《四海鲸骑》(全本+2番外)作者:马伯庸等   内容简介   (大明水师,骑鲸破浪!玄幻小说)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这样一个未见诸史册的传说。   武则天在南洋之上建了一座堆满珍宝的佛岛,祈求佛祖给予她长久的生命,但未等佛岛建成,女皇便溘然去世。   时间流逝,光阴荏苒,慢慢地,再没有人知道女皇为何派遣巨大的舰队出海,更没人知道佛岛到底在哪里。但佛岛的传说却一直在海上流传,绵延千年……   直至大明初年,皇帝率水师入南洋,却被水师郑提督刺杀于海上。目睹了此事的太子带着传国玉玺,驾驶宝船青龙出逃,不知所终。四年过后,大明另立新帝,太子隐姓埋名,追寻着古老的传说,踏上了寻找佛岛的海上冒险。   徐福为始皇帝寻访「海外仙岛」和长生神药,一去无踪成为海上传说。自此这座永生之岛便吸引着无数海客趋之若鹜,但其真伪始终成迷。   直到「建文」驾驶着他的青龙船找到这里,即将接近这座岛屿上真正秘密的时候。国师联盟的「姚国师」带领他的船队,却已经在这里等候建文多时了.   佛岛位置变幻不定,指引佛岛方向的海图也时刻处于动态中,仔细看别眨眼,神秘海域中的未知之地还在召唤建文前往. 序   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这样一个未曾见诸史册的传说。   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她年轻时,曾经见到过一位叫显照的高僧。武则天向显照询问自己的未来命运。显照这样回答:“一闪善念,即登极乐;一闪恶念,即堕地狱。成佛成魔,轮回六道,运命从无定数,只看一念之间如何抉择。”   说完这段话,显照从怀里掏出一串神妙的珍珠手串。这珠采自深海最极处的砗磲,名唤海藏珠,泛着七彩炫色,举在耳边仔细倾听的话,可以隐隐听到海浪的声音。显照把手串递给武则天,轻声问道:“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   武则天不假思索,从手串上摘下一枚明黄的珠子,明黄象征着天子之色,她选择的是无上的权势。随后,显照带着海藏珠手串离开了。   许多年后,武则天成功地打破了传统,登基成为中国唯一一位女皇帝,权势无二。可随着时间流逝,当她面对镜中日益衰老的容颜,不由得后悔当年的选择。如果选择那一枚粉色的海藏珠,说不定她现在仍是青春靓丽。   武则天再一次找到显照,显照回答:“陛下的选择已经做出,无法反悔。”武则天大为愤怒,再三强迫显照交出海藏珠手串。显照双手合十:“海藏珠已回归深海,若要重新求得,除非发下大誓愿,请动佛祖显灵垂赐。”于是,在显照的建议下,武则天建造了无数海船,派遣了无数的使者,在大海的最深处修建了一座佛岛,岛上堆满珍奇供奉,希望能够感动佛祖,再次赐予海藏珠,让她重新选择。   可惜的是,武则天终于没有等到佛岛完成的一天,便溘然去世,显照也不知所踪。时间流逝,光阴荏苒,慢慢地,再没有人知道女皇为何派遣巨大的舰队出海,更没人知道佛岛到底在哪里。陆地对于这件事的记忆,飞快地褪色、消逝,但海藏珠的传说,却一直在大海之上流传,绵延千年…… 第一章   天空阴翳,海风呼啸。一排排墨绿色的巨浪此起彼伏,如同无数海兽挣脱了牢笼,缠满海藻的粗粝脊背几乎要触碰到天际。远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咆哮着,云中隐隐闪动着青白的电光。一场宏大的风暴,即将开始。   在这狂暴沸腾的海面之上,此时正漂浮着一支黑红色的舰队,赫然是大明水师的涂装。每一条船的舰首,都有一面猎猎飘扬的三角龙旗。旗色明黄,上面绣着一条四爪金龙。   这只舰队规模庞大,足有数百艘之多。舒展开来的牙白帆面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桅杆如林。令人惊讶的是,面对风暴,大明水师并没有要逃走的迹象,正相反,所有的船头都正对着狂风袭来的方向,阵型严整,岿然不动。   当风暴逐渐逼近之时,海风顿起,几百条舰首旗上的几百条金龙同时舞动起爪牙,似要腾空而起。那堂皇煊赫的滔天威势,俨然是要与风暴正面抗衡。   在这支舰队的最中心,是一条极大的真龙宝船。从舰头到舰尾有四十余丈长,高逾十丈,与一条鲸鱼差不多大小。船舷通体皆涂成明黄,粗大的桅杆足有十二之数,宽幅团龙锦帆,高轩碉楼,还有三圈镶在船边的精铜护缘。与其说是凶悍,倒不如说是华贵到了极致。   水漏指向正午时分,在风暴咆哮声中,一个身影出现在宝船的舰首最高处。   这是一位身着斗牛服的官员,器宇轩昂,双目精光四溢。他迈着四方步踏上舰首,前方早已摆设好了一具香案。官员先向碉楼方向叩了一个头,然后双手“唰”地展开一卷圣旨,剑眉一挑,面向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大声宣读起来。   这官员义正辞严,声如洪钟震震,读起圣旨来生出一股浩然正气。这篇圣旨的言辞雅驯,文风却十分强硬。先指斥风暴冲撞御驾,亵渎龙威,虽是无形无质之物,亦罪无可赦,然后喝令风暴悬崖勒马,顺畏天道,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不知他施展了何等神奇的法术,声音越来越洪亮,开始只及全船,很快便扩散至四周。在宝船的东、南、北、西,各有一条巨舰。东方是一条青色长船,左右皆有十六个盘龙转轮;西方是一条通体白色的炮船,两侧船舷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炮口;南方是一条赤色双体大舰,帆如双翼伸展,形如朱雀;北方是一条涂成黑色的圆形平底船,船顶厚覆着厚厚的龟甲铁板。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大明水师最负盛名的四灵战舰。任何一条船出现在海面上,都足以镇抚一海、攻灭一国。今日它们却谦恭地拱卫在东、南、西、北四方正位,如同四名忠诚的臣子。随着官员念诵圣旨的声音传播而来,这四条巨舰微微颤动,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威压,水纹波动,很快把整支舰队都笼罩其中,不让风暴进入半步。风暴似乎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它咆哮着,翻腾着,释放出无以伦比的力量,催动起大浪向这支舰队汹涌砸来。海平面时而陷成深堑,时而聚为山岳,伴随着雷声豪雨,宛若天倾地倒。   官员丝毫不为所动,笔直地站在船头,仍旧大声念动圣旨。眼神愈亮,音量越发高亢。当前方的风暴已积聚到了极致行将爆发时,官员一敛圣旨,猛然抬头,舌绽惊雷:   “退开,钦此!”   这圣旨的最后四字,被官员念得如霹雳在天空炸裂一般。声音霎时响彻天地之间,充塞在这片海域的每一寸角落。宝船甲板上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接住尾音,也一起高喊起来:“退开,退开!”外围的四灵巨舰上,有穿着同样袍色的官员,站在船头,对着风雷齐声斥道:“退开,退开!”   他们的声音次第相传,连绵不断,一声声向外围的船舰传播开来。先是周遭十几条大舰,然后是外围的一艘艘海船,然后是更多的小船。无数大明军汉肃立在甲板之上,把这四个字一声声传递下去。演至最后,变成几百条船数万人的齐声训斥:   “退开,退开!”   声如海啸,其力万钧,汇聚成一股强悍的气势,迎头直撞那狂暴的风雨军阵之中。舰队周围的墨绿海潮陡然高涨,水流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呜呜的恐怖兽音,要把这些家伙拖到最深的海底。而大明水师却毫无惧色,牢牢地以真龙宝船与四灵巨舰为核心,结成坚实阵势。船头的煌煌正音,始终不减。   “退开,退开!”   那不可一世的风暴,在这一声声拒斥声中,居然不能前进一步。那些汹涌大浪一扑入舰队周遭百尺之内,就被一股威严堂皇的力量给死死按住,匍匐在船下,不敢造次。那宝船上的官员始终挺立于船头,渊渟岳峙,两道目光直盯着风暴之眼。   两股力量的对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风暴始终无法奈何这支舰队,终于发出最后一声无奈的咆哮,在天地之间悻悻消散。只是转瞬之间,漩涡消失,高山与谷底抚平,海水复平如镜。   一直到这时,宝船船头的那位官员才一撩长袍,将圣旨收好,恭敬地再次叩头。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疏失敷衍之处,可朝服背心,已然被一圈汗水浸透。与此同时,在高轩碉楼的最高一间,一位史官正恭敬地在起居注里记录道:   “三月辛卯,御舰幸南洋外海,次黑水。途遇风暴。上使郑提督叱之,乃退。”   ----------------------------------------------------------------------------------------------------------------------------------   风暴之后的海洋,格外驯服。刚刚度过大劫的舰队,平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裂隙中投射下来,正笼罩在宝船之上。海面上荡漾起一片氤氲细浪,灿若碎金,说不出地庄严肃穆。   蹬蹬蹬蹬。   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甲板响起。一个玉袍少年飞快地从碉楼里跑出来,怀抱钓竿,飞快地往船尾跑去。他十六七岁,长脸宽眉,唇边已有淡淡的绒毛,可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一个胖胖的老太监气喘吁吁地在后头,怀里抱着个鱼桶,根本追不及。等到他跑到船尾时,这少年已经把钓竿甩到海里,开始聚精会神钓起鱼来。   “太子殿下,您这样是钓不来鱼的。”老太监陪着笑说,“适才你也看到了,郑提督代天宣旨,何等神武,风暴尚且不能抗衡,更别说鱼虾了。如今方圆数里,海里生灵可是逃得干干净净。” 太子无奈地把钓竿一摆:“郑提督也真是,斥走风暴也就罢了,连鱼都吓跑了。唉,这海上好无聊啊,简直要闷死啦。父皇到底什么时候回航啊?这都出海快一年了。”   他语速极快,心思更快,那张嘴好似连弩似的,一句话里连续转了好几个话题。老太监哪敢对皇帝妄发议论,只得小声道:“殿下若觉得无聊,不妨去别的船上兜兜。” “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条灵船嘛,上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要回陆地,我想要吃新鲜蔬菜。”太子意兴阑珊,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那四条造型各异的巨大舰船伏在宝船四周,一动不动,根本没听到太子对它们的评价。   这几条灵船是大明的镇国神器,每一条都在特定方面达到了极致。青龙迅疾如风,白虎炮击无双,朱雀覆海如火,玄武不动如山。传说这四条灵船里寄寓了四头神兽的魂魄,所以船上不需要任何水手,可以自行开动。只有天子本人和郑提督两个人能驱动它们。   在太子眼里,这些船实在太无趣了,还不如一尾在海里的游鱼好玩。   “右公公,出航之前你不是说,大海是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嘛。什么八爪魔鱼啊、山岳大贝啊、七彩珊瑚啊,还有特别漂亮的鲛人小姑娘。怎么我一个都没看到?船队天天不是打仗,就是航行,没什么新鲜的,哪怕碰到一条鲸鱼虎鲨也成啊。”   老太监满头是汗,他知道这位太子最喜欢听各地的奇闻异事,只能应付道:“这……应该快了,快了。”   “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我听说从前凤阳城里有个老太监,正好赶上太子去祭陵。他骗太子说,只要在墓前叩九十九个头,就能见到祖先。太子信以为真,就在墓前叩头,那老太监其实就藏在墓碑后头,生受了太子的叩拜,每受一个头,可以延寿一年。老太监正算着自己能活多久,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太子听见了,却没声张,最后一个头叩得特别用力,轰隆一声震开坟墓,老太监就掉进去了,再也没出来——右公公你可不能学他哟。”   老太监连连点头,却也不怎么惧怕。这个太子丝毫没有未来人君的稳重做派,一张嘴没正经的,随口就能讲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故事,思路简直比泥鳅扭得还欢实。他咳了一声,抚慰道:“老奴并没骗殿下。只是大海浩瀚,那些奇珍异宝、怪鱼海兽都分散在各处,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就已经很难得了。殿下你稍安勿躁。”   “会不会是父皇龙威浩荡,吓到了它们呢?”太子反问。右公公觉得这是个好理由,连忙点头:“天子巡狩南洋,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盛世。我大明声威,无远弗届,宵小卑贱之辈自然不敢近前。”   太子眼珠一转,把钓竿往右公公手里一塞:“那你替我钓鱼,钓不到不许离开。”然后调头就跑了。右公公抓着钓竿,不敢离开,可又不知太子去哪里,急得团团转却无可奈何。太子没告诉他,自己的目标,是玉玺。   他知道,父皇这次出巡,把镇国玉玺也带来了。那是一方极之精美的玉质方印,上有蟠龙钮,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只可惜一角缺损,用黄金给镶嵌起来了。每当遭遇风暴或者与敌人作战时,父皇就会举起那块玉玺,放出金黄色的光芒,让舰队战力倍增。   这块玉玺就放在父皇居室的龙榻旁边,搁在一个锦盒里头。太子心想,只要我拿着它,发出命令,那些海鱼海兽不敢不遵从,肯定会乖乖过来。等到我钓到好玩的东西,趁父皇没发现再放回去就是——反正他暂时用不着,应该不会发现。   碉楼里的卫兵都认得太子,根本没做阻拦。太子回到自己居室,先把门关好,然后推开一扇轩格舷窗,把整个身子探出去。这座碉楼作为天子居处,一共七层,每层外头都伸展出去一圈乌黑的飞檐。太子住的是第六层,他小心地踩到飞檐上,一点一点在碉楼外侧挪动。幸亏宝船体型庞大,在摇动的海面上也稳如泰山,不然轻轻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晃下去。   他围着碉楼转了半圈,爬上一层,很快看到前方有一扇金丝楠木边框的宽敞大舷窗——这里就是天子在宝船上的居室。如果是在紫禁城里,潜入天子的寝宫偷玉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太子也不可能。但如今是在海上,宝船再大,也没有紫禁城宽敞,偷偷潜入天子寝处不算难,只要你胆子够大。   太子的胆量自然没问题。他兴奋地喘着气,伸手去摸舷窗。为了透气,这扇舷窗微微打开着,露出一条缝隙。他的指头灵巧一勾,就把窗户推开了。天子的寝室分成两部分,前一半是与郑提督等官员议事之地,后一半是天子读书写字睡觉的卧房。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父皇大概还在前面客厅里讲话吧。太子悄悄爬进来,跳到一张大罗汉榻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大量星辰、针路图,四角镶嵌着黑、白、赤、青四色珠子。不过这不是他的目标。太子找了一圈,在罗盘旁边的书格上,看到了那个盛放玉玺的锦盒。太子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露出一方玉玺。   玉玺不大,质地剔透,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可惜其中一角用黄金镶嵌,不够完美。太子大喜过望,把玉玺抄在怀里,嘴里默念:“我就是借用一下钓个鱼,很快就搁回来。他关上锦盒,正要转头爬出窗户,忽然听到外面议事厅传来一声怒喝。那怒喝是父皇的声音,是谁竟然把他惹得龙颜大怒?   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前厅和内室的连接处,藏在一个花瓶后头,探出头去看。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   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郑提督,正双手握紧一把长剑,刺入父皇的胸膛。太子在后头,可以清晰地看到锋利的剑尖从父皇背后伸出来,明黄色的龙袍边缘浸满鲜血。那宽厚的后背晃了晃,咣当一声倒在了龙椅上,一只手垂下来。   “啊!!!”   太子不由得惊恐地大叫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目睹到这么一幕血腥的画面。郑提督不是父皇最忠诚的臣子吗?就在刚才不久,他还站在船头代表父皇宣读圣旨,斥退风暴,怎么转眼间就动手杀人?   郑提督听到内室传来尖叫,面色一凛,“唰”地拔出长剑,朝里面走来。他原本硬朗端方的面容,此时却扭曲得厉害,看起来格外狰狞。   太子慌不择路,奋力把花瓶推到,掉头就跑。郑提督朗声喝道:“太子休走!请听微臣解释!”   别开玩笑了!你刚刚杀死父皇,现在分明是想连我一起杀死!太子惊慌地跳上罗汉榻,朝着敞开的舷窗冲去。这时郑提督也进入内室,跳上罗汉榻,飞身追出去。太子穿过舷窗,踏在了飞檐之上。可是这里实在太陡峭了,他不得不伸开双手,极力保持平衡,歪歪扭扭地朝另外一侧跑去。郑提督也踏上飞檐,叫着太子的名字逐渐靠近。他的武艺高强,在檐顶如履平地,瞬间便拉近了和太子的距离。   太子骇然至急,身子左倾,一下失去平衡。随着一声惊呼,他整个人从飞檐上斜斜跌下去,擦着宝船巨大的船舷急落,噗通一声直直落入海中。甫一落水,腥苦的海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太子头脑晕眩,接连呛了好几口水,肺里难受至极。幸亏在这次出航之前,太子跟从名师苦练过水性。他拼命舒展四肢,最终勉强在海面上浮了起来。   一抬头,郑提督站在飞檐之上,提着那把杀死自己父亲的宝剑,正在大声发布着命令。很快船舷边上出现许多水手的身影,准备跳下来捞人。用不着过多猜测,太子一看就明白,恐怕整个宝船的人,都已经被郑提督买通了——不,不用买通,郑提督本来就在大明水师拥有极高声望,这次叛乱,恐怕蓄谋已久。   太子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凉。宝船尚且如此,那么其他船舰呢?整个队伍里的几百条船,会不会都已成了郑提督这个乱臣贼子的帮凶?他原本想游到附近的船上示警,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哪条船都没法信得过。   不对,还有四条船可以信得过!太子踩着水,环顾四周,看到在宝船旁边停泊的那四条灵船。那几条船有灵兽的魂魄寄寓,船上没有水手,应该相对安全一些。   眼看那些水手要跳下来,太子顾不得犹豫,咬着牙拼命划动手臂,不顾一切地朝前方游去。他一贯养尊处优,像这么拼命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在游泳方面颇有天分,只见水花翻腾,一会儿功夫就从宝船身边游开。这时那些水手也纷纷跳下船舷,一落水便哗哗地猛冲过来,好似无数条鲨鱼闻到血腥。朝着太子疾潜而去。体力和技巧决定一切,他们的速度,可比太子快多了。   眼看追兵越追越近,太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拼过这些老水手,逃亡之路刚开始就要结束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一马当先,率先伸出大手,去抓太子的脚踝。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嗡嗡声响起,一道柔和的光膜出现在太子和水手之间。那水手的手抓到光膜,竟然被反弹回来。   太子绝处逢生,赶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四灵之一的青龙船。他刚才慌不择路,那道光膜,正是青龙船激发出来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趁着水手们被光膜阻挡,他赶紧又往前拼命游了十几尺,攀到了青龙船的边缘。   青龙船是一条体型颀长的硬帆船,两侧各有十六个盘龙圆轮,半明半暗。太子攀上的,正是其中一个圆轮。圆轮与船舷之间有无数棱角凸起,他左右踩踏,终于在体力耗尽前爬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些水手,游到光膜之前,便再也没办法穿过去了,只能远远看着,大声呼叫。   太子一登船的瞬间,青龙船的舰首龙头,忽然双眼泛出红光。船身微微开始发抖,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郑提督远远站在碉楼的飞檐上,看到这个变化,不由得大惊:“青龙船无令自开,这怎么可能?”四大灵船靠的是灵兽魂魄,唯一能驱役的,只有他和天子,所以刚才太子游向青龙船,他并不十分紧张。   可现在太子居然惊醒了青龙船?这是为什么?郑提急忙回头一看,正好注意到天子寝室里的那个半开的空锦盒,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驱动四灵船,要么是天子,要么是水师提督。前者靠玉玺为凭信,后者靠王命旗牌为凭信——没想到,太子居然把玉玺给偷走了。   一想到这一点,郑提督的脸色变得愈发严峻。玉玺的权限,要比王命旗牌高。青龙船是四灵船里速度最快的,如果太子拿着玉玺利用青龙船逃走,那没人能追得上他。郑提督迅速叫人取来蓝缎质地的王命旗牌,高高举起,朗声喝道:“四灵听令!”   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发出嗡嗡的声音,表示听到了郑提督的要求。只有青龙船无动于衷,因为给它发布命令的是玉玺。   郑提督一见青龙船控制权已失,立刻改变了命令:“三灵听令,速将青龙船包围。”他的声音透过旗牌传出去,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开始缓缓拔锚启航,朝着青龙船靠拢过来。   太子从甲板上喘着粗气爬起来,肌肉剧痛。他勉强扶住桅杆,看到水手们放弃追击,调头回去,又看到其他三条灵船缓缓从三个方向聚拢而来,要把青龙船的退路截断。“不行!我必须得马上启动青龙船!”太子心想,可他没学过操船术,也不知道这种不用水手的灵船怎么控制。他见到郑提督高举王命旗牌,遥控三船,心有所感,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玺,大声对青龙船的舰首道:“青龙,青龙,我要离开!”   青龙船没有动,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太子看到那三条船不怀好意地从三个方向靠过来,眼看要形成合围之势,急吼道:“青龙,青龙,快走啊!快走!”玉玺嗡嗡地晃动一下,这次青龙船终于有了反应。细切的轮毂摩擦声从两侧传来,一种昂扬的声音从船体内部逐渐提升。太子看到,青龙船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缓缓转动起来,好似三十二条小龙围着大船打转,水花沸腾。整条船开始蓄势待发,如同一张拉满的长弓。   郑提督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靠玉玺把青龙船给唤醒了。不过看青龙船的笨拙动作,那个小孩子似乎只是歪打误撞,还没有学会更精深的操船术语,无法控制方向。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高举旗牌,飞快地发出一个又一个精准的指令。白虎、玄武、朱雀三船分进合击,很快便把正在提速的青龙船包围起来。巨大的舰身,如同一道道围墙,死死封住了青龙出海之路。凭着太子的经验,绝不可能指挥青龙船绕出去。   太子也看到了这个危机,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手举着玉玺,一手怀抱桅杆,在嘴里不停地念叨:“快走,快走!它们就要包围我们了!”三十二个盘龙轮的转速达到极限,已经看不清盘龙的形体。青龙船陡然上浮,吃水线迅速下降,舰首高昂,整条船与海面的接触,很快只有两排轮子和一个薄薄的尖底,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快走!快走!”太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把玉玺往船首狠狠磕了一下。玉玺和青龙船同时绽放出相同质地的光芒。青龙像一匹被靴尖刺伤的骏马,猛然发出一声怒吼,舰身朝前笔直而迅猛地冲去。此时覆着厚厚铁甲的玄武重船已经横在了青龙前方的路上,没接到任何转向或闪避指令的青龙船,以极高的速度冲了过去。郑提督一惊,急忙下令玄武闪开一个角度,以免同归于尽。   可玄武重船的速度是四灵中最慢的,收到指令已经来不及了。两条船就这样“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金黄色波纹以两条灵船为核心,向周围扩散。玄武船矮而宽,抗冲击性超强无比,青龙船一头撞上去,就像是撞到长城上似的。一时之间,木屑四溅,桅杆晃动,青龙的船头居然被撞得半毁,龙骨也多出几道裂纹。   遭遇碰撞时,太子一下子没抓住桅杆,被强大的冲击力高高抛向天空,又重新落在甲板上,脸上被崩飞的木料划出一条大大的血印,登时震昏了过去。那玉玺轱辘了几下,恰好卡在了青龙船的船舵之处。一声长长的龙吟从半毁的船头传出,盘龙轮子疯狂转动。青龙船再度加速冲了过去,分毫不改方向。这一回,它的船身离水面更高了,竟一下子从玄武重船那平滑的铁甲船顶滑了过去,高高飞在天上,然后噗通一声落回海中,彻底把它甩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朱雀和白虎从左右高速包抄而来,舰首切开巨大的水花,要夹击青龙。可就在两船即将聚拢之时,青龙船第三度加速,“嗖”地一下,从两者之间一个稍现即逝的空隙钻了出去。这一下,在前方海域,再也没有能阻挡青龙的舰船了。它在海上风驰电掣,像一只离弦的锐箭,一会儿功夫就冲出去十几海里。等到三条灵船完成调头,青龙船已经变成了一个远在海平线上的小小黑点。   郑提督无奈地放下旗牌,青龙船是四灵中最快的,它如果拉开距离,整个海洋没有人能追得上。至于它会去哪里,就只有天晓得。他举起千里镜,却再也看不到青龙船的踪迹,海面上只留下一段泛着泡沫的长长尾迹,在落日下逐渐消散……   郑提督放下千里镜,对身后的水手悻悻发出命令:   “传令,诸舰回航,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至于青龙船和太子,我们迟早能找到他们。” 第二章 海淘斋   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拥有一个天然避风的深水港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大明、高丽、日本、琉球、南洋诸国乃至天竺、阿拉伯、欧洲诸国的大量商船进出,客商往来繁忙,大量南北货物在此转运。   都说财货如水,流转则活,泉州市舶业务如此兴旺,整个城市都变得富庶无比,极为繁华,比起陆上的两京不遑多让。海上流传着一句话,泉州港有三没:没有在这儿找不到的,没有在这儿买不到的货,没有在这儿打探不到的消息。   此时已近黄昏,可码头上的热闹不减白昼。搬运货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员、肤色各异的客商、试图做点买卖的小贩、佩着诡异装饰的武装水手,宽阔的栈桥上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吆喝着、拥挤着,在带着海腥味的热风里汗流浃背。   远近附近几十根灯柱上燃起了熊熊的油火,把四下照得一片透亮。码头附近的大小船只,连帆上的索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些初次来到泉州的商人们,啧啧赞叹,这些火光不知要耗费多少灯油,只有泉州港才有这等奢靡的手笔。   一条来自北地的八宝商船刚刚顺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来,在市舶司交了港税,让掮客去找好合适的仓库,然后雇了几个搬工卸货。泉州港的这些代理服务十分成熟,不必担心被骗,船主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港口,径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刚一出港口,立刻有一个褐袍少年从屋檐下的暗处出来,迎上去对船主先施一礼,满脸堆笑:“这位大爷,您可是要有定货发卖?”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眼。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纪,长脸宽眉,脸颊右侧有一条游鱼状的疤痕,身上的褐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   “你怎么知道我有定货要卖?” 船主好奇地说。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宝商船挂帆很特别,两硬一软,中悬角帆,却用绳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从风冷浪高的北海而来。可是这船停稳了舵,吃水只有两丈三,可见里面没装什么重货,再加上刚才您交给市舶司的港税,一共才五两纹银,刚够泊费而已。可见您这回到泉州来,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货——您的袍子下面都鼓起来,可不就揣在怀里么?”   所谓“定货”,指的是珍奇物件——财不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汇聚除了大宗贸易之外,还有许多来自陆上洋里的各色奇珍异宝,有深海的奇珍异宝,也有陆上的贵重器物,这些奇物一般个头不大,却各有各的妙处,若卖得好,一件的价值往往能顶得上一船货物。   船主见他猜得分毫不差,谈吐之间又对行船极熟,大感兴趣:“我的确有定货要卖,不过你一个小伙计,能说得上什么话?”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过我,不妨移步海淘斋慢慢品鉴。”   一听“海淘斋”这个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货之中鱼龙混杂,一件奇物到底什么来历、什么质地,什么功用,都得先由专业人士鉴定之后,才能估出价值,再谈买卖。泉州汇聚四海之货,时常会有奇物现世。因此在泉州港内,有好几家专门从事珍宝鉴定的铺子,这海淘斋就是其中一家,颇负盛名。   不过这个小伙计可比别人精明多了,别人都是在铺子里等客上门,他居然跑到码头来盯人,而且一盯一个准,从源头就把买卖给截过去了。船主觉得这孩子有眼光,比寻常大人还强。   “你这眼力,是跟老板学的?”   “不是,说到眼力,得从我十岁那年说起……” 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沧桑起来,“那年我在村里看到一个乞丐,捧着个金碗要饭。周围的人都笑话他,当他是白痴。后来我无意中从混混手里救了那个乞丐一命,才发现他是散宝一脉的最后传人——何谓散宝?这老乞丐天生一双贼眼,能看透天下宝物行藏,可是命中穷星高照,找到的宝物最终总是便宜别人,所以叫做散宝。那个金碗,就是这一行的传承之物,取一个捧着金碗要饭之意。老乞丐感谢我救命之恩,就让我选。要么学他的贼眼,把散宝之道传下去,一生可以见识无数珍宝,只是留不住;要么他告诉我一处宝藏,让我自己去取。”   客人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猜道:“你选了学他的贼眼?”   “正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觉得阅尽天下宝物才好玩。结果到老来,果然应了散宝人的命格,穷星高照,只能在店里给人鉴宝,赚点小钱。若能时光倒流,我一定选那宝藏,逍遥度日。”   客人听他不到二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忍不住大笑,笑罢了才反应过来:“你这都是瞎编的吧?”   少年也不隐瞒:“正是,只当给您在路上凑个趣。不过故事虽然瞎编,穷命却是真的,所以巴望着能借您的宝贝过过手,沾点瑞气,赚点跑腿的银钱。”   客人又是一阵大笑,觉得这人拉生意的手段实在有趣,问他姓名。少年坦然道:“我无姓无号,您就叫我建文吧。”   船主连连赞叹,说年轻人里有你这么聪明的,可不多,问是否愿意跟他上船?少年微笑着婉拒,船主也不勉强,感慨说这年头风浪险恶,海盗横行,行船实在是个苦差事,确实还是在港口稳妥。   这个叫建文的少年很会聊天,既不让人觉得喧宾夺主,也不至于木讷呆板。边走边聊,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少年似是无意问起北方情况,船主道:“前两年中原不太平静,咱大明皇帝莫名其妙死在了海外,各地都有乱象。不过自从原本监国的燕王登基之后,局势比从前强多啦,商路这才重新走通。”   说到这里,船主换了个口气:“要说这位燕王,可比先帝爷好多了。先帝爷在位时,也不知为什么,对出巡海上那么热心,三天两头带着大舰队出海,威风是威风,可船一动,银钱跟水淌似地花。这些钱哪来的,不就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榨么?”   船主自顾抱怨着,没注意前头少年的脚步慢了几分,回话速度也不似刚才那么快了。过了好一阵,建文才开口道:“我记得先帝爷不是有个太子,还没找到吗?”   “听说他也是同时在海上失踪,原来朝廷还在各地港口贴告示,还能看见锦衣卫大张旗鼓要找。后来时间一长,锦衣卫也懈怠了,估计不了了之了吧。”   建文的两侧肩膀微微下沉,似乎松了一口气。   船主大概觉得总说朝廷不太合适,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件趣事,不妨说与你知。这次随我的船来的,还有一个辽东的蛮子。这蛮子膀大腰圆,来自草原上的一个大部。他花了大价钱,让我带他来泉州——你猜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卖马?买兵器?” 建文摇摇头,面露好奇。   船主道:“他想学操船之术,好回去组建蒙古水师。”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建文愕然,草原上虽也有河流,可跟海航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一个草原蛮子学操船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算在蒙古组建水师?这简直和在海上训练骑兵一样可笑。   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个什么管航海的官,叫啥科尔沁水师提督——这官名听着都可笑,啧啧——后来蒙古人退回草原,这官衔倒是一代代传下来了。那蛮子脑筋有点问题,觉得既然继承了这官位,就得有水师才成,专门跑到辽东来,找到我的船,让我带他出海寻师傅。”   “海上针路和操船之术,都是诸家海狗看家的技艺,自家人都不轻传,怎么会给一个蛮子?”   “所以说呀,不过他给的路费倒不少,我就顺便带他来泉州。至于他跟谁学、怎么回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哦,你应该看见过,刚才船一停,那个趴在船头嗷嗷直吐的大个子就是。”   一个蒙古蛮子,还晕船,这还想当水师提督?建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来到泉州镇上。   泉州分为三个区:港口这里,主要是船舶停泊、货物堆积、工坊等一切与航海有关的设施;泉州城内则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庙、府学等公共机构。在两者之间,则是泉州镇——这里没有城中规矩限制那么多,又不似港口那么杂乱,聚集了各种规模的酒家、客栈、青楼、赌坊以及数不清的店铺,灯红酒绿,夜里亮起无数灯笼。在海上苦了几个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会跑到镇上来,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有。所以这里人声鼎沸,极为繁华,号称全年无休。   这海淘斋,正坐落泉州镇最热闹的大街旁边,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朴素小楼。建文掀开帘子走进去,喊了一声,一位戴着玳瑁眼镜的花白老者便迎了出来,自称斋主。   少年转身出去。船主与老者攀谈了几句,各自落座,便从怀里拿出几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陆上的。斋主一一看过去,一一说出来历与估价,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据,船主听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后一件,斋主拿起来端详片刻,略有迟疑。   这是一枚莲花状的黄金镂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镂空花纹的黄金罩子给裹住,外面还围了一圈莲花瓣。用手一碰,那莲花瓣还会动,似乎里面暗藏机关。但到底这机关是做什么用的,船主从斋主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不清楚。   “看这莲花瓣的精细程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 斋主抬起头。   船主面色一僵,点头称是。前几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宫里着实乱了一阵,流传出了不少宝贝,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虽没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毕竟犯忌讳。船主之所以窝到泉州才请人品鉴,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缘故。   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到宫里的东西,我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测了,等我给你叫个朝奉来。”   朝奉是古董铺子或当铺的头衔,专门辨认各种物品的价值,非专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听斋主要请一位朝奉出来,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这样的繁华地方自称“朝奉”,水平一定不简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斋主喊了一声,刚才接来船主的少年笑嘻嘻掀帘进来。斋主一指那香囊:“这玩意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 船主一怔,难道……斋主说的朝奉,竟然是这个小家伙?他不是小伙计吗?   听到是宫里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丝变化,随即又收敛不见。他拿起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这叫如意金莲真言香囊,这莲花瓣分成六瓣,用金叶子打制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弥吽”。每一片莲瓣都能上下抬动,不同的莲瓣,会让镂空花纹发生改变,把香架上的烟气格出不同文字。”   他见船主和斋主都有点迷惑,便转身取来一块龙涎香点燃,搁入中央香架,然后抬起“唵”字莲瓣。只见龙涎香的香烟袅袅升起,穿过纹罩上方的镂空花纹,竟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唵”字。这“唵”字在半空伸展舒展,过不多时,形体终于慢慢飘散,满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镂空花纹发生了细微改变。龙涎香的烟再飘出纹罩时,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动六片莲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这样依次出现在半空,联缀成一片,飘渺而玄妙,香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佛性。仿佛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莲花,真言具相,整个房间都为之肃穆起来,   船主和斋主都久久未能言语。这香囊的工作原理,说穿了非常简单,无非是用特定形状的格栅把香烟格成特定形状,但这份构思妙想,实在难得,而且在这么小的一个香囊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会干这么不惜工本的事。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随身戴着这么一个香囊,走到哪里都有六字真言的烟字飘起,缭绕周身,这份作派,比寻常居士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建文把香囊搁回到桌子上,取出龙涎香,笑道:“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为了鉴宝才动用的好香,这可得额外给点补贴。”   “小守财奴,一点亏都不肯吃!” 斋主笑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拿去吧!” 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里咬一下验验成色,然后冲两人一施礼,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斋主把香囊交还给船主:“这东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船主交割了鉴定费用,然后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你这小伙计年岁不到二十吧?居然就当上朝奉了?”   “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银铁器,只要是富贵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船主更好奇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难道是哪家大族的孩子?可真是大族出身,谁会让自家子弟干朝奉这种活?”   斋主嘿嘿一笑:“建文这孩子的来历,可有点意思。两年之前,我无意中在海滩上发现他昏倒在沙滩上,穿的衣袍质地都是湖绸,只可惜被海水泡得破破烂烂。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海淘斋,问他来历,他也不说。开始我把他当小伙计使唤,很快发现他对奢侈品颇有研究,就慢慢让他负责一部分鉴定。”   说到这里,斋主朝门外瞟了一眼:“论起资历,他远不及其他朝奉,但总能一语中的,直指关键。我老觉得,那些奢侈品他应该是真用过,真见过,才能有这种见识。”   “两年前?海边?” 船主对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斋主眨眨眼睛,压低嗓子道:“有一次,他夜里说梦话,我听得清楚。他嚷嚷什么宫里出事了,右公公救命的,又说自己是太什么的……”   船主恍然:“原来他竟是一个小太……” 最后一个字他不忍说出口,话到嘴边,化为一声感叹:“年纪轻轻,又这么聪颖,原来竟是这样的出身,咳,难怪对宫里器物如此熟稔。”   斋主道:“这小子能说会道,接人待物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这两年来,倒有一半客人是他拉来的,唯独有点守财。每月给他的工钱加打赏,足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可从来没见他花在吃喝衣服上,估计都偷偷攒起来了。”   船主倒是很能理解:“他不是小太那什么嘛……不拼命攒钱,还有别的乐趣吗?”   两人同时“啧”了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   建文可不知道那两个人背地里对他产生了天大误会,他此时揣了银钱,驾着一辆骡子车兴冲冲地朝着船厂方向而去。   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厂,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厂附近,还有几十个生产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条。所以通向船厂区的大路特别宽阔,路面用的全是夯实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车辙印,可见平日运送原料的大车有多少。   建文沿着这条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片低矮的平顶建筑前。这里每一间屋子都是一座小作坊,几十根烟囱高高竖起如同桅杆,远远看去好似一支黑色舰队出航似的。建文轻车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处院子前,这里大门右侧挂着一截浸过油的皴树皮,表明是木料店,专营木料买卖。   建文推开门,先闻到一股木头的清香。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式长短木料,若熟悉木器的人,能看到这里全是上好材料:五十年的橡木、四十年的杨木,三十年的松木和杉木,年轮紧凑,纹理密实,全是造船用的木料。   一条上好的舰队,木料的质地十分关键,桅杆用杉,枋樯用樟,舵杆用榆、榔等木。光是如何选料处理,一个学徒得花上十几年功夫才能出师,所以会有专门的工坊只做木料买卖。建文来的,正是这么一家木料店。   一见建文推门进来,一个正站在木垛上量料的老木匠笑道:“哟,你来了?”   “我的银钱凑够了,大叔,那根三十五年槠木还留着吧?” 建文仰头喊道,语气毫不见外,一看就来过许多次了。   老木匠直起腰,把尺子别在腰间:“留着留着,等我给你去拿啊。” 他跳下木垛,在院子后头翻找了一通,然后抬出一根长两丈、径三尺五寸的圆槠木来。这圆木外皮已经被刨干净了,还拿砂纸打磨过,露出漂亮的浅白色内芯,是块一等一的好料。   建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交给老木匠。老木匠一掂量,不仅失笑:“你这孩子,算得还真精,这些散碎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一点便宜都不给我占啊。”   “我不想占您便宜,也不能吃亏不是?” 建文笑眯眯地说,眼神却直往木料垛子那扫。那里有一堆新进的木料,树皮还没剥掉,看起来灰突突的一片。   老木匠知道他的心思,唤来两个学徒,让他们把这根木料抬到骡车上,然后陪着他一起看,还不时掀开一块树皮,点评两句。这一老一少围着新料看了几圈,建文忽然拍手笑道:“这根,这根我看中啦。您可不能卖给别人,等我有了钱就来拿。” 他见老木匠不置可否,连忙掏出一块石灰石,在木头上划了个“文”字,算是定下。   老木匠忽然好奇地问道:“别人家孩子,得了工钱都是喝酒吃饭,或者扔到青楼里去。你这孩子居然拿来买木料。这两年来,你里外里从我这买了几十根上好材料了,这是打算要造船吗?”   建文哈哈大笑:“您说笑了!我一个小娃娃,造什么船啊?那点木料,最多造个舢板就了不起了。” 老木匠拍拍脑袋:“也是,谁家造船像你这样,这么一根一根地买——那你买来是干什么用?”   建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扬手:“我走啦。”   老木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搞不懂这个年轻人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不过既然每次交易都钱货两讫,他也懒得去追究了,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木料上头。   建文告别老木匠,驾着那辆装着木料的骡车,徐徐离开了船厂。不过他没有沿大道返回泉州镇,而是沿着海岸,朝着东边去。走着走着,大路就没了,变成一条几乎看不清痕迹的小路。再走一阵,连小路都没了,建文索性就把骡车赶到滩涂边缘,踏着松软的沙子与硬土地的分界线前进。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总能巧妙地走在线上,不致让骡车沉陷下去。此时太阳已彻底落山,海滩边上一片漆黑,海浪远远听上去像是海兽的咆哮,仿佛随时会从黑色的海渊里浮现出来,冲上陆地。这种恐怖的氛围,一般大人都会胆寒,建文却面色如常,赶着骡子继续前进。   骡车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无路可走。前方的浅海之中,矗立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巨大礁石,每一块礁石的造型都尖锐狰狞,好似城隍庙里画的地狱恶鬼一般。   泉州人管这一带叫鬼见愁。传说当年曾经有一伙臭名昭著的海盗败逃至此,船倾人亡。那些凶残的水手怨念不散,化为厉鬼,肆虐泉州。幸亏一位路过的高僧施展法力,将他们都变成海中礁石,动弹不得。一块块礁石的奇异造型,恰似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海盗试图爬出水面。   这些礁石的分布十分密集,彼此之间空隙狭小,海流至此,流向变得十分复杂。海船一旦陷入这里,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撞得粉碎。所以这一带十分荒凉,人迹罕至,不会有任何船长愿意靠近。   建文把骡车停住,喂了把稻草给骡子,然后换了身鲨鱼皮的水靠,噗通一声就跳进海里,义无反顾地朝着礁石堆里冲去。一会儿功夫,他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条小舢板。这舢板一看就是自己拼凑的,木料颜色不一,边缘凹凸不平。   建文把那根圆木用钉子系住,挂好绳索,然后把它奋力推进海里。木料一进海中,立刻就自己浮起来了。建文牵住绳子另外一头,牢牢拴在舢板后头,自己也爬上舢板,朝着礁石群划去。   他对这一带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小小舢板在乱流和礁石威逼之下,巧妙地躲闪腾跃,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隙里钻过去。那根圆木被舢板紧紧牵着,在海水里沉沉浮浮。   在渡过了最复杂、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后,建文的舢板很快便深入到礁石阵的深处。这里的礁石逐渐稀疏,海流也平稳下来,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水洞。这水洞位于一座小丘般大小的礁石下方,洞口很宽敞,但只露出水面一半。舢板划进洞里,可以看到四周怪石嶙峋,触手般凸起,让人油然想起被一条巨型章鱼吞下去的景象。   若是胆小的人,看到这么恐怖的环境,恐怕早就吓跑了。可建文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面无表情地驾着船只管前行。舢板漂漂悠悠,很快到了洞穴最深处。   这里的石壁不知道附着了什么植物,发出荧荧的暗绿色光亮。在这诡异的光亮照耀下,可以看到逼仄的水道陡然变宽,视野豁然开朗,洞穴尽头竟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广大空间,头顶是一片长满了钟乳石的穹顶。海水延伸至此,不再继续蔓延,留出了一片可以落脚的沙地——俨然是一个小码头的格局。   一条狭长的青龙船,正歪歪斜斜地搁浅在这片沙滩上。它的船身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纹,船首近乎全毁,连桅杆都折断了数根,样子凄惨无比。   建文驾着小舢板来到青龙船旁,跳入水里,解开绳子,把那根木料推向青龙船。当木料接触到青龙船船体的一瞬间,整条船亮起了一圈青色的光芒。这光芒似乎流露出一些欢欣的情绪,向外扩张了一点,正好裹住木料的一头,然后把它往船体里拽去。   寻常修船,无非是钉板铺材,全是木工活。可这青龙船竟是如受伤的动物一样,自主吞噬着木料,在那光芒闪耀之下,把它一寸寸融入身体里去。   建文缓缓地在后面推着木料往里送,加快吞噬速度。他带着怜爱喃喃道:“青龙啊青龙,多吃点,多吃点,快点恢复吧。”   当整条木料都被青龙船吞噬完之后,建文围着它转了一圈,发现船身上的裂痕似乎变窄了一点。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木料供应,青龙船可以自行恢复。   他爬上青龙船的甲板,背靠桅杆,蹲下来抱住双膝,喃喃自语。少年的低语被穹顶放大,在无人的空间里回荡:   “父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就在建文在甲板上沉沉睡去的同时,一条挂着黑帆、周围全涂着黑色的铁甲大船徐徐驶入泉州港。 第三章 海沉木   到了第二天,建文返回海淘斋,什么都没说。斋主知道他只要赚到钱,一定会失踪一整晚,也懒得问他到底干什么去,简单地交代了一下铺子里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建文一个人呆在铺子里,擦擦阁架,摆摆古玩,然后趴在柜台上发呆。昨天那位船主的话,让他颇有些心神不宁。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减轻了,这本是好事,可船主那几句对父皇不经意的评价,却不那么中听。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红袍,捧起杯子正要喝,忽然门外“当啷”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悬在门内的一个铜铃,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会撞动它发出响动。建文一抬头,看到进门的居然是一个姑娘。   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岁,披着一件灰色长袍罩住全身,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她腰间悬着的那把日式长刀一般锋利。她的头上别着一簇珊瑚饰物,除此之外没什么装饰。建文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个有来历的人,赶紧搁下茶杯,态度恭谨。   她进门之后,先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整个海淘斋的布局,然后才走到柜台前,用不太熟练的生硬中文道:“听说这里可以鉴定奇物?”   这个姑娘五官清秀,可表情却很僵硬,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与人交流的场合。建文摆出一个职业微笑:“正是,请问您有什么要鉴定的?”   “这个。”   一样东西被扔在了柜台上。建文拿起来一看,这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形状似是一块不规则的木块,重量却不轻,色泽乌黑锃亮,能看清一条条的纹理。仔细一看,这纹理似能构成一个玄妙的佛像。佛像持跏趺坐,双手结印,十分精致。   这木块的表面很光滑,还带着淡淡的暗色亮泽,应该是常年被人盘着的老物。   “您这个东西,叫海沉木。”建文解释道。   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沉入极深的海底玄阴之地,被高压揉搓与海水侵蚀,会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沉木。这玩意儿质地极紧密,浸润着丰沛的海气,阴气十足。如果搁进鱼缸里,可把清水转成海水;若是做成发簪吊坠,可以在夏天感觉稍微凉快一点。   这些用处虽然有趣,却只是聊胜于无,玩的人图个新奇而已。所以别看海沉木数量罕见,价格还真不算高。   “就这样?”女孩子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不甘心。   建文又拿起海沉木,在手里摩挲了一圈,忽然心中一动。海沉木对别人意义不大,对他却不同。   自从建文逃到泉州港以后,发现青龙船能自动吞噬木料,越上等的木料,它痊愈速度越快。这海沉木也算是海中一宝,如果喂给青龙船,说不定能让它更早痊愈。别看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这里面浓缩了木属精华,效用比寻常木料强出十几倍。   一念及此,建文对姑娘展颜一笑:   “这海沉木的样式倒挺别致,不知是谁雕成,应该还能多卖点钱,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吧。若您觉得合意,小店现在就可以收。”   他说完以后,偷偷观察女孩反应。不料她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又追问了一句:“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或者字迹?”   建文颇为惊讶。机关?字迹?他一转念,不由得笑了。   机关藏物,字迹藏宝。姑娘既然这么问,显然是以为这海沉木上留着什么宝藏的线索或地址。要知道,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宝图少说也有几百种,什么样式的都有,九成九都是假的,拿来骗骗外地人罢了——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   “实话说吧,这件东西上不可能有机关,也刻不下什么字,就是一块实心的木头罢了。”建文委婉地提醒道。其实按规矩,鉴定奇物的人,不应该明言真伪,不过建文存了吃下这块木头的心思,又见这姑娘孤身前来,心生同情,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   谁知女孩却直接反问道:“你是说这是假的?”   建文耸耸肩,还是一脸笑意。既然客人把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绕圈子:“您若只当它是一块海沉木,它就是真的,但也不值什么钱;若指望它还有点别的用处,那还是别多想了。”   女孩冷冷道:“亏你们海淘斋名声在外,眼光却这么差劲。这东西乃是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时刻不离手,到你嘴里却一文不值。”建文眼睛一眯:“哦?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那为何会落到您手里呢?”   女孩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上了嘴,转身匆匆离去。建文嘿嘿一笑。在泉州港,这样神神秘秘的人实在太多,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真真假假的隐秘经历。只要与己无关,便不必去多想。   等到她想通了,早晚会折回这里出手的。到时候给个公道价格,把海沉木收了就是。盘算已定,建文坐在店里,再度拿起那杯热茶。   嘴唇刚感受到茶水的温度,没想到突然铜铃又“当啷”一声。抬头一看,那女孩去而复返。建文放下杯子,赞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正要起身询问。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往回一拽,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块。   “那件东西,你真的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奥妙?” 女孩问。   建文莫名其妙:“恕在下眼拙,实在看不出来。要不等我们老板回来再说?”   “那算了。”   女孩松开他,一甩头再度离去。建文没想到女孩子的手劲这么大,刚才那一揪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一大早碰到这么个怪女人,真是晦气。建文把衣襟整了整,抱怨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上。没过多久,铜铃“当啷”一声,第三次响起。   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今天这口茶,看来是喝不上了。他本以为那女孩又回来了,没想到却不是。从外面进来四五个人,为首的一人长脸面白,一副阴阳师的古怪装扮,身后都是腰挎长刀的倭国武士。这些人身上杀气凛然,一进来,店里温度霎时冷上了几分。   那阴阳师扭动脖子,用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建文,开口的声音尖利而粗鲁:“刚才是不是有个小姑娘来过?”   “啊,对。”建文答道。   “她是不是带了一样东西给你鉴定?”   “没错。”   “是什么?”   建文面带笑容:“这个可不能说,我们得替客人保密。” 阴阳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金饼,扔在桌子上:“她到底拿什么东西来了?说出来,这就是你的。”   建文丝毫不为所动,摇了摇头:“这是海淘斋的规矩,确实不能说,说了我就没法在这一行混了。”一个武士大怒,拔刀就要动手。建文却一点也不畏惧,这里距离最近的武侯铺只有五十步,一扯嗓子就能惊动官府。   阴阳师显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闹大,他让武士靠后,皮笑肉不笑:“鉴定什么物件不能说,那么,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这总能说吧?”阴阳师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长的乌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划了划,发出瘆人的声音。   建文老老实实回答:“她刚离开这家铺子不久,至于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阴阳师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注视着建文,嘴里发出几声古怪的音调,裂开的嘴里,依稀可见他伸出绛紫色的舌头,舌尖发出玄妙的光芒。建文注视了一阵,觉得头昏目眩,阴阳师那张难看的脸变成了两张,然后两张又变成了四张,每一张脸都变成不同颜色,来回变幻,五彩缤纷。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脑袋里好似塞了棉花似的。   “她拿了什么东西让你鉴定?”   “海沉木。”   “你看出什么了吗?”   “普通货色,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她去哪里了?”   “她离开铺子,出门向右走去。”   “她提过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   在阴阳师的催眠下,建文全无防备,几乎是有问必答。可他的回答,还是让阴阳师不太满意。施展这种催眠术需要消耗很大精力,如果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亏大了。   于是阴阳师又问道:“你还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情吗?”   这一次建文犹豫了。他的意识虽然被压制,可冥冥中却能感觉到了危险,有些秘密,是绝不可以被说出口的。他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肌肉扭曲,似乎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开口讲话。   这还是阴阳师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人能抵制自己的催眠法术,还是个小小的鉴定店学徒。他饶有兴趣地加大了力度,想听听那秘密到底是什么。这时一个武士从外面闯进来,大声用日语说发现目标踪迹了!   阴阳师一听,袍袖一卷,立刻把法术收回来。办正事要紧,这种无关的八卦不打听也罢。阴阳师低声问了一句,然后和那几个武士匆匆离开了。   他们一走,建文这才恢复清醒,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头疼欲裂。那个阴阳师太古怪了,居然会有这么邪的法术,自己脑袋此时就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幸亏这些人走了,不然自己的麻烦恐怕会更大。   鉴定奇物,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往往会引发一系列的抢夺、争斗乃至谋杀。尤其是海上讨生活的人,可都是些肆无忌惮的疯子,看到好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海淘斋的规矩是,绝不掺和纷争,避免惹祸上身。   建文刚才的应对,完全合乎规矩,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来错。现在恢复平静了,可他趴在柜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外头,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太舒服。   看刚才那两波人的举动,建文大概能猜得出来。大概是姑娘拿走了阴阳师的什么东西,结果被阴阳师尾随追赶过来。那阴阳师头戴乌帽,身穿狩衣,袖口还绣着凤穿牡丹的金线;那几个武士的甲胄也是质地不凡,光是铠甲边缘那铜澄澄的扣钉,就显出精良做派。从种种细节可以看出,这些追赶姑娘的人,一定和幕府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官府的人。   这么说的话,姑娘并没有撒谎,那块海沉木还真是幕府将军的心爱之物。   可建文明明仔细检查过,那玩意十分普通,难道说里面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秘?话说回来,她既然来海淘斋鉴定,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为何要偷拿一件自己都不知功用的东西呢?她接下来会去哪里躲藏?那些人抓到她会怎么样?   一连串无谓的问号,在建文头脑里盘旋。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记自己脑袋:“得了吧,你自己自顾不暇,还有闲情担心别人?”   大概是这姑娘的遭遇跟自己有点类似,阴阳师的手段又太过邪恶,所以建文忍不住泛起了同情之心。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曾经被父皇——现在得叫先皇了——批评过许多次:说他是妇人之仁,总喜欢去同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太过软弱。   建文一想到自己父亲,登时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把铺子关门,然后沿着一条巷内的小路,走到附近一处长满了槐树的高岗上去。   这是泉州镇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视野极好,而且很少有人来。没事的时候,建文就喜欢来到这里,站在悬崖边缘,倚靠着一棵老槐树眺望远方。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泉州港和远处的大海。   在没有风暴的时候,辽阔的海面极为漂亮,好似一块液化了的巨大的祖母绿宝石,一层层海浪组成了变幻莫测的宝石纹路,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每次建文心情烦闷,只要来到这里,看到无边的大海,闻到海风的腥味,胸中的郁闷就会消散,连呼吸就会变得舒畅。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不一样。建文走到高岗顶上,发现平时最喜欢站的那个位置,被另外一个人早早地占据。建文有点惊讶,毕竟这里平时来的人很少。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体型魁梧的巨汉,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七、八条油亮油亮的短辫,辫梢还绑着各式各样的铁片。这人穿的是一件北海水手们常穿的貂皮短袍,可是尺寸一点都不合身。从背面看去,健硕的肌肉几乎要把袍子撑裂,看起来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建文警惕地停住脚步,却不防踢到一枚小石子。巨汉听见声响,猛然回头,建文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张满是泪痕的大脸。   这家伙居然是在哭?   巨汉被建文注视得很不好意思,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解释说:“俺想家了,这是整个泉州唯一能看到草原的地方。”   建文心想这里哪里来的草原,这家伙是傻的吧?可他举目一看,看到港外那碧绿色的海面辽阔无边,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和长满了绿草的草原是一样风貌吗?   想不到这个比熊还健硕的怪物,还有这么细腻的内心啊。建文感叹了一句,正要转身离开,不防那   巨汉走过来,两只手掌按住建文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压碎:“喂,你会操船吗?”   “哎呀,好疼……你说什么?”   “你会操船吗?我想要学操船的技术。”巨汉满是诚恳地盯着他,还有泪水挂在古铜色的脸颊上。   建文这才想起来,昨天那个辽东客人,似乎说过同船来了一个晕船的蒙古蛮子,自称是什么科尔沁水师提督,要为部落训练一支水师——莫非就是此人?   “你先把我放开,好疼……”建文挣扎了一下。巨汉这才意识到失礼了,赶紧松开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建文揉着肩膀道:“蒙古草原根本没有海,你学操船技术干吗啊?”   “可我家传是科尔沁水师提督啊,水师提督当然要学操船。”巨汉理直气壮地说,攥紧拳头一敲胸膛,“我叫唐格斯,蒙语里就是大海的意思。我南下来学操船,是来自长生天的意志。”   “好吧好吧,随便你了……”建文撇撇嘴,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有点不可理喻。哪会有人因为一个名字,就去学一门永远也用不上的技艺。   “你能教我操船吗?”唐格斯追问了一句。   “我只是个小伙计,又不是水手。你去港口和工坊问问吧。”建文转身要走。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唐格斯的心事,他面露悲戚,双手捂住脸:“俺问过了,可是没人愿意理,也没人愿意教。俺一开口说话,他们就都哈哈大笑,说俺是个傻瓜。只有一个人说肯教俺操船,可一转眼,他就带着俺所有的钱跑掉了。俺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说到后来,唐格斯双眼噙满泪水,眼看又要哭出来。建文觉得这么一个大汉动不动就流泪,实在是太别扭了。不过看他的神情,又实在可怜。一个人远离故土,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骗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就连想家都只能远眺大海。   建文心肠一软,说我认识几个船上的水手,让他们带你上船,连干活带学习,好歹能把生活费赚出来。谁知唐格斯一听,顿时又嚎啕大哭起来:“俺晕船啊……我害怕登船,船一晃我就想吐。”   这一下弄得建文彻底无语。一个晕船晕到死的蒙古水师提督,却偏偏非要去学操船,也不知道他这么执着,到底是图什么。建文想一走了之,可见唐格斯哭得实在可怜,有些不忍心,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哭了,回头我介绍你找个船木坊,去那儿帮工吧。”   “真的吗?能学到操船吗?”唐格斯欣喜地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嗯……这个好歹是在陆地上干活,至少能学到修船的手艺,把回家的路费赚出来………”   话音未落,唐格斯突然抬起头来,挂着泪痕的大脸一瞬间变得严厉起来。他伸出巨手,一把抓住建文的胳膊,猛然往下一扯。   建文毫无防备,被这一股怪力扯得整个人趴在沙地上。他正要恼火地吼一句你干吗嘛?却看到唐格斯的气势变了,他肩膀高耸,双臂微屈,整个人如同一头草原上的蛮牛,正刨着蹄子蓄势发起攻击。   顺着唐格斯的视线,建文回头一看,瞳孔陡然缩小。   在他身后的老槐树上,居然插着一枚黑色的苦无。如果不是唐格斯及时把他按倒,那苦无就直接钉到身上了。建文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阴曹地府只差了一点点。 第四章 阴阳师   这是谁扔过来的,明摆着是要我的命啊!建文的心里,一瞬间划过惊慌,难道是朝廷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前来灭口吗?   这时唐格斯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着远处的某一个方向用力掷过去。石头以极高的速度飞过槐树林,眼看就要钻入树冠,却发出锵的一声,似乎被什么金属武器抽飞,改变了方向,遥遥飞出悬崖之外。   一个女孩的身形在槐冠之间显露出来,头戴珊瑚头饰,手里提着一把日本刀,脚下踩着一根软软的树枝。这是一幅惊人的画面,槐树枝既脆又细,一个女孩的体重再轻,也不可能立在树上,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建文没有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很久,因为他赫然发现,她竟是今天两次进入海淘斋的那个姑娘,仍旧一副僵硬清冷的神情,双眸冷冷注视着建文和唐格斯。   “你这是干吗?!” 建文大怒。这女人未免欺人太甚,不过是说破了她被打眼的事实而已,何必要取人性命,多大仇啊?!   “苦无上沾的是迷药,不会致命,只会让你昏睡一会儿。”女孩认真地解释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干吗要找我拿啊?”   “我的海沉木,在你身上。”女孩说得理所当然。   “胡扯!你自己明明拿走了,还想来讹人?”建文骂到一半,忽然神色一变,他的手在自己衣袍底下摸到一个硬块。   电光石火之间,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女孩肯定是看到阴阳师追过来,生怕海沉木不保,所以第二次返回海淘斋,故意揪住衣襟,其实是偷偷把海沉木塞在自己身上。   那些追兵怎么也想不到,女孩会把海沉木藏在一个全无关系的小伙计身上。接下来,她只要偷偷跟踪自己来到高岗,就能把东西毫无风险地取回去了。   一想到阴阳师适才催眠自己的可怕经历,建文登时汗如雨下,对女孩更生出一股怨恨之气。我只是个无辜路人,为何要被牵扯进这种恩怨中来。他愤愤地掏出海沉木,想要远远丢开,赶紧远离这堆是非。   这时唐格斯却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又有人来了!”   不用他提醒,建文也能看到。那个长着乌黑指甲的阴阳师和八、九个武士,正顺着唯一一条通向高岗的小路走过来。他们有意无意站成一个扇形向前推进,呈包围状况。   建文暗暗叫苦,抬起头又瞪了女孩一眼。女孩的表情还是古井无波,但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如临大敌。   阴阳师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比指甲划过铜镜还难听:   “你这小子,居然连我的迷魂术都瞒过去了。幸亏我临走前,为防万一,在你身上留了一条香海虱,不然也想不到你和百地七里这个死丫头会在这里碰头。”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女孩叫百地七里,真是个怪名字。   他脱下袍子连连拍打,果然在袍缝里拍出一只极小的僵死海虱。他在泉州港混了很久,知道这是一种在海涡沉船里才有生长的香海虱,别看它样子丑陋,死后尸骸会发出异香,味道很淡,但经久不散。如果人或狗做过针对性训练,便可以靠着香味追踪目标踪迹。   阴阳师咧开嘴,朝建文伸出手去,露出那一副大板牙:“小伙计,这件事跟你本来没有关系。把海沉木交给我,我放你下山去。”他的牙上,又开始微微发出光芒。   建文如受催眠,慢慢把手抬起来,将海沉木递过去。不料七里在树上忽然出言提醒道:“小心,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寒光一闪,阴阳师旁边的武士突然拔出刀来,斩向建文面门。七里扬手打出一枚苦无,试图去阻挡,可阴阳师大袖一卷,直接把它给收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唐格斯狂吼一声,冲过去抱住建文,后背生生挨了一刀,顿时血光飞溅。那武士感觉到了钢刃入肉,正要往回抽,却发现抽不动了,那个壮汉的肌肉太厚实,竟把刀刃给夹住了。   唐格斯趁机转回头来,背着那把武士刀,巨掌一搧,登时把武士打飞出去十几步远。一直到这时候,建文才如梦初醒,觉察自己又中了催眠。他冷汗涔涔,捏着海沉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你干吗替我挡一刀?”建文问唐格斯,两个人明明素昧平生,这个举动未免代价太大。   唐格斯伸开双臂,冲武士们吼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肯教俺操船的好人,你们别想动他!”建文苦笑:“喂喂,我说的是介绍你去船木坊,你不要自做主张啊。”   这时七里忽然身子微弓,从树梢上飞快地跳下来,拔出长刀摆出一个进击的姿势,对阴阳师道:“东西是我藏在他身上的,他与我们之间的仇怨无关。”   阴阳师狞笑道:“无所谓了,反正见过海沉木的人,今天都得死。”他一声令下,其他几个武士同时高擎长刀,扑了过来。这些人一看就是接受过严酷训练的精英,运刀如风,杀意滔天,普通人光是跟他们对视,都会像被蛇盯上的老鼠一样,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不过唐格斯显然不在此列。   这个心思单纯的大汉,根本不受敌人气势的影响。他体格太健硕了,那几个武士的刀砍在身体上,出现道道血痕,却无法深入肌体。反而让唐格斯趁机用蒙古式摔跤的手法,一口气摔倒了两个人。   七里趁机一扬长刀,也加入战团。她年纪不大,刀法却非常精熟,与那几个武士抗衡,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建文捏着海沉木,站在两人身后一动不动——不是镇定,而是吓傻了。他登上高岗之时,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番场面。他和唐格斯,真是生生被这个叫七里的姑娘给拖下水了。   阴阳师见手下人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七里与唐格斯,又一次发出咯咯的笑声,十指一掐,舌尖又闪起一道光亮,催眠术开始运转。唐格斯整个人呆了一下,眼前幻化出草原,风吹草低现牛羊,还有奔驰的骏马与雄鹰。悠扬的长调,在耳边回荡起来。   这种催眠术,可以刻意引导出你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幻化为实景让人深陷其中。唐格斯不受气势影响,但思乡之情却是难免,一下子就被阴阳师诱入彀中。   阴阳师见催眠已成,十指交替拨动,做出几个奇妙手势,幻境为之一变。唐格斯在幻境里,忽然看到草原远处有一匹饿狼朝羊群冲来。他捏紧拳头,勇敢地冲上去,要把饿狼捏死。   而在现实里,他冲过去的方向,却是建文站立的位置。建文见唐格斯忽然目露凶光,一反常态朝自己扑来,吓得往后一缩,双脚踩到了悬崖的边缘,一片小碎石朝着下面跌去,很久才听见啪的一声。   这里的高岗虽然不如名山大岳那样高耸入云,但悬崖到峭壁的底部怎么也有三十多丈,人类真跌下去铁定是粉身碎骨。   建文觉得这局面实在太荒唐了,明明是一个和平的早晨,怎么就和一大群陌生人陷入生死相搏的局面了呢?他真想把这块不吉利的海沉木丢下悬崖,然后一走了之。可是如果真这么干,估计阴阳师和七里都不会放过他。   这边唐格斯并没有放缓脚步,还在继续靠近。七里一边抵挡着武士们的进袭一边大声喊道:“快解除他的催眠,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建文大吼道:“怎么解除啊!”   “刺激他,用他最怕或者最喜欢的东西去刺激。”   “可我他妈根本不认识他啊!他怕什么我哪知道?”建文委屈得快疯了。   七里没有回答,她已经陷入了武士围攻下的刀芒之中,自顾不暇。眼看着唐格斯一步步靠近,建文走投无路,他视线一转,看到远处泉州港里鳞次栉比的船帆,忽然有所明悟。   建文扯着嗓子喊道:“根本没人会教你操船!没人教!你这个白痴蛮子,一辈子也当不成水师提督!”   唐格斯眼前的草原美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破碎的海面景色。他的脚步停住了,突然跪倒在地,抱着头痛苦地摆动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吼叫。   他之所以毅然离开草原,南下寻找操船技术,正是因为心中要成为水师提督的执念,胜过了对家乡的眷恋。这个草原蛮子一路沿海找过来,却屡屡碰壁,直到见到建文,才重新看到一丝希望。现在连建文都吼出来说不教他操船,唐格斯登时觉得天崩地裂,连家乡美景的幻境都无从桎梏了。   阴阳师身子一颤,嘴角沁出一点血迹,这是催眠失败对施术者本身的反噬。他没想到,这个奇葩居然会看重如此可笑的事。他深感侮辱,大嘴一呲,让舌尖再度放出光芒,试图再次催眠。   不料一枚苦无破空而来,“铛”的一声,正敲在绛紫色的舌尖上之上。阴阳师赶紧闭上嘴,催眠施术被迫中断。围攻的武士们同时一愣,攻势减缓。   那是七里手里最后一枚苦无。她扔出去以后,迅速脱离战圈,冲到建文身旁。建文以为她要夺走海沉木,下意识地要避开。不料她一把拽住建文的手:   “跟我走。”   “去哪?”   “悬崖下面,这是唯一的路。”七里说。如此紧迫的关头,她还是那一副淡然表情,仿佛天生就没有情绪似的。   建文大惊,那岂不是等于跳崖自杀。七里凝视着他:“没时间了,你得相信我。”   “现在这个局面,还不是拜你所赐!”   七里淡淡道:“跟着我,九死一生。留下来,十死无生。”   建文看着再度逼近满脸杀意的武士们,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没得选了。七里牵住他的手,正要往悬崖下跳,建文忽然又喊道:“等一下!我们不能把唐格斯扔下!”   他回过头去,看到在不远处,唐格斯仍旧抱着头蹲在地上。远处阴阳师的舌尖再度亮起,双手比出奇妙的手势,准备重新施展催眠术。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他刚才帮我挡住了围攻,为了我而受伤,岂能置之不理!”   七里冷冷道:“没时间了,而且我也带不了那么多人。”   “可是如果阴阳师再度催眠他,他会变成最难对付的敌人。”建文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   七里略作思忖,点点头,算是被说服了。不过她又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妇人之仁。”这个评价让建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七里再一次挥刀向前,挡住武士们。建文冲过去,把懵懵懂懂的唐格斯拽到悬崖边上,抓住了他的长裤带:“喂……我们准备好了,你真的有把握吗?”   七里没有回答,而是奋力一挥剑,把武士们逼退了几步,然后身法迅捷地退到悬崖边上。没等建文问清楚答案,她已毫不犹豫地朝悬崖跳了下去。   她的手牵着建文,建文抓着唐格斯的裤带,三个人就这样一下子全都冲出悬崖,跃向半空,然后朝峭壁的底部跌去。   建文身子一悬空,就后悔了,不该听这个女人的话。她又不是鸟,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生还?他闭上眼睛,悲伤地准备迎接最后也最痛苦的冲撞。   可是忽然间他身子一顿,似乎被什么东西吊住了,随即有节奏地弹跳起来。建文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   七里的身姿挺立,与垂直的峭壁恰好呈九十度角,她的双足牢牢地扎在了石壁上,如同黄山的迎客松一般。只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克服不了地心引力,向下方垂下。至于建文和唐格斯,他们以七里为挂钩,手臂和腰带为绳索,整个身子垂吊在了半空之中,摇摇晃晃。   建文还没顾得上惊叹她是怎么做到的,七里的身形已经开始动了。   她迈开长腿,微屈身体,居然像在平地跑步一样,一路朝着峭壁的底部疾冲而去。七里每跑一步,   较弱的身躯都要晃上一晃,因为她的身体上还挂着建文和唐格斯,尤其是后者的体重,那可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建文在半空晃晃悠悠,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个女孩,难道是蜘蛛附体吗?怎么能在笔直的峭壁上做这种动作?他拼命抑制住恐惧,终于看清了其中端倪。   原来七里每次脚步落地,都会从峭壁上无端生出一丛靓丽的珊瑚,珊瑚丛不大,恰好能将她的脚面扣住。当七里抬起脚离开峭壁之时,珊瑚便会悄然破碎,化为粉末散至无形,但当她下一次脚步落在峭壁上时,又会有新的珊瑚在下方涌现。   她就这样在峭壁上飞快地奔跑着,石壁上留下一连串斑斓美丽的珊瑚丛,稍现即逝。建文注意到,那珊瑚的样式与颜色,与她头顶的珊瑚饰物几乎一样。   “这是什么妖术?”建文心里惊叹道。他从前听过步步生莲的故事,没想到居然亲眼得见一个人可以步步生珊瑚。七里显然可以控制珊瑚的起落,把它当成阶梯来使用。   好奇心短暂地压住了恐惧。建文扭动脖颈,想仔细端详一下七里的侧脸。恰好有几缕乌黑细长的头发划过他的鼻前,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七里的身子猛然往下一沉,差点失去平衡。建文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少女抿紧嘴唇,眉头紧蹙,根本没有余暇去呵斥这个鲁莽的家伙。   现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控制身体的平衡上。要知道,她不是自己在跑,而是带着两个男子在峭壁上奔跑,对她来说负担非常大。就在这时,前方从峭壁表面涌出了一蓬大大的珊瑚,四面伸开如花卉初绽。   七里的双足往上一踩,珊瑚的触须自动抱紧,把她的脚面牢牢扣住。她这才勉强把身形给稳住了。建文注意到,当那一朵大珊瑚绽放时,七里的珊瑚头饰,突然闪动着非比寻常的微芒,似乎里面镶嵌着什么宝石似的。   那光彩的风格有点眼熟,建文想了一下,好像阴阳师每次施展催眠术时,嘴里那枚门牙就会绽放出这样的光芒。   对了,阴阳师呢?他们不知追来没有?   建文连忙抬头,看到阴阳师和那一群武士站在悬崖边缘,探出头去,离他们越来越远。看来这些家伙没有类似的能力,没办法跳下悬崖来追。   建文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点,看来这一次能逃出生天了。可下一秒钟,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阴阳师高举双手,朝下方扔出一枚球形的烟丸。那烟丸朝悬崖下飞快坠落,快接近他们三个时,突然爆炸开来,弥漫出一片紫色的烟雾,登时将他们身形笼罩。   七里鼻子耸动一下,开口说烟里无毒。可建文却摆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她快脱离这个区域。   建文在泉州港混了这么久,对海上的各种规矩了解很透。这种紫色的烟雾,只有战舰才会使用。两军交战之前,会有专门的火炮把这种烟丸投射到目标附近,然后全舰队朝着这个标记轰击。   所以这紫色烟雾虽然无毒,却意味着马上会有火炮袭来。   但哪来的炮?   建文在峭壁半空朝泉州港看去,看到在港口里出现了一条极为醒目的巨大黑色铁甲船。帆面全涂成黑色,舰首像是一张昂扬狰狞的龙头鱼象,甲板上竖立起一座日式天守,两侧大筒林立,像一头头怪兽张开大嘴。   从那面旗子可以判断出来,这是昨夜进港的幕府大船。阴阳师他们,甚至七里,很可能就是从这条船上下来的。   看来阴阳师现在是打算呼叫那条黑色的铁甲船,来给这些在峭壁上奔跑的逃亡者重重的一击。   可是他们不会如此胆大包天吧?建文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这里可是泉州港,是大明治下的港口。市舶司的卫队可不是吃素的,附近还驻有大明的三个指挥和一支舰队。日本人再嚣张,也不敢在泉州港内动手吧,那可是相当于两国开战了。   很快建文就发觉,自己又一次猜错了。黑色的铁甲舰在泊位上轻轻抖动了一下,面对岸边一侧的船舷炮门同时掀落,二十门黑黝黝的大筒对准了峭壁的方向。   “他们……真的敢这么干啊!简直疯了!”建文惊呼。这海沉木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惹得日本人不惜引发与大明的战争,也要志在必得。   七里似乎也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脚下的速度加快。可惜她要带着两个人下坠,必须要时刻保持平衡,何况还要控制那些诡异珊瑚的涌现地点,速度很难提得起来。   “快!炮击马上开始了!”   “这已经是最快了,再快我们都得跌下去。”七里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可她的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匀称,可见内心也很焦虑。   二十缕轻轻的黑烟在船舷上飘起,表明距离炮击齐射只有几个弹指的时间了。建文一咬牙,一手拽着唐格斯的腰带,一只手臂侧面伸出,一下子环住了七里的细腰。   踩着珊瑚往峭壁下飞奔这事,必须得掌握好节奏。何时落脚,何时珊瑚涌现,一步都不能乱,一乱就站不住了。七里没料到这个小伙计突然来这么一手,一下子节奏乱套了。   节奏一乱,她再也没法维持与峭壁九十度角的站姿,他们三个的下降速度陡然提高,直直朝着峭壁底部摔去。   与此同时,二十声巨大的轰鸣在泉州港内响起,二十枚黑乎乎的炮弹飞过一条精准的曲线,朝着峭壁上的紫烟范围狠狠砸来。一时间整个高岗峭壁石屑飞溅,火光四冒,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   三个人因为突然加速下坠,堪堪避开了炮击范围。可代价是七里再也没法靠珊瑚控制身形,只能直通通朝地面飞快摔下去。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巨大的水声传来,湖面上掀起了三朵大小不一的水花。 第五章 战火   ?原来在这个悬崖之下,是一个小小的淡水湖。这湖泊本是一个巨大的土坑,没有外来水源,全靠雨水积蓄。恰好前一阵刚刚下过几场豪雨,湖水满溢。   建文对这附近的地理非常了解,知道这个湖的存在。他刚才目测了一下,看到三个人已降低到了足够的高度,即使直接摔进湖里,也不会死,这才强行干扰七里的动作,变成自由落体——否则他们绝躲不过那一阵精准的炮击。   建文很快从水面上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地从嘴里吐出不少水草。在他旁边不远处,唐格斯被凉水一激一撞,也恢复了清醒。   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深陷水中,吓得连连扑腾,连声说俺不会游泳啊!建文没好气地提醒说水不深,唐格斯试探着站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这里的水深刚刚没过自己胸口。   真是一个想做水师提督却既不会游泳又容易晕船的蒙古蛮子。建文心中对他的评价,又多了一个定语。   “嗯?七里那个姑娘呢?”   这时他才注意到,七里一直没有浮上水面,整个湖面只有他和唐格斯。建文心生不妙,连忙重新一个猛子扎进去,在浑浊的水里四处寻找。   这一坑水乃是雨水积蓄而成,里面没什么活物,只在底下有一些藻类苔藓。刚才被他们三个一搅,掀动底部的淤泥,让整片湖水都变得浑浊起来。建文在水里勉强睁开眼睛,回想着七里掉落的位置,四处寻找。   好在这个淡水湖并没多大,很快建文就看到前方似有一缕鲜血飘过。他循着痕迹游去,很快就看到了少女的身影。   七里整个人泡在水里一动不动,身子蜷缩如虾,看起来非常痛苦。一条血丝从她的腰间绵绵不断地飘出,在水中扩散。   建文连忙游过去,从后面抱住七里的身躯,奋力把她托出水面,然后朝岸边划去。唐格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也过来帮忙。这个巨汉伸手一抓,把两个人都从水里拎起来,轻轻放到了岸边。   七里平躺在岸上,脸色煞白,几乎见不到一丝血色。建文这时也顾不得避嫌,双手按在七里的胸口,一下一下拼命按压。按了约莫二十几下,七里忽然抬起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大口污水,然后再度躺倒。   直到这时,建文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把肺里的水排出来,至少可保性命无虞。他再去检查她的腰间。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应该是刚才那一批武士留下来的。   也就是说,七里是带着严重的刀伤,拽起建文和唐格斯一路跑下峭壁的。刚才那一连串奔跑,让她几乎脱力,所以落水之后连挣扎上浮的力气都没有了。   唐格斯也受了伤,对整个状况摸不到头脑,他站在旁边看看七里,又看看建文,瓮声瓮气地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这个问题,让建文一下子陷入沉默。   是呀,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最明智的做法,是把海沉木放回到七里身上,然后一走了之。这件事本来跟他毫无关系,虽然七里救了自己不假,可最初也是她让自己陷入这场莫名争斗的。   可是……建文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少女,又不忍心把她扔在这里不管。阴阳师那些人肯定会追过来,七里落到那些邪恶的家伙手里,不知还要承受怎样的折磨。   “哎呀……你这个妇人之仁的毛病,得改改!你可是有秘密的人!”建文敲敲脑袋,拼命告诫自己。可他始终没法对一个受伤少女置之不理。“算了!我可以把她送去医馆,留点钱,然后再走,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总算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建文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把少女横腰抱起来,朝外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唐格斯紧随在后头。   建文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刚才的凶险你不是没看到,干吗还跟着?太危险了,你还是赶紧自己走吧。”唐格斯一梗脖子:“你还没教俺操船术呢。”   “我是说介绍你去船木坊!不是教你操船术!”建文觉得这个蒙古蛮子实在太轴了,脑子里除了操船术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我说什么了?”   “刚才在悬崖上,你说根本没人教俺操船!没人教!俺是个白痴蛮子,一辈子也当不成水师提督!”蒙古大汉学着建文的口气,惟妙惟肖,说完以后露出失望的眼神,简直像一只吃不到鱼干的小猫。   若不是建文抱着七里,他很想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笨蛋!那是为了把你从幻境中解救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   “哦!明白了!其实你是肯教我操船术喽!”唐格斯忽又欣喜道。   “………………”   建文下定决心,不去理睬这个家伙,转身朝外头走去。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七里送去医馆,别的都可以放一放。   正在这时候,他背后忽然传来两声低沉的爆炸。建文回头一看,发现在湖面上爆开了两团紫色烟雾。   “不好!” 建文大惊。看来阴阳师发现他们没死于刚才的炮击,又投下两枚紫烟标记地点,召唤火炮再次进行打击。那条黑船的火炮非常犀利,反应速度也极快。恐怕这个湖很快就要变成火海。   建文一咬牙,对唐格斯喝道:“你想学操船对吗?”   “是的!”   “那扛好这个姑娘,跟着我走!”他说。唐格斯喜不自胜,过来粗臂一揽,轻轻松松把七里扛在了肩上。   如果想脱离炮击区域,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七里虽然瘦削,个子却不低,只有唐格斯这样的壮汉扛起来跑,才不影响速度。建文摸了摸怀里,那块海沉木还在,最后看了眼紫烟,一挥手:“快走!”   两个人扛着七里,迅速朝外面跑去。没跑出去多远,就听见头顶一道道尖啸声袭来,随即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声。建文喊声卧倒!两个人连忙趴在路旁的草窠里,旋即强烈的冲击波如海潮般拍击而来,震得头皮微微发麻。   建文一边跑着一边心里数数,前后一共传来二十声爆炸,这是黑船在一侧的全部火炮数。他们再打,就得隔一段时间了。   “就是现在,快走!”   他叫唐格斯扛起七里,起身朝泉州镇上拼命跑去。这座高岗就在镇子边上,距离很近。只要进了镇子,日本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动手,否则就是跟大明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了。   他们奔跑如飞,眼看已经看到镇子上的钟楼。忽然前方传来几声日语叫喊,阴阳师和那几个日本武士狞笑着拦住了去路。建文眼前一黑,这些家伙还真是附骨之蛆啊,怎么还没甩脱?难道自己身上,还有没拿掉的香海虱不成?   七里昏迷不醒,唐格斯空有体格,头脑却简单得很。阴阳师稍做催眠,他就会中招。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这支队伍根本不堪一击。   “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把海沉木毁掉。”建文高举起海沉木,大声吼道。阴阳师大笑:“你拿什么毁?”   海沉木是在海底极阴之地凝炼而成,虽是木质,却硬逾金石,寻常刀斧锤火根本奈何不了。这个小伙计仓促之间,哪里毁得去?不料建文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灰白色的扁状石块:“海沉木虽然坚硬,却有一物可以克它,那就是这一块阴阳混洞石。”   阴阳师眉头一皱,他可从来没听过阴阳混洞石这名字,但出于谨慎,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建文大声道:“这阴阳混洞石是宁波的特产,凝于鲲鱼之穴,浸润千年海气。待得鲲鱼化为鹏鸟飞去,又让它浸润千年风气。所以这石头虽小,却兼有风、水之极妙,专能解各种海物。海沉木最怕就是这石,一遇则如沸水扬雪,立刻化去。你若不信,我可以演示一下。”   “等一下!”   阴阳师伸手制止。虽然这个典故他从来没听过,但看这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临时现编。明国地大物博,保不齐真有这么个东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拿这一块海沉木去冒险。   建文一脸严肃,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常年信口编造故事,取悦客人,这种程度的典故随口即来,早练就了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本事。   一见阴阳师出言阻止,他知道这是中计了,厉声道:   “知道厉害!那还不快让开路?”   “小子,这件事本与你无关。把海沉木和百地七里留下,你可以拿走这些。” 阴阳师从怀里拿出一把珍珠,个个都有牛眼大小,晶莹润泽,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色。   建文却不为所动:“刚才我都听见了,你说和这海沉木有关的都要灭口。”   “此一时,彼一时。”阴阳师说着生硬的中文,手指一拨,那五六个珍珠在他掌心滴溜溜地开始转起来。建文注视片刻,觉得眼前珍珠转得越来越多,暗想不好,又着了他催眠的道儿了。他拼命晃动脑袋,想从中脱离,可那珍珠光彩夺目,简直无法移开视线。   “放下吧,放下吧。”阴阳师的声音充满魅惑。建文不知不觉把手臂放松,手里的阴阳混洞石啪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腾起一股轻烟。   阴阳师先是往后一退,再仔细一看,登时气得够呛。原来这玩意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石灰石罢了,刚才看这混蛋说得一本正经,原来也是胡说八道。   建文暗暗叫苦,这是他昨天去木坊订木料做记号用的石灰石,临时拿过来胡吹大气,想瞒天过海,想不到最终还是没混过去。   “动手!”阴阳师不打算跟他啰嗦了。   就在这时,忽然从镇子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建文定睛一看,远处是附近巡检司的几十名护卫匆匆冲了过来。为首的队正见到阴阳师和武士的装束,立刻如临大敌:   “港口那条开炮的黑船,是你们的吗?”   阴阳师淡淡道:“正是。”   “立刻放下武器,过来投降!”队正吼道,然后又看到建文他们三个,不由分说:“你们三个!也乖乖过来,等候发落!”   阴阳师没多废话,大袖一摆,门牙发出异色光芒,居然对队正也用上了催眠术。队正的手下着实悍勇,二话不说,迎着日本武士的刀锋就扑上来。两股强悍的军队,碰撞到了一块。日本武士胜在武器精良、武艺高超,但巡检司胜在人多。一时间厮杀得难解难分,谁也奈何不了谁。   建文悄悄牵了一下唐格斯的衣角,说咱们快走!唐格斯一看要跑的方向,不是去泉州镇上,颇有点意外:“哎?咱们不是去找巡检司庇护吗?”   “我在泉州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建文苦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奈。   刚才那一场炮击,一定会引发大明与日本幕府之间的争端。锦衣卫必然会派出精干人手,仔细调查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刚才建文的脸已经被巡检司注意到,成了涉案人物。就算他安全地回到泉州镇,也一定会被抓到府衙里去查个底朝天。   建文没有勾结倭寇,这个倒不怕查。问题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发觉其太子的身份,那才真是要命的事。   他之所以在泉州港能生存至今,全因为足够低调不引人注意。一旦引发外界关注,无论结果如何,建文都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想到这里,建文悲哀地意识到,从少女进入海淘斋的铺子开始,他在泉州港的平静生活就已经注定要结束了。今天早上,他还高高兴兴品茶等客上门,现在却要落荒而逃,生活的转变,真是来得太突兀了。   可是,现在能逃去哪里呢?   建文的心中,早有了一处合适的地方,那是他最后的逃亡手段。可问题是,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两个来历不明的同伴。带他们过去,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给他们。可若不去那里,这一行三人根本无路可走,早晚会被抓住。   无论是幕府的人,还是朝廷,建文一点不想落到他们手里,都得极力避开。   其实建文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抛下唐格斯和七里,一走了之。他任由这个念头在脑海盘旋,犹豫再三。忽然在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巡检司和阴阳师的队伍终于出现了伤亡。   建文意识到,如果再拖下去,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天真的蒙古大汉,以及肩上昏迷不醒的七里,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跟我来!”   尽管不太情愿,建文还是没办法做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来。他让唐格斯跟上自己,从小路的另外一侧跑掉了。阴阳师见状要追,可立刻被巡检司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宵小逃远,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港口之内。   阴阳师面色铁青,摆动手势,一颗青色的烟丸升到半空,炸裂开来。   ——————————————————————————————————   泉州港现在陷入了极大的混乱。承平日久,港口里的人也没想到,这条幕府的黑船说动手就动手。商人和游客纷纷逃散,习惯了和平生活的官员们拿着纸笔,茫然站在原地不动。   随着那青烟在泉州镇边缘升起,从幕府的黑船上冲下来几十个日本武士。他们个个头缠白带,发狂了一样到处搜查。镇守本地的永宁卫下属各卫所反应迅速,几支附近的巡检司兵士勇敢地冲上去,爆发激烈冲突。在这一片混乱中,甚至还有海盗和混混趁机放火抢劫。   一条大明水师的新锐战舰从外海英勇地冲进来,要拦住幕府黑船。可一股巨大的岩浆莫名从海底喷涌而出,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将战舰生生折成了两截。   岩浆?泉州港里什么时候有火山了?   这场始料未及的侵袭,让所有泉州百姓都莫名其妙,又非常惊恐。   在这一片巨大的混乱里,没人留意到,一辆盖着粗棉布的骡车徐徐离开港口区,赶车的是一个头发湿漉漉的少年,棉布高高隆起,不知里面是什么。   这辆骡车很快离开了港口区,沿着一片滩涂来到人迹罕至的鬼见愁。看到那一片礁石,建文叹了口气,拖出舢板,载着其他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划到了鬼见愁的深处,钻入洞窟之中,再度看到了那条气势不凡的青龙船。   唐格斯哗地一下从小舢板上站起来,发出喜悦的欢呼:“你要教俺开的,就是这条船吗?”他的动作,让七里悠悠地醒过来。她第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洞穴之中,惊得一翻身起来,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可腰间的剧痛,让她轻轻蹙起眉头。   “别担心了,这里是我的洞穴,很安全,没人能找到这里来。”建文道。   七里环顾四周,看到那条青龙船,不由得眼神闪动。她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计,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条船:“你到底是谁?”   “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   建文没好气地回答。今天全因为她,自己被卷入生死纷争中;也因为她,自己被迫再度踏上流亡之路,还把最大的秘密暴露给两个陌生人。   “对不起。”七里的表情依然清冷,声音里却透着浓浓的疲惫。她的身子仍旧虚弱得很,全靠唐格斯在旁边扶着。   听到她居然开口道歉,建文“呃”了一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脑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什么也没说,把舢板划到青龙船旁边。   建文爱怜地摸了摸青龙船一侧的裂缝,喃喃道:“对不起啦,青龙,咱们又要开始流亡了。” 经过这两年建文不断喂食精良木料,青龙船虽然没完全恢复,但勉强出海问题不大。   他摸摸怀里,海沉木还在。如果现在喂给青龙船的话,它的状况应该就能恢复到最佳了。可是一想到那些气势汹汹的追兵,建文叹了口气,这玩意还是别轻易毁掉的好。   青龙船的船边放着一具绳梯。先是建文,然后唐格斯背着七里也攀爬上去。一上船,唐格斯就兴奋地发了狂。这船实在太漂亮了,桅杆高耸,船体线条流畅,船首的青龙与两侧半明半暗的盘龙圆轮,就算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凡之处。   唐格斯最有兴趣的,是船头那一尊大大的华贵船舵。它的造型由八条青龙组成。青龙尾部盘结成中央,八条龙头向外呈放射状伸展。他虽然来自蒙古,多少也知道,所谓操船之术,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掌舵之人。   所谓“四海之上,掌舵为尊”,掌舵人是在海上最受尊敬的职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决定一条船的生死存亡。能当上掌舵人,声望、技术以及资历缺一不可。   唐格斯仿佛看到自己意气风发地手执船舵,率领蒙古水师乘风破浪的情景。他饶有兴趣地凑近了,忽然发现船舵的正中央居然镶嵌着一尊玉玺。这玉玺体积不大,一角用黄金镶嵌,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唐格斯正要伸手去摸,建文却在背后道:“别动这个。”   唐格斯悻悻后退了几步,抓抓头上的辫子。建文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   “哪两条?”   “第一条路,你现在返回泉州港,反正我也不会回来了,也不要求你保密。你可以去港口区的船木作坊,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收留你,你能赚到点钱,足够返回蒙古。”   唐格斯“哦”了一声,手指捏着辫子,说我选第二条路!我要学操船!”   建文早猜到了这个答案,看来不用说第二条路了。他看向船舱中段。七里正在把湿漉漉的衣服逐次解下,上半身赤裸着,只有头上的珊瑚头饰还没摘掉。建文面色一红,赶紧别过脸去,刚才无意的一瞥,他发现她的肌肤上有许多伤痕,真不知道这个女孩曾经经历过什么。   建文别着脸,把海沉木丢过去。七里看都不看,抬手轻松地接住了,精准度惊人。   “东西还你了,我这里还有点伤药。你随时可以离开。”建文道。   “你接下来会去哪里?”七里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建文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在海上漂泊一阵,再决定目的地吧。”   七里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那我留在这里。连船主都不知道去哪里,我的敌人想必更不知道。”这个说法无懈可击,建文也只能无奈地表示同意。这两个人留在船上也好,不必担心有泄密的问题了。   他走到青龙船舵前,伸手扶住舵把。这一次出海,将意味着彻底告别泉州港的生活,重新开始流亡之路。   “青龙,启航!”他用手摸住玉玺,朗声说道。   随着他发出指令,镶嵌在船舵中央的玉玺放出异彩,光彩越来越大,整条青龙船都被裹住了,整个洞窟变得极为明亮。过不多时,两侧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旋转,从慢到快,声响巨大,似乎蓄积了无穷的动力。四周水纹粼粼,似乎被强大的气场排挤。很快整条船像是悬浮在水面上一样,轻盈地调转方向,脱离沙滩,朝着洞窟外面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大明水师总港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提督衙门里放有一具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标记有星辰位置与四海针路图,中间一圈一圈铜环嵌套,构造十分复杂。在其四角,还镶嵌着黑、白、赤、青四枚珍珠。   青色的珠子,仿佛有了什么感应,突然亮了起来,隐隐有青光氤氲。标记着方位的内环开始飞速旋转滑动,最终“锵”的一声,正南方向的箭头,与青色珠子重叠在一块。   站在罗盘前的郑提督眼神凝重,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青龙船,事隔多年,你终于再度启动了!   他一摆蟒袍,转身推开窗子,窗外巨舰云集,桅杆如林。郑提督注视着这支大明的海上雄师,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不过这种失态持续时间并不长,郑提督很快敛起情绪,对旁边的幕僚下了命令:   “传我的命令,诸船准备,三个时辰之内出发,目标——南洋!” 第六章 秘密   无垠的水面之上,一条青龙船飞快地向前冲去。这里没有高山深谷,永远一马平川,可以肆意奔驰。   龙尾形的舰艉划过一道长长的泛着泡沫的水纹,像是一管毛笔在绿蓝色的宣纸上肆意作画。即使是偶尔飞过的海鸥和信天翁,都没法追上它的速度,更不要说那些海豚和飞鱼了。这条灵船寄寓着一头灵兽的魂魄,不需人手操控。只要船长发出指令,它便可以自行乘风破浪,可以说是便利之极,不愧是大明水师四大灵船之一。   现在船长给青龙下达的指令很简单:“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向南。”于是这青龙船便如同离弦之箭,笔直地朝南方冲去。   在青龙船宽阔的背脊甲板上,三个乘客各据一角端坐,神情不一。   唐格斯兴致勃勃地趴在船舷上,朝外头观望,不时发出兴奋的吼叫。青龙船的速度很快,行进却极稳,对于一个怕晕船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享受了。   而另外两个人,却不像他这么没心没肺。   建文半靠在桅杆旁,看着远处的海绵,脸色不算太好。好端端的泉州隐居生活,却重新沦落到今天这境地,都要拜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所赐。   七里跪坐在一侧船舷的边缘,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她腰部的伤口已经妥善地包扎好了,只是脸色依然苍白。   建文盯着七里,忽然开口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说了吗?”   海上行船,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成员各自心怀鬼胎。建文让他们两个上船,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若是他们还有所隐瞒,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造成误判、冲突乃至大船倾覆。因此建文觉得,必须开诚布公,彼此坦诚。   面对质问,七里忽然将身体前屈,双手伏在地上,头部低垂:“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本来想兴师问罪的建文手足无措。他吓得往后缩了缩,连声道:“你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可七里仍旧保持着叩拜的姿态,一动不动。建文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把她搀起来:“喂喂,起来好好讲话。”   可建文的手搀到一半,忽然怔住了。他注意到在七里低垂的头部下方,甲板上多了几滴液体,晶莹剔透,而且还在持续滴落,如同落雨。建文赶紧把七里的身子搀直,看到这姑娘依然面无表情,五官僵硬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木俑玩偶,却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双眸中流出来。这一番景象,看起来既诡异又悲戚。   建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从前在宫里头,可从来不需要自己处理这种场面。他低下头,从腰间扯下一块棉布,递给七里让她擦擦。七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泪水继续涌出。   哭了一阵,七里忽然敛起泪水,缓缓抬起手,把海沉木放在掌心摩挲,表情似乎多了一丝生动。她没有抬手去擦拭泪痕,两片薄薄的嘴唇迟疑地蠕动一下,一个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在青龙船上响了起来:   “我叫百地七里,来自于伊贺的百地一族。我们的家族,是世代辅佐幕府将军的一支暗影力量,负责为大将军执行各种艰难而隐秘任务。数年之前,大将军发出一项指令,要寻找这块海沉木。我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终于找到了它,并进献给将军。我的父亲出于好奇,顺便调查了一下它的来历,谁知却触怒了将军。他派出大军,把百地一族的村子屠戮一空。当时我恰好外出执行任务,侥幸生还,成为家族里唯一还活着的人。”   建文听得心惊胆战,没想到这一块木头背后,还隐藏着这种滔天血案。   “我想要刺杀将军,为家族报仇。但是他太强大了,只要有一丝丝的杀意,就能被察觉。所以我用秘法封闭住自己的情感,不容一丝外泄。可惜即使如此,我还是失败了,只好改变目标,把那块浸透了我家族鲜血的海沉木偷出来。”   “所以你也不知道它是干吗用的?”建文问道。   七里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将军非常重视它,我父亲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它的来历,就惨遭灭门。我想它一定隐藏着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   这不用多做说明,建文也能明白。日本人为了追查这块海沉木,不惜在泉州港内开炮,可见这玩意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大到幕府与大明开战都在所不惜。   “真是抱歉,我才疏学浅,真是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将军大动干戈的。”建文摇摇头。他不过是海淘斋的小伙计,对奢侈品还算熟悉,对这些海中奇物就没什么了解了。   七里把海沉木串在一根红线上,郑重其事地挂在脖子上,然后抬起头来:“追击我们的那个阴阳师,叫做芦屋舌夫,是将军最亲信的爪牙。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幕府大将军就不远了。”   “倒真是个符合他身份的好名字……”   建文想起他每次施展催眠术的舌尖都熠熠生辉的样子,然后想起七里脚踩珊瑚的情景,忍不住问道:“悬崖上的珊瑚,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你的头饰闪光,和他的舌尖差不多嘛。”   七里保持着沉默,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建文一看,也不好强逼,尴尬地笑了笑:“算了,算了……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可以在最近的港口把我放下,我会继续去找这海沉木的秘密。”七里语气坚定。   “好吧……”建文点点头。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不过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祝福。他很快又提醒道:“不过要找到合适的港口,可得花点时间。”   这条青龙船的造型太过招摇,不可能大摇大摆开进港口。建文必须在港口附近找到一个类似鬼见愁一样的隐秘停泊处,才敢靠近。符合这个条件的港口,可不算多。   “没关系,我可以等,幕府将军没那么快死掉。”七里的姿态似乎轻松了一点。她伸展修长的双腿,抬起眼睛看向建文:   “你呢?”   她已经说完了自己的秘密,现在轮到这个小伙计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么一条强大的灵船。七里对航海很了解,知道一条灵船所代表的意义有多重大。高丽有一条,幕府倾尽全力,也只有两条,强大如大明,也不过四条而已。这已经是海面上最强大的几个国家。   区区一个古董店的小伙计,何德何能,可以驾驭着一条灵船?   面对这个问题,建文有点犹豫。他不太想提这件事。可七里已经袒露了经历,自己若是不说,未免说不过去。虽然他天生擅杜撰,可面对七里的眼神,却一点也不想骗她。   建文犹豫再三,终于吞吞吐吐道:“两年前,大明在海上出了一件大事,你可听过?”   “知道,是大明天子在海上驾崩的事吗?” 七里点点头,那是震惊诸国的大新闻。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子不是驾崩,而是被郑提督弑杀。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目睹,遭其追杀。我抢夺了这一条青龙船,侥幸逃出,潜藏至今。”   淡然如七里,也忍不住动了动眉毛。这可真是个惊天秘闻,而这个家伙,居然能在天子身边目睹了全过程?他的身份难道就是……   建文点点头:“是的,我正是太……”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猛然拍中他的肩膀,让他把后面的字噎了回去。唐格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憨憨地大声道:“哦哦,原来是你呀!带俺从辽东来的那位船主,曾经提起过你。说你见识不凡,原来在宫里是个小太……”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赶紧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说:“放心好了,俺帮你保密。”   建文满脸窘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之前确实有意把海淘斋的老板朝这个方向误导,以掩饰自己的身份,可这不代表现在他想当着一个姑娘的面承认。他尴尬地张了张嘴,理性上明白这么将错就错对自己最安全,可感性上却想要辩白。   可这该怎么辩白才好?他正在为难之际,七里却淡淡地打了个圆场:“这没什么好羞愧的。忍者为了完成某个任务,也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   “你……”   她的这种态度,却让建文更加郁闷,只得转过头去,把一肚子气冲唐格斯嚷出去:“喂,你到底是什么来历!给我说清楚!”   唐格斯一点也不为难,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他可没什么秘密好隐瞒,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科尔沁水师提督后裔,南下学习操船之术,要在草原上重建蒙古水师的荣光,为长生天带来荣耀,等等等等。   “等到了最近的港口,你赶紧下去吧!”建文没好气地说。   唐格斯恼怒地捏紧了拳头:“你不是要教俺操船之术吗?就在这条船上教不成吗?”   “这是灵船,不用操船,它自己会跑。你在这条船上,什么也学不到。”   “那以后俺只开灵船就是了!”   “呸,你这个蛮子长得丑,想的倒是挺美!”   无论建文怎么呵斥,唐格斯死缠烂打非要学操船不可。这家伙虽然憨直,但是不傻,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愿意教他的人。   建文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带他来到船舵前:“你冲它喊话。”   唐格斯喊了一声“加速前进”,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右转”,还是没有动静。他无论这么嚷,青龙船都毫无理睬,跟没听见似的。   “明白了吗?这船你操控不了。这四条灵船,要么是有王命旗牌的水师提督,就只有带着玉玺的天潢贵胄,才有资格驾驭。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学不到。”   唐格斯一拍胸脯:“天潢贵胄,我是啊,我可是黄金家族的后人呢。”   “你一个成吉思汗的后裔,还指望获得我大明玉玺的认可……”   “一定是你有秘诀还没教给我。学不会操船术,我不会下去的。”   “烦死了!”   在他们两个吵吵嚷嚷中,逃亡的第一个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条船上只存了不多的粮食,于是建文让青龙船慢下来,拿出钓竿钓了几条大海鱼上来。没想到的是,唐格斯居然是个烹饪高手,这家伙在草原上大概烤惯了羊肉,如今把钓上来的鱼用火烤着吃,火候恰到好处,风味绝佳。   建文和唐格斯两个人风卷残云,拼命往嘴里塞。只有七里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撕着脆响鱼肉。   三个人吃饱喝足,在甲板上往外看去。此时夕阳沉沉落下水平线,收敛去所有的光芒。很快漫天星斗灿然,把海面笼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薄纱。今夜风平浪静,真是个好天气。   建文拿出一套牵星板,对着星斗测量了一下目前的位置,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他把七里和唐格斯叫到跟前,开口道:   “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二位说明白。我刚才勘测了一下我们的位置,青龙船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进入南洋。”   “南洋?那里有水师吗?”唐格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七里保持着沉默,嘴唇却不自觉地抿紧。   “北海与东海,有我大明水师镇守,无论高丽、日本、琉球等地海域,大体可保平静。可南洋却是大明势力无法顾及到的地区,小国无数,海盗纵横,连年搏杀,是一片没有任何秩序的残酷之地。而且因为气候的缘故,南洋之下的各种海兽、魔物也比其他诸海要凶狠得多,加上飓风、海啸、瘴气、巫毒、蛊祸、诸国逃犯等等,几乎每一步都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丧命。”   这并不是杜撰,也没有夸张。南洋的情况,建文在泉州港听过往客商说过太多次了,那就是一片海上的修罗场。   建文扫视了两人一眼:“我已经无路可走,南洋是最后一片可以容纳我的流亡之地,我一定得去。你们如果不愿意去,就提前告诉我,免得遇见危险才反悔。”   七里把海沉木捏在手里,淡淡道:“百地一族当年,正是在南边某个岛屿找到的这一块海沉木。我父亲留下的调查残卷也提及。我想,南洋之上,应该有人能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所以南洋正好也是我的目标。”   “南洋那么大,我能学到操船术吗?”唐格斯兴奋地叫道。   两个人的回答不尽相同,但表达出了同一个意见:“去南洋。”建文叹了口气,这些家伙真是涉世未深,不知道南洋里藏着多少险恶。要知道,当年大明水师力抗风暴,也是在南洋之中,随后父皇即被弑杀。这一片广袤海域,可是充满了血腥和恶意啊。   青龙船继续朝前疾驰而去,舰艏划开海面,方向不改。它的速度是寻常海船的三倍,只消一个白天,就能把大明海域远远抛在身后。   “等进入南洋疆域,赶紧找个港口把这两位送走,然后找个地方躲藏吧。” 建文想到这里,看了眼天空,心中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别人也就罢了,郑提督和他背后的大明水师,神通广大,这次青龙出海,真的能再次顺利隐藏吗?   建文转过头去,看向站在船头那聘婷的少女身影,心中涌现出一股羡慕。同样是杀父之仇,七里至少掌握了仇敌的弱点,复仇之事有眉目可循。而自己只会仓皇而逃,至于报仇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有希望了。   “听天由命吧。”少年拍拍手,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走到船舵前,吩咐青龙船降低速度。   青龙的力量不是无限的,不能持续高速行进,得张弛有度。反正夜间高速行船不甚安全,建文索性让船和人都休息一下。   随着指令的发出,青龙船两侧的盘龙轮逐次停下来,那拍击水浪的声音也消失了。哗啦一声,青龙船上方的桅杆,如同巨龙的脊刺一样高高竖起一排,大帆迎风招展。现在的青龙船,变回了一条普通海船,依靠风力慢慢前行。   青龙船在大明舰队中的定位,是凭借高速进行侦查、运送重要文书以及护送要人离开,所以腹部并没留出太多舱位,只有八个。而且这八个舱位里空荡荡的,什么生活用具都没有。   折腾了一天,三个人也都累了。他们从甲板上下去,各自选了一个舱室。临睡前,七里问建文需不需要轮流守夜,建文打了一个呵欠,说不需要,青龙船自己会对周围实施警戒。七里“哦”了一声,纵身一跃,想要跳到房梁上去——这是百地家族的传统,睡不可安,随时要防备敌人偷袭。   只听“啪”的一声,她头顶的珊瑚头饰似乎撞到天花板上,整个人略带狼狈地重新落了下来。建文以手抚额,有点尴尬地说道:“这条船的舱室比较矮,你还是席地而卧吧。”   “嗯……”   “头饰没碎掉吧?”建文多问了一句。这珊瑚头饰七里一直戴在头上,连换衣服时都不取下来,应该是十分喜爱。   “没有。”黑暗中七里的表情看不太清,不过听声音不太高兴。   与此同时,隔壁的唐格斯,已经鼾声如雷。建文最后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下四周,黑沉沉的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海浪的哗哗声。船舵上镶嵌的玉玺不时闪过微光,如同巨龙的眼睛一样。   “晚安,青龙。”建文说。 第七章 预警   很快,这三个疲惫不堪的流亡者,在摇曳的青龙船上沉沉睡去。四面八方都是浩渺而深沉的黑色海面,头顶是璀璨的星空。整个世界似乎都沉没了,只剩这一条大船漂浮在无尽的渊面之上,无比渺小,又无比寂寥。   不知到了何时,一声悠长的龙啸在青龙船内部响起。三个人依然沉睡着,完全没有反应。龙啸声再一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尖利,更短促。当第五声龙啸响起,建文才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七里那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寸,那珊瑚头饰在闪闪发光。   “哇!你要干什么?”建文发出一声惊叫,猛然起身,然后“咚”的一声,脑袋撞到了天花板,疼得呲牙咧嘴。   七里揪住他的衣襟,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上面:“这条船一直在叫,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第六声龙啸响起,声音已如风哨一样尖锐。建文这才恢复了清醒,连滚带爬爬到甲板上,冲到船舵前方。他看到,船舵中央有一处状如罗盘的圆盘,上面的针正坚定地指向南方,尾部微微发颤。   紧随而至的七里问是怎么回事,建文紧张地解释道。龙啸代表附近存在怀有敌意的目标,龙啸持续时间越短越尖利,说明目标离的越近。而船舵上这一个罗盘,可以用来指示对方位置。   从目前给出的信号来看,应该南方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物体,正高速接近青龙船。如果青龙船的航向与速度不变的话,最多两柱香的功夫,两者就会撞到一起。   “是什么东西,现在能知道吗?”七里问。   “也许是船,也许是海兽,也许是会移动的岛屿,总之不怀好意……”建文有些焦虑地说。现在夜色深重,视野根本看不远。   “我爬上桅杆去看看。”建文一挽袖子。七里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她来。   还没等建文反应,七里已经纵身朝桅杆上跃去。也不知道是她轻身功夫好,还是用了那个随时随地涌现珊瑚的能力,只几下纵跃,便爬到了中央最高的桅杆之上。   七里朝着南方观察了半天,很快重新跳回到甲板上,摇摇头,说没看到什么东西。   “是看不到,还是没看到?”建文追问。   “没看到。”七里平静地回答。   她接受过夜视训练,眼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几乎可以与飞鹰相媲美。今夜有星光,她可以借此远眺一二十海里。可她只看到南方的海平面在不断起伏,上面并没有任何船的身影,连个灯光都看不到。   “惨了惨了,难道是海兽……”建文汗如雨下。不是船的话,那只可能是潜藏在海下高速移动的海兽。青龙船只有一个火炮,根本不是那些怪物的对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海浪的高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一堵堵高耸的黑墙朝船体倾倒。建文陡然想起之前当太子的时候,有一次随父皇出去打猎。父皇说,当猛兽匍匐扑击时,四周一定寂静非常,只有带着腥味的山风吹过。   就像猛兽会带来山风一样,这陡然增高的海浪,也预示着一头强大的海兽正在接近。   不能打,就只能跑了。   他当机立断,把手掌按在玉玺之上,唤醒青龙船调转方向,高速逃离这个区域。青龙船发出一声长啸,开始收起桅杆,两侧的盘龙轮也慢慢转动起来。   不过从帆船状态转到高速状态,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尤其是青龙船大伤未愈,这个转变过程会更长一点。更麻烦的是,转换期间,青龙船是不能改变方向的。   可龙啸的警报,却一声尖似一声。对方似乎觉察到青龙船有逃走的意图,速度进一步提升。建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会摆动船舵,一会儿冲到船首去观察。可是无论他和七里怎样睁大眼睛,就是看不到前方的海平面上有什么东西。   这种看不到敌人却感觉到其不断接近的局面,是最恐怖不过的。他们就好似陷在深林中的兔子一般,四周丛林里随时可能会扑出一头猛虎。   建文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应该先把青龙船改变方向,再转变状态,而不是相反。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青龙船能在敌人抵达前转变完毕,并有足够的时间掉头。   只要能让青龙船跑起来,这片海域没人能超过它。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无比缓慢,好不容易熬到了青龙船终于转换完毕的一瞬间,建文急忙转动船舵,朝着东南方向偏移。这时龙啸刚好化为一声极短促的啸声,表示敌人已经贴到了近前,青龙船周围的海水发出强烈的哗哗声,好似开锅一般。   “敌人在哪?”建文高喊。七里再次站到桅杆顶端,可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之间,巨大的水花在青龙船的左侧炸裂。七里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看到一根刻满了诡异人脸的桅杆,从海面下猛然抬升,紧接着出现的,是一面沾满了陈年血迹的巨帆,以及一个鬼魅的绘影。然后整整一条灰白色的巨舰,轰然浮上海面。它霎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掀起如山倾般的波澜,让旁边的青龙船为之颠簸不已。   难怪他们一直看不到敌人的踪影,原来这条船竟然能像鱼一样潜藏在海中,一直接近目标再陡然上浮。这条船的风格与大明船只迥异,低桅尖底,船型如同一条鲨鱼,舰首极宽极厚,主体部分却略显细长,两根桅杆倒向中央一根主桅杆,构成一个鲨鱼尖鳍似的三角形。它的造型并不整洁,到处都有修补过的痕迹,周身都是奇形怪状的补板与里出外进的横木椽头,好似浑身长满了棘刺的深海怪鱼。   不必七里提醒,建文已经觉察到不妙。他猛地一拍玉玺:“青龙,快走!”   青龙船两侧的盘龙轮飞速转动起来,水沫四溅。船体微微悬浮在水面,如蓄满力的长箭,即将弹射而出。   就在这时,那条怪舰的宽大舰首突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木板与铁箍飞速地伸缩变化,逐渐向上下两侧裂开,如同一头巨鲨张开上颚和下颚。它摆了摆头,用黑洞大口将还未来得及启动的青龙船一口吞了下去。   那一瞬间,建文和七里感觉整个星空都消失了。   ————————————————————————————————————   再次看到光亮,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唐格斯揉着脑袋,爬上甲板。刚才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在狭小的舱室里撞了一头包。晕头转向的唐格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跑上来,看到建文和七里僵立在原地。   “到底怎么……” 唐格斯话音未落,也张开大嘴愣住了。   在青龙船的侧前方,悬挂起了一盏油灯。油灯的亮度不大,但至少可以让人看清周围环境。他们置身于一处宽阔的船舱里,刚好能把整条青龙船装下。周围的墙壁是用一条条半弯的木肋板围成,它们连接严密,几乎没有空隙,只是边缝微微发黑,大概是常年腐蚀的结果。   建文仔细想想,刚才青龙船确实是被那怪舰一口吞下来了,那么现在应该是在它的船腹里?七里环顾一圈,鼻子不悦地耸了耸。   这里的环境潮湿且肮脏,空气里还飘动着一股腐臭的腥味。在船舱底部的凹隙里,残留着许多鱼虾水母等水物的腐烂遗骸,恐怕已经很久没打扫了,这大概就是味道的来源。   这个鬼地方,简直就是一个阴沉而污浊的囚笼。   忽然有讪笑和口哨声响起,他们抬起头来,看到头顶天花板打开了一扇门,露出两张面相丑陋的水手的脸。   “这回可逮着好货了,啧啧,看这线条。不枉咱们埋伏了半宿。”一个水手夸张地喊道。   “没错!没错!我可好久没见到这样的女人了。”他的同伴也流出了口水,牛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盯着七里。   “我他妈说的是船!”第一个水手不悦道。   “谁管船啊,当然是先看女人。”第二个水手不甘示弱,“船肯定是分给老大,女人可是归咱们分配。”   “呸,你还帮老大做起主来了?”   “老大从来只对大姐一往情深,外面的女人根本不屑一顾,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还没聊完,忽然发现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油灯给遮住了。等到光线再度出现时,他们才看到,刚才还站在甲板上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噗,噗。   两下手刀,准确地切中了两处脖颈,两个水手就这么被七里干净利落地打昏在地。一直到这时,青龙桅杆上如阶梯般错落排列的四丛珊瑚,才化为碎片。   七里丢下一卷绳子,建文与唐格斯轮流攀爬上来,好奇地左右看去。   和下面那个能装下整条青龙船的夸张大舱室相比,这里的船舱要相对逼仄一点,但也足以让唐格斯这样的大块头直起腰来。从两侧开在海平面之上的舷窗可以判断,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是船腹第二层船舱。   熟知船舶构造的建文暗暗心惊,海船空间非常宝贵。这条船能一口吞下青龙船,还有余裕修建二层船舱,它到底是有多大?谁是船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船实在恐怖。它居然能潜藏在水下,还能把船头像鲨鱼嘴一样张大,吞噬其他船只。这头充满恶意的海兽化身,无法用常理揣测。   建文趴在天花板往下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个囚禁青龙船的舱室并没有明显的大门,周围的肋条板都钉得严严实实,只在中间有一条不容易注意到的缝隙,一直延伸到两侧。   这应该就是怪船上颚与下颚紧闭后的咬合线,估计在附近会有几个绞盘来控制开合。   “我们逃出去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没引起敌人大部队注意前,找到绞盘,打开船口让青龙船滑入海中。”建文压低声音对两个人说。   七里检查了一下那两个昏倒的水手,他们的装束是脏兮兮的粗布衬衫,外头罩一件短布袍,腰间一把弯刀一把火铳,都是海上讨生活的标准配备。七里毫不客气,把弯刀和火铳收上来,分给建文一把火铳,唐格斯一把弯刀,其他的则自己拿在手里。   “你对船舶比较熟,我们听你的指挥。”七里说。   建文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说了一声好,带着两人朝着船舱的另外一端摸去。   这么大的船,必须得考虑到漏水的风险,一般会把底舱修成一个个彼此隔离的水密舱。这样的话,一处漏水,不会影响到其他地方。所以不同层的船舱楼梯,都会设置在相反方向。   他们飞快地来到楼梯间,拨开一排熏干发臭的肉干,踩过几箱子海植的蔬菜,与一个厨子模样的海盗正好迎头相撞。唐格斯二话不说,拦腰把厨子抱住,身子一扭,登时把那倒霉蛋一个倒栽葱砸在地板上。几只母鸡和老鼠,咕咕地四散而逃。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他的蒙古摔跤手法正好大显神威。   唐格斯一击致敌,忍不住发出一声兴奋的喝吼,还想行一圈蒙古礼,却被建文及时喝止。   根据建文的推测,绞盘的位置应该是在大底舱上方的甲板附近,只要一路往上冲就够了。既然有了方向,这一个三人小队的速度相当快,连续钻过数个船舱,打倒了七、八个猝不及防的水手,终于见到了通往甲板上的楼梯。   一道金黄色的阳光从楼梯上方投射下来,原来外面已经是白昼了,隐隐有浪花的声音传来。建文三步并两步冲上楼梯,却被七里一把拽住:“我先来。”她率先冲了上去,建文与唐格斯紧随其后。   他们一踏上甲板,第一眼见到的,是附近一根直冲天际的粗大桅杆。建文一看到这桅杆,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几乎走不动路了。   七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反应。建文喃喃道:“这下我们麻烦大了,麻烦大了……这桅杆是人头柱啊!” 第八章 贪狼   七里不知道什么是人头柱,可她随建文的眼光看过去,却也立刻怔住了。   这根粗大的桅杆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椭圆形痕迹,远看似是瘢痕,近处仔细看才知道,那竟是一张张镶嵌在柱子上的人脸。每张人脸的相貌都不同,唯一的共同之处是都带着极其痛苦的扭曲表情。这一根柱子上,少说也有百十张人脸,看上去邪意盎然。   “这个人头柱,是南洋海盗的规矩。他们每劫一次大船,都会把船主的脸按在桅杆上,用特制的墨汁把他临死前的惊恐表情拓在木头上。这些墨汁都是精心调制过的,可以把脸拓得栩栩如生,无论海水还是海风都无法使之褪色。人头越多,说明这个海盗势力越强大。海盗和海盗之间,不用言语宣威,只要远远一看桅杆上的人头数目,便知道谁强谁弱。”   建文低声解说道,声音在微微发颤。唐格斯一听,瞪圆了眼睛数了数,说:“这里至少得有一百张脸,那就是劫过一百条大船喽?”   一个海盗一生也未必能劫到这么多船,这个战绩可以称得上是海中巨魁,只有极恶又极强大的人才能做到。建文忽然抓住七里的手:“你眼神好,可看见那桅杆展开的船帆上有什么图案?”   “一个蜷曲着像是蛇一样的东西,有好几个头。”   “几个头?”   七里眺目远望了一下,很快回答:“七个。”   建文眼皮一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么?传说南洋的海盗有三大巨头:贪狼、七杀与破军。这条船的帆上有娜迦神龙,桅杆人头破百,咱们现在恐怕是在贪狼的坐舰上。完蛋了,完蛋了。”   他在泉州港就经常听人说起,讲述者无不面带寒意。据说贪狼这个海盗有一身神奇的本领,纵横南洋肆虐,偶尔还会北上,无论大明、高丽、日本还是南洋诸国,都拿他没办法。市舶司里的悬红,已经过了五千两,而且还是黄金,却无人敢拿。   昨晚那一幕惊人的画面,同时浮现在三个人脑海里。怪不得这个叫贪狼的巨盗能逍遥法外,他能操控巨舰从水底潜游,还可以张嘴吞掉船只,这份本领,谁能奈何得了?   唐格斯忽然发出一声沉沉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正逐渐靠近。   七里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情况有点不妙。她一抬火铳,看到甲板对面有二十来个水手,大多数头缠白巾,正中一人身材魁梧不逊于唐格斯,那一只独眼凶狠无比。这一伙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朝这边围过来。   “绞盘你找到了吗?” 她问道。   建文环顾左右,看到船舷边缘果然立着一尊黄铜制的绞盘,上头还有一个长柄把手。   “我给你们争取时间,尽快把底舱绞起来。”七里把弯刀抬起来。   这是他们一早就制订好的战术。七里负责阻挡,建文和唐格斯负责绞开船舱,然后唤醒青龙船,让它自行滑出水面,然后他们从甲板上跳下去。   七里的珊瑚头饰再一次发射出七彩光芒,她纵身一跃,高高跳到桅杆上,凭着不断涌现出来的珊瑚作为踏脚石,几下兔起鹘落,一口气跃至桅杆最高处。这里有一个负责瞭望的海盗,被七里毫不客气地踢下海去。   然后她拿起弯刀,把缆绳砍断了数根,失去支撑的大帆刷的一声,朝着那一群海盗砸过来,一下子把他们全笼罩起来。建文和唐格斯同时扳住手柄,开始转动。绞盘哗啦啦响起来,带动了底舱的机关。   这时那帆布突然高高隆起一块,嘶拉一声从里面被一柄利刃割开,身披大裘的壮汉率先冲出来,朝绞盘方向跑来。唐格斯见状不妙,转身迎面与那个独眼巨汉轰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身形剧震,谁也没倒,反倒是脚下的甲板咔嚓裂开了一条缝,可见力量有多惊人。   其他海盗也纷纷掀开帆布,沿着各处桅杆和绳网攀上去,要去捉拿七里。七里在各处桅杆之间来回跳跃,如乳燕入林,行动轨迹眼花缭乱。不断有海盗发出尖叫,被她踢落海中。   有了两人的掩护,建文抓紧时间摇动绞盘,一边转一边往船下看。船头的凶恶大嘴,已经缓缓开启,能听见哗哗涌入的水声。只要再开得大一点,青龙船就有足够的空间从嘴里滑出来。   就在这时,建文看到前方的海面上,多了十来个高高竖起的灰色三角鱼鳍,围着船来回打转。这些鲨鱼,大概是被连续落水的海盗吸引来的吧?   我在想什么啊!现在是担心他们的时候吗?建文咬着牙痛斥着自己,再一次用力转动绞盘,很快听到下面传来“砰”的一声,应该是把船嘴彻底张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建文已经知道青龙船的驾驭方式了。只要玉玺好好地摆在船舵上,他就可以用简单的操船术语来远程控制。   “青龙船,倒退!”建文高呼。   底舱里的青龙船发出光亮,两侧盘龙轮开始哗哗地倒转,整条船缓缓退出大船的巨嘴,进入大海。   建文把住绞盘手柄,回过头去看。唐格斯和那个独眼巨汉斗得难解难分,周围的海盗都不敢靠近,生怕被误伤。七里仍旧在桅杆之间来回跳跃,上来一个踢一个,下面的海盗没法发挥数量优势。   形势一片大好,只要青龙船彻底脱离大船,他们跳下去。就算是贪狼,也绝不可能有青龙的速度。   他满心喜悦地朝船下看去,却突然呆住了。   那群鲨鱼对落水水手熟视无睹,反而聚在了一起,挡在青龙船前。远处水面有一个比它们要大一倍的白色三角鱼鳍,正在劈开水面,急速接近。   随着离大船越来越近,那鱼鳍在水面逐渐抬升,露出一条极大的白鲨光滑的脊背。但让建文惊骇的不是这条大白鲨,而是鲨鱼的脊背上,正笔直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这男子全身赤裸,海水沿着古铜色的肌块凹线流下去。他的肌肉鼓涨凝实,体型壮而不肥,那姿态就像是用一块承受了千万次浪花拍击的大礁石雕出来似的。可惜脸被一头浅黑色的乱发和浓密的虬髯所挡住,看不清楚面目。   这人左手扶着角鳍,轻轻摆动,像操控船舵一样。那头大白鲨居然比马匹还温顺,听凭指挥,左转右转,很快就靠近了大船。那大白鲨突然在半空一跃,那人双腿一弹,整个人轻轻松松就落在了建文跟前。甲板为之微微一颤。   “噗通”一声,大白鲨又落回水中。   建文这时才看到,对方的右臂上,刺着一条螺旋缠绕的黑色鲨鱼刺青,鲨口恰好在虎口的位置。而他的右手,居然长满了鲨牙,看起来就像是砍掉了五根指头,换上五把锋利匕首一样。   当他抬起手臂向建文伸过来时,感觉就好像一条巨鲨张开血盆大口扑击而来。   建文见势不妙,抽出火铳要扣动扳机。不料那人的左手一把抓住火铳枪管,轻轻一拧,那精铁铸成的枪管一下子就成了麻花。可建文已经来不及停手,还是开了枪。火药和弹丸在扭曲的枪膛里一下子炸开,建文惨呼一声,躺倒在地。   男子没有理他,继续朝前走去,甲板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七里在桅杆顶端发现这边的变故,几下珊瑚涌现,飞身跃到了男子背后,弯刀毫不犹豫地朝咽喉割下去。可刀刃碰到咽喉,如中败革,怎么也切不下去了。趁着她愣神的功夫,男子右臂舒张,一下子揪住七里纤细的脚踝,往地上狠狠一惯。轰隆一声,七里的身子半陷在裂开的甲板缝隙里,动弹不得。   解决了两个敌人以后,男子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唐格斯身上。此时唐格斯与那独眼壮汉两人的战斗刚刚有了分晓。壮汉近战搏击的功夫不低,可哪抵得住草原摔跤的第一高手。只见唐格斯踢、绊、缠、挑、勾,技法层出不穷,再加上娴熟的关节技,很快便将那壮汉压服在地,动弹不得。   男子眼睛一亮,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欣然缓步上前。他略一站定,唐格斯顿觉脊背一凉,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立刻意识到这男子是个极其强大的对手。   他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不退反进,立刻反身伸出双臂去扳男子的下盘。男子舔了舔嘴唇,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他发出一声豪快的大笑,双臂肌肉贲张,反去压制唐格斯。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唐格斯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块礁石的巨浪,无论如何拍击,对方始终岿然不动。那两条胳膊重逾泰山,牢牢地压制着自己的动作。他在草原上每天跟人摔跤,类似的僵局不知碰到多少次了,拆解起来几乎不假思索,立刻手腕一翻,借对手的力量往斜里一拽。   这招叫做“博克忒鲁木”,是蒙古摔跤里最讲究技巧的一个手法。那男子也没想到这个纯靠蛮力的鲁莽汉子,居然忽然玩出这么一个花活儿,猝不及防,被重重带倒在地。   这一下子,甲板上一片沉默,周围的海盗脸色都是一僵。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似笑非笑,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既然已经倒地,你为何不继续强攻,反而站开一步?”   “勇士不打倒地之人。”唐格斯瓮声瓮气道。   “很好。比拼技巧就到这里,接下来咱们来试试力量吧!”男子露出森森的白牙,嘿然一笑。唐格斯一时寒毛倒竖,难道刚才对他来说,还只是技巧比拼,根本没用出真力?   唐格斯瞪圆了眼睛,再度扑上去,挥拳就打,努力抢得一丝先机。男子喝了一声:“好!”不闪不避,同样用左拳顶过去,动作十分简单,气势刚劲无俦。   双拳一对,几乎炸出火花,赫然平分秋色。   两人再次打了起来,这回不再有任何技巧,纯粹靠肉体力量进行碰撞。此时其他海盗们纷纷聚拢过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波及到。有几个人把建文和七里都抓过来,牢牢捆住,一起围观。   唐格斯越打越心惊,这人的力量越发强劲,难不成他还能根据对手力量进行调整?那他的真实力量到底有多强?反观那男子,越来越兴奋,他战到酣畅处,哈哈大笑一声,左臂拳头做巨鲨噬咬状,奋力一捣,一下咬中唐格斯的胸膛。唐格斯登时觉得气息不畅,脚下虚浮几乎要跌倒。   男子毫不留情地追上一步,这次换成了右拳。他那五根尖刀一样的锋锐指头,哗地在唐格斯的胸口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唐格斯避无可避,咣当一声躺倒在地,眼冒金星,再也爬不起来了。   “归顺我。”男子说道。   唐格斯一愣:“归顺?”   “成为我的船员,听我的号令,从此四海纵横,你只需要跪我一人。”有滔天的凶势从男子身上喷涌而出,周围的海盗齐声喝彩。   唐格斯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他看了一眼建文,脱口而出:“不成,我答应了跟定他的。”   “哦。”   被拒绝了之后,男子也不恼怒,伸手将唐格斯搀扶起来。唐格斯正要道谢,不防他双臂一勾,唐格斯这样的壮汉,居然被他双手轻轻举过头顶,直接扔出船外去。   只见这大块头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建文一见,大喊一声不要!   莫说唐格斯不会游泳,如今船下全是鲨鱼,这么掉下去,肯定要葬身鱼腹了。果然,附近巡游的那些三角鱼鳍,一下子全都聚拢过去,围绕着行将溺水的唐格斯转着圈。   这时男子走到船舷旁边,高抬右臂。建文注意到,他的右手鲨齿手指上,闪动着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的光芒。   他口中喃喃,似乎在发号施令。过不多时,海水翻腾。那十几条鲨鱼,居然把唐格斯用头顶上海面,却没噬咬。那条大白鲨游过来,摆动着脑袋把唐格斯半咬在嘴里,身躯一甩,一下子把他重新扔回到甲板上来。立刻有海盗过来,把这个奄奄一息的大汉按在地上,用铁链拴住。   “这是拒绝我的惩罚。”男子道。唐格斯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喘息不已。   那十几条鲨鱼也没闲着,纷纷游到大船前面,把失去了指挥的青龙船重新顶回底舱里去。绞盘一转,重新关闭舱门。   局面一切都收拢妥当了,独眼壮汉殷勤地拿来一件棕色袍子和一顶头巾。男子披上袍子,把头巾仔细地缠在头顶,这才扫了这三个不安分的俘虏一眼,吩咐道:“今天我心情很好,打了一场好架。暂时不必拿他们去喂虎贲,先扔到笼子里吧,到了地方再说。”   海盗们齐声应和,正要散去。男子又开口道:“刚才是谁负责看守他们的?”   “是老十六和戈瘸子。”独眼壮汉有点惭愧地回答。   最初被七里打晕的那两个海盗很快被带上甲板,他们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男子瞥了他们一眼:“刚才的乱子你们看到了?”   两个海盗头如捣蒜,不敢回答。男子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在我的船上几年了,怎么还是不知敬畏我?若是让这三个人逃了,我的心情很可能会变得很糟。”   说完俯身下蹲,作势要去搀扶他们俩。两个海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不防被两只手猛然掐住脖子,吊在半空。   “既然我教不会你们敬畏,只好让大海去教了。”   男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这是除了打架之外他最喜欢的画面。   他右手的鲨牙指头发出光芒,愈加明亮。男子手臂一振,两个人惨叫着被扔出船舷,跌入大海。其中一人还没掉到海水里,就见白色巨鲨高高跃起,一口把他叼住,然后其他鲨鱼一拥而上。很快海面上漂起一片鲜红颜色。 第九章 海藏珠   ?大船出海,为了改善伙食,都会带些活禽活猪。不过船上空间有限,这些活物没法放养,都是关在一个木制大笼子里。这种笼子除了圈养牲畜以外,偶尔也客串一下囚笼,拿来关人,所以栏杆都用橡木,造得特别结实。   现在建文、七里和腾格斯,就被海盗关在这么一个木笼子里,搁在船只底部的一处狭窄舱室内。   笼子原来的主人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粪便和酸臭味道。七里不动声色地站在笼子中间,不肯坐下,极力让自己避开周围那些沾着脏东西的木框。幸运的是,那块海沉木仍旧好好地挂在七里的脖子上。它长得太丑,海盗根本没把它当值钱东西。   建文沮丧地靠在栏杆那里,哀叹着自己的不幸命运。他昨天好不容易从泉州港逃脱,却迎头撞上这么一个可怕的海盗巨魁。现在青龙船没了,人又被抓,接下来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会怎么对自己,建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建文知道,很多海盗会把俘虏当成奴隶或商品,无论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有腾格斯精神仍旧那么旺盛,伸出双手拼命晃动笼子栏杆,整个笼子被他晃得哗啦哗啦响,却一直不肯散架。   有看守的海盗过来,凶神恶煞地用刀敲了敲笼子,意思是你再晃就砍死。建文拍拍腾格斯的肩膀,示意他别瞎折腾了,现在激怒海盗一点意义也没有。   腾格斯擦擦头上的汗,放弃了这个努力,一屁股就地坐下。他忽然又晃了一下脑袋,对建文兴奋地说:“你刚才看到没有?那个人好厉害。我刚才那一下‘博克忒鲁木’,在草原根本没有敌手,可却被他用那么巧妙的法子反制!”   建文一时无语。这家伙未免太单纯了,身陷海盗囹圄,不担忧自己的命,反而开始品评起摔跤技术来了。不过这个傻傻的蒙古蛮子,毕竟刚才为了掩护自己全力奋战,他也不好嘲笑——再说也没那么心情。   这时七里忽然开口道:“门口两人不动,头顶三人来回巡游,半柱香一折返。”   “嗯?”建文一愣。   七里微微仰起头,看向逼仄的天花板:“这是在我们附近的海盗数量和大概行动路线。”   “你怎么知道?”   “听脚步声判断出来的。”七里回答。她的双眸闪动,显然在认真考虑越狱的事。她出身于忍者世家,从小就被教育,越是危险的局面,越不能被情绪控制。情绪只会让人软弱,只有冷静无情,才能迅速找出反击之道。   为了给家族复仇而用秘法封闭情感的她,即使身处绝境,依然用最理性的方式考虑着问题。   建文苦涩地笑了笑。那个男人在甲板上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就算侥幸从笼子里逃出去,也打不过人家啊。那家伙的力量可以正面撼倒腾格斯,而且似乎还有一手控制鲨鱼的奇怪能力……   等等,控制鲨鱼?   建文忽然想起来了,每次他向鲨鱼发出指令时,指端都发出奇怪的光芒,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它们难道冥冥中有着联系?   “喂,七里姑娘,咱们好歹算并肩战斗过了。你的那个什么凭空涌现珊瑚的能力,还有阴阳师的催眠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闪光?”建文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并不想去刻意打探别人的秘密,但若想摆脱眼下的困局,三个人必须精诚合作,不能互相隐瞒。   七里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这时囚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同时闭上嘴。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人不是满脸骚胡子的肮脏海盗,而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洋人。这个西洋人年纪有三十出头,蓝眼睛,尖下巴,还有一头天然卷的金发。他的脸上很白净,甚至还认真地刮过了脸,和这条船的其他海盗造型迥异。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穿的那件佛狼机款式的绯红色过膝长袍,从胸口到下摆,从袖管到衬里,上头密密麻麻缝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口袋,简直就像是一个会走路的中药抽屉柜。   西洋人的手里端着一个大盆,盆里是不知用什么熬成的浑浊汤汁,里面泡着三个发臭的糙米饭团——看是送饭来的。西洋人走到笼子前,把大盆往旁边一搁,用不熟练的中文说道:“嗟,来食。”   这一口半文不白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猪食一样的玩意儿,无论建文还是七里都毫无胃口。就连不拘小节的腾格斯,都皱起了眉头。三个囚徒保持着沉默,任凭西洋人摆弄着食盆。   就在这时,西洋人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回身偷偷把舱室的门关上,然后从左边大兜里掏出一条燕麦面包。这面包质地黑粗,不过比食盆里的东西强多了。西洋人得意地把面包在笼子前晃了晃:“美食也,吃乎不吃乎?”   三个囚犯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西洋人见对方没动静,抓了抓头发,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两个馒头:“吃乎?”   建文忍不住开口道:“你想干吗?直说吧。”   他一见西洋人关起舱门,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有事,而且还是背着人的事。建文觉得这是个机会。西洋人被一语戳穿,表情有点尴尬。他把馒头和面包都放在笼子前,行了一个西洋式的礼节:“在下哈罗德,佛狼机人氏,忝为……”   建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正经说话!”   哈罗德“呃呃”了几声,换了一个腔调:“咱家是佛狼机的哈罗德,这次路经宝地呵,是想问诸位问个根由。”   得,这位学的汉文,八成是从哪本评话小说里来的。还一口一个咱家,他的中文老师是成心要黑他吧……   哈罗德没留意建文抽动的嘴角,自顾道:“咱家瞅见大船的肚子里有条新船,样式恁地豁亮,听闻是几位开来,特意带了些饭食,请教个端地。”   建文勉强听明白了,这个人是来打听青龙船底细的。这青龙船没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会动,海盗们想必束手无策,所以派人来问个究竟。   哈罗德见他面生警惕,连忙摆了摆手:“莫疑,莫疑,贪狼大官人还不知道哩。是咱家自己想问问。”   建文眯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两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罗德的样子不似作伪,刚才关门的动作,也是战战兢兢,大概真的是瞒着贪狼来问的。   既然他是来求我们,那便可以反客为主,设法为己所用。不过第一步,得搞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在船上什么位置。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龙船的驱驭之法?是看中了盘龙轮的运转样式?”哈罗德大喜,连连点头说然也然也。建文却突然把脸色一沉:“那先说说你到底是谁?否则免谈。”同时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   这是古董铺子里的话术,先透露一点点消息,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兴趣。哈罗德这个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试便露了急切的底。于是建文欲擒故纵,假做冷淡,等着对方便会上竿子来求。   果然,哈罗德一口咬住诱饵,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经历先抖落出来了。   原来他是佛狼机国的一个博物学者,发愿要考察全世界的海中生物,补入图鉴,便随商船来到远东。不料行至占城附近,这条商船遭到了海盗的突袭,船只沉没,成员全数沉入海底,只有哈罗德一人被抓到海盗船上。   这条船叫做“摩迦罗”,正是传说中南洋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的坐舰。恰好贪狼原来的工匠死了,而哈罗德又精通火器,于是便被留在船上,给他们修理器具。“摩伽罗”这个名字,乃是印度传说中的一条巨大魔鱼。“摩迦罗”号也是不凡,前头一张巨嘴,能够吞噬其他船舰,比鲨鱼还凶残。   说到鲨鱼,建文连忙询问甲板上那个可以操控鲨鱼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贪狼本人。而那个独眼巨汉,则是他的副手,叫做泰戈。   哈罗德在“摩伽罗”上的生活还算不错,除了不允许下船,海盗们并没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个痴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随船四处游荡搜集标本,是不是海盗他都无所谓。于是他便在摩伽罗上呆了下来,还拥有一间独居的舱室。   今天他听说“摩迦罗”吞噬了一条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舱看。这一看,哈罗德惊呆了,这条青龙船的造型是何等优美,简直就像是一头活的优雅海兽,那两侧的盘龙轮,又是何等精妙的机械设计。哈罗德听说,这条船上的船员,一共只有三个,心中更好奇了。这么点人,是怎么驱动它的呢?   博物学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罗德胸口熊熊地燃烧着,让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于是哈罗德主动请缨来给俘虏们送食物,想偷偷打听一下青龙船的来历。总算他还知道点人情世故,偷偷夹带了一条面包两个馒头,想用来换取情报。   建文听完,知道这家伙就是所谓的痴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情愿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对哈罗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们放了,我就告诉你这船的驾驭之法。”   哈罗德还没回答,旁边腾格斯眼睛一瞪:“你还没教我呢!如何先教他?”建文无奈地看了蛮子一眼,没好气地喝道:“你打架输给了人家,没资格学操船之术。”腾格斯一听如遭雷击,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这时哈罗德道:“恕罪则个,咱家没奈何,笼子钥匙是贪狼大人亲自带着。倘若他发起怒来,可不得了。”一边说着,他连连摇头,神色里透着几丝恐惧。   看来这位贪狼在船上的权威太重,让这个痴子都噤若寒蝉。建文知道这事不能急,便开口道:“关于这条船,也没什么不能说。不过要讲驾驭之法,就得从这条青龙船的来历说起——它乃是用秘法捕到海中神兽,驯化炼制而成。至于神兽栖于何地、样貌如何,如何捕捉与驯化,可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哈罗德听到这几句话,眼睛都直了,唯恐漏听一个字。建文话锋一转,徐徐道:“可惜我们的性命朝不保夕,这些事情也都没心情说啦。”   哈罗德大急:“尔等死不了!为何没心情说啊!”   “哦?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我在甲板上听见的,贪狼大人说暂且不拿你们去喂虎贲,须到了地方再说。”   建文一听,趁机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贪狼骑着的那条大白鲨,名字叫做虎贲。一般劫完船以后,贪狼都会把那些倒霉的水手丢下水去,喂给虎贲吃。   “到什么地方?”   “咱家不知道,不过怎么也得几日路程。”   建文心中略安,知道还有几日缓冲的机会。他对哈罗德道:“我也不求你帮我们逃跑,不过你得把这船上的虚实说给我听,每天都来汇报一下动静。”既然没法逃脱,那么至少得把握周围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哈罗德正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眼线,不用白不用。   这个要求一点不难,哈罗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然后又说:“那你可得信守诺言,把青龙船的传说一一说与咱家知。”   “你说的越多,我说的就越多。”   “一诺千金!”   囚笼这里不能久呆,不然外面的守卫会起疑。所以哈罗德喜颠颠地先行告辞,他刚要走出舱室,忽听建文在后面喊了一声:   “等一下!”   “莫非阁下想起什么来了?”哈罗德惊喜地一转身。   “把面包和馒头给我搁下……”   等到哈罗德走后,饥肠辘辘的三个人赶紧把吃的分了。七里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看向建文:“你觉得这个西洋人可靠吗?”   “不指望他帮咱们脱困,但今天他已经被我钓住,好歹能通个风、报个信。咱们相机而动。”建文自信地说,七里一点头,略带赞许:“做的不错。知己知彼,这是逃脱的必要前提。”   她即使在表扬别人,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建文对这种表达方式很不习惯,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哎,刚才被打断了,你那个珊瑚的能力,到底怎么来的?”   七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并不习惯把自己的秘密坦白给别人。建文道:“你刚才也说了,得知己知彼。现在我对敌人那边有所了解,可同伴到底能做什么,可还不知道呢——这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和布局。”   他说的合情合理,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妥协。她伸出手臂,轻轻点了一下笼子里的栅栏木条。一丛浅黄色的珊瑚从木条上无端生长开来,伸开四条枝丫,看起来十分漂亮。她的珊瑚头饰,在黑发之间闪闪发亮。   “你可听说过海藏珠?”   “那是啥?”建文皱起眉头。他在海淘斋干了两年,可从来没听过这东西,自尊心略微受伤。   七里的头饰,幽幽地闪出一点光亮,在昏暗的舱室里格外醒目。她缓缓把手放在那一头长发上,向前一撩。建文和腾格斯同时吓得往后头倒退几步,咣咣两声,背部都撞在栅栏上。   一个脸色惨白的黑发少女,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撩起头发,这简直就是恐怖鬼故事!   建文和腾格斯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怂。很快,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注意到,七里的头发虽然被撩起,但那珊瑚头饰却没掉下来。借助着幽光,建文发现那珊瑚的根部紧贴头皮,居然是从七里的脑袋里长出来的,就像头发一样。   这根本不是头饰,而是头发的一部分,只不过变成了珊瑚质地。   建文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个画面所震惊。七里伸手到头顶珊瑚里,轻轻一摘,拿出一枚圆润的小珍珠。那光亮,就是从珠子里发出来的。   这枚小珍珠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涌动着雾气。七里把它放在摊平的掌心,送近到两人面前。腾格斯惊喜地喊道:“里面,里面似乎有珊瑚!”   建文一看,果然在珠子里还包裹着一截珊瑚,很小很精致,就像是陆上的琥珀一样。珠子忽明忽暗,那珊瑚也是若隐若现。   七里的声音清冷而没有起伏:“这珠子是我家族搜集来的一件奇物,谁拥有它,谁就能被赋予奇异的能力。能力的内容,取决于珠子里包裹的东西。”   “珠子里有珊瑚,所以你可以让任何地方长出珊瑚?”   “是的。”七里点点头,“但是第一,我只能让身边一丈之内的地方生长珊瑚;第二,珊瑚的质地和普通珊瑚是一样的;第三,长出来的珊瑚会在十个呼吸之后自动碎掉。”   建文瞪圆了眼睛,觉得这可真是天下最神奇的事情,一个其貌不扬的珠子,居然可以赋予人类超脱常识的力量。这可比那些动辄几万两银子的奢侈品有意义多了。   这个能力乍一听没什么意思,但和七里的轻身功夫一结合,那真是相得益彰。有了它做辅助,七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连悬崖和城墙也可以轻易攀爬,真是天造地设。   可惜的是,七里的珊瑚没有攻击性,它可以从笼子里长出来,但却无法摧毁笼子。眼下的这个困境,没法用它来解决。   建文伸出手去抚摸珠子,那珠子却倏然变成一团雾气,似乎不愿意被别人触碰。七里道:“海藏珠一旦认主,就只有主人才能摸到,无法转让,也无法抛弃。”   “这么好的能力,谁会抛弃啊。”建文羡慕地说。   七里的眉毛稍稍抬动了一下,代表她现在想表达的表情是苦笑:“这个能力,并非毫无代价。你看到我头顶的珊瑚长发了吧?”她再一次撩起油黑长发,露出那截诡异的珊瑚。   “是的,看到了……”   “从我与海藏珠融合开始,它就在我身体上落地生根,无法割离。珠中之物,会取代你身上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推移,这珠中之物会逐渐扩散,最终侵占全身,把你变成那一样东西本身。”   “啊?”   “这是每一个海藏珠拥有者的宿命,他们最终都会化为赋予他们力量的东西,无可避免。比如我,在未来,一定会变成一株人形珊瑚,慢慢地破碎分散掉吧?”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气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第十章 沙洲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气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建文嗫嚅道:“对不起,我先前不知道……”   七里摆摆手:“你不必表示难过,我并不后悔。全靠了珊瑚的能力,我才能从戒备森严的城堡里盗出那一块海沉木,并逃脱将军的追杀。以我无用之命,换来复仇的良机,我情愿如此。”   看着少女的脸庞,建文的心中,似乎有所触动。同样怀着复仇的情感,建文发觉自己比起七里真是太悠闲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才好,末了叹了口气道:“和你相比,我就像是个胆小鬼和懦夫。”   七里很难得地,拍了拍建文的肩膀。对她来说,这应该是很强烈的情绪表达了:“你不需要羡慕,海藏珠这东西听着贵重,其实大部分普通人是不会去要它的。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呐。”   “可是……”   “我的父亲说,每一个拥有它的人,到后来都会后悔,都希望有第二次选择,追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可惜到那时候,已不能回头。你已经失去了常人所没有的,不必再失去第二次。”   建文听到后来,不由一怔:“什么失去?我没拿到过珠子啊。”   “你不是太……呃……那什么吗?”七里礼貌地没有吐出完整词汇。   一瞬间,建文的脸色变得更加忧郁了。他没有辩解,而是把脸转向舱室外面,默默地流泪。过了好一阵,他才转过身来,继续问道:   “听你的描述,海藏珠似乎不止一枚?那个阴阳师安倍舌夫也有海藏珠?”   七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安倍舌夫那一枚珠子里包裹的是一截塞壬的舌尖。所以你能看到他绛紫色的舌尖。借助这个能力,他可以用言灵制造各种幻境,催眠人心——据我所知,日本现存的海藏珠就这么两枚。”   “恐怕我们今天看到了第三枚。”建文脸色阴沉地补充道,“贪狼的右手,没有指头,而是五颗鲨鱼牙。而且在驱使鲨鱼的时候,他的指端也发出同样的光芒。我怀疑他身上也有一枚海藏珠,而且能力与鲨鱼密切有关。”   牢笼里变得一片沉默。贪狼的战斗力已经很惊人了,现在再加上海藏珠的助力,这让越狱的前景越发黯淡。   “这些珠子……到底是哪里来的?”建文问道。   七里把珠子重新放回到头上去,光华一闪,那晶莹的珠子与珊瑚再度合二为一:“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很难得,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接触到。有的说它来自于恶魔的诅咒,也有的说它是海神的遗珍,还有的说它来自于无尽海渊底部的龙脉下颌——谁知道呢。”   腾格斯忽然问了一句:“有能操船的海藏珠吗?”   建文眼皮一翻:“有哇,你先给我找一个能装下整条船的珍珠来。”   “不一定要整条船吧?”腾格斯这会儿突然聪明起来。   “那你找个能装下船舵的也行!”建文捏了捏鼻梁,觉得跟这两个同伴关在一起,心里好累……   到了次日,哈罗徳果然如约而至。他告诉建文,那些海盗对青龙船似乎兴趣不大,稍微研究了一下,看无人能驾驭得了,便放弃了。贪狼大人只去看了一眼,就没再提这事,指示摩伽罗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   这次贪狼出海,本来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做一个交易,半路遇见青龙船,顺手干了一票而已。   建文在脑中的海图里勾勒一下,心中纳罕。这贪狼的活动范围一向在南洋,突然跑到这么远,究竟所为何事?他带着这个疑问去跟七里商量,七里也没什么头绪。两个人的结论一样:敌人的实力太强大,不能轻举妄动,暂且观望看看。   建文为了鼓励哈罗徳,给他信口胡编了一段青龙船的故事,讲到关键之处,又停住了,说你明天带着情报再来听。   哈罗徳好奇心难解,每天来得更勤快了。建文每次都给他说一段书,充分拿出说书人的手段,七绕八弯不进正题,却讲得悬念迭生。哈罗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西洋汉子,听得如痴如醉,每天都来追连载。只要有一日断更,他就急得抓耳挠腮。   就这样,建文从哈罗徳那里,把整条摩伽罗船的情况摸得通通透透。这条船上一共有一百五十个水手,包括贪狼在内,大部分来自于占城。贪狼成名大概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以凶悍和狂暴闻名整个南洋,一闻到血腥味就发疯,很少有人愿意招惹这头怪兽。   贪狼的坐舰船帆上画的,是七头的娜迦形象。这是印度神话中的毒龙,也是贪狼所供奉的神祇。   贪狼身边那个叫泰戈的独眼大副,应该没有海藏珠,否则腾格斯与他交手时就能有觉察。毕竟这东西太过珍惜,一船一珠已经很难得了。不过哈罗徳告诉建文,贪狼手下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大白鲨和一条船。那条大白鲨叫虎贲,摩伽罗号在航行的时候,它总是带着大群鲨鱼如影追随,成为最好的哨兵和杀手。   至于贪狼的坐舰摩伽罗。这是一条和主人一样神奇的海船。它可以像鲨鱼一样潜入水中,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向敌人发起攻击。舰首是一头狂暴的鲨鱼形状,可以随时开启舱门,如同鲨鱼一样吞噬其他船只。   贪狼本人、虎贲和摩伽罗,三位一体,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攻击组合。难怪可以驰骋海上这么多年,无人能奈何得了。   建文越听,越觉得没什么信心逃走。在贪狼眼里,他们三个跟小虾米差不多,连捻死的兴趣都没有。   可是,有件事建文一直觉得很奇怪——贪狼为何不来审问他们?   按道理说,擒获了这么一条厉害的船,应该尽快搞清楚船员的身份,逼问出驭船的办法。对海盗来说,青龙船可是一条绝佳的劫掠用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可贪狼好似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除了哈罗徳,根本没人过来审问他们三个,任由他们整天枯坐在笼子里,被整个世界遗忘。   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   腾格斯这段时间,还挺忙的。贪狼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每天都把他叫出去一个时辰,就为打上一架。据腾格斯说,贪狼从不跟他对话,也不开口招揽,每次带上甲板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贪狼知道腾格斯晕船,为了确保格斗质量,甚至会让坐舰特意下锚停泊。   有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腾格斯痛打一顿,有的时候会慢慢拆解,但胜负从来没变过。   腾格斯对此倒是乐在其中,每次鼻青脸肿回来,还眉飞色舞地给建文和七里讲。建文开始还试图让他借此探听点贪狼的消息。可是腾格斯的脑筋太直,完全不能胜任,所以建文只好无奈地放弃。他安慰自己,这至少证明贪狼暂时不会杀人。   事实上,在这几天里,建文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无聊。   腾格斯忙着打架,七里是个闷葫芦,建文又不能离开囚笼,连去外面放风的机会都没有,简直是无聊透顶,若不是哈罗徳每天准备报到听故事,只怕建文真有可能会自杀。   就这么在海上航行了五、六天,忽然有一天建文感觉船速明显放缓,因为颠簸程度减轻了。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船身又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下锚的迹象,船到目的地了。   建文登时来了精神。他把腾格斯和七里都叫醒,让他们打起精神来,准备见机行事。   “停船意味着入港,入港意味着复杂的设施地形和混乱的人流,还有水手们难得的一刻放松。这将是整条船警惕最低的一段时间,如果咱们要潜逃,这是最好的机会。”建文试图对两个同伴鼓劲。   为此建文准备了四个计划和二十种应对意外情况的预案——没办法,航行期间在笼子里实在太无聊了,建文为了打发时间搞出了许多越狱计划。   看到建文喋喋不休地讲解着每一个计划的要点。七里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虽然风格迥异,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几个海盗吵吵嚷嚷地进了舱室,用麻绳把他们五花大绑,朝外面推去。建文冲另外两个人使使眼色,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当这三个俘虏被推上甲板之时,耀眼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直刺下来,让建文的双眼有些刺痛,不得不先闭紧。海鸥的叫声、海浪的拍击,还有海盗们吆喝着号子收起船帆的动静,这些声音让建文在心里把所有的计划重新默念了一遍,以保证不会错过最好的时机发动。   当他终于把眼睛睁开,向四周看去,却一下子呆住了。   这条船停泊的位置,仍旧是在浩瀚的湛蓝色大海之上。此时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清澈的天空像是一面映出海面的镜子。在船旁边大约二十丈的海面,露出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白色小沙洲。沙洲的形状像是一只倒悬在洞里的白毛蝙蝠,海水如同青空一般衬在四周,好似它正欲张开翅膀,飞向天际。   沙洲表面盖满了细腻的白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陆地边缘和大海的边界很模糊。有经验的老水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间歇存在的潮汐洲。涨潮之时海水盖过去,潮汐洲变成潜藏在水面下的一小块陆地;落潮时海水退下去,陆地浮现出来,变成一个极小的小岛。   这种岛没有任何动植物可以生存,连淡水都没有,只有砂子能留下来,加上面积又小,毫无占领价值。在任何一张海图上,都不会把潮汐洲当成一个真正的岛屿,更别说落脚了。   建文预想了许多种场景,可万万没想到,贪狼会把海船停在这么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小破岛旁边。他急忙往四周看去,此时潮汐洲旁边除了停靠着摩伽罗号这条大船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哪怕一块木板都没有——他准备的所有计划,全都成了笑话。   海盗们并不关心建文的心情。泰戈站在舰首,大声指挥着水手们停好船,然后卸下三、四条小艇,用甲板上的齿轮与绳索吊下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包裹。他们一路划着船来到了沙洲边缘,在沙滩上卸下货物。   那三个可怜的俘虏,也被扔进一条破烂小船,晃晃悠悠地朝着沙洲飘来。那些鲨鱼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来回游动,不时用鼻子和鱼鳍去顶小船,让人胆战心惊。腾格斯在陆地上战力惊人,一到这会儿便成了怂货,小船稍微倾斜一点,他就“哎呀”一声整个身躯朝左右猛躲,让小船几次差点倾覆。   沙洲上早就用七、八根竹子和一块发臭的麻布支起了一块遮荫地,几个俘虏像鸭子一样被赶到这里跪好。没有看守,在这个沙洲上,根本不用担心逃跑。建文意外地发现,原来哈罗徳也来了,他仍旧披着那件破旧长袍,一个人趴在沙滩旁边撅起屁股挖坑,估计是想考察这里有没有独特的生物吧?   海盗们虽然不允许他下船,但这个沙洲实在没什么逃跑的风险,也就由他去了。   海盗们忙着把运上沙洲的包裹拆开,摆好。没过半个时辰,整个沙洲上便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地。有几顶精美的帐篷、有通向沙滩浅海的活动木栈桥,摆放成两排的十来个松木箱子,甚至在最中央的帐篷里还摆放着一张小餐桌和一块珍贵的波斯毛毯,餐桌上有烤鸡、烤鱼、煮豌豆和一坛子上好的白酒。   一直到这个时候,贪狼才在甲板上现身。他头缠白巾,左耳垂穿着一条宝石丝带,丝带一直垂落到肩部,身上被墨黑、绯红与靛蓝的三层皱面丝袍重重裹住,像是一尊盛装的神祇。不过这丝袍裹得太紧了,把一块块贲张的肌肉勒得更加线条分明,感觉随时会挣脱束缚爆炸开来。   他一出现,所有的海盗包括泰戈都高举双手,三呼万岁。   贪狼从容跳下大船,身体即将落水之时,大白鲨虎贲凌空跃起,充当踏脚石。贪狼的左脚轻松一垫,越过宽阔的海面,整个人一下子落到沙滩上,两条腿踏出两个深深的坑。   贪狼看也不看三位俘虏,沿着栈桥来到营地,进入主帐。他倒了一碗酒,自斟自饮起来。看这个架势,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似的。泰戈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巡视,不时看向海边。   建文偷偷对七里说,大概他们是在进行某种隐秘交易。这么小的一个岛,没法当港口,但作为接头地点还是挺合适的。腾格斯在一旁有点担心:“咱们会不会被卖掉?”   建文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蒙古蛮子居然有点开窍了,总算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有了清醒的认识。然后腾格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又说了一句:“希望买走我的人会操船。”   “…………”   建文默默地转过头去,看向天边的海平线。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行到天顶之时,建文发现海面上出现了异状。   远远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逐渐扩大,表明正以惊人的速度靠近这个岛。等到黑点更接近时,可以看到那是一个蓝灰色的椭圆形在乘风破浪,两侧有水花翻腾。数十息后,建文的眼睛猛然睁大,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原来那黑点,居然是一头巨大的鲸鱼。这条鲸鱼半浮在海面,露出宽阔如台的光洁脊背,一张如洞窟般开阔的大嘴微微地张着。一条肥厚大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像是半座引桥高高挑起——而在它的舌头上,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第十一章 交易   这人头戴宽檐纱笠帽,里着道袍,外着褡护,腰部还系着一圈赤襕丝绦,完全是一副高丽人的装扮。他负手站在鲸鱼舌上,渊渟岳峙,长袖随海风飘动,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倘若被大明的画家看到,一定会画上一幅《海上遇仙图》。那丝绦垂下一角,在胯下拴着一只铜制的麻雀,它也正随风翻飞。   摩伽罗号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船舷上朝这边看来,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少人隐隐觉得,这家伙的登场方式,比老大骑鲨的气魄还要更大一点啊……   鲸鱼一直游到小岛近前,才缓缓停住。它小山一样的身躯往那一停,连旁边的摩伽罗号都显得小巧玲珑。   鲸舌缓缓下降,舌尖正好搭在沙滩边缘,构成一条绝妙的肉质栈桥。那人负手迈着四方步,悠然从鲸口走到沙滩上,然后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矮,下颌有三缕长髯,脸上保养得极好,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望之如同一个老寿星。   “铜雀,你这个老东西迟到了。”贪狼站起身发出洪亮的笑声。   被称为铜雀的老者淡淡一笑,先行一揖:“小老来迟,一会儿当自罚三杯谢罪。”   建文听得分明,两人皆用海上通行的汉文交谈,他暗暗在想,这铜雀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正凝神琢磨,一抬眼,发现铜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忙把视线收回去。   所幸铜雀没在三个俘虏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进主帐,各自落座。贪狼懒得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的呢?”   铜雀大袖一摆,将一块鱼骨放在了桌上。这鱼骨是绿玉质地,精致非常,一共三十六排骨刺,每一根都透着莹莹的绿光。贪狼用指头把它捏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铜雀笑道:“莫非将军你还不放心?”   贪狼道:“海上没什么人是能信任的。”他仰起头来,冷哼一声,嘴里迸发出一股气流,直接把营帐顶棚的毯子给吹开了。正午的一股炽热阳光,投射进帐内。   贪狼把绿玉鱼骨放在阳光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只见光芒透过半透明的鱼骨身,斜射到旁边的一片挂毯上。那挂毯之上,居然映出一片海底景象,石群交叠跌宕,排布方式很有章法,宛若壮丽宫阙,辅以石隙间的海藻摇曳,如同龙宫一般神奇。在那宫阙之间,似有一只海龟趴伏。   这景色想必是镌刻在了绿玉内部,阳光一射,便能被放大投影出来——可是,要多巧妙的工匠,才能在不破坏外在结构的前提下,在玉石内里镌刻如此精妙的景象出来?   贪狼看到这个投影,才彻底放心下来。他把那绿玉鱼骨揣到怀里,哈哈大笑道:“很好,居然是真的,不愧是骑鲸商团,信誉很好!”   建文听到这名字,颇为震撼。他在泉州港听商人们聊过,海上有一伙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贸易,专门从事各种离奇的买卖。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到一定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据说骑鲸商团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超级商会的身影,是四海商业力量的代言人。   先前建文以为骑鲸是个文学修辞,看到铜雀才知道,原来这名字真是一点都没错。   交割完绿玉鱼骨,铜雀举起酒杯,默饮一杯。贪狼知道他什么意思,做了一个手势。泰戈得令出去,吩咐海盗们把那数十个松木箱搬过来。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装着多少珍宝。   “开箱!”泰戈喝道。几个海盗上前撬动,第一个箱子掀开盖子,里面满是金银珠宝首饰古董,大概都是各地抢来的,阳光一照,金灿灿得十分耀眼。   “行了,够了。”铜雀抬起手来,阻止泰戈进一步行动。他转向贪狼,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在海上有盛名,小老信得过,不必检查了。”   贪狼眼睛一瞪:“万一我糊弄你呢?”   铜雀捋髯说道:“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   这话说得十分大胆,甚至还带了几分威胁。贪狼却很满意,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铜雀肩上拍了拍。以他高大的身材去拍矮小的铜雀,压力十分巨大,可六十多岁的铜雀却生受下来,面不改色。腰间挂着的那只铜雀,倏然一动,似乎把力道都卸走了。   既然不必开箱验看,泰戈便指挥海盗们,把这些装满了金银的松木箱子一一投入海水中。铜雀吹了一声口哨,那鲸鱼轻轻吸了一口水,顿时形成一片漩涡,把这些漂浮的箱子连同一条小船都吸入口中,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深深的嗓子里。   “不好意思,这个小家伙有点贪吃,毁了将军一条船,小老照价赔偿。”铜雀解释道。   贪狼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一条破船而已,就当是附赠了。”   建文在一旁听着,有点惊讶。他虽未亲自鉴赏过那绿玉鱼骨,但大致能判断出来: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不过那十几个松木箱子里的东西也价值不菲,折算下来可是天价。可是听贪狼的口气,似乎还占了铜雀便宜——这东西到底干嘛用的,有那么贵重吗?   铜雀见交易完成了,正要告辞离开,不料贪狼忽然开口道:“铜雀先生,我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不知你有无兴趣?”   “哦?”铜雀饶有兴趣地回头过来,表情却没太多惊讶。那三个俘虏一字排开跪在那里,贪狼必然是有用意的。他这种老道商人,眼光毒辣,早知道贪狼会忍不住先自己说出来。   贪狼一抬下巴,海面上的摩伽罗号开始原地掉头,把正面舰首对准了海岛。随着一阵隆隆声传来,船头像海兽的巨嘴一样裂开,露出一个巨大的底舱。青龙船那漂亮的流线造型,呈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附近的海水开始沸腾起来,虎贲为首的鲨鱼群在四周游走,这条船似乎对他们充满了挑衅意味。   铜雀的白眉跳动了一下,似乎被这条船的模样给惊到了。贪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直胳膊道:“这是我在前来的路上无意中得到的,船上就三个人,都在那边跪着——铜雀先生是否有兴趣收购?”   “这么好的船,将军你自己不留着吗?”   贪狼嘿嘿笑了一声:“此船与我无缘,只要卖个好价钱就是了。”   这句话一出来,小岛之上的气氛登时有了改变。铜雀向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青龙船观察,然后扫了建文、七里和腾格斯一眼,似乎对贪狼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贪狼不悦地挥动手臂,让其他海盗尽量站远点。铜雀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若小老眼光无差,这船乃是大明水师里的四灵之一,青龙船对吧?”   “大明水师的舰船有那么多,我可没那么好的记忆力。”   铜雀道:“两年之前,大明皇帝意外死于海上。有传闻说太子失踪,就是坐着这条青龙船逃走的。朝廷的告示至今还贴得到处都是呢。”   贪狼面无表情:“那是朱家天子的事,我既不识字,也没兴趣。”   “也就是说,将军无意中在海上得到一条船、三个人,并不知来历,只想把他们尽快卖掉?”   “不错。”   “看来刚才小老说的没错,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铜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贪狼这次的反应,却不太乐意,巨手来回捏了几下,终究没有发作。   铜雀一笑。贪狼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大明水师对整个南洋来说,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就算是贪狼这种凶蛮横霸的角色,也不想与之正面对抗。青龙船是大明水师最重要的战力,如果贪狼胆敢开着它四处招摇,很快就会惹来大祸上身。更何况,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疑似太子,深究起来麻烦更多。   一牵扯到大明,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贪狼够狠够贪,也够聪明,知道什么势力可以招惹什么势力避之则吉。他干脆对青龙船和三个俘虏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想知道这是条什么船,也不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只要尽快转手卖掉就好。   整个海上,有胆量吃下青龙船的,恐怕也只有骑鲸商团了。   “铜雀先生到底有兴趣没有?”贪狼不耐烦地催促道。他在海上不可一世,但论到买卖斗心思,可完全不是铜雀的对手。   铜雀慢慢踱着步子,从海滩走到三个俘虏面前。他已经摸到了贪狼的底线,占据了主动权,并不急着出价。   “将军是打算人船分卖,还是一揽子?”   “自然是一并,不单卖。”贪狼不傻。万一铜雀开走了船,俘虏留在他这里被杀掉,所有的黑锅就得自己背。   铜雀只是略作思忖,便伸出一根指头:“再多给将军一枚绿玉鱼骨,如何?”   贪狼皱了皱眉头:“略低,两枚如何?”刚才那十几箱子金银珠宝,他脸色都不变一下,可眼下交易的,毕竟是一条名舰,这个价格就低了。   铜雀却不为所动:“一枚绿玉鱼骨,不能再多了。”   贪狼脸色阴沉下来:“你这是故意压价。”他的手指发出光亮,沙滩外的虎贲忽然跃跃欲试,似乎随时会扑上来把铜雀拖下海噬咬。   面对着腾腾杀意,铜雀却仍是一脸坦然:“将军明鉴。小老吃下这东西,也要担起很大干系。要知道,这一段因果,本该是将军的。”他说这话时,腰间铜雀也开始闪闪发亮,那鲸鱼也不安分地摆动身躯,掀起巨浪拍打着摩伽罗号的船体。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老头身上大概也有海藏珠,有着不为人知的神奇能力。骑鲸商团独来独往,在这蛮荒似的无法之海,必有保身的秘诀。   对峙只持续了几个呼吸,贪狼忽然全身松懈下来,杀意顿敛,一脸的凶恶神情化为哈哈大笑:“真是吓不住你!算了,这次就不黑吃黑了。” 他一晃巴掌,光芒尽消,虎贲摆摆鱼鳍,重新消失在水下。   面对贪狼的坦诚,铜雀大袖一拍,面色如常:“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把手探入怀中,又取出一枚绿玉鱼骨,递了过去。贪狼眼神一凛,这绿玉鱼骨有着极重要的妙用,多少人欲求一而不可得,就连贪狼这种等级的人,也要费尽心思才能换得一枚。   想不到这个铜雀,身上随随便便就放着两枚。如果现在能把他干掉,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   这个念头只在贪狼脑海中闪过一下,就消失了。他就像是鲨鱼一样,对手若露出一点破绽,都会被毫不犹豫地干掉。可眼前这个铜雀,实在深不可测,直觉告诉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贪狼用阳光再次验看了一下鱼骨,确实没什么破绽,便对泰戈交代了一句。泰戈向摩伽罗号发出信号,让他们把青龙船滑出底舱,然后鲨鱼们奋力将它推到海滩上。   “这三个俘虏,也是你的了。”贪狼道,“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铜雀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搭腔。他知道贪狼这是在试探,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艘强大而棘手的船舰和这三个身份成疑的囚徒。   贪狼见铜雀没回答,有点尴尬,便把视线放到腾格斯身上:“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家伙可是个好玩具。”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啊。”铜雀回答。   “那我能最后借用一次吗?”   贪狼天生巨力,又有格斗天赋,很少有人能走过三回合。难得能碰到腾格斯这种精通摔跤的高手,可以酣畅淋漓地战上几次。这次卖掉,以后未必能见到了。   得了铜雀的首肯,贪狼走到腾格斯面前,扯开他手腕上的绳子。腾格斯有点茫然,贪狼道:“来呀,咱们再打一次!”   腾格斯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起身吼道:“好!”   于是这两个人在海滩上又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这次腾格斯的表现很神勇,居然把贪狼掀翻了好几次。当然,结局没变,他还是惨败。贪狼大概意识到腾格斯此时是铜雀的奴隶,所以下手不再留情面,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直到铜雀忍不住提醒说你别弄坏了我的财产,贪狼才罢手大笑离去。他随手把腾格斯蘸在手臂上的血洒进海水,周围鲨鱼顿时都发起疯来,簇拥在一处,这位海盗巨魁就这么踏着一排排鲨鱼脊背,回到摩伽罗号上。   泰戈把满脸流血的腾格斯搀起来,丢回到棚子里,眼神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妒意。这个小动作,也被铜雀收入眼中,但什么都没说。   其他海盗把岛上的物件七手八脚收拾干净,一会功夫,撤了个一干二净。整个小岛上只残留着一堆散碎木块与绳头。这些不必特别费心,到了晚上自然会被涌上来的潮水洗个干净。   摩伽罗号扯起风帆,转头离开了。铜雀负手站在海滩之上,目送着海盗们离开,然后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三个俘虏。   三个俘虏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铜雀走到建文跟前,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太子殿下,久违了。”   这一声称呼,让建文一下子变得极为慌乱。他没料到,这老头一下就说破了他的身份。而且久违?难道之前曾经见过?   “先皇出海之时,小老曾随高丽使团登舰觐见,有幸拜会过殿下,故而认得。”铜雀说。   建文这才明白。之前出海,他跟随父皇接见过许多海上各股势力的使者,也许和铜雀在那会儿就见过,可是他完全想不起具体细节了。   身旁的腾格斯和七里,也愣住了。这个小伙计不是宫殿里的那个太什么吗?怎么后一个字不一样了?腾格斯生怕自己的汉文不好,去问七里,七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你很好……把我们从海盗手里救出来,很好,我会……嗯,给你犒赏的。”建文结结巴巴地维持着太子气度,不过说到后来,底气不是很足。   现在大明是叔父当政,他作为一个逃亡皇族,再谈犒赏未免有些尴尬。   不料铜雀呵呵一笑,捋髯道:“太子勿忧,小老把你们买下来,却不是为了向大明表忠心,而是为了这个东西。”   他伸出手去,没对准建文,反而伸向七里。以七里的反应速度,竟然没躲过这慢吞吞的一抓,顿觉脖子一空,那块海沉木已经被铜雀握在了手里。 第十二章 因果   七里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朝铜雀扑去。她常年接受暗杀训练,身法何等快捷,可铜雀腰间的铜制麻雀一闪,一股力量凭空而起,把七里弹开数丈之远,摔在沙滩上。   “百地家的杀手,应该有最起码的观察力吧。贪狼在我面前,尚且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能随意出手?”   铜雀一口叫破了七里的身份,饶是她斩断了情感,动作也不由得一滞。铜雀淡淡道:“前几日日本人在泉州闹得天翻地覆,幕府将军不惜与大明交恶也要动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点消息小老若还掌握不了,可就别做生意了。”   建文和七里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一个落难太子、一个逃跑的杀手遗族,你们两个居然凑到了一起,还怪有意思的。” 铜雀说着,又看向腾格斯,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位朋友……请问是什么来历?”   腾格斯揉着满是淤青的脸,勉强蠕动着两片肿胀的嘴唇道:“我是科尔沁水师提督,我来到南洋想学操船之术,复兴蒙古水师。”   这次轮到铜雀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腾格斯,竟然一时语塞。以他的经验,都没法判断这蒙古蛮子是在调侃还是认真的。   “好了,这里很快就会涨满潮水,我们还是上船再说吧。”铜雀拍拍手。   “上船?”   建文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那条张开嘴吐着舌头像傻子一样的大鲸鱼。铜雀笑道:“别想多了,那家伙可不会让别人站在他舌头上。咱们当然是上青龙船……嗯?”   忽然,铜雀眼神一动,把视线看向三个俘虏背后的沙滩。那里有一个拱起的沙包,居然还一耸一耸的。说时迟,那时快,鲸鱼发出一声长鸣,从头顶喷出一股水柱,“哗”地一下把沙子冲开,露出里面一个撅着屁股的金发洋人。   “哈罗德?” 建文大惊。他竟然没跟着贪狼他们走?   哈罗德从沙坑里爬出来,狼狈地拍拍头顶的白沙,用奇怪的汉文腔调说:“咱家想弄个分明,这等地界,会有何样的生灵存在。潜入沙中,正是为了揣摩彼等的心思。”   虽然这话半通不通,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这家伙为了研究沙里有什么生物,居然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结果太过入神耽误了时辰,被海盗们生生忘在了沙洲之上。   这家伙在贪狼那边,得多没存在感。   对此哈罗德倒不沮丧,他环顾四周,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停泊着的青龙船,眼睛立刻直了。他扯着建文的袖子说:“就是这条船!就是这条船!我能上去研究一下吗?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开的!”   腾格斯闻言大喜:“我也早想知道了!建文老是不肯说!” 哈罗德激动得浑身乱抖,连连称是。这两个人一憨一痴,居然找到一个共同话题,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建文无奈地对铜雀解释:“这俩我都不太熟,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的。” 铜雀笑道:“既是萍水相逢,又无利益牵扯,索性把他们留在这里好了。”   一听这话,建文却犹豫了。此时周围的水面开始慢慢抬升,间歇洲的面积逐渐缩小。若把腾格斯和哈罗德丢在这里,只有溺死一条路。   “还是让他们登船吧……” 建文叹了口气。哈罗德是个好人,腾格斯更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其实就算是两个陌生人,建文也不会坐视他们淹死。   “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的一样,仁厚而软弱啊。”铜雀笑着说。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建文的心。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难道坐视他们去死就对了吗?”   “殿下不必和我争辩,您才是船长,您说的算。” 铜雀耸耸肩,但立刻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记住一件事,船长是你,但这条船的船主,却是我。严格来说,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奴隶。”   建文和七里都没吭声。这个家伙神秘莫测,暂时还惹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与观察。   于是这一行人匆匆登上青龙船。哈罗德一上船便东张西望,问东问西,腾格斯之前呆过,便得意地带着他到处参观,俨然一副主人派头。铜雀背着手缓步走到主舵前,对船舵正中央镶嵌的玉玺很有兴趣。   建文和七里最后登船,上到一半,七里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原来你并不是太……呃,那什么。” 建文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七里盯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割舍一样东西,是多么大的痛苦。”   “当然不知道!” 建文颇为赧然,同时又有点愤然。   七里似是惆怅地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能真正理解我。” 说完她蹬蹬几步,轻盈地跳上了青龙船的甲板。让建文一个人呆在后面:“合着我不是太……什么,还把你给得罪了?”   没过多久,哗哗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把间歇洲完全淹盖过去,重新变成一片海面,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似的。重获自由的青龙船微微摇晃着,舰首的青龙昂首挺立,目视南洋方向。   建文站在主舵之前,其他人在周围聚拢了一圈。除了七里之外,其他人都对他如何操船兴趣十足。   建文把手按在玉玺之上,轻声说了一句:“青龙,醒来!” 整条青龙船“唰”的一声,全身微震,两侧的盘龙轮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哈罗德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眼眶瞪得几乎要裂开来。   “不用人力,居然自行旋转,这是如何做到的?” 他喃喃自语,双肩微微颤抖。若不是腾格斯在旁边拽着,他恐怕已经扑到盘龙轮上去了。   铜雀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青龙船的启动,建文简单地做了解释。想要控制青龙船,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拥有王命旗牌的水师提督,要么是拥有玉玺的天潢贵胄,而且后者的等级比前者要高。这就确保四大灵船,始终是在皇室的掌握之下。   理论上来说,建文手握玉玺,是可以同时控制那四条灵船的。但他之前从没接触过这些,不知该如何操作,这才会出现之前郑提督用三条灵船围攻青龙的情况。   “青龙,启航!” 建文手摸玉玺,又一次喊道。他试过很多次才知道,青龙船能够听懂人类简单的语言,用“青龙+简单指令”的句式,便可以进行控制。   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从低速转为高速,船底与海面微微分离,舰首高抬,整条船如一支蓄足了力量的长箭,一下子飞了出去,在海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痕。   哈罗德扒住船舷,兴奋地哇哇直叫,任凭扑面而来的海风把他的金发吹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就连腾格斯的力气,都没法把他拽走。   “朝游苍梧暮北海,不愧是大明水师中速度第一的青龙船呐!” 铜雀感慨道,重新把斗笠戴在头上。因为剧烈的海风把他的胡子和头发吹得上下飘飞。   建文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问铜雀:“你的鲸鱼呢?青龙船这么快的速度,它断然是跟不上的。”   铜雀侧过头,打量了建文一眼:“殿下连一只无关的动物都要关心?”建文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若不知道航向何处,青龙船速度再快也没有意义。   铜雀呵呵一笑,说:“这个不急,你们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他一撩后襟,坐在了主舵旁边。   反正青龙船无需掌舵,建文和七里选择了铜雀对面,满腹疑惑地并肩坐下来。哈罗德忙着满船到处跑,快乐地几乎要疯掉了,腾格斯觉得他一定懂点操船的技术,跟着一起跑来跑去。这两位也不是铜雀要谈话的对象,姑且由他们去了。   建文和七里先把自己的经历简要说了一下。铜雀听罢告诉他们,在青龙船离开之后,幕府将军的坐舰“火山丸”大闹泉州港,惊动了驻军围攻。没想到港内莫名遭遇了火山喷发,毁掉了十几条军舰,火山丸得以顺利逃脱,不知所踪。   两人都是一阵惊诧,泉州港里何时冒出火山来了?这跟幕府将军有什么关系?能在明军数十条军舰的围攻下逃脱,这火山丸的战力得多么强悍?   这些疑问,铜雀并没回答。他扫视一圈,方才缓缓说道:“小老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骑鲸商团口中的“买卖”,从来不是什么简单买卖。两人很有默契地沉默着,等着下文。   “以贪狼的胆气,尚且不敢把这条青龙船留在手里。你们可知道,小老为何愿意担下这段因果?” 铜雀晃动着夺自七里的那一块佛陀造型的海沉木,忽然一顿,语气肃穆起来: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它。”   七里的呼吸陡然紧促起来。她千辛万苦前往泉州港,就是想弄清楚它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了这东西,幕府将军不惜杀灭了百地一族,不惜与大明开战。如今铜雀为了得到它,不惜收留这一条烫手山芋——到底为什么?   铜雀似笑非笑:“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几百年前的中国,有一个女皇帝叫武则天。她在年轻时,遇到过一位叫显照的和尚。显照亮出一串海中奇珠,让她选,结果她选择了无上的权势,后来果然当了皇帝。可是,她年纪大了以后,开始后悔了,希望能做第二次选择,好永葆青春。显照说那串珠子,已经归还大海。如果想要再获得佛祖垂青,必须在南洋海眼建一座佛岛。武则天便动员全国之力,硬生生在海眼之上建起一座佛岛,堆积大量供奉,派遣无数高僧诵经开光。可是她没等到佛祖垂青,就老死了。那个佛岛的位置,也逐渐失传,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建文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海中奇珠,莫非就是海藏珠?”   铜雀对此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朝廷把佛岛给遗忘了,不代表其他人也遗忘。历朝历代,一直有人试图找到那一个南洋海眼,登上佛岛。要知道,别说岛上那堆积着山海之量的金银财宝,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串海中奇珠——武则天只选了一粒,便已君临天下,如果拥有一串,该是何等强大?”   建文逐渐听明白了。无尽的宝藏,无尽的力量,只要有一个,就足以让整个世界的人发疯,更何况是两个?   宝藏的故事,他听了太多,对这些套路知之甚详,不由得脱口而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不对?”   “殿下聪睿。” 铜雀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没有人知道,佛岛究竟在哪里。它镇坐于南洋海眼之上——可海眼到底是什么意思?位于何处?有什么标志?除了显照和尚本人,没人答得上来,而……”   “而这块海沉木,就是唯一一个与佛岛有关的线索?” 建文截口道。   铜雀意味深长地看了建文一眼:“殿下抢话倒是真快……那个海眼之位,是显照和尚亲自测量,只有他知道通往佛岛的针路海图。在佛岛竣工之后,显照和尚动身返回洛阳报功,结果船行至半路,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舰船沉没,显照和尚殒命大海——而这块海沉木,据说就是当年显照的沉船碎片之一。它沉于海眼,凝于深渊,再随潮流而出,佛岛针路的线索就隐藏其中。”   建文闻之失笑:“铜雀先生,你是骑鲸商团,怎么也相信这种无聊的传说?这块海沉木我检查过了,雕工是不错,并没有什么藏宝图痕迹。地图云云,只怕是小说家们的想象吧?”   铜雀却摇了摇头,面色严肃:“它也许和宝藏无关,但这是唯一和佛岛相关的东西。若要找到佛岛,只能着落在它身上。”   建文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您刚才说,这块海沉木,是显照沉船的碎片,之一?”   “殿下能留意到这个细节,很好。如您所说,显照沉船形成的海沉木,不止有这一块,而是有许多碎片。”   “啊?这么多?”   铜雀的口气变得略带沉痛:“从武则天死后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块显照海沉木现身于世。每次现世,都会引起一场海面上的腥风血雨、绝大纷争,因此而死掉的人不计其数,灭亡的南洋小国,少说也有十几个。啧,本来是佛法殊胜之物,却成了嗜杀贪欲之源,真是让人感慨——在我们骑鲸商团的圈子里,这种沉木,被称为显照佛木。”   “从唐至今?岂不是说,已经有几十块显照佛木出现?”   “是的。不过奇怪的是,同一时代,显照佛木只会出现一次,从未有两块聚在一起。所以你们手里这一块,在这个时代是独一无二的。”   “可这木头上没字没画,怎么判断与佛岛有关?”   “看它的造型。” 铜雀拿起海沉木,点了点木上那尊佛陀的坐像。建文凝神观察了一下,这尊雕像的确栩栩如生,乃是佛陀布施造像。   “嗯……左手指端下垂,手掌向外,结与愿印,意指佛祖慈悲,可了却众生祈愿;而右手屈臂上举到胸口,手指自然舒展,结无畏印,意指赐予众生平安,无所畏惧——这两个手印,倒是与佛岛传说有所关联,可这没什么特别的吧?到处寺庙里都能看到。”   铜雀道:“这并非人工雕得,而是天然形成。”   “不可能吧?”建文大吃一惊。   “根据传说,显照和尚在船沉之时,发下最终的一个大誓愿。他把一身精微佛法散入海中,护住沉船。因此每一块沉船碎木,都蕴藏着芥子大小的一点佛性。它们在海眼中被揉搓、凝压成海沉木的过程中,有那一点佛性牵引,自然化成了一尊佛像。”   “这,这也太玄了吧?”   铜雀把海沉木递过去,对建文和七里说:“你们可以试一下。显照佛木泡入水中,佛头会自显圆光。”   建文连忙起身,从船外打了一桶海水上来。七里把佛木往桶里一丢,只见水面波光粼粼,那佛像顿时生动了许多,只见一轮威严圣洁的圆光自佛头后悄然显现,宝相庄严。   建文把它拿出水来,圆光顿时消失。他重复了几次,确认只有在水中,才能看到这幅异象。而且这光不是来自于什么镶嵌的珠玉,也不是水面折射的错觉,就是凭空出现——这个特色,确实不像是人类的能工巧匠所能做到。   可若说它是自然形成,岂不是更匪夷所思?   七里从他手里接过海沉木,反复端详。她比建文更迫切地想知道里面的秘密,也看得更加仔细。可任凭她如何观察,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端倪。   “水显圆光,这是显照佛木最显著的特征,根本没法伪造。所以有圆光者,必是真品。”铜雀说到这里,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可惜世人对佛木的挖掘,也只到这里为止了。至于这圆光和佛岛之间有什么联系,就没人能参透了。”   建文脑筋转得飞快:“莫非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在水里可以投影出文字?”   “已经有人试过了,没有。”   “那就是佛木自带的纹理褶皱,墨拓下来会形成海图?”   “也试过了,不是。”   “剖开佛木呢?也许里面另有玄机。” 建文越说越兴奋,把脑子里的种种藏宝故事全翻出来了。   铜雀连忙制止了太子殿下的疯狂联想:“这么多年了,无数能人异士都琢磨过显照佛木,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始终没人能参悟其中真相……”   说到这里,铜雀突然换了个口气,“其实之前也曾有人宣称自己参透了显照佛木里的秘密,扬帆出海去找,但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所以到底这些人是不是真的领悟到了毂中奥妙,是否真的找到佛岛,谁也不清楚。”   “真是一群被贪婪蒙蔽了智识的家伙啊。” 建文撇撇嘴,始终觉得这个传说特别不靠谱。   这时铜雀淡淡地抛出一句话:“那如果我告诉你,你们大明的先皇出海,也是为了这个宝藏呢?”   建文猛地从原地跳起来,他捏紧了拳头:“荒唐!我大明富有四海,岂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御驾亲征!”   “哦,那大明水师出海,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煊赫国威,镇护夷藩!”建文清楚地记得,在舰队出征之前,父皇颁布的圣旨就是这样说的。   “煊赫国威,镇护夷藩,这种事郑提督去做就够了,为何天子要亲自出海?殿下饱读史书,该知道天子譬如北辰,岂可轻动?”   “那……怎么也不可能是为了佛岛宝藏,父皇不差那点钱。” 建文还在试图辩解。   “他当然看不上佛岛宝藏,但是他和其他帝王一样,渴望的是长生不老。那一串海中奇珠,是他唯一的希望。”铜雀严肃地指出来。   建文面色煞白,难道父皇兴师动众,派遣了这么大规模的舰队出海,也是为了这劳什子佛岛?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明水师的路线确实很奇怪,并没有沿着惯有的航线深入南洋,很少停靠海港,大部分时间是在海面上转悠。   “可海沉木明明是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偷来的,我在父皇的船上,可从来没看到过这东西。”   铜雀道:“我之前曾经跟随高丽商团,在海上觐见过大明先皇。他们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是利用商团的力量,找出显照佛木——倘若先皇知道这佛木被幕府将军拿到,恐怕大舰队会直接打到江户也说不定呢。”   建文有点发怔,他可没想到,大明水师这次出海,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隐秘的目的。回想当年,他发现大明水师停靠的地方,都是极偏僻的渔村和城镇,每次都派大军登陆占领,搜查一遍才走。当时他觉得不解,现在回想起来,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   “七里,你父亲在哪里找到显照佛木的?我记得你说过,也是在南洋?”   七里回想了一下,却摇摇头:“他没跟我提过,只知道是在南洋某个偏僻的地方。”   换句话说,大明和幕府其实同时在找显照佛木,幕府派遣了最精锐的暗面力量,偷偷行事;大明则是御驾亲征,公开大张旗鼓地寻找。想到这里,建文看向七里,眼神变得十分古怪,七里虽然面无表情,却聪慧得很,略一思索,便明白建文的意思。   幕府将军为何要将百地家灭口?七里说是因为父亲擅自去查佛木的来历,这恐怕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大明皇帝一直也在寻找这东西。如果百地家把消息泄露出去,将会爆发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所以幕府将军无论如何,也要把百地家灭口。   换句话说,建文父皇的逼迫,间接导致了七里家族的灭亡。冥冥之中,两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实在奇妙。   青龙船继续向前驰骋着,舰首切开海面,两侧浪花哗哗。不远处的舰尾,哈罗德和腾格斯兴奋的议论声不时响起。建文和七里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七里缓缓转动脖颈,看向铜雀。她的情绪没有变化,语气却有了微妙不同:“那么,幕府将军想要得到显照佛木,也是为了那一个佛岛喽?”   铜雀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没错,而且他比大明皇帝更危险。大明皇帝,只是想长生不老。而幕府将军,却一直处心积虑,欲要对外扩展。倘若被他登上佛岛,获得财富与力量,只怕第一个受到侵袭的,就是我们高丽李朝。”   建文恍然大悟,难怪铜雀对佛木如此上心。   铜雀收起那一瞬间的凶狠,恢复到和蔼神情:“说起这个,可真是天意了。原本我只是为与贪狼交易而来,可没想到,一上那间歇洲,便看到显照佛木挂在百地七里这个小姑娘的脖子上。明国有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原来他一登岛,就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亏铜雀沉得住气,丝毫情绪不露。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装出一副替别人担因果的姿态,假意把注意力放在青龙船上。可怜贪狼以为三个俘虏只是添头,却不知那件挂饰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时七里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十三章 缘法   经她一提醒,建文也立刻警惕起来。如今佛木已经落到了骑鲸商团手里,这东西牵扯到的利益太大,每次面世都会掀动腥风血雨,那么铜雀到底想要做什么?按照评话小说的节奏,接下该是灭口了吧?   铜雀看到两个人如临大敌的神色,哑然失笑:“别那么紧张,还是回到咱们最初的话题吧——小老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 两个人异口同声。   铜雀伸手一抛,把佛木丢还给七里,淡淡道:“我想投资你们,去寻找佛岛。”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惊呆了。建文没想到,这个铜雀居然不按套路来,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可铜雀的动作表明,他是认真的。   铜雀看向七里:“你对幕府将军充满着仇恨,对吧?” 七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最痛快的复仇方式,就是毁掉他最大的希望。你登上了佛岛,就意味着幕府将军这么多年的筹划付之东流。”   听到这里,七里的双眸陡然亮起光芒。然后铜雀把视线转向建文:“你对你的叔父,同样怀着强烈的仇恨。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也希望手刃元凶,重登皇位,对吗?”   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建文有点适应不了。复仇的情绪,确实在他胸中始终萦绕,可是此前环境所限,他自顾尚且不暇,更不敢奢望复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声。   铜雀直视着他:“登上佛岛,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会有海量的宝藏等着你。掌握了这两样东西,你就有希望返回京城,成功复辟——所以寻找佛岛,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事,我说的不错吧?”   面对这个巨大的诱惑,建文并未立刻答应,他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没错,这对我们两个很有利,可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又为何做这种事?”   建文在泉州港见惯了商人的招数。商人总会对主顾痛心疾首说我这东西卖亏了,看你人好才给你这个价,其实他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铜雀许出这么大好处,建文根本不信他没自己的算盘。   铜雀何等精明,立刻知道建文纠结在何处,他微微一笑:“小老也不瞒两位,这一番资助,好处自然是有的。我们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买卖,我们只要保证海上商路秩序畅通,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利润进来。资助你们顺利登岛,一来可以阻断幕府将军对高丽的侵袭;二来,投资一个落难皇子,万一你有朝一日登基复国,多开几个港口,海商兴起,小老的成本也就回来了。”   建文和七里这才听明白,原来铜雀背后这个骑鲸商团,乃是维持海上贸易秩序的政治掮客,对他们来说,只要水面靖平、海路畅通,比任何宝藏都来得重要。佛岛一事,能影响到大明与日本两个庞然大国的国策,这才是他们的算计所在。   可建文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精明的骑鲸商团既不缺资金,也不缺势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去完成这一项工作,为何要投到这两个人身上?   要知道,七里还算有点战斗力,建文则只会耍耍嘴皮子,就算加上一个傻乎乎的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靠谱的团队——这里甚至连一个老水手都没有。   “为什么要选我们?” 建文问。   铜雀呵呵一笑,从船舵旁边站起身来,在甲板上踱了几步,眯起眼睛看天空的云:“你们相信命运吗?”   “嗯?”   “命运从来不是固定的,它的走向,取决于你一念之间的选择。这选择,即是所谓的缘法。佛岛就是这么个地方,它只在有缘人面前显现。则天皇后这等强者,若没有缘分,同样见不到佛岛踪迹。所以寻找佛岛之人,从来与强弱无关,归根到底,还是看一个缘字——”   说到这里,铜雀转过身来,双眸中放出兴奋的光芒:   “你们两个与佛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能恰好聚在同一条船上。这等巧合,我相信与佛岛必然有缘。也许只有你们,能成就前人所未完成的壮举。”   这时阳光从移动的云层中投射下来,海面上泛起一片金碎。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乘客们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它的速度不由得也加快了几分,甚至在浪花声里还能听到隐隐的龙吟。   铜雀挥动着手臂,那阳光就像无数命运的金黄色丝线从天而降,将这船上的几人缠绕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七里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我加入。” 建文迟疑片刻,总举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可是事已至此,也只好把手抬了起来。恰好这时腾格斯也返回船头,见到两人举手,也忙不迭地抬起手臂,好似一根粗大的桅杆。然后这个蒙古蛮子才憨憨地问道:“你们在干吗?”   “反正不是在操船,你赶紧把手放下。” 建文没好气地说。腾格斯道:“可我听你们说,又是岛,又是船的,我要跟着你们,我要学这样的操船术。”   建文还没回答,在船上观摩了一圈的哈罗德满脸兴奋地凑过来。他的金发上满是湿漉漉的海水,估计是被飞轮溅的。   “这条船委实不凡!着实不凡!真是骇人听闻的一条好船!咱家能留下来吗?当奴隶也可以,当火器工匠也成,宫廷礼仪教师也可以,总之咱家得留下来!”哈罗德连说带比划。   建文以手覆额,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引来这么多奇葩在船上。   铜雀哈哈大笑:“好吧好吧,能在这条船上,这也是缘法。姑且也算你们两个进来好了。”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铜雀这么一说,齐齐转头去看建文。直到建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阵欢呼,又各自散去,一个趴着侧面去拨弄盘龙轮,一个走到船中去摸桅杆。   铜雀说要跟骑鲸商团里的人通报一下,起身走到船里一处舱室。他大概有什么秘法,能在海上与外界联系。建文无意去偷窥,索性靠着船舷,仰着头看天上的白云飞速向后移动,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他相信铜雀肯定没说谎,但也很确定这个老头一定有什么话没说。铜雀选择成员的做法,太随意了。商人是最理性的,锱铢必争,尤其是佛岛这种牵涉极广的宝藏,哪能跟扔骰子似的,一句“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就把人凑齐了。   忽然一个女声从他耳边响起:“你看起来不太安心?”建文苦笑着摸摸鼻子:“那又如何?我没有选择。”   七里道:“其实我也不太安心。”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嗯!”   “因为你作为同伴,实在太弱了。”女孩认真地说。   “…………”   建文没有反驳,这是个事实。他从小接受皇家教育,书读得多,武技就差多了,谁会跟皇子真刀真枪地打?所以他骑马、剑术都会一点,不过也只是平均水准,只有火铳术格外有天赋,可惜在大明这根本只是末流技巧。   “太子仁善”,这是宫内外对他的普遍评价。这四个字明褒实贬,既隐晦地指出太子心肠太好,也暗示他在武勇方面的弱势。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交涉和唬人这两项能力了——但他们的任务是在漫漫的海上寻找佛岛,这种能力是否能派上用场,真不好说。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建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嫌我太柔弱,不够狠,也不够冷酷,些许人情软语就能动摇。他说为君之道,必须铁石心肠、天威难测,否则难以服众——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想去伤害别人,哪怕坐视别人受到伤害,都会让我很难受。”   “是的,你确实如此。比起皇帝,你更适合出家当和尚。”七里淡淡道,“若换了是我,可不会允许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登上青龙船。”   建文干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七里道:“你是个好人。可我父亲说,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容身之地。只有拼命去吞噬别人,才能避免被敌人吞噬。”   建文挑了挑眉头,难得正面驳斥她:“这个说法我可不认同。现实固然无奈,却不是作恶的理由。小时候经筵的师傅们告诉我,人性本善。若天下全是坏人,人率相食,那与禽兽何异?”   “这本来就是海上的生存之道。你若这般软弱,怎么到得了佛岛?”七里的声音带着执拗。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复仇的曙光,可不希望被软弱的同伴拖累。   “不,这不是软弱,这是仁德!”建文的火气也上来了,“顾惜人命,顾念人心,人之所以为人,不为禽兽,不就是因为多了这一点仁慈之心吗?难道我当初不救你上船,就是正确的做法吗?”   “是的,对你来说,不救我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七里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对不起,我的秉性就是如此!就是见不得人在我面前受难。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不要来教我做人!”建文愤愤起身。   出乎意料的是,七里居然没有拂袖离去或者出言反驳,她思考了一阵,歪了歪头:“你需要道谢吗?”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里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你说的对。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酬谢的,这样你我才两不相欠。”   “我可没这么说!”   “可惜我现在除了身子,没有其他可做酬劳的东西,那么陪你睡一晚好了。”七里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的舱室。”   腾的一下,建文的脸颊立刻变得赤红滚烫,鼻孔充血。他哪料到这姑娘居然会这么说,慌张地把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   “不必慌乱。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不愿见死不救的主张。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笔交易而已。”   七里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作为杀手家族的成员,她自幼就被教育,肉体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必要时,它和其他东西一样可以当做武器,也可以当做交易的筹码。   七里对这种事没经验,但她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必要”的时候。   “之前之所以没提,是因为那时以为你是个太……现在对你来说,取走这份酬劳应该不是难事。”七里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建文这才想起来。他们几个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身上的衣物馊味十足。腾格斯对此毫无感觉,喜好洁净的七里却早已无法忍受。   “我房间里有几套衣物,是我在泉州港预存的,不过都是男装,你先凑合一下吧。”建文说,七里瞥了他一眼,朝下面一阶阶走去。建文赶紧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喂喂,我不是图这个啊!你别误会!“   七里没做任何回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那窈窕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甲板下层的走廊深处。建文还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解释,却看到铜雀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已经完成联络,正要回到甲板上。   “哎,太子殿下,正好有件事小老要与你商议一下。”铜雀招招手。   建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急切地朝里面望去。他生怕七里误会更深,有点不耐烦地说:“商议什么?”   铜雀道:“自然是佛木之事,我们要决定一个航向。”经他这么一提醒,建文陡然想起来了。他们还没决定一个最重要的事——方向。   佛岛的方位,就隐藏在显照佛木之中。不搞清楚内中玄机,就不可能找到佛岛,连方向都无法确定。这个问题不解决,整个计划就没有任何可执行的可能。   “那块木头里深藏的玄机,你有什么头绪吗?”建文勉强把注意力从七里的事情里收拢回来。   “没有。”铜雀很干脆地说,“历代宣称破解了佛木之谜的人不少,可惜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大概是怕别人跟他们抢吧。”   “那……你认识什么高人能破解这个玄机?”   “没有。”铜雀摆了摆手,“这个不必着急,一切要看缘法。缘法到了,自然会解开。”   “那你说那么热闹!不知玄机,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建文有点急躁。   铜雀笑道:“在破解玄机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太弱了,接下来一路惊涛骇浪,若不能提升实力,纵然缘法再好也是无用。为了能够顺利登岛,当务之急,你得先提升一下战力。”   建文一脸狐疑,这时铜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他不由得一怔,那竟是第三枚绿玉鱼骨。   在间歇洲上,他亲眼看到,贪狼花了极大的价钱,换走了两枚鱼骨。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对这个都如此重视,这鱼骨到底干什么用,他一直极为好奇。   “这第三枚鱼骨,就是我给你们的投资。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做阿阇梨之墓。只有手持绿玉鱼骨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进去那里干吗?”   “为你找一颗海藏珠。” 第十四章 深渊   ?从武则天的时代开始,海藏珠和佛岛就一直是海上居民所津津乐道的两个话题。   佛岛虚无缥缈,大家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相比之下,海藏珠的传说却真实可信多了。   这种珠子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又与佛岛有什么关系,没人知道。但它的神奇功效,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海上不时出现各种能人异士,拥有难以描述的奇异能力,全都是拜海藏珠所赐。   正因为如此,这种珠子成为深海之中最珍贵的宝物之一。世人趋之若鹜,他们愿意出巨大的代价获得一枚——哪怕未来的命运注定要被珠子吞噬。   百地七里、阴阳师舌夫、贪狼以及其他一些海上的人,他们每个人得到海藏珠的途径,都不一样。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珠子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产生的。很多人认为,海藏珠就是一种缘法,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它。   如今听铜雀的意思,这个阿阇梨之墓里,居然能找到海藏珠?船上的几个人都不由错愕。   “阿阇梨”乃是梵语,汉文意是“高僧大德”。阿阇梨之墓,即是高僧之墓。铜雀告诉建文和七里,那里是南洋中唯一一个可以获得海藏珠的地方。   更多的细节,铜雀却笑而不语。   建文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拥有海藏珠,固然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同样也要接受诅咒,迟早有一天会被珠子里的东西吞噬。为了复仇,七里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代价,那么他能接受吗?   铜雀并没于逼迫,很大度地表示:如果他不能接受海藏珠的代价,也无妨,铜雀可以把他送到一处类似泉州港的富庶地方,隐居一生——不过复仇就别想了。   整整一天,建文靠着船舷,怔怔地看着玉玺在青龙船的船舵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玉玺的反光中,他想起了宝船上那血腥的一幕,父皇愤怒的叫喊、叔父和郑提督那得意而扭曲的面孔、自己瞬间从太子变为逃犯的委屈,这些情绪始终萦绕在心间,让他痛苦不堪,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七里说得对。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呐。”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心理斗争后,建文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找到铜雀,咬紧牙关道:“我接受。我想要复仇,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铜雀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拍了拍建文的肩膀:“放心好了,海藏珠与佛岛之间,关系千丝万缕。登上佛岛,说不定就能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建文疲惫地笑了笑,觉得他只是在安慰:“那就请你尽快指路,让我们快点去找海藏珠吧。我怕我会后悔。”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足足七天,建文在铜雀的指点下不断变换航向。到后来他已经完全不知行驶到哪里了,只是机械地听从铜雀指示。这七天,他们始终没有看到一块陆地,连一个岛屿都没有。放眼望去,只有海水、海水和偶尔跃出水面的飞鱼。   铜雀每天站在船头,要么是用不为人知的秘术测定方位,要么望着天上的云彩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作为骑鲸商团中的一员,他有时候像是最市侩的商人,有时候却像是一个神秘的大师。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天气都还不错,偶尔会下点雨,大部分时间都风平浪静。整条船上最开心的,莫过于腾格斯。他极怕晕船,青龙船又不是那种稳定见长的船体,能够赶上这么平静的气候,真是长生天保佑。   不晕船的时候,腾格斯就和哈罗德混在一起。哈罗德是个赵括式的家伙,虽然自己不懂航海,但精通机械运转,说起船舶操控之术一套一套的,让腾格斯佩服得五体投地。腾格斯拍着胸脯允诺,一旦重建科尔沁水师,保证聘请哈罗德当总教头。哈罗德不知道科尔沁在哪,一听说要聘请自己当总教头,喜不自胜,觉得自己来到东方这么久,终于看到了辉煌的前景。   没了腾格斯在旁边骚扰,建文乐得清静。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几天他一直躲着百地七里,生怕她再提“酬谢”那茬儿。他自幼受礼法教育,哪会想到这位姑娘如此大胆,不由得慌了神。   其实大明在对皇子的教育里,专门有教授男女之事。建文十四岁那年,已经在紫禁城中参拜过了欢喜佛,隐居泉州的两年,周围灯红酒绿,他也没少见识。但建文始终觉得,这事儿挺神圣的,不应该如此轻率,更不能因为“酬谢”这种理由而去行事。   可惜青龙船就那么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躲能躲到哪里去。两人每次遇见,建文都涨红脸,尴尬地一低头跑掉。另外一位当事人七里倒是态度很坦然,她从来没有对建文怀有特别的情愫,只是单纯不想欠那个软弱的家伙人情。   对于斩断了情感的七里来说,只有对幕府将军的仇恨才能让她的心绪产生波动,其他都不成。   “如果你不想做这笔交易,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七里有一次把建文逼到角落里,直截了当地问道。   建文支吾了半天,回答说:“我只是单纯想帮你,可从来没指望过任何回报。”   “百地家从不欠人情。”   “都说了没有亏欠,我自愿的!”   七里淡淡道:“就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回报你。好让你明白,救人是一场交易,不是一桩义举,不能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感动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如果你坚持要按良心行事,很可能会为了救一个无谓的人,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   “那怎么可能!”建文拼命反驳。   “我问你。如果我们面临一只巨大海兽的追逐,前方看到一条装满了孩子的落难小船。停船救人,海兽会扑上来把船毁掉,我们将彻底断绝去佛岛的希望;不停船,我们可以继续前往佛岛,但那一船孩子将葬身鱼腹。你怎么选?”   “这……你这是故意的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建文眼神游移。   “我问你,你会怎么选?佛岛,还是那一船孩子的性命?”七里逼问。   如是再三,建文发现自己根本逃避不了。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回答道:“我会跳下船去,引开海兽,你们和孩子都会没事。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理,我是个软弱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了。”   这个回答,让七里很意外。她怔怔看着他,仿佛想确认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了海水。建文却喃喃念道:“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这是什么?”   “文天祥的《正气歌》。”   七里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也没读过《正气歌》。她敏锐地发现,建文之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见了,他不知不觉挺直了胸膛,眼神也不再躲闪,直视着自己。   这个奇怪的变化,让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扔下一句话:“随便你。想要酬劳的话,随时来找我。”说完便转身离去。建文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目送着七里的背影消失,神情说不上是沮丧还是如释重负——也许两者兼有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里没再提过“酬谢”的事,也没再和建文单独交谈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船舱里,偶尔登上甲板,也只是靠着桅杆双手抱膝,怔怔地望着单调而乏味的海平线。   到了第七天,负责带路的铜雀忽然告诉建文:“我们到地方了。”   建文连忙吩咐青龙船减速停泊,最终完全静止在水面上。他离开主舵,左顾右盼,可却满腹疑窦。在青龙船周围,只看得到茫茫的海水,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前几天的景致没任何区别。   建文探头出去,把船上自备的定海针往水下一抛。拴着压石的定海针一直往下沉去,一直到二十丈的绳子全用光,也没探到底。他又看了看海水的颜色,是深邃的藏蓝色,这意味着水下极深,不可能存在间歇洲这样的地方。   既然没有间歇洲,也没有岛,更没有船,那么阿阇梨之墓到底在哪?   建文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铜雀,后者却没回答,信步走上船头。每走一步,他胯下的那件铜雀的光芒就更亮一分。建文曾经以为这也是海藏珠的功效,可七里说不可能。海藏珠认主之后,一定隐于主人身上,不可能作为一件挂饰拿出来,那铜雀挂饰大概是别的什么奇物——以骑鲸商团的身家,手里有什么收藏都不奇怪。   铜雀站在船头最高处——也就是青龙头的位置——双手平伸,把铜雀挂饰塞进嘴里,原来这竟是一枚哨子。铜雀一鼓劲,便能发出一连串十分诡异的哨声,声调尖细悠长,这叫声不似人言,更类兽吼,音量不高,却传得颇远。一时间整个视野内的海面,都响彻着这枚铜雀声。   吹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铜雀停止动作,把哨子重新挂回到腰间,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大家都一阵兴奋,毕竟马上就能见到大海中最神奇的东西之一。即使是已经拥有海藏珠的七里,也满怀好奇。她的珠子,是来自于百地家的传家宝,至于百地家祖先从哪里弄来的,就不知道了。   “会有危险吗?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七里问道。铜雀打量了她一番:“没什么危险,衣服穿得正式点就好。”七里“哦”了一声,回了舱室。   建文早早穿好了一件麻布底的短衫短裤,腰间别起一把长剑。这是所有武器里他最擅长的一种,虽然在海上打斗用处不大,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时哈罗德突然把建文拽到旁边,偷偷塞给他一把火铳。建文一入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一把三眼铳,但又不太像。寻常的三眼火铳粗笨重大,而这一把却小巧很多,单手便能拿起,不用时可以插在腰间。而且它的枪管比常规要短,药池却宽了几分,象牙握把巧妙地向下弯曲,侧面还雕着一只六臂娜迦的形象。   就算它没有火铳的功能,也是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   哈罗德递过去一袋铅弹和一袋火药,火药还很贴心地用油纸包叠成一份份:“之前贪狼让咱家给他改造个火器玩意儿,忘了与他。这几天在船上,咱家抽空把它略做改造,与兄弟做个防身之用。”建文一听是贪狼的物件,便明白肯定不是凡品。   建文拿起这把三眼火铳比划了几下,觉得十分合用。哈罗德给他装填好弹药,放好捻引子,建文端起火铳,对着船舷外不远的一只信天翁放了一铳。轰的一声,三眼齐喷,弹子划过信天翁翼下,在海面上激起一片水花。   哈罗德啧啧可惜,建文却微微一笑。刚才他铳口故意放低了三寸,不然那信天翁必然要被打碎。试枪而已,不必伤及性命。   建文别的水平都一般,对这火铳之术却格外有天赋。可惜大明并不重视这项技艺,甚至有人觉得太子玩火铳简直不成体统,只给他提供了最基本的培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建文的射击造诣仍达到了军中精锐的水准,自幼接触各式各样的西洋或东洋火器,眼光着实不凡。   从射击体验来看,这把火铳的威力和精度,都达到了一个很惊人的地步,实在是一件犀利武器。   他正自喜悦,忽然听到甲板上传来橐、橐、橐的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深色质孙的七里徐徐踏上了甲板,都张大了嘴巴。   这一套质孙的款式,在泉州港随处可见。当初建文随手在街面上买了几套,放在青龙船上做备用。   七里的眉眼本来就很硬朗,加上身材高挑,愣是把这种质孙穿出了一身的挺拔英气——众人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单论气质,她比建文更像是白龙鱼服的皇家子弟。   不过这件质孙明显被改过,琵琶袖和横褶里暗藏了三四个口袋,揣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的估计都是苦无、烟丸、蒺藜之类的玩意。铜雀忍不住提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里没有危险,衣服要穿稍微正式点。”七里淡淡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正式的行头。”   腾格斯见到七里这一身装扮,倒是非常高兴。质孙本来就是蒙古袍的一种,他一看到,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一样。   众人准备停当后,都左顾右盼,却什么都没看到。青龙船的周围仍旧是一片浩渺而单调的碧蓝水面,不见半点其他迹象。而铜雀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有两袖飘动。渐渐地,天色阴沉下来,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浪花起伏幅度也悄然变大。   “阿阇梨之墓就在这里?”建文忍不住又问了一次。铜雀看了他一眼:“是的,就在这里。”建文再度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给点提示,哪个方向?”铜雀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面点了点。   “水下?!阿阇梨之墓是在海底?”建文大惊,他刚才测过水深,这里距离海底极深,搞不好下头是条深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类修造的墓穴?   “若是太容易就见到,只怕这里早挤满人了。”铜雀道,“阿阇梨之墓是在海渊之下,寻常人就算知道,也到不了。想进去的人,都有非比寻常的手段。” 言外之意,能到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   “那我们从哪里进去啊?”腾格斯忧心忡忡,他怕晕船怕得厉害。   “呵呵,你们很幸运能遇到我,只要等接引就好了。”   众人还是疑窦满腹,可还没来得及发问,海面上忽然出现了变化。有巨大气泡接连不断地冒上来,水花咕嘟咕嘟地翻滚,似乎有人在水底架了一把旺盛的柴火,要把整片大海煮沸似的。   建文壮着胆子探头看下去,似乎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上浮。他悚然缩头,眼前看到一片浅灰色的肉山跃出水面,再重重地落回到青龙船左近,掀起巨大的波澜。   青龙船摇动得很厉害,好不容易等它停稳。众人发现浮在船边的那家伙,原来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似乎是铜雀当初骑乘着去间歇洲的那头。建文很惊讶,这七天来,青龙船几乎一直在赶路,这头鲸鱼看起来笨重无比,居然能赶上青龙船的速度?   “不对,不是铜雀原来坐的那头。”七里低声道,“两者身上的花纹不一样。这头的左眼附近,多了一道伤痕。”   建文瞪大了眼睛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信任七里的观察能力。铜雀端详了这只座头鲸片刻,略有不满,喃喃道:“这片海域只有这一头了吗?真是个穷乡僻壤。”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那个铜雀哨子能召唤附近的鲸鱼过来。铜雀摇摇头,转头对建文道:“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我们走!”建文一咬牙。   “很好。”   铜雀已经飞身跳下船去,那座头鲸不太情愿地张开大嘴,把宽厚的鲸舌弹出来,正好将跃下的铜雀接住。   众人都见过铜雀之前站在鲸鱼舌上的英姿,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干。他们战战兢兢地从青龙船上往下跳,一个接一个落在鲸舌上。座头鲸的舌头很柔软,触感像是一层极厚的毛毡毯子,只是表面黏滑不堪,他们落地之后不得不俯下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很快五个人都落到了鲸舌之上,各自找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或趴或蹲,除了铜雀之外,没人敢保持着站姿。哈罗德兴奋地嚷道:“咱家站在鲸鱼舌头上啦!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铜雀看人都到齐了,打了一个唿哨,座头鲸将大嘴缓缓合上,周围登时变得一片漆黑。   “这头是我临时找的,脾气可能不太好。下潜开始后,你们要抓紧一点,尽量别滑进鲸鱼嗓子眼里——不太好捞。”铜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找个牙抱住!”建文喊。可哈罗德立刻纠正道:“座头鲸没牙,不过舌头上有凸起可以抓!”众人听到这话,都顾不得恶心,伸手抓紧了鲸鱼舌苔上的小凸起。   这时建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青龙船上没留下人看守,没问题吗?”   “除了你有人能开走它吗?”铜雀反问。   “好吧……”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外面传过来,鲸鱼口内开始天翻地覆,只有鲸舌牢牢贴在膛底。看来这条鲸鱼已经调转身形,朝着水下潜去。   座头鲸的嘴巴紧闭,外围的两排鲸须板牢牢地把海水挡在外面。完全的封闭黑暗,对这些乘客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影响。被剥夺了视觉之后,人类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鲸鱼嘴里的腥臭味极浓郁,都是残留在口腔的残鱼剩虾腐烂散发出来的,让人反胃欲呕。可往往还没呕出来,就会听到一阵低沉的呕声从鲸鱼喉咙深处传来——大概是它的胃部正在蠕动,不知在酝酿些啥。   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可每一次鲸身颤抖,都会让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头孤独的座头鲸,正摆动着尾鳍,朝着深邃无尽的海中深渊游去。顶上那来自海面的光芒逐渐黯淡,前方仍旧深不见底。黑暗黏稠得像乌贼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要把他们拖入最深层的地狱。   人类对深渊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包括哈罗德在内的所有乘客都保持着沉默,任凭这头巨大的生物往海底下沉,每个人都没来由地开始怀念起蓝天和白云。   不知过了多久,铜雀忽然打了一个响指:“差不多到了,你们向我靠拢。”众人在黑暗的口腔中摸索了一阵,一一聚到了铜雀身旁。   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喉咙深处传来,口腔内的肌肉开始绞紧,似乎这头座头鲸即将要呕吐。鲸舌不再服服帖帖地趴在牙膛底部,不安分地高高翘起。   “稍安勿躁。”铜雀再次提醒道。其他四个人紧贴在他身旁,互相抓住。   一股强烈的气流从胃里突然上涌,在口腔内形成小小的风暴。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站立不住。与此同时,建文注意到,座头鲸的嘴巴在缓缓张开,两排鲸须板开启,立刻有阴冷的海水涌进来。这些海水来自深渊,阴冷无比。   还没等建文提醒同伴,强烈的气流裹挟着众人,一下子冲出了鲸嘴。铜雀腰间的铜雀挂饰闪闪发光,似乎给这股气流注入一层奇妙的约束,促使它霎时化为一个巨大的球状泡泡,包裹着他们五个人,悬浮在深海之中。   伴随着气流喷出的,还有大量半消化的磷虾残骸。这些残骸广泛地散布在泡泡四周,发出星星点点的磷光。座头鲸摆摆尾鳍,重新朝水面上浮去。   借助着这些光亮,众人发现此时正置身于一条极深的狭长海沟之底。在海沟两侧的嶙峋峭壁上,居然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金刚像分列两侧,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它们背靠峭壁,身披盘甲长绦,浑身肌肉贲张。   水泡从四大金刚之间缓缓掠过,众人这回看清楚了细节,发现它们的身体外侧,居然还雕着几条锁链。这些锁链雕刻得极为精致,节节相扣,深深地勒入金刚躯体。金刚怒目圆睁,无法挣脱,表情中透着不甘和绝望。   这四尊金刚,居然是被捆缚在峭壁之上。 第十五章 机会   金刚乃是护法伽蓝,所以在任何寺庙,金刚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嗔目瞪视,用来震慑邪魔。想不到在这极深的海渊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缚的金刚像。众人在近距离看到那四大金刚痛苦而扭曲的身躯后,都感觉一阵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气透泡而入。   要什么人,才能在海沟深处雕出这么巨大的石像?为什么又是金刚被缚的造型?   “我们快到了。”铜雀平静地提醒到。   众人这才从深深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们注意到,水泡已经沉落到了四大金刚的脚下,即将接近海沟最深的底部。   璘虾的光芒此时已然消失,但整个海底并不黑暗,远处能看到一片幽幽的萤光闪动。随着水泡逐渐接近,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建文看到,原来在这条海沟的底部,横亘着一只巨大无庞的海龟——准确地说,不是海龟,而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壳。   但这是何等巨大的一个龟壳啊,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龟甲由无数的菱形和沟壑构成,每一片菱形之内的褶皱,都旋成一个漩涡的样子。放眼望去,无数漩涡构成密密麻麻的花纹,古朴而玄奥,望得久了会让人头晕,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龟壳的间隙里生长着大丛大丛的烛藻,这种海藻只生长在深海,通体会发出绿油油的萤光。整个龟甲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烛藻,把周围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来,绿玉鱼骨透过阳光投射出来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样吗?   鱼骨映出的景色里,能够看到这一面龟壳。只不过投影尺寸所限,本以为是只普通海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头。   建文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注意那四个被缚的金刚的眼神都是冲下瞪视,八只眼睛的视线最终都集中在龟壳这里。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种莫名的忧郁悄然袭来。   在铜雀的操控下,水泡终于接近龟壳的边缘。它撞开如同帘子一般的烛藻丛,从一处空隙钻入龟壳里面去。   “啵”的一声,水泡终于破裂开来,众人同时落水。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发现这里的水深只漫过膝盖。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抬头可见到乳白色的曲线穹顶。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湿漉漉的陈腐味道,但毕竟能够呼吸。他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具龟壳扣下海底之时,里面还存有一定气息,因此海水没能全部灌满。于是,在这无底深渊里,生生被龟壳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陆地来。   至于这些烛藻,可以时时吐故纳新,维持这一片小小空间——相对于整个大海来说——里面的气息循环。   铜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众人很快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泥土陆地,而是惨白色的硬质窄路。七里悄悄对建文道:“小心,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发现了。原来在这具巨大的龟壳里的,是一具同样巨大的海龟骸骨。一节节泛黄的白色骸骨,构成了天然的桥梁与道路,接天连地,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人类走在里面,就好似钻进巨象体内的小蚂蚁。   他们走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看到前方有一块平整的骨片,有军队校场那么大,呈六角状,边缘微微翘起,周围衔接着四五根粗细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海龟的下骨盆部分。   铜雀走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不敢做声,站在他后头一动不动。没过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它的移动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别人还好,腾格斯这种急性子,抓耳挠腮,简直要难受死了。   这个人的样貌相当怪异。他的双足像是扁平的龟桨鳍,通体皮肤都有深绿色的褶皱,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龟壳,说不上是背上的还是长上的。不过他仍保持着人类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双眸如绿豆,须发全无,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剃度的和尚。   不,他应该就是和尚,头顶有六个结疤,历历在目。哈罗德惊讶得无以复加,颤抖着手想掏出素描本画下来,却被铜雀及时阻止。   龟和尚走到铜雀面前,双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礼。铜雀从怀里拿出一枚绿玉鱼骨,交给他。这个龟和尚居然把鱼骨直接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下颌抬动,咯吱咯吱嚼了一阵,然后把它原样吐了出来。   龟和尚再度睁开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结缘?”铜雀指了指建文。龟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礼:“一位结缘,四位观礼?”   “正是。”   “请随我来吧。”   说完他站过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边第三根骸骨。他背负的那一块龟壳,上头的花纹和外面大龟壳毫无二致。众人跟着他,慢慢悠悠朝那边走去。半路上,建文对铜雀问道:“到底该怎么结缘?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铜雀道:“阿阇梨之墓,其实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庙。关于这里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据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千年之前,曾经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时看到一条巨龟,便收为坐骑,在四海弘法。后来高僧坐化,巨龟悲恸不已,遂驮着遗蜕来到深渊底部。巨龟久受佛法熏陶,死后以身躯为庙,在深渊硬造出一片陆地,产下几枚龟卵。这些龟卵生的小海龟,一生下来,就围绕在高僧遗蜕旁边,听受佛法点化,百年后即化身成为龟僧人形,在这巨龟壳内修行,代代相传。所以这里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龟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听了,不住惊叹大自然的神奇,海中灵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铜雀又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些龟僧,其实都是外界的人类大德所变,只为了沉入巨壳修行,主动放弃人身——至于真假,就没法知道的,问他们也不说。”   “那他们怎么会有海藏珠?”   “这些龟僧是人能言,是龟能潜,能去到许多神异去处。整个南洋,只有他们知道去哪里能弄来海藏珠。这些和尚认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缘之人,对他们来说即是功德。所以他们会定期召开法会,来者不拒,只要你能有本事潜入龟壳寺内,又拿得出绿玉鱼骨,就能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难怪贪狼会如此渴求绿玉鱼骨,一块鱼骨,就能造就一个像他一样的强者,换了谁都不会放弃。可是,建文注意到,铜雀用的词是“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结缘?怎么结?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吗?”   铜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处有一片宽阔的圆形骨地——大概是巨龟的天灵盖——在头骨眼窝处,摆放着五、六个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气度不凡,蚌壳之上隐有云纹,水雾缭绕。每一只大蚌周围都有数丛烛藻,光影摇曳,看起来颇有圣洁之美。   “这……是什么?”建文有些吃惊。   “我问你,珍珠哪来的?”   “当然是从贝里……啊?”建文这才恍然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从这个白蚌里养出来的?七里听了,也是惊异不已。她头顶的珊瑚倏然亮了起来,似乎对这一片巨蚌有所共鸣。   “不错,这巨蚌名叫罗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铜雀的说法,这种蚌天生具有异能之力,倘若有异物进入蚌壳里,罗睺蚌会以这个异物为核心,分泌灵液,并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这枚珍珠,便会拥有与珠中异物相关的一项能力。只是这种大蚌极为稀少,唯有巨壳寺的龟僧们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得其踪迹。   “他们定期把寻来的罗睺蚌放在巨壳寺中,供有缘之人赌珠之用。”   “赌珠?”建文听到这个词,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没错,这与陆上的赌石如出一辙。要知道,不是每一只罗睺蚌里,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会有所不同。龟僧们拿到罗睺蚌后,并不撬开,而是原样摆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挑选巨蚌的机会,选中之后,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会获得强大的能力,有些人却得到垃圾货色,甚至有人打开大蚌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在龟僧看来,一切皆是缘法使然。”   建文道:“能从大蚌的外壳花纹判断有无珠子吗?”   “你觉得呢?”铜雀反问。   建文仔细去看那十几个蚌壳,一水纯白颜色,螺旋纹路,没什么分别。加上龟僧特意种了烛藻在四周,光影闪动,更加扰乱视线。也就是说,除了凭运气瞎猜,也没别的办法了,还真是看缘分。   铜雀拿起那一枚绿玉鱼骨:“龟僧们并不收取财物,也不接受供奉。他们会定期对外界发放一批这东西,顺着海流四散飘走。谁有缘分拿到它,就有资格前来免费换一次开蚌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东西透过阳光,可以显示出巨龟寺的景象,根本也没法伪造。”   这些龟僧还真是随缘到底。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绿玉鱼骨又无意中潜入海底深渊又无意中选中上好巨蚌,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实现?   “这绿玉鱼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当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为数不多的海上顶尖人物,才明白它蕴藏的巨大价值。”铜雀别有深意地竖起四根指头,“运气、财力、知识和影响力,这四项能力,一个也不能缺,才有机会得到这东西。”   建文听明白了。能同时拥有这四个要求的,只有骑鲸商团这种组织。他们有钱也有足够的影响力覆盖整个海上商圈,在每一个港口和商铺搜罗流落在外的绿玉鱼骨。即使是贪狼这样的人,能打归能打,但无意中撞见一块绿玉鱼骨的概率实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价钱从骑鲸商团手里买。   换句话说,骑鲸商团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几乎垄断了绿玉鱼骨流通的渠道,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稳定供应鱼骨的来源。对此,龟僧们要么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计也会觉得这是缘分。   “那如果我打开的巨蚌里什么都没有呢?”建文紧张地问。   “那说明你和佛岛的缘分还不够。”铜雀却没说会如何处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铜雀刚说完,忽然听到哈罗德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喊。众人一看,发现另外一位龟僧,正引着贪狼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跟着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三个人都披着一身低调的婆罗门长袍,只是贪狼那滔天的凶霸气势,实在无法遮掩。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这里碰见贪狼,一点都不奇怪。贪狼从铜雀手里拿到了两块绿玉鱼骨,自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密副手配备能力。他的摩伽罗号可以潜水,可以直接开到巨壳寺的旁边。   七里最先反应,她摆出一个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警惕地盯着那边。建文也摸出了腰间的火铳,准备随时动手。哈罗德一猫腰,钻到了铜雀身后,他算是叛逃走的,自然不愿见到原来的主子。   只有腾格斯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在他看来,一个好对手是值得尊敬的,何况按照蒙古人的风俗,友谊都是摔跤摔出的。他在船上跟贪狼打了那么多架,多少算有点交情。   建文大惊,连忙要去阻拦,铜雀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然后说你们把武器都收起来。众人不明其意,只得悻悻放回。   贪狼远远地也已经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他的眉头轻挑,露出一个古怪神情。这些人是他卖给铜雀的,按道理如今已和他没什么瓜葛了,更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可贪狼没想到的是,铜雀居然把这些家伙带来巨龟寺。   巨龟寺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赌珠。难道铜雀是打算带这几个奴隶来赌海藏珠?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要给他们?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   贪狼隐隐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他又浮现出铜雀在间歇洲上面对青龙船的神秘微笑,突然醒悟过来,这个老狐狸根本是在转移视线!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那几个人,偏偏还装成吃了大亏的样子。想到这里,贪狼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暗骂了一声。   腾格斯兴冲冲地跑过来,挥动手臂打了个响亮的招呼。   贪狼正瞪着铜雀,没空搭理他,反而是身后的独眼泰戈不高兴了。他在船上的时候,对腾格斯的态度就十分恶劣。泰戈跟随老大许多年,知道他最欣赏的,就是腾格斯这种直爽单纯的蛮横性子,总担心这家伙会取代自己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   一直到老大把他们几个卖掉,独眼泰戈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居然又碰见了。这个蠢汉居然还敢跑过来打招呼,简直不知死活!   “滚开!”独眼泰戈喝道。   腾格斯略带委屈地说:“俺就是想打个招呼。”独眼泰戈蛮横地一推他的肩膀:“你也配!”腾格斯没料到他突然动手,习惯性地一扯,泰戈大怒,反手又捶过去,两人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了起来。   按说在巨龟寺这里,独眼泰戈是不愿轻易造次的。可是除了嫉妒之外,更让他紧张的是,腾格斯这伙人明显也是赌珠来的。   在海上,有没有海藏珠,是海盗身份的一个巨大分野。没有珠子,你如何骁勇善战,也只是一员战将;若是有了珠子,则意味着你有资格晋升高层,独掌一艘大船,获得所有人的效忠和信服。   贪狼这次来,就是为了给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人争取赌珠的机会,提升摩伽罗号的战斗力。现在多一个人赌珠,获得一枚上品海藏珠的可能性就会少上几分。独眼泰戈跟随贪狼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一次拥有海藏珠的机会,绝不愿见出任何纰漏。   几种理由交织之下,独眼泰戈热血上头,下手便狠辣起来,一心要干掉这家伙。可腾格斯的战斗力不弱,之前还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过泰戈。两个人在巨龟的头盖骨里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起来,旗鼓相当,踩得骨头架子咯吱咯吱直响。   铜雀和贪狼都没动。他们知道,巨龟寺和别的寺庙规矩不同,只讲究“缘法”二字,其他是不怎么忌讳的。这种程度的斗殴,不会触怒龟僧。贪狼反而觉得,借此来试探一下对方的用意也好。   独眼泰戈久战不下,怒吼一声,拦腰去抱腾格斯,试图让他摔下平台,双足向前交错发力——这正是蒙古式摔跤的大忌,腾格斯觑到他的破绽,身子一旋,脚下使了一个绊子,登时把独眼泰戈摔了一个狗啃泥。   众目睽睽之下,独眼泰戈又一次大丢颜面。他气得几乎发疯,热血上脑,“唰”地抽出别在裤袋上的锯齿匕首,抬手狠狠一划。腾格斯以为对手已经认输,没做防备,一下子胸口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飞溅。   贪狼一见,面色大变。他纵身扑上去一巴掌打飞匕首,对独眼泰戈喝道:“蠢材!你干什么!”独眼泰戈见老大为了那个蒙古蛮子,居然骂自己,不由得心生委屈。贪狼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来之前我说什么来着?不要动兵刃!”   四周不知何时,簇拥来了十几个龟僧,个个双手合十,绿豆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独眼泰戈环顾一圈,心中的怒意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他颤声道:“老大,这,这怎么回事……”   贪狼没搭理他,直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圣僧,这手下不懂事,我会把他赶出去,还望慈悲为怀。”   以贪狼的性格,居然说出这么隐忍的话来,着实让建文和七里惊讶。但那些龟僧却不为所动,围过来口中念诵经文,场面诡异。贪狼面色不善,指尖闪闪发光,可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建文偷偷问铜雀这么回事。铜雀说,这巨龟寺的龟僧,最讲究的就是缘法。如果有人在寺里起了争执,而且是执鱼骨者先动了兵刃见了血的话,说明他与蚌珠的缘法未到,需要再行确定。   七里开口道:“怎么再行确定?”   “自然是以鱼骨为赌注,决斗一场,胜者结缘。”铜雀回答,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第十六章 赌珠   “赌斗?”   建文一惊,看向贪狼,对方的脸色已经黑如墨汁了。也难怪他如此愤怒,本来可以顺顺当当用鱼骨换来一次开蚌的机会,现在泰戈伤了腾格斯,两个人按照巨龟寺的规矩,必须进行决斗,胜者可以拿走鱼骨,这实在太亏了。   他们这才明白,为何铜雀刚才让他们把兵器都收起来。万一真一个误伤,这边的这块鱼骨也要失却。   建文惊喜地对七里道:“看来我们有机会拿到两块鱼骨呢,那就是两次开蚌的机会。”七里却面无表情:“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建文还没回答,那边贪狼一挥手臂:“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吗?”龟僧一起点头,多少年的规矩就是如此,纵然贪狼把它们一个个全杀了,也不会改变。   贪狼此时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真想暴起发难,把这些看似弱不禁风的和尚一一捏死。可是巨龟寺存在了这么久,接待过无数强者,能够存活至今,一定有它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更何况旁边的铜雀也深不可测。贪狼虽然狂暴,却不蠢,在这里动手毫无好处。   贪狼看向铜雀,发现对方笑眯眯地没动声色,心下一凛。难道这一切是那个老狐狸布下的局?故意用腾格斯去挑逗泰戈,好赚取一块鱼骨?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贪狼只得瞪了铜雀一眼,悻悻离开平台。龟僧们分成两排,分别站在腾格斯和泰戈身后,这次念诵的是《缘结广大增因经》。   龟僧们发出绿玉鱼骨,是为了寻找有缘人。在他们看来,如果一个人真正与鱼骨有缘,那么决斗一定得到命运眷顾,不会输。这个奇葩理论,让泰戈几乎要疯了。明明鱼骨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现在却要拿出来,跟别人赌斗,凭什么啊?   可这都能怪谁呢?他动了兵刃见了血,贪狼都没法帮,只能努力搏一把,把鱼骨保下来。   腾格斯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自己胸口被伤了一道,这有违摔跤的规矩。一个龟僧走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腾格斯顿觉一阵清凉,伤口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另外一位龟僧,慢吞吞地拿着一块绿玉鱼骨,放到两人面前。   建文认出来了。这一块鱼骨,正是铜雀最初卖给贪狼的那块。本来贪狼带过来给泰戈换珠子的,想不到阴错阳差,居然又成了赌注。泰戈看到这一件东西,心疼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两位不得动兵刃,只凭缘法,来取这鱼骨。十息之后,我抛到半空,先碰到的人,即为有缘人。”龟僧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下规则。   两人同时点头。这时贪狼又喝道:“外人不得帮忙,对吗?”   龟僧点头:“正是如此。”   贪狼看了七里一眼,把手臂微微屈起来,眼神露出极其危险的杀气。七里拥有的能力,可以给腾格斯脚下用珊瑚垫高。如果她胆敢违背规则出手相助,他会毫不客气地把她咬碎。   龟僧一手执鱼骨,一手数脖子前的念珠。数到第十个时,他高高把鱼骨抛起。腾格斯和泰戈同时抬起头,眼光盯着那鱼骨。   当鱼骨抛到了最高点,开始下落时,泰戈一脚狠狠踩在腾格斯的脚面上,同时纵身上跃。这招虽然卑劣,但确实没违反规则。腾格斯是个实心汉,哪料到对方会出这种招数,身形一晃,居然没跳起来。   在这个时候,慢了半分就等于优势全无。眼看泰戈高高跳了起来,伸手距离鱼骨只差一尺不到。腾格斯却依然呆在地面,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建文已经捂住了脸,觉得这个蛮子注定错失良机。   不料腾格斯忽然哈哈一笑,小腹急遽鼓起,似乎在吸一大口气。然后他张开嘴唇,猛然喷出一股几乎肉眼可见的强烈气流。这家伙体型硕大,肺活量也十分惊人,就连不远处的烛藻叶子都摆动不已。   那绿玉鱼骨不过巴掌大小,被这么一喷,在空中瞬间改变了下落轨迹,与泰戈失之交臂。泰戈是个独眼,对距离的把控本来就不太精准,被这么突然一搅局,他急忙摆动手臂再去抓,却离鱼骨更远了。   腾格斯却早早算定了方向,疾奔过去,轻轻伸手一把捞住。   整个平台一片安静,谁也没想到,这个傻呆呆的蒙古蛮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腾格斯乐呵呵地叫着“沙嘎!沙嘎!”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得意非凡。这是一种蒙古草原上的儿童游戏,叫做沙嘎,用牛骨或羊骨的距骨当做玩具。抓一把沙嘎,抛在半空,然后用手飞速接下,数多者获胜,会大叫沙嘎。   腾格斯把绿玉鱼骨当成沙嘎,玩起来得心应手,别说泰戈,就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如他熟稔。   贪狼那边的人,全都傻眼了。这简直太荒唐了,这一枚价值万金不止的绿玉鱼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给了别人?   独眼泰戈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十几年的苦心效忠,十几年的浴血搏杀,眼看有了出头之日,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把这一切全都拱手让人,而且还是他最讨厌的那个家伙。   他发出一声悲鸣,不管不顾,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冲过去要跟腾格斯拼命。龟僧们双手合十,正要做出劝解。忽然一个人影抢在他们前头冲到独眼泰戈面前,啪啪啪啪啪,连续抽了四个大嘴巴,把泰戈原地旋转了几圈,啪的一声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贪狼收回手臂,看向龟僧:“抱歉,管教不周,让各位圣僧见笑了。”龟僧们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看它们镇定自若的神态,就算贪狼不出手阻止,他们一样有办法阻止独眼泰戈。   贪狼吩咐另外一人把独眼泰戈抬开,然后淡淡地扫了铜雀一眼:“铜雀,我不知道刚才那一出,是意外还是出自你的精心算计。不过都无所谓,这笔账大海和我都会记得。”   语气平淡,可他的眼睛里头却透着一股滔天的凶焰,如同一头狂鲨贪狼在盯着猎物似的。这股腾腾杀气稍露即敛,贪狼转身回到自己队伍里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等从巨龟寺出去以后,一定会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被海上三个海盗之一的贪狼发出威胁,铜雀却毫无惧色,依然是一副沉稳笑意。他对建文道:“这个结果很好。这样一来,腾格斯也有机会获得一枚海藏珠,你们小队的实力,还能再提升一点。”   “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建文发出疑问。   “不,我只是创造了一个小小的机会,能不能拿到,得看他自己。”铜雀看着仍旧在欢呼雀跃的腾格斯,“现在看来,除了你们两个,这个蛮子,居然也是有缘之人。不错不错,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你们果然是寻找佛岛的不二人选。”   “可是……你怎么知道贪狼不会在这里翻脸?”建文还是疑惑重重。贪狼的性格那么狂暴,怎么会吃下这个亏?难道那些龟僧很能打吗?   铜雀大笑:“若你家里有十两银子,都被小偷抢去,你该如何?”   “当然是出去追啊!”   “那如果小偷只偷了五两,还有五两在家里呢?”   “那……先把那五两放好,免得被人趁虚而入。”   “正是如此,贪狼也一样。”   建文听到这个提示,猛然想起来贪狼手里可不止一枚绿玉鱼骨,一共两枚。他用大价钱从铜雀手里买来一枚,然后又用青龙船和三个俘虏交换了一枚。   若是贪狼此时一无所获,说不定会大闹特闹。他现在虽然失去了一枚,但还有一枚鱼骨在手,就是还有一次换取海藏珠的机会,自然只能先忍气吞声,等换好了珠子离开巨龟寺再说。   看来铜雀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早就算透了贪狼的心理承受底线,贴着底线赚取到了最大利益。这么折算下来,等于贪狼把青龙船以及三个俘虏白白送给了铜雀——难怪他要发怒。   建文敬佩之余,不由得暗暗心生警惕……这家伙连贪狼都敢算计,难保不会算计我们。百地七里也是同样的心思,她始终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可不止是为了防贪狼。   这时龟壳中发出一声闷闷的轰鸣声。一个龟僧站出来道:“时辰已到,请欲结缘的施主,随我去。观礼诸位,请在此观望。”   腾格斯一听,咣咣地跑回到队伍里来,把绿玉鱼骨往铜雀那一递:“给,让你们去呢!”铜雀笑道:“我可用不着这玩意儿,给你吧。”腾格斯眼睛一亮,巴掌蜷缩,一下子把鱼骨握住:“我可以吗?”铜雀道:“这是你获得决斗胜利的犒赏。”   腾格斯也知道这玩意有多玄妙,他很早就羡慕七里的珊瑚能力了,此时自己也得到一个同样的机会,真是喜不自胜。他抓住建文肩膀连声问道:“你说俺选个啥珠子好?最好是能操船的,不晕船的也行!”   建文被他晃得晕头转向,七里却忽然开口:“腾格斯,你要想清楚。拥有海藏珠,你的未来宿命就会注定。你会慢慢被珠子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说完她摸了摸头顶的珊瑚,似乎感觉面积又扩大了一点。   腾格斯抓着自己那几束小辫,全然不在意。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腾格斯只是个天真烂漫的蛮子,被卷到这个事件里纯属意外,他不像建文、七里那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实在没必要付出自己的一生来换取一枚海藏珠。可看他这副高兴的样子,七里也没法继续劝说。   建文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也许,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七里淡淡道:“你可知道,为何铜雀刚才说他可用不着这玩意?”   “嗯?”   “别看海藏珠有着神奇的功效,但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根本不会用这种代价巨大的东西。只有那些走投无路或注定没有未来的人,才会希望从这枚珠子中获取一丝机会——这就是一枚绝望者献上自己生命的珠子。腾格斯本不应该拿的……”   七里自己就有海藏珠,对持有者的心态自然知之甚详。建文听了,一阵黯然,末了苦笑道:“听起来,倒真是我这样的人应该做出的选择。”   “可我们不能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建文点头称是,他上前对铜雀道:“这枚鱼骨,一定要给腾格斯用吗?”铜雀道:“龟僧已经认定他也是结缘者,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缘分注定,你们就不要纠结了。”   建文还不甘心,可这时龟僧已经开始催促。他只好走上前去,腾格斯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一直东张西望,不知该挑哪一个罗睺蚌比较好。   这次有资格赌珠结缘的,一共有三个人:建文、腾格斯,还有贪狼手下的另外一个人。这人叫毛利,是个黝黑瘦小的汉子,看着像是安南人。建文此前在摩伽罗号上没见过他,大概不是独眼泰戈那种冲锋陷阵的角色。   毛利对这两人没什么强烈敌意,但也没什么好脸色。惩于之前泰戈的遭遇,他们三个没有彼此挑衅,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龟僧指定的一块平骨之上。在他们不远处的巨龟头骨眼窝里,无数烛藻摇曳,其中隐约可见数枚巨大的乳白色大蚌。   这个巨龟头骨里灌满了清澈的海水,就像是把罗睺蚌养在一个鱼缸里似的。里面除了烛藻,还有一种通体发绿的小鱼,与绿玉鱼骨的模样极似。   这时七位龟僧出现在眼窝附近,同时合十诵经。龟僧念诵经文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韵律玄妙,汇成一股肉眼几乎可见的声波灌入巨龟头骨。里面的海水开始沸腾、旋转,并形成一道急速流转的漩涡,围绕着罗睺蚌与烛藻以及小鱼旋转。   这一幕,就好似是把佛经的感染力具象化了一样。那些烛藻在漩涡中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巨龟即将睁开双眼复活似的。小鱼们也着了魔似的疯狂跳跃。   铜雀悄声说,那绿鱼乃是一种罕见的小鱼,只在巨龟寺这里生养。它爱吃烛藻,烛藻中含有大量绿玉素,常年进食,都积淀在鱼身体里。等到这鱼死后,骨头的质地就如同绿玉一般硬实。据说唯有绿玉鱼骨,才能撬开罗睺蚌的大壳。   “请这一位欲结缘的施主放出鱼骨。”一个龟僧低声对毛利道。毛利有点紧张地掏出绿玉鱼骨,却不知该怎么办。龟僧抬手一指:“请投入那里。”   毛利掂了掂鱼骨,小心翼翼地朝巨龟的头骨眼窝投去。说来也怪,那鱼骨一离开手,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在空中缓慢朝眼窝移动。即将接近眼窝口时,它陡然开始加速,噗通一声扎入海水,随着漩涡旋转了好几圈。   忽然龟僧们停止了诵经,声波立断,而海水却依照惯性继续旋转了几圈,才缓缓减速,小鱼们也恢复了正常。那鱼骨失去了裹挟的力量,晃动几下,往水下沉去。它的鱼头部分“铛”的一声,撞到了在烛藻中的一枚大蚌。   那大蚌的外壳原本是曲折飘渺的层叠云纹,被这么一撞,云纹倏然散开,随后数道裂隙朝四周延展而去。“喀嚓”一声,整个大蚌居然应声而碎,露出里面一枚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周围海水开始出现一圈圈涟漪,似乎被这珠子的气势所倾倒。   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见过真正的海藏珠出世。龟僧们的诵经又开始了,声波传入海水中,形成新的漩涡,如同一只变化万状的手,把那珠子捞出头骨,朝着毛利手里送去。   在旁边站立的贪狼暗自松了一口气。蚌中有珠,总算这笔买卖不亏。至于赚多少,就看珠子里是什么东西了。   毛利无比虔诚地双腿跪地,用双手手掌接过珠子,仔细地端详起来。借着幽幽的烛藻光芒,他隐约见到,那珠子的核心好像是一个蜷曲的阴影。他转动珠子,瞪大了眼睛拼命去看,终于勉强看清,深藏在珠子中心的,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寄居蟹。   毛利还未深思这代表着什么意义,那珠子突然光芒大绽,把寄居蟹的身影投射出来。只见一只身量巨大的螃蟹幻影浮现在巨龟寺中,俯瞰着毛利。这螃蟹居然还会动,左侧那只巨大的钳子往复开合,居高临下俯瞰着毛利。   毛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幻影却突然逼近,挥舞着巨大而凶狠的钳子,朝他扑来。毛利猝不及防,下意识双手外推欲躲,却被幻影穿身而过,发出凄厉的叫喊声。过了约莫十息的功夫,毛利方才如梦方醒,发现幻影消失,而那小珠也不见了踪影。   他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的左手中指变得异常粗大,上头覆着厚厚的蟹壳,指弯如钳,熠熠生辉。毛利缓缓抬起头,闭上眼睛感悟了一阵,突然“唰”地睁开双眼,用那变异的中指一勾,龟骨平台四周的贝壳全都飞过来,迅速给他全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斑斓硬壳,如同一只寄居蟹找到了巢穴。   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这枚珠子赋予毛利的能力,是召唤周围的贝类螺类,给自己覆上一层铠甲。贝螺不缺,铠甲不破,这能力在陆上一无是处,在海上堪称是中上品级的。   毛利自己喜上眉梢,贪狼也露出满意神情。这在越船劫掠时,可是个不错的能力。唯一可惜的是,毛利本人并非近战好手,如果是独眼泰戈配这个能力,即能一跃成为顶尖主力——想到这里,贪狼的心情又不好了,他狠狠地瞪向铜雀那边,眼眶里浮现出嗜血的狂热。   在龟僧的恭喜之下,毛利很快退下,去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能力。龟僧又走向腾格斯,请他放出手里的绿玉鱼骨。   腾格斯早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大手一挥,鱼骨如同飞箭一样嗖地飞入巨龟头骨。接下来的事情,和毛利的流程完全一样。龟僧们先诵经激起海水漩涡,带着鱼骨旋转,然后停下来,让鱼骨随着海流漂流,自行寻找有缘分的大蚌。   这鱼骨在海水里挣扎了一番,来回周折数次,终于也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一处罗睺蚌上。那蚌壳轰然开裂,再次奉献出一枚海藏珠来。   龟僧们把那珠子从头骨里捞出去,抛向腾格斯。腾格斯在嘴里念念有词:“要一个能操船的,操船的!”迫不及待地把珠子接过去,瞪眼往里瞅,瞅了半天失声叫了一声:“这,这是啥?” 第十七章 奥秘   在珠子里的,是一条小小的梭形鱼,头白嘴红,背部还泛着青色纹理,鱼身两侧有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如果有老渔民看到,一下就能叫出名字,这是飞贼鱼,也叫飞鱼。每到夜里,海上就会看到这种鱼成群结队地跃出海面,横冲直撞。   这种鱼名字里带个飞字,其实并不会飞,只是利用宽鳍在海面上滑翔,一次能滑出去个三、四丈远。   腾格斯不认识这条鱼,只觉得它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操船的样子,模样又小气,露出失望神色。可海藏珠可不管这个,哗的一声,飞鱼的幻影投射在穹顶,然后拍动鱼鳍,朝着腾格斯尖叫着扑过来。   腾格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任凭那珠子扑过来。一道耀眼白光闪过,众人看到,腾格斯的后背,多了两道飞鱼的宽鳍。鱼鳍上端与他的肩胛骨相融合,下面沿着腰身两侧延伸。   以那鱼鳍的宽度,若长在普通人身上,最多也就是一对翅膀……可问题是,腾格斯体型十分硕大,那两扇鱼鳍跟他一比,完全不成比例,简直就是巨象身上多了一对燕子的翅膀,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铜雀、建文、七里这几个人,表情十分尴尬,站在一旁的贪狼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穹顶上隆隆做响。   飞鱼是个好能力,可是得看给谁用。腾格斯这种壮汉,不可能被宽鳍托起,这枚海藏珠给他,无异于给乌龟装上车轮——乌龟爬得本来就慢,就算有车轮又能快到哪里去?   一想到铜雀处心积虑,却只换来这么一个鸡肋能力,贪狼就忍不住要大声嘲弄一番。腾格斯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扭动身躯,发现在陆上是没办法实验自己的新能力,得等回到海面才行。   龟僧们面色如常,见怪不怪,一切皆为缘法。他们请腾格斯离开,然后对最后一位发出邀请,让建文丢出鱼骨去。   建文此时战战兢兢,心理压力非常之大。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是如何,是和毛利一样碰到一个防御为主的能力?还是和腾格斯一样,弄来一个尴尬的鸡肋能力?   鱼骨游入头骨,随着漩涡转了几圈。诵经声停下来以后,鱼骨开始朝着底部缓缓沉去。建文在外面一看走势,心里咯噔一声,鱼骨要沉底的那一片范围,并没有什么大蚌的身影。   罗睺蚌很大,又会发出微光,绝不可能会看漏。建文仔细看了很久,连每一丛烛藻的底部都盯过了,却一个都没看到。他心急如焚,转头去问龟僧:“如果鱼骨沉底没碰到任何大蚌,怎么办?再扔一次吗?”   龟僧的回答模棱两可:“一切皆听缘法。”   皆听缘法?那完了,就是这玩意跟我没缘分喽?建文大急。没有海藏珠,他就去不了佛岛,去不了佛岛,就没办法对叔父展开复仇。他现在顾不得什么诅咒代价,一心想要尽快获得一项能力。这枚鱼骨,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   建文捏紧双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前方。只见那鱼骨终于沉沉落在水底,全程没有碰到任何大蚌。建文发出一声失落至极的低吼,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不已。前面两位好歹是得到了海藏珠,可他却连蚌边都没摸到,没缘分也不至于没到这个地步。   贪狼又一次发出大笑,心里痛快了不少。这一出,比亲手杀了他们还解恨。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等一会儿回到海面,把这些家伙抓去喂虎贲之前,一定得现场表演娱乐一下。   这时铜雀却开口道:“你们快看。”   众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簇微弱的光芒,从烛藻深处徐徐亮起,几片微小的碎片悄然漂浮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绿玉鱼骨并未错失,它确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罗睺蚌——实在是因为这蚌跟它的同类相比,个头实在是太小了,甚至比鱼骨本身还小,又深藏在烛藻深处,难以分辨。   建文苦笑着重新站起身来。他没想到,最后鱼骨点到的,居然只是这么一枚小小的蚌。算了,小就小吧,总比没有强。   这时七里伸出手来,按在他的肩膀,沉声道:“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要三思。”   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拥有一枚海藏珠,不能更换,也不能放弃。如果这一枚小珠子的能力很垃圾的话,建文付出的代价就全无意义了。   建文自然明白这一点,可他苦笑着摇摇头,指了一下旁边的龟僧。既然是赌珠,便必须要承担这样的风险。现在就算他想退出反悔,巨龟寺的和尚也绝不会允许。   就在这时,一枚小小如蚊蝇一般的闪亮珠子,在水中冉冉升起。龟僧们齐声诵经,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抛到建文手里。建文双手捧住,圆睁双眼,才能勉强确认这珠子确实是在手上——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珠子,抬到眼前,拼命往里头看,心想这么小的玩意儿,里面能有什么?他看了半天,只看到珠子晶莹剔透,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佩徳罗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自制的放大镜,给他扔过来。   建文接过放大镜,仔细审视了良久,这才勉强看到,在珠子的正中间,悬浮着一个小小物体,形状接近金丹的模样,颜色略黑褐,和砂砾差不多——不,它根本就是一粒沙子!   事实很明白了,那枚小小的罗睺蚌无意中吞下一粒小小沙子,然后形成了一枚小小的海藏珠。   这可真是一个大玩笑。大海用最罕见、最珍贵的方式,形成了一枚最普通的珍珠。说实话,这还不如打开一个空空如也的罗睺蚌呢,至少还有下一次获得能力的机会。   而此时建文想反悔也不成了。那一枚米粒般大小的海藏珠开始散发出不太夺目的毫末微光,在半空中投出一道弱弱的幻影。众目睽睽之下,幻影里显现的,正是那粒平凡至极的小沙子。   所有人都为之惊诧不已。他们其中有人多次参加赌珠,见过最惊艳的能力,见过最鸡肋的能力,也见过空空如也一无所获的倒霉蛋。可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怜而卑微的收获。   贪狼那边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在听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就连铜雀,也面带诧异,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七里忧伤地摇了摇头,建文这次可真是太亏了。   全场的主角建文,此时尴尬着一张脸,一动不动。那沙子的幻影朝他扑来,一道白光闪过,小珠子直接融入了他的胸口,一闪即不见,从外表看并无任何异状。   龟僧们再度开始诵经,赞美每一枚珠子都归为缘法之人的玄妙。腾格斯心思最为耿直,他自己有了海藏珠,见建文也收珠入体,不待诵经结束,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问道:你的能力是啥呀?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一粒小小的沙子,到底能带给建文什么能力?这将决定他接下来的人生走向。   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建文却茫然地摇摇头,他并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也没有什么声音在脑海里提示。他试着伸出手去,用力朝前一挥,什么都没发生;他又试着狠狠跺了一下脚,除了震起一片海尘之外,也毫无变化。建文手舞足蹈,几乎把自己会的武术套路都演了一遍,仍旧没对周围造成任何影响。   见到建文不明就里,腾格斯赶紧一转身,略带得意地露出自己脊背上的鱼鳍:“你看,俺背上长了鱼鳍,你是不是背上也长了沙子?”   建文苦笑着把衣袍都脱下来,露出身体,可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却全无变化的迹象。按道理说,每一枚海藏珠,视融合部位不同,都会让身体一部分产生异化。比如七里的长发化为珊瑚,腾格斯脊背生鳍,贪狼的手指会化为鲨牙等等,可是建文融合了珠子之后,却一点变异都不显。融合珠子的胸口部位,肌肤依然平整如新,全无瑕疵。   无奈的建文把探询的目光看向龟僧,龟僧却淡然回答:“我等只安排缘法,至于珠中奥秘,却要施主自行体悟。”   铜雀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遂开口道:“我听说有一种异化,不是从外至内,而是从内至外。那海藏珠既然是透胸而入,说不定异化是从心脏开始。”   他这么一说,建文为之哑然。心脏深藏胸腔之内,不剖开是看不出变化的,这岂不是说,自己活着是永远搞不清发生什么事了?   贪狼在远处大笑道:“如此最简单不过。铜雀你想知道答案的话,我可代劳帮你剖开。”他抬起手臂,那化为鲨齿的手指发出光芒,随时可以捅进建文胸口,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挖出来。   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在刚才的赌斗里,泰戈虽然失去一枚鱼骨,可对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泰戈下次还有机会,而建文这辈子也别想染指第二枚海藏珠了,只能窝囊地伴随着一粒破沙子,慢慢变成一尊沙像。   这比直接杀了他,可过瘾多了。贪狼心想。   想比起贪狼的愉悦心情,建文可谓是跌落到了情绪的谷底。他心乱如麻,胡乱把衣袍披起来,失望得几乎站立不住。腾格斯见他神情恍惚,抓了抓小辫子,劝道:“搬沙子也好嘛,搬沙子也挺好。”他好心伸手要去搀扶。不料建文肩膀微微一歪,把前胸贴在了腾格斯的腰间。   这一碰不要紧,建文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连龟壳顶上的水波都颤抖起来。七里目光一闪,如同闪电一般冲了过去,飞快地把他和腾格斯分开。建文躺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双腿兀自抖动着。   “你对他做了什么?”七里瞪着腾格斯。腾格斯一脸无辜,连连摆手说我什么都没干。七里见他两手空空,确实没有武器,又问道:“那你发动能力了?”   腾格斯更是十分委屈:“俺在陆地上,咋发动那飞鱼之力啊?”他说的是实情,那两扇鱼鳍仍旧紧贴在脊背上。更何况,就算是真发动了那能力,也只能让整个人滑翔而已,不可能会导致建文发出那声惨叫。   七里歪了歪头,有些困惑。佩徳罗这时怯怯地举起手:“能否让在下近前一看?”七里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这个西洋人能懂什么?铜雀缓缓一点头,说让他看看吧。   得了铜雀首肯,佩徳罗走上前来,嘴里念叨着:“凡事需有对照,此乃观察之不二法门。”他搓着手,从腾格斯看到建文,又从建文看回腾格斯,来回观察了好几圈,突然眼神一亮。他俯身到建文身前,伸手撕啦一声,把他的上衣袍子扯开,发现胸口居然多了一道血痕。   这血痕一看就是被带有锯齿的匕首所划,边缘还噌噌冒着血,难怪建文会疼得嗷嗷叫。   可这伤口平白无故是从哪里来的?   佩徳罗又走到腾格斯跟前,盯着他的宽大胸膛。之前腾格斯和独眼泰戈发生冲突时,被后者用匕首划了胸口一刀,这才导致鱼骨易手。而现在,他胸口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居然消失不见了!古铜色的皮肤光滑平整,全无痕迹。   佩徳罗观察片刻,从腰间掏出一把贝壳磨制的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划了一道,立刻有鲜血涌出。他把建文从地上拽起来,用后者的胸膛贴住自己肩膀。建文又发出一声惨呼,不过这次声音小了很多。   佩徳罗抬手一看,自己指肚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而建文的手指上的同样位置,多了一小道血痕。   在旁边观察的七里和铜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眼神却透着困惑和古怪。他们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佩徳罗又低头观察了一阵建文手指上的伤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止血的药粉,给他敷上,看了看伤口变化,终于抬起头来。   从佩徳罗半文不白的讲解中,众人约略明白,建文这是得了一个什么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宝贵能力:治愈。   无论是腾格斯胸口的刀伤还是佩徳罗手指上的划伤,都可以通过与建文胸膛接触的方式,得到治疗——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转移。   建文并不能治愈那些伤口,他的能力是把这些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代那些人承受这些苦痛。所以他刚才会叫得那么惨,因为能力发动之后,等于是替腾格斯挡了独眼泰戈那一刀。   更悲惨的是,根据佩徳罗的推测,建文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恢复能力。刚才他把自己手指的割伤转移到建文手指上,伤口愈合并没显著增快,涂了药粉以后才能止住血。换句话说,建文把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以后,只能如普通人一样慢慢养伤……   与其说这是治愈能力,倒不如说是代人受过的牺牲能力。   就算是如来佛祖,也不过如此了。   贪狼远远看到这一切,眼神里发出贪婪的光芒。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贵重能力,用得好,可以瞬间扭转战局。每一个指挥官,都希望自己的队伍里能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对拥有这个能力的人本身来说,绝对不算是什么好事,等于要承受无数的苦痛,而且没完没了。   他暗自盘算,要不要出手把这小子夺过来,有他在,不啻一枚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贪狼摆摆手指,毛利和一脸倒霉模样的泰戈心领神会,悄然先行离开,回去布置。   七里和铜雀同情地看向建文,他们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两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能力?那海藏珠里含的明明是一粒沙子,可沙子何曾会有转移伤痛的力量了?   龟僧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珠子的神奇功用,他们齐步向前,为首的僧人恭敬道:“昔日佛祖割肉饲鹰,舍身饲虎,为拯救众生不惜损伤法体,真传为之大彰。施主明此缘法,慈悲为怀,故能得此神通,深得佛法之精微奥义,成就无上功果。”   说完这一大套东西,为首龟僧取来一套袍靴:“施主与我佛缘分深厚,不妨剃度入寺修行。”   这种舍己为人的悲悯能力,在贪狼眼里,只是一个有用的战场辅助能力,在和尚们眼中,几乎就是佛法精神的具象化。难怪连巨龟寺的这些和尚们,忍不住开口发出邀请,这太对他们胃口了。   建文瘫坐在地上,一听这话,登时无明火上心头。自己得多少世不修德,才能撞见这种倒霉能力,这些和尚居然还让自己削发出家?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入!不入!”建文生硬地拒绝了,疼得呲牙咧嘴。   腾格斯见状要扶起他来,却被建文躲开了,生怕再传染什么病痛给自己。最后还是佩徳罗跑过来,搀扶建文起身。幸亏佩徳罗身上没啥毛病,建文总算能喘一口气。   铜雀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圆场:“各位大德,缘法随定,不可勉强。我们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就先告辞了。日后有幸,一定回来还愿。”然后他用眼神示意佩徳罗和七里,赶紧把建文搀开。   如今所有的鱼骨都用完了,在这里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巨龟寺的龟僧们却站成一个弧形,把他们的退路切断。铜雀面色不悦道:“巨龟寺从来只看缘法,不干涉赌珠之事。你们今日是要破戒吗?”   为首的龟僧不温不火地双手合十:“这位施主的能力与佛法甚有渊源,在我巨龟寺修行,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铜雀还未回答,建文大喊道:“我才不要这个鬼珠子,你们想要,尽管拿去就是!”七里和腾格斯觉察到场面要糟糕,纷纷警惕地端起姿势,随时准备出手。   面对这个变化,站在远处的贪狼也大为惊奇。他没想到,这个“牺牲”能力,连巨龟寺的和尚都动心了。他捏了捏下巴,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他本来打算让两个副手先回摩伽罗号上,等到建文一离寺,就发动攻击抢人。现在龟僧横插一脚,局势就复杂多了。   这时毛利和独眼泰戈匆匆跑回来,贪狼道:“都安排妥当了?嗯?”他说到一半,发现两个人的脸色却都十分古怪。独眼泰戈凑到贪狼耳边,小声道:“我们刚才出去看了一下,有点不对劲,有第三波人潜入巨龟寺了。”   “什么?”贪狼蚕眉一挑,巨龟寺深在海沟之下,能来的都不是善与之辈。更何况龟僧们竟然全无觉察,这说明来的人更不得了。   “破军?七杀?”   大海之上,高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贪狼在心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正在猜想到底是谁会来。他正在沉思,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轰隆!”   突如其来的轰鸣从地下传来,整个龟壳都为之震动不已,似乎在巨龟寺的底部发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无论龟骨、烛藻还是站在上面的那些人,都随之摇摆不定。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能看到强烈的硫磺气息涌入龟壳之内,海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起来,还隐有火焰撩起,把外面的一丛丛烛藻烧成一片灰炭。   看那情形,就好似龟壳下方即将有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要喷发似的。   龟僧们再也顾不上劝诱建文出家,他们同时伸长脖子,绿豆般的眼睛努力睁大,朝外面望去。每一个僧人身上,同时浮现起淡淡的金黄色佛息。   这些僧人短暂地交头接耳,然后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离开。巨龟寺能够屹立这么久不倒,一定有它的手段。   很快又有一次炽热的岩浆自下而上猛烈喷发,引发了寺内的剧烈震动,不少小骨头被生生震断、震碎,纷纷从穹顶跌落。这时第三波汹涌的岩浆冲破地表,在海中像一条赤龙跃起,竟将上面的龟壳烧出了层层裂隙。整个龟壳之内,如同下了一阵火雨。   海水从条条裂隙里向巨龟寺内渗入,巨大的压迫让整个龟壳发出咯咯的声音。突然传来“轰隆”一声,一艘黑漆漆的硕大舰只悍然撞破龟壳穹顶,朝里面冲撞过来,大量的海水裹挟而入。它的舰首是一只狰狞的虎头鱼,绘着龙胆徽的大旗醒目无比。在船舷两侧,写着四个大字:风林火山。   七里发出一声震骇的尖叫:“是幕府将军!”   ? 第十八章 反击   幕府将军在海上最出名的有两样东西:一身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以及那一条叫做火山丸的巨大黑船。前者亲眼见到的人很少,后者却是海上一个狰狞的传奇。   据说火山丸的船魂,乃是取自一头来自火狱的恶鬼,它每次出航,必然会伴随着火雨交加,凶焰滔天,船上大筒更是犀利无比,所到之处,尽化焦土。即使跟大明的四大灵船相比,火山丸也毫不逊色,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第一凶船。   当日建文在泉州,曾经见到过它的狰狞模样,也听铜雀说过,它在整个泉州港驻防水师的围攻之下,依然能够全身而退,可谓是战力惊人。   没想到,它居然没有返回日本,而是一直追踪到了深渊,还冲破了巨龟寺的防御,以恶鬼之姿展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莫非是来抢夺海藏珠的?”   建文看向七里,视线投在她脖颈里那一块小小的海沉木之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来。幕府将军恐怕不是为了海藏珠,而是为了这一块海沉木,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七里突然面容一凛,冲到腾格斯身边,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子。腾格斯头顶散披着二十几条细辫,每根辫梢都缀着一样小玩意儿。七里揪住的那一根末端,拴的是一截羊脖骨。她毫不客气地把骨头扯下来,在手里一磕。噗的一声,从骨腔里掉出一只僵死很久的虫子。   香海虱?!哈罗德和建文同时惊呼起来。   香海虱死后散发异香,可以用做追踪。之前建文就被人在身上放了一只,结果被一路追杀。这只死虫子,估计是阴阳师在泉州时偷偷放在腾格斯身上的。七里只检查了建文身上,却没想到这个蒙古蛮子也被下了虫。   难怪幕府的船可以一路追将过来,全是拜这虫子所赐。   看来幕府的人对海沉木的执着,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此前冒着与大明开战的风险,在泉州港内开炮;现在又不惜强行撞入巨龟寺——要知道,这里可是海藏珠的唯一来源。日本人把龟僧往死了得罪,表明他们即使以后一枚珠子都拿不到,也要对海沉木志在必得。   在众人头顶,火山丸宛若一支锋利的乌黑长枪,瞬间洞穿了划满玄奥花纹的龟壳穹顶。巨大的鱼头自天顶缓缓垂下,龟壳底部的炽红岩浆又一次高高喷涌而起,两者形成鲜明对照。紧接着,幽黑的海水顺着破洞呼啸涌入,形成数十条流量极广的瀑布,仿佛火山丸穿破龟壳时飞溅的水花。   这些日本人甚至没打算先谈判或试探一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破壳而入。   面对这样的疯子,根本没法沟通,唯一的选择就是快跑!可是,在这深海之下,能跑去哪里呢?四周都是压力巨大的海水,巨龟的壳下是唯一有空气的地方,现在它已经发生龟裂,恐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快!你的鲸鱼呢?”建文对铜雀急切地喊道。   眼下指望大家回到水泡里慢慢飘上海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把座头鲸召唤下来。铜雀却沉着脸道:“我已经召唤了数次,可是一直没得到回应。”   他反应很快,一看到火山丸闯入,立刻试图召唤那一头座头鲸下来,可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若不是日本人有秘法隔绝了联络,就是它已经被干掉了。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铜雀仰起头道:“稍安勿躁,这么多年来,觊觎海藏珠的贼人不可胜数,可巨龟寺屹立至今,这一定是有理由的。”他眯起眼睛,朝天顶那条气势汹汹的巨舰望去。   未等建文再说什么,就听到龟壳里一声悠悠的钟声响起。那钟声生涩而钝闷,不似铜铸,倒更像是什么贝类的壳体。   随着钟声一阵阵响起,整个龟壳霎时光芒大盛。众人仔细一看,原来光芒是来自于龟壳里无处不在的烛藻。无数的烛藻随着钟声摇曳,藻体散发出的幽光逐渐转为亮光,而海藻叶子也随之伸展,如触手一样蜿蜒朝着穹顶飘去。   一两株烛藻不算什么,无非腐萤之光,可这硕大的龟壳里遍布着几万株,一起同时发亮,一下子让周遭有如白昼,极为耀眼。密密麻麻的闪亮海藻长叶向天空延伸、缠聚,纠葛在一起,一下子遮天蔽日,俨然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藻之森林。这些烛藻似乎有自己的智慧,一部分爬上穹顶填塞裂隙,阻住瀑布流入,另外一部分则牢牢缠住了火山丸的周身,把这头疯狂的巨兽死死缠住。   火山丸硕大的船身往下继续坠了一坠,崩断了百十根海藻。可更多的海藻缠绕上来,硬生生阻住了它的落势。于是,在深渊龟壳的穹顶附近,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一条凶悍的漆黑大船保持着前倾的姿态,悬吊在半空,四周牵扯着无数泛着光亮的藻带。   火山丸似乎并没放弃,它的船舷两侧炮门纷纷打开,黑烟飘起,大筒轰鸣,在极近的距离把缠在船身的烛藻直接轰断。可烛藻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何况被打断的很快就可以再生。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建文警惕地意识到,恐怕这又是一次火山要爆发出来了。火山丸所到之处,总会出现离奇的火山喷发,在泉州港内就出现过一次,刚才也是,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不过此时还顾不上思考此事。建文低头一看,发现脚底板那原本冰凉的地板,居然开始隐隐有了热意。他大惊失色,连忙呼唤同伴朝旁边转移。腾格斯一听建文呼唤,二话不说,夹起哈罗德和铜雀就往远处跑。七里也拽着建文,沿途召唤出一排珊瑚,几下腾跃,迅速离开这一片骸骨。   他们刚刚离开,刚才站立的地面就被轰然冲破,赤亮色的岩浆似喷泉一样高高抛向天空,火焰一下子将火山丸包住,周围的烛藻顿时全数化为灰烬。恢复了自由的火山丸摆动身躯,在漫天飞灰中继续朝着龟壳中央坠落下来。   幸存下来的烛藻们炸了毛一样地疯狂生长,试图将其重新拦住。可大船下落的势力实在太快太猛,它们已经来不及重新聚成阻网。只见船头撞角压断了一层又一层巨龟骸骨,尖利的摩擦声和骨质断裂声持续不断。短短数息之后,火山丸终于成功突破了外层防御,落到了巨龟壳的内部,船身晃了晃,搁浅在了两片巨大的巨龟肩胛骨之间。   嗡嗡的诵经声在各处响起在,就像是吹响了号角。烛藻立刻改变了纠缠的方式,纷纷朝着坠落地点聚拢而来。它们拧成无数把长枪与利箭,朝着火山丸射去。   可惜龟僧们必须分出一半烛藻去堵住火山丸撞出的大洞,避免整个龟壳崩塌海水泄入,只有一半的烛藻加入了对火山丸的攻击。   就在这时,火山丸甲板上高高矗立的城堡式舰楼里,发出一声悠长的谩吟之声,那声音颇为低沉,似是充满怨毒的低语。   怨毒低语的节奏十分古怪,每一声都恰好切在龟僧们诵经的间断处,很快便把诵经搅得乱七八糟不成篇章。这声音似乎是龟僧们的克星,他们听到这个声音,无不骇然失色,甚至有僧人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失去了佛号指挥,烛藻的攻击顿时失去了锐气,重新变回一截截柔软的藻带,不复之前的光明。火山丸则趁机争取好了更好的姿态。   铜雀目睹着这一切,眉头微微皱起。感觉有些不太对,巨龟寺表现出的反击实力太弱了,如果这些龟僧只有这点手段,怎么可能在险恶的大海上存活?   他还没想透彻,在火山丸甲板上赫然跳出了十个黑影。他们戴着一个鼻子长长的面具,行动迅捷,在海藻与骸骨之间跳来跃去,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飞扑过来。   “是天狗众!”   七里凛然从怀里掏出四支苦无,夹在指间,如临大敌。听到她发出警告,腾格斯攥紧了拳头,第一个站在前头,准备迎敌。不料建文比他还快,端起哈罗德送的特制火铳,对准对面,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轰!”   一阵烟雾腾起,对面一个正高高跃起的天狗众动作一僵,一头栽倒在海藻里。建文的火铳造诣堪比军中精锐,在这个距离居然都能正中靶心。建文晃了晃略有酸涩的手腕,心中一阵惊叹。哈罗德的这把火铳,威力和精准度着实不凡,简直就像是把一门虎蹲炮握在手里。   他迅速重新装填,然后眯起眼睛朝远处看去。只见那只被射中的天狗众重新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似乎只是受到一点冲击,却根本没有伤及元气。   好强悍的肉身……建文惊叹道。   七里沉声道:“天狗众是幕府最强悍的近战部队,每一位都是用成名剑豪与妖心以秘法炼成,既保留了剑豪高超的剑法,又拥有如妖魔般的坚韧肉身。有三五名天狗众,就足以覆灭一城,现在居然来了十个,可真是下了血本。”她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似乎想起了什么。   火山丸里传来一声唿哨,那十只天狗众发觉这边有火铳,迅速调整了一下队形。忽然之间,五五分开,一队朝铜雀这边来,一队却拐了个弯冲向另外一边。   那边隐隐传来斥骂声,紧接着是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和拳脚肉搏。原来贪狼那帮人本来要悄悄撤走,结果也被五只天狗众缠住了。一会儿功夫,就有三只天狗众被打得倒飞出来,很快他们又重新爬起来跳回去。贪狼的攻击力确实强大,可即使是他,一时也对天狗众那强悍的生命力无可奈何。   看来日本人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不过这时建文和七里已经顾不得贪狼的死活,他们也即将要面对五只天狗众的强大压力。而这个团队里有近战战力的,只有七里和腾格斯而已。   腾格斯二话不说,迎头顶了上去。他一挥拳头,重重砸在了为首的那只天狗众的脑袋上,随即手腕一拧,利用体重上的优势把对手压在地上。   白光一闪,另外一只天狗众迅速起身上前,手执武士刀砍中了腾格斯的肩膀,溅起一团血花。腾格斯闷哼一声,却没有躲闪,继续死死压住对手。这时嗖嗖两声,两支苦无刺中了第二只天狗众的肩膀,逼得它后退数步。   随即七里化为残影飞扑而来,在四周高速旋转,不时用长刀切削天狗众的身体。一击不中即利用珊瑚躲闪,换一个角度再攻击,一时让天狗众无所适从,只能被动挨打。   其他两只天狗众发现同伴受到压制,加快速度要加入战团。不料远处传来砰、砰两声,两枚大铅子儿准确地射入它们的脑袋里。巨大的冲力导致它们倒退了数步,一阵晕眩。   建文阴沉着脸在远处放下火铳,继续装填火药和弹丸。他知道火铳无法对这些怪物产生致命伤,但至少能产生牵制作用,给两个同伴减轻压力。   他不知道的是。趁着微弱的幽光,最后一只天狗众从侧面悄悄地绕过来,试图从身后发起攻击。此时七里和腾格斯都腾不出手来,在建文身边的,只有弱不禁风的哈罗德。   天狗众举起长刀,准备狠狠地劈下去。哈罗德是个近视眼,一抬头,赫然看到一个有着长长红鼻子的狰狞怪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惊恐万状,下意识地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疯狂砸去。   哈罗德是个博物学者,身上十几个口袋里带着无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么一砸,什么蜥蜴干儿、针乳石、墨鱼汁、水母腺什么的,都往上招呼,五颜六色的粉末在天狗众头上爆开。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成分起了作用,天狗众突然发出一声惨嚎,如同一头受惊的小狗远远地跑开了。   趁着这个空当,建文转头对铜雀急切道:“如果你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最好现在就使出来。   铜雀一直站在原地,未见惊慌,冷眼旁观。被建文这么一问,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保命手段?”建文见他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大急道:“一个骑鲸商团的人,没几分手段,怎会如此镇定?我都看到你袖子在鼓动了!”   他一个在泉州混了两年鉴宝行当的人,眼光自是不凡。铜雀一直不出手,肯定还藏着什么手段没放出来。   “呵呵,观察能力不错。”铜雀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条胳膊,宽大的袖子无风自己飘动起来,“这东西有点贵啊,对付几只天狗众有点不合算……咳,算了,就当是追加投资吧!”   他絮叨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海螺。这海螺是五彩模样,棘刺突出,螺口呈曲线状。铜雀把海螺朝天空一抛,一股强烈的气流从海螺里吹出来,转瞬就形成旋风,裹挟着四周的骨头碎片以及烛藻飞速旋转起来。   “让他们俩后撤。”铜雀道。   建文举起三眼火铳,砰、砰连续打了两枪,恰好打中一片悬吊着的大肋骨断条。断条轰然砸下来,把天狗众与七里、腾格斯短暂隔离开。建文趁机大喊,两人急忙后退。   铜雀见自己人都撤回来了,大喝一声:“射那枚海螺!”建文急忙把最后一枚弹丸射了出去,他的技艺确实惊人,铅弹准确地击中了兀自在半空旋转的海螺。   啪~呼呼呼~~~   海螺应声碎裂,那股小旋风似是彻底被解除了束缚,身形陡然变大了十倍,几乎形成了真正的飓风。呼啸声中,在它周围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五只天狗众在内,都纷纷被抛上半空,不知所踪。在铜雀面前,清理出一片极干净的空地。   “这是养风螺?”建文惊讶地问道。铜雀赞许地点点头:“算你有眼光。”   养风螺也是海中奇物的一种,如果置于风暴眼中,可以汲取风力,储存在螺中。对海中行船来说,挂一枚养风螺在帆上,等若是拥有强劲动力。不过这种海螺极其罕见,有能力把它放在风暴眼里的人更是稀少,建文只是听过传说,今日才算亲眼见到。   这些骑鲸商团的人,果然身家都深不可测。   尽管暂时击退了天狗众,可七里的姿态却仍旧紧绷着。建文关切地问她是否受伤,七里摇摇头,开口道:“天狗众是幕府将军的亲随,从不远离。现在我们居然看到了十只,恐怕……”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可两片薄薄的嘴唇却无法停止抖动。七里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船头道:“我感觉到了,幕府将军,他亲身到了。”她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旁边腾格斯揪住一根小辫,也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说道:“长生天不喜欢那边,那里有腐烂而阴森的气息。”他那根小辫尾巴束的是一位萨满送给他的白骆驼毛,天生对邪物有排斥作用,此时那团骆驼毛正急速抖动着。   建文看到两个同伴朝着火山丸看去,先看到一位老熟人,阴阳师舌夫。他站在船头,正用一枚哨子在调度天狗众。刚才那一阵飓风,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而在舌夫身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虽然限于角度看不清楚对方什么相貌,可建文的视线刚一扫过去,心脏便霎时失跳了一拍。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建文就感觉到邪气扑面而来,仿佛化为实质的大手扼住咽喉,艰于呼吸。   建文脸色苍白地转开视线,嗫嚅道:“那就是幕府将军?你一直对抗的,就是这么可怕的家伙吗?”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点了一下头。建文看向七里,眼神里既是钦佩,又是同情。要何等坚定的意志,才敢于把如此可怕的人物当成复仇对象,七里可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想伸手去拍拍肩膀安慰一下,七里却巧妙地闪开了。她晃晃头发,把长刀一收:“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离开,否则等将军亲自下手,我们就走不掉了。”   她语气里充满忌惮,仿佛在谈论一头最可怕的魔怪。铜雀又联络了一下座头鲸,可惜还是渺无音讯。   “阿弥陀佛。”   这时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建文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给他们引路的龟僧。他还是一副淡定神色,不过那对绿豆小眼却比刚才大了一圈,可见内心并没有那么镇静。   “请各位施主随我来。”   龟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众人一阵困惑,都这时候了,他们还有闲心待客?建文发现,龟僧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其他人不过是添头,于是迈步向前朗声道:“要我跟去可以,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得保证能把我们安全送出去。”   他咬定“我们”二字,就是暗示不可抛下任何一人。巨龟寺一定有其他渠道可以离开,不趁现在拿捏一把,这些龟僧未必愿意配合。   果然,这位龟僧迟疑了一下,默然点头。这时又有数名天狗众跃过来,建文急忙抬枪要去抵挡,不料龟僧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长吟,四周顿时有佛号响起应和。大批烛藻伸展过来,顿时形成了一道墙壁,把天狗众牢牢挡在外面。   天狗众亮出长刀劈砍,所到之处,海藻寸断,不过眼前的障碍实在太多,要破开一条路,恐怕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这么做的代价是,其他地方的烛藻被削弱了许多,对火山丸完全产生不了威胁了。建文看在眼里,对他们这个举动觉得很奇怪——宁可坐视巨龟寺不断受攻击,也要保护好这些客人,龟僧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   龟僧一看追击之敌已经阻住,便转过身,朝着烛藻最稀疏的地方走去。众人知道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纷纷跟上步伐。七里拍了一下腾格斯肩膀,让他保护建文,然后自己亲身断后。建文觉得不妥,可七里淡淡道:“没关系,我正要想再感受一下幕府将军的威胁,以免让复仇之心变淡。”建文也只好由她去。   七里伸手拽住建文,贴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看这些龟僧行动诡异,似乎是冲你来的,一会儿可得小心。”建文苦笑道:“嗯,我也感觉出来了——不过他们找我能做什么?我得到的,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无用能力啊。”   七里道:“你有没有听过那句海上的话?没有无用的能力,只有无用的人。”建文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摊开手道:“可这能力越有用,对我来说就越痛苦。”   “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如今你也算是如愿以偿。”   七里的声音没有起伏,于是讽刺意味格外醒目。建文听出来了,她这是还记恨着船上那次争吵。他张开嘴想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七里没有继续嘲讽,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退回到队伍尾巴。   腾格斯傻乎乎地问建文你们俩说什么呢?建文没好气地回答:“海藏珠的使用方法。”腾格斯一听大喜,连声道:“那你教我罢。”   “你不只学操船吗?”   “都学,都学!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没有,都没有!”建文完全没心情跟这个蛮子纠缠,只好低头加快移动。   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众人走得很快。他们跟着龟僧,沿着一条狭长惨白的骨条一路下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巨龟的胸骨部分,再往下走,应该就会抵达盆骨附近。   果然如哈罗德预料的那样,他们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来到了一块宽阔的盆地。这盆地四周由一圈盆骨所笼罩,烛藻摇曳,正中是一个上圆下尖、两侧弧线形的狭高骨腔,大约有数人之高。   哈罗德先是一怔,然后对建文道:“这巨龟原来是母的。”建文大奇,问你怎么知道的?哈罗德解释说,这具狭高骨腔的样式很典型,是母龟产道的外保护壳,龟卵皆在这个骨腔里形成、孕育,是一只母龟除了心脏与头之外最重要的部位。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铜雀忽然提高声音:“建文,你看!” 第十九章 轮回   建文定睛一看,原来这具狭高骨腔,居然被雕刻成了一尊精美骨质佛龛,下有一头巨大石龟驮着。佛龛里供奉的那位佛祖动作,竟是左手结与愿印、右手无畏印、结跏趺坐的布施像,以威严慈悲之态矗立在这宽阔的盆骨之内——和海沉木上的佛像完全一样。   建文大惊,看来海沉木和巨龟寺两者之间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时七里猛地一抓建文胳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出来,先看看龟僧们怎么说。她同时伸出手去,把海沉木藏得更隐蔽一些。   别看此时外头打得天翻地覆,佛龛前还是一片平静祥和。十几个身份很高的龟僧聚拢在佛龛之前,各自盘坐安详地诵着经。众人接近,他们也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待到众人走近了,这才注意到佛龛下面那一只石龟,居然是活的。那大龟有几乎一条海船那么大,恰好能驮起这么一尊大佛龛。它的脑袋面带人形,俨然是一位人形长老形象,白眉长须,两只绿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始终盯着建文等人。   众人想再看得仔细点,却不防大龟缓缓抬起头,口吐人言:“这位施主,请近前。”   建文知道是在说他,便上前走了几步。这头老龟光一个脑袋,就比他整个人要高,如果真是张嘴吃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老龟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张开大嘴,建文顿觉身前多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他吸进去。建文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与老龟几乎是面对面。老龟又发出一声长吟,建文顿时觉得,胸口那一枚海藏珠,开始蠢蠢欲动。   莫非是他们后悔,想要夺珠而走?建文脑海里飞过一丝疑问,很快又释然——这种没用的东西,如果能夺走是最好不过。   可惜他很快便失望了。老龟想要的,并不是珠子本身,而是珠子的光芒。建文感觉在吸力的牵引下,那珠子在胸中光芒大盛,忽然一束柔和的黄光射出来,把珠中小砂砾的模样直接投影在盆骨半空中。   老龟仰起脖子,眨巴着绿豆眼看了看那砂砾的影像,先是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了三声:“劫数,果然是我巨龟寺的劫数,亦是我巨龟寺了却因果的良机。”   建文对这一番话不明就里,又不敢动。老龟停止了吸气,他胸中珠子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老龟道:“先恭喜施主,能得此珠。”然后伸扯着脖子深施一礼,连带它背上的佛龛都为之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龟僧也同时起身行礼,唯老龟的龟头是瞻。   看来这头老龟不是巨龟寺的什么灵宠或镇守神兽,它根本就是这寺里的方丈。   “这可不是我选的。”建文生硬地回答。   “一切皆是缘法。你没选它,它会选你。你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老龟慢吞吞道。   “什么?什么想要找的人?”饶是建文好开脑洞杜撰故事,也想不到老龟会说出这儿一番话。   “不错。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   老龟的脸虽有人的五官,可大部分地方还是覆盖着绿色鳞片,说起话来肌肉不动,给人感觉徒具人形,却缺少神采。建文眉头紧皱,一般说这种话,往往后头会接一个重大的任务或麻烦。他没好气地回答:“直接说但是吧。”   老龟并不着恼,他从嘴里“啵”地吐出一个水泡,水泡里闪耀着两行金黄色的字迹:“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   建文看到这两行字,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忧伤自心中涌现而出。老龟缓缓道:“自有我巨龟寺以来,便流传有此谶,一直传承至今。不过老衲此前一直颇有迷惑,不知何谓佛法重归,何谓巨龟轮回。今日见到施主,老衲方才明悟。”   “明悟什么?”   “施主你刚得了海藏珠,我寺就要为外敌覆灭,岂不正是应了预言,重归轮回?”   建文眉头大皱,这算怎么说话?好像指责自己是罪魁祸首似的。老龟看透他心思,微微一笑:“施主莫急,老衲并非指责,只是心中欣喜,巨龟寺绵延千年的使命,终于完成。”   建文这回是彻底听不懂老龟的话了,云山雾罩,莫名其妙,怎么又扯到千年使命去了?   老龟道:“这巨龟寺深居渊下,为有缘者分发海藏,迩来已有一千多年的传承。世人皆谓敝寺是为普渡众生,顺应缘法。其实这些只是手段,敝寺如此行事,是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吸引到真正与佛法有缘之人。”   建文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听老龟的意思,整个巨龟寺存在的意义,就是在等待给他一枚海藏珠?   老龟道:“老衲且问你,你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能力了吧?是不是代人受过,转移伤痛?”   “没错。”   “那就没错,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老龟慢吞吞地说。建文看看外头,外面强敌环伺,它还有闲心慢慢悠悠讲故事?老龟笑道:“我巨龟寺虽然不擅争斗,但这一时三刻总还撑得住。”   建文没办法,只得耐着性子盘腿坐下来。往常都是他给别人讲,今天终于轮到别人给他讲了。   “久远劫前,阎浮提中有大国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号提婆底。有一位护念众生、慈悲为怀的萨波达国王。他持戒完满,德行高远,为人所敬仰,都说他早晚成佛。帝释天为了试探他,便让一位王将化身为鸽子,自己化为一头大鹰,追到了萨波达国王的座前。鸽子惊慌地逃到国王腋下,哀求萨波达王,保护它的小命。”   “紧追在后的大鹰也飞到了殿前,要求萨波达王归还这只鸽子。萨波达王断然拒绝说:我曾发愿要救度众生、善护生灵,如果把它放走任你杀害,岂不是有悖誓言?大鹰立刻反击说:你把鸽子放生,我就没有食物,便要饿死,你一样算是违背誓言。萨波达王说你想要什么?大鹰说我要吃肉!”   “萨波达王心想,我若放了鸽子,不合修行本意。我若不放,也会害死大鹰。他略做思考,想出一个解决之道:既然我发愿要救护众生,就是要牺牲自身,以护得他们周全才是。于是萨波达王挥刀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大鹰。这时大鹰说,光是割肉可不行,你得保证你割下来的肉,和鸽子是一样重量。”   “于是萨波达王找来一具秤,将鸽子放在一边,自己割下来的肉放在另一边。这鸽子乃是王将所变,具有神通之力。无论萨波达王在自己身上割下多少肉,始终是鸽子这边更重。萨波达王几乎要将身上的肉都割尽,秤还是偏向鸽子那边。萨波达王慨然说:我既然发愿为了众生付出一切,为何还如此迟钝犹豫呢?难道我受的苦,比在无常地狱中的众生所承受的还多吗?若还是执着于肉身,如何修得功德福报呢?然后他自己爬上秤盘,端坐其上。在那一瞬间,秤的两端终于持平了。霎时天地震动,有仙乐、花瓣和七宝缤纷落下,无数天神皆来膜拜赞叹,赞颂萨波达王有大誓愿、大智慧早晚必将成佛。”   “大鹰恢复成帝释天的原形,问他是否后悔。萨波达王回答:我绝无后悔。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如初,这真是圆满愿行,普天颂扬——这一位萨波达王,就是释迦牟尼的前世之一。”   老龟讲得很慢,这一个佛经故事讲了许久方才讲完。建文听罢,感叹说这个国王是真慈悲,竟然愿意拿自己一身血肉,去换一只小小鸽子的性命。这个做法,跟这枚砂砾海藏珠的能力很似。   他问道:“我的珠子里面不过是一枚砂砾,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和萨波达王还有什么关系?”   老龟见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叹道:“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他晃了晃脑袋:“珠中究竟为何物,你若此时不知,说明缘法未到,老衲不必去讲;若是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老衲不必去讲。”   这禅宗式的机锋,让建文一脸懵懂,完全抓不住重点。老龟改了副口吻道:“巨龟寺一直搜集罗睺蚌,供人挑选,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得到这一枚具有牺牲精神的海藏珠,此能力深得佛法要旨,说明你正是我等苦苦等候之人——至于海藏珠中有何深意,就得靠施主自己去感悟了。”   佛法讲究一个悟字,没点明白,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建文听到这里,只好放弃追问。他重新咀嚼了一遍“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的谶言,猛然想到还有后半句话。   “‘巨龟轮回时’是什么意思?难道如你刚才所说,巨龟寺要为外敌所覆灭?”   老龟呵呵一笑:“这是巨龟寺的宿命所在。一旦找到我们等候的人,敝寺就没有存在价值了,按照谶言所说,必然遭遇一劫,从此堕如轮回。”   建文听了大急:“虽然幕府的火山丸攻击确实犀利,可这种程度的攻击,巨龟寺怎么可能无法抵挡?火山丸再怎么强大,也只是一条船而已!”   老龟淡淡叹了一口气:“若是寻常敌人,老衲并不放在眼里。可今日前来之敌,却是佛敌。那条船中寄寓着第六天魔王的魂魄,那魔王会吟唱无间梵音,专能污秽佛法。巨龟寺的破灭,就在今日。”   建文回想刚才的情景,确实自从火山丸发出一阵古怪怨毒的诅咒声后,佛号便被彻底打断了。日本为了打破巨龟寺,居然做了这么多准备。   老龟道:“佛法无边,外道亦无边。四海之上,唯有这一条火山丸可以克制巨龟寺。它今日造访,说明必然有此一劫,施主不必难过,这也是缘法使然——它的出现,恰好证明,你果然就是命定之人,否则不会引来唯一能破掉巨龟寺的祸患。一福一劫,总是相偕而至。”   建文大窘,听老龟的口气,似乎这事还要怪他。他正要解释,老龟却和蔼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这对敝寺来说,也不是坏事。在渊下千年,艰忍困苦,平日只有寻珠诵经。能够在今日了却这段因果,让先祖重入轮回,不失为一桩解脱。”   它仰起脖子,看向巨龟壳穹顶。周围的龟僧诵经声大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和一丝如释重负。老龟口中的先祖,想必就是这一具化为白骨的巨大海龟,为了撑起这座寺庙,不惜以骸骨为砖瓦,恐怕里面还有神魂寄寓,不得入轮回。   建文一见这些和尚打算寻死,还想要劝说:“我这海藏珠不过是枚沙子而已,何至于让你们放弃抵抗?我们联手,应该还有打败火山丸的机会。”   老龟摇摇头:“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一听这名字,建文、铜雀和七里同时心中一凛。建文忙问道:“南海之眼是什么?你背上的佛龛,又是从何而来?”   谁知老龟闭上眼睛,不再答话。建文正要伸手去催促,触感却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再定睛一看,那老龟赫然已经化为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龟,不再有任何生命气息。   建文愕然,正说要紧要关头,怎么它就突然变化了?这时带路来的那个龟僧走过来,对他说道:“方丈已经祭起神魂,为施主大开方便之门。请施主不要拖延,随我离开。”   “等一等,他还没告诉我使命是什么呢,南海之眼在哪里?”   龟僧并没回答。忽然石龟震动了一下,石质龟背喀嚓一声,裂开一条大裂缝。那龟骨质地的佛龛晃动几下,轰然倒地,把佛像摔了一个粉碎。建文定睛一看,在那一片碎渣残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龟僧俯身下去,从中间捡起一只贝木鱼。   这贝木鱼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样式平凡,表面漆黑如墨。龟僧把它交给建文:“这是方丈赠与施主最后的缘法之礼,亦是最后的启示。”   建文本想问问这东西能干什么,到底是什么启示。不料龟僧施了一礼,淡淡道:“时候到了,施主自然知道。”   这些和尚的口吻真是讨厌,永远不把话说全,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可建文知道再如何催促,它们也不会吐露半分,只得走回到众人队伍里来。   铜雀听了他的转述,露出欣慰笑意:“我就说你们与佛岛有缘,果然这笔投资是对的。”腾格斯欣喜地喊道:“这珠子漂亮!能绑到辫子上!”伸手就要去碰,却被七里打了一下手背,悻悻缩了回去。   七里盯着那三枚佛珠,努力想从里面感悟到什么奥秘。她的直觉是,这玩意一定跟佛岛有密切联系。不然那老龟不会特意提及这是“最后的启示。”   这时外面又轰轰传来几声巨响,穹顶再度震颤几分,开始有灰尘落下。龟僧抬头看了一眼:“几位施主,请随我来吧。师兄们要开始做最后的法事了。”   建文朝旁边扫过去,眼看巨龟寺面临灭顶之灾,这些龟僧却仍是面色淡然,个个坚守在这里,不禁心中升起一阵悲凉。铜雀猛推了他一把:“快走,不要辜负老龟的期望。”   于是众人只得跟随龟僧离开盆骨之地,朝着巨龟骸骨的更深处走去。他们穿过巨大的尾椎骨和无数烛藻丛林,最终来到一条狭窄逼仄的孔洞之前。这通道同样是骸骨构成,宽度能容一人前行。   龟僧站在孔洞之前,伸手一拽,扯来一蓬烛藻权做照明,毫不犹豫地低头钻了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看着前头的微弱烛光缓缓前行。建文朝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两侧骨壁上一层层全是反折的斜向褶皱,这些褶皱在狭窄的空间里,紧贴着身躯,磨着皮肤。   当一个人往前移动没有问题,但若想往回倒退,这些褶皱就会成为阻碍,除非磨破血肉——换句话说,这个孔洞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建文想到这里,心中略有不安,无论龟僧带他们去哪里,都不可能回头了。在他身后的哈罗德说,这是海龟用来产卵的孔道,那些褶皱是为了让海龟卵能够顺利排出。   这条排卵的通道并不算长,他们很快走到了尽头,发现这里有一个倒扣的深蓝色圆孔,孔上覆着一层吹弹可破的透明薄膜,膜外漆黑一片,但能隐约听到海水咕嘟咕嘟响——那是来自深海极渊之下的声音,轻而易举就能唤醒人类对水深之处的恐惧。   龟僧走到薄膜之前,距离外面只有数步之遥,便停步不前。腾格斯东张西望,他好奇地问哪里有船?龟僧道:“一切皆有缘法指引,只消在此等候便是。”   众人早习惯了巨龟寺的话风,懒得再问,老老实实等着。过不多时,龟僧歪了歪头,似乎听到什么,立刻诵了声佛号,然后对建文等人道:“等一下我会念一卷金刚经,只要诵经声一起,你们就往外跳。只要诵经不停,你们就没事。”   建文一听,忙问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可不是开玩笑,外头是海渊底部,人从这里出去,瞬间就会被压死。无论如何,得问清楚了心里才踏实。   可龟僧还是在重复那一句话:“届时自有接应之法。”然后便不肯多说了,只是闭目养神。铜雀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他们的话,听凭命运的安排吧。”众人无奈,眼下这局面已经不能退后了,只好耐心等待。   借着最后一束烛藻的光亮,他们看到薄膜外的海水忽然开始加速流动,水声也变大了。似乎周围有什么剧变要发生,导致整个深渊的水波都震动不已。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忽然远处传来低沉的咚咚声,在海中形成一段长长的波纹,有节奏地敲在薄膜上,让它抖了几抖。   龟僧抬起头来,朗声道:“走吧!”他身躯一闪,率先冲破薄膜,跃入漆黑的水中。几下翻滚,原本是人形的龟僧,竟化为一只厚壳扇鳍的大海龟,在水中遨游。一连串清晰的《金刚经》从海龟口中诵出,化为一片金黄色的佛息,在水中撑起一小片区域,仿佛黑暗丛林中的一个小萤火虫。   薄膜一破,海水哗哗地朝着孔洞里涌来。在最前方的建文一看,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只得在《金刚经》声中,也咬牙冲了出去。   那龟僧所化的海龟拍动扇鳍,停在孔洞前。先是建文、然后是哈罗德、铜雀、腾格斯,最后是七里,每一个跃出之人,都恰好落在龟壳之上。有佛息笼罩,海水暂时进不来。   等到人齐了,海龟仰起脖颈,一边口中念诵着《金刚经》,一边在水中奋力向上游去。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背靠背在龟壳上休息,只有哈罗德闭上眼睛,按住自己脉搏在默数着什么。过不多时,哈罗德睁开眼睛,对建文忧心忡忡道:“前途艰险,我等未可掉以轻心!”   “怎么?”   哈罗德道:“这龟僧说诵经不停,我们就没事。吾尝测算一二,以此龟上浮速度,只怕经已念毕,尚未能跃海而出——到时如之奈何?”哈罗德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建文听明白了。深渊太深了,光靠这头海龟,他们绝不可能在《金刚经》念完之前回到海面。   可在这深渊里的小小一隅,他们连龟背都不敢离开,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有敌来袭!”七里突然大喝一声。建文急忙顺着她的指引去看,发现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似乎是一条体型庞大的怪鱼。好在这怪鱼并非朝这边游来,也是头部冲上,急急向上面浮去。   海龟忽然拍动扇鳍,主动朝着那怪鱼游去。建文大喊说方向错了,错了,它却置若罔闻,游速比刚才快上数倍。   当它快接近那怪船时,建文才这发现,这不是怪鱼,而是一条船,而且这船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巨帆在水中被收起看不清标志,但主桅杆上那一百多个挂满了痛苦扭曲的人脸,正是极醒目的签名——正是贪狼的摩伽罗号。   看来贪狼终于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撤退到了摩伽罗号上。这条船具有潜水之能,可以在深渊自由往来。想到这里,建文心中一动,那些龟僧说的方便之门,莫非就是让他们登上摩伽罗号离开?   这实在太可笑了!他们刚刚夺走了贪狼的一枚海藏珠,彼此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现在还想找他求救?   海龟却不管这些,迅速接近摩伽罗号的船舷,口中《金刚经》恰好念到最后几个字。它龟背一抖,把上面的人一古脑全倾倒去了摩伽罗号甲板上。诵经声停止,金黄色佛息渐渐黯淡,那海龟的两个大扇鳍无力地最后拍动了两下,似乎已耗尽了全部生命,朝着深渊的巨龟寺里沉沉坠落。   摩伽罗号在潜水状态时,会自动在外面加上一层气泡,以屏蔽海水。建文等人被海龟丢到甲板上,倒是不至于担心被海水淹没,只是有些狼狈不堪。   他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贪狼和两个副手已经被惊动,走过来查看。和刚才赌珠时相比,他们三个此时衣着破烂,身上血迹斑斑,一看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   建文不知道,龟僧接走他们以后,火山丸的压力,陡然全压在了贪狼身上。先后来了三波天狗众,到后来阴阳师舌夫也亲自下场。而贪狼的主力,全留在了船上,身边只有独眼泰戈和毛利两个副手。   所幸贪狼战力惊人,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压制住了日本人的攻势。可他很快注意到火山丸上隐约有邪气波动,似乎是幕府将军本尊。一旦本尊出手,局势可就不大相同了。贪狼只得且战且退,伺机退回到摩伽罗号上,头也不回地撤退。   可贪狼本是个勇往无前的性子,迫于形势这么窝囊地狼狈逃走,他心里憋着一股子火。这时看到龟僧居然把这几个人送到甲板上,正好可以痛快地发泄一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独眼泰勒第一时间抽出武器,狞笑着要砍过来。贪狼没有阻止他,反而也露出右臂的鲨鱼大牙,准备让这些无知小辈和那个狡黠商人领教一下,什么叫做残暴。   腾格斯与七里同时起身,准备抵挡。这时铜雀高声道:“小老愿出让两枚海藏珠,换得平安。”贪狼笑道:“老子今天非常不爽,不要什么海藏珠了,痛痛快快干掉你们才好!”   建文突然想,龟僧不可能让他们送死,一定有什么东西让贪狼愿意施展援手。还没等他想到,周围传来四声闷闷的震动声,似是山峦在水中崩塌,振起层层水波,把摩伽罗号推得东倒西歪。   贪狼不得不先停住了手,转头朝着船舷外望去,却看到一幅极其壮观的奇景。   巨龟寺深坐于深渊之底,四周皆是千仞峭壁。适才建文和贪狼他们潜入,都看到峭壁上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身缚锁链,八只眼睛同时瞪向下方的巨龟寺。   这四尊金刚,此时居然活了过来。它们扭动着巨大的身躯,在石壁里挣扎。那青石雕成的锁链表面,出现一条条裂隙,寸断而落,化为无数碎石砸在巨龟寺顶。金刚们挣脱了束缚之后,悬浮在深渊峭壁上空,各自手持法器,搅乱四周的海水。   他们的体型太过巨大,如此剧烈地搅动,让整个峭壁周围的海水都疯狂转动起来。一时之间,巨龟寺和摩伽罗号的上空,化为一片混乱之极的漩涡,遮蔽了通向海面之路。   看来刚才方丈化为石龟,原来是用自己的魂魄去催醒这四位护法伽蓝,把巨龟寺和里面的火山丸一并砸得粉碎。   可是这四大金刚显然是敌我不分,会攻击附近的任何东西,包括摩伽罗。他们封住了峭壁上浮的唯一通道,想绕开是不可能的。 第二十章 合作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贪狼纵横四海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家伙会动。他的嘴巴微张,惊愕地仰头看着四位怒目金刚和他们掀起的如山巨浪,努力在甲板上保持身体平衡,居然暂时忘记了杀建文的事。大海上犹如漏了洞的澡盆,深蓝色海水带着强大的水压向下旋转,似乎是要将摩伽罗号、火山丸和巨龟寺全部压到粉碎。   “啵——”   一声轻闷的声音响起,四大金刚搅动海水的动作出现片刻停顿,摩伽罗号上方的漩涡出现一段小小的空隙,狂涛怒卷的蓝色水流像柔软的面团那样向两侧退避开,绕过了这段空隙。借着下方海水的浮力,摩伽罗号朝着这空隙稍微上浮了一个船身位。   贪狼猛回头,只见众人都看着头顶的漩涡和怒目金刚,唯有建文一脸的不知所措,手上拿着龟僧给他的贝木鱼和木槌,显然刚刚的轻闷响声是他敲的。   贝木鱼敲击的余韵很快被水流排山倒海的巨响代替,摩伽罗号船顶刚刚出现的那段空隙瞬时又被海水吞没,四大金刚搅动如故。   “啵——”   又是一声闷响,这回贪狼眼睁睁看着建文敲了一下,他确定声音就是从这贝木鱼发出的。漩涡果然像之前那样在摩伽罗号上方又开出一个船位的空隙,摩伽罗号再次向上浮起一小截。   “给我!”   贪狼确定是这小小的贝木鱼让四大金刚暂停动作,并在海水中让出仅能供一条船上浮的通道。他从建文手里抢过贝木鱼,“啵啵啵啵”没头没脑地敲了十几下,这回别说船顶的空隙没出现,四大金刚搅动海水反倒是更起劲了,漩涡比刚刚还要大出许多。   这回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看出了端倪,将目光投向贪狼,连刚刚还在抱着桅杆呕吐的腾格斯也忘了接着吐,一脸揶揄地看着贪狼。   要知道,此时贪狼化成鲨鱼牙的巨大右手托着小小的贝木鱼,看起来确实滑稽异常。   铜雀“呵呵呵”地干笑几声,对贪狼喊道:“将军,这贝木鱼是巨龟寺老方丈送给我们这位小公子的,看来也只有这位公子能敲得,放到别人手里不起作用。”   “哼,连小孩子东西都抢,你也配自称是什么大海盗。”   腾格斯恰逢其时地在旁边喊了一嗓子,贪狼冷哼一声,便没好气的将贝木鱼扔还给建文,让建文继续敲。   建文在泉州做了几年朝奉,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和海客们讲价时机最合适。他看现在贪狼面对眼下情形也彷徨无计,知道此时不谈价钱之后恐怕再无机会,也不急着再敲,手里端着木鱼对贪狼说:“如今我们是生是死,都要看我这贝木鱼的。方才你说要杀了我们,现在又要我敲木鱼救你性命,若是脱离险境只怕你又要起杀心。既然左右都是死,我又为何要费力去敲这木鱼?”   这一番话分剖得清楚,正好卡在贪狼的喉咙上。他瞪着建文良久,末了只好开口道:“只要能出了这险境,我保你们安全。我贪狼对天盟誓,若是有违誓言,让我葬身于巨章嘴下。”   巨章就是巨大的章鱼,乃是传说中的一种上古海兽。据说它身量巨大,触须长度惊人,落到它口中的食物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被口器活活吮吸所有的汁液而死。在海上,葬身巨章是水手们所能想象到最恐怖的死法了。   建文见贪狼答应不杀他们,认为安全已有保障,便要敲贝木鱼。不料,旁边哈罗德跑过来抓住他的木槌,又对贪狼说道:“并非咱家信不得将军,只是怕阁下食言自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哉,还请阁下以海神名起誓,我等方可确信性命无虞矣。”   哈罗德这话一出,不要说建文,连铜雀心里都暗道“好险”。他们只想着贪狼是名冠天下的大海盗,虽说残忍凶暴,毕竟重视名声言出必诺,不至于答应了又要反悔。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贪狼信奉的是海神,连舰船都要修成海神坐骑摩伽罗的模样,只有向海神起誓才做得数,否则就算答应不杀他们,只怕回到海上照样可以反悔。   贪狼气得差点咬碎槽牙,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恶狠狠地盯着哈罗德,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碎。他果然是想着随便起个誓糊弄过去,奈何哈罗德这小子在他船上呆得久,对贪狼的习惯知之甚多,一语道破了他的计划。哈罗德见贪狼面露凶狠,感觉浑身冷到骨头里,“嗖”地蹿到腾格斯身后躲了起来。   其实,贪狼也确实没有报复的时间了,四大金刚对搅动海水形成的巨大波动,令船体开始“嘎吱嘎吱”作响,如果再和眼前这几个人矫情下去,只怕摩伽罗号要面临解体了。先活下来再说,报仇总有机会。贪狼知道事情紧急,也只好单膝跪在甲板上,按照正规祈祷礼仪双手合十从胸口举到头顶连拍三下,当着建文等人郑重其事向海神发了誓,保证同舟共济,不再动什么歪念头。   发誓葬身章鱼之腹,只是运气不好;若对海神撒谎,可就是亵渎神灵了。   临时合作的联盟结成,建文又开始敲起贝木鱼。   “啵——啵——啵——”   敲击贝木鱼产生的声波,在漩涡中震荡徘徊,开出条小小的通道。这条通道只比在主桅杆顶高了数丈。随着船只缓慢上升,通道迅速弥合,再次被海水填满。   被空气泡包裹的摩伽罗号像是从水底向上浮升的水泡,左摇右晃挣扎着浮上了海面。   “啪——”空气泡在船只浮上海面,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爆裂来。如何从海底升到海面,只是这群被灾难来临时糅合在一起的人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第二个难题紧接着出现。漩涡在海面上造成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击力远比海底要猛烈得多,奔腾澎湃、汹涌无比的浪涛旋转着奔向涡心。如果这漩涡是个漏斗,那么摩伽罗号要从漏斗中心转到边上才能脱离旋转力量的束缚。   远洋海船和近海船只最大的区别在于,远洋海船是尖底,在海面行驶远不如平底的近海船只平稳。可如果遇到坏天气,平底船一个浪就能打翻,尖底船却能像不倒翁那样左摇右摆,很难倾覆。   摩伽罗号是典型的尖底远洋海船,漩涡产生的巨浪使它在快速行驶中不停地左右摇晃,倾斜最低点时和海面几乎形成锐角。建文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艘船的稳定性是如此完美,即使以大明最高造船技术制造出来的船,也很难保证在这样的行驶中不会倾覆。   “都别他妈的呆着,不想变死人都给我各就各位。”贪狼伸出沾湿的手指试了下风向,然后向着甲板上的人们喊道。   贪狼是凶恶的海盗、冷漠的悍匪,但绝对是建文见过最优秀的船长。他亲自用缆绳将建文捆在桅杆上,这样即使有大浪打来,也不至于将人卷走。铜雀和哈罗德钻进了船舱里,七里不肯离开,她说要保护建文。腾格斯也不肯走说要留下帮忙,可看他吐成那副鬼样,估计是帮不上什么。贪狼随手抓起两根缆绳扔给他们,让他们管好自己。   船员们也都熟练地将自己绑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用尽全力抓紧缆绳,将所有船帆升到桅顶。贪狼稳稳地站在后甲板,抓住舵盘亲自掌舵,努力使船只保持稳定。帆船鼓足风,在漩涡里一圈圈地游动着朝外缘靠近。   建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反正身体被桅杆捆着不会被大浪卷走,别的事不需要他管的,他也管不了,只要抓紧贝木鱼“啵——啵——啵——”地敲就行。他每敲一下,四大金刚搅动海水的动作就会短暂停滞,摩伽罗号必须抓紧仅有的机会,尽快行驶到漩涡边缘,然后趁着怒目金刚动作僵直的瞬间突围出去。无论时机把握不好或者节奏乱掉,帆船都有可能被怒目金刚拍得粉碎,或者被漩涡吞噬。   摩伽罗号像片树叶在漩涡里沉沉浮浮,忽而被海水吞没只露出几根桅杆,紧接着又穿破水面浮上来。几个浪头连着打来,海水漫过整个甲板,船上的人都湿透了,建文的头发糊在脸上,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珠。咸腥的海水灌进他鼻腔,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哈哈哈——小少爷这是第一次被弄湿衣服吧?”   建文听到船员们狂野的笑声和粗鲁的歌声,显然他们在嘲笑自己现在的狼狈相。一块被浸湿的手帕递过来,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海水,建文感到舒服许多,他感激地看向手帕的主人,只见七里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的头发也都被海水浸透了,湿答答披散在肩膀上。   “谢谢……”建文朝着七里表示感谢,七里将手帕叠好放进怀里,并没有说话。建文这才发现,原来七里的缆绳竟然是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他心中一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冷若冰霜的小姑娘。她的衣服也都被海水浸透,本来就很贴身的男式质孙,现在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她身材更加玲珑有致。   建文感到两颊发烫,心跳有些快,“咚咚咚”的停不下来。   “好好敲。”   七里发现建文手上的敲击声有些杂乱,便小声喝道。建文赶紧闭上眼,专心敲他的木鱼。   “左满舵!”   贪狼并没有心思去管建文,将船只带离险境才是他的工作。他紧紧抓住舵盘,稳稳地转动,摩伽罗号逆漩涡向左倾斜旋转前进。   “满舵左!”   舰艏的独眼泰戈喊出标准的舵令回复,听到泰戈的喊叫,贪狼慢慢松开舵盘,让船艏向右倾斜,保持平衡。   “隆隆隆——”   突然,贪狼听到漩涡中心发出古怪的闷响,这闷响不久前才听过。   “不好!”贪狼心中一怔,这动静是火山丸制造火山喷发的前兆。果然不出他所料,漩涡中心的蓝色水面下酝酿起一团橘红色,海水被煮沸腾了,冒出无数泡沫。红色的岩浆柱穿透水面,带着蒸发海水的“嘶啦嘶啦”声喷射冲出,直喷到其中一个怒目金刚手臂上。金刚的右手被岩浆柱持续燃烧了半晌,火星和火山灰在空中溅落,像是下了场火雨。摩伽罗号躲闪不及,三角帆被烧出几个洞。   “王八蛋!”贪狼嘴里骂着,赶紧转动舵盘闪避,防止船体再遭受更大伤害。对他来讲,即便是独眼泰戈这样的老部下都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但摩伽罗号却是他的命根子,哪怕一点损伤他也会疼到心里。曾经有不懂规矩的新船员在船舷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结果被他直接扔进大海里喂了虎贲。   金刚的石刻右手被烧成红色、出现裂纹,然后“嘎巴”一声断开,从高空落到海里。贪狼猛地一转舵,船身侧闪开掉落的巨大右手,却被溅起的如山的水花将船尾高高抛起,甲板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倒。   “糟糕!火山丸的目标是破坏金刚。”贪狼知道这次躲闪多少带有侥幸成分,火山丸还会不断发射出熔岩柱攻击,摩伽罗号只要在漩涡里盘旋上升,运动的轨迹必须是固定的,再有石头落下的话,只怕不一定能躲开。摩伽罗号现在既要寻找建文敲击贝木鱼造成的怒目金刚停滞的短暂瞬间,在它们搅动海水的兵器中穿插,又要躲避火山丸攻击金刚身上落下的巨石。   “哎呀!”   贪狼听到船员们的惊呼,原来甲板上盛火药的木桶由于船尾扬起朝着船头滚动,砸断固定毛利的栏杆,木桶连带捆着毛利的栏杆一起掉进大海里。毛利被缆绳牢牢缠在栏杆上无法脱身,也一起掉进海里,眼看着从船头飘到船尾,即将被漩涡吞没。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贪狼放开舵盘,敏捷地抓起桅杆上的半根缆绳,借着船只失去控制的惯性跳下海,用满是鲨鱼牙的大手将捆在毛利身上的栏杆切断,将他拦腰提起,用力一抛,“砰”的扔回船上。然后他左手用力一拽缆绳,借着缆绳绷紧桅杆造成的弹力,脚踩船帮向上一跳,稳稳落在甲板上,抓住正在飞快回转的舵盘,稳定住船的航向。   “谢谢老大……”失魂落魄的毛利爬起来,看到贪狼把着舵盘,赶紧向他道谢。   “蠢货,”贪狼努力稳定着航向,并没有正眼看他:“你刚刚得到海藏珠的力量,就这样死掉我不亏大了?”   又是一股岩浆柱从漩涡中心喷射出来,射在怒目金刚头上。金刚头被高温灼裂,然后翻滚着轰然落下,再次激起巨大的水花,将摩伽罗号高高抛起。   “这么下去不行,毛利,你来掌舵!”贪狼知道这样下去只怕总会被掉落的巨石砸到,他将舵盘交给毛利,自己抓住缆绳,“噌噌”几个弹跳落到人头柱顶上,左手紧紧抓住柱顶猎猎飘动的海盗旗。   摩伽罗号虽然是巨船,但和四个怒目金刚相比,仍然犹如小虫在大象面前般渺小。海风带着海水湿润了贪狼古铜色的虬肌,他的脚踩在滑腻的人头柱上,将长满鲨鱼大牙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乱云翻卷的风眼吼道:“海神啊!请将死者的力量借给我!”   天上的云流和漩涡开始反向旋转,黑漆漆的风眼滚动起金黄色的雷电。人头柱上的百张人脸都露出扭曲恐怖的表情,发出令人胆寒的“喔喔喔——”的悲鸣,他们从口、鼻、眼中冒出几百股黑气,螺旋翻转着向上涌动,将贪狼包围,再在他那只恐怖的手上拧在一起,形成一道旋转升腾的黑色烟气,喷向风眼。   又一尊金刚被不断喷射的岩浆柱击中,金刚的手朝着摩伽罗号落下来,贪狼“哇呀!”大吼一声,连接着黑色烟柱的手紧紧一握,黑色气柱像是线锯那样,将石雕大手平滑地切成两段掉落在船侧海里,激起山峰般的两大片水柱。   火山丸接连发出几道摧毁石雕金刚的熔岩柱,金刚被打成一段段巨石块掉落下来,都被贪狼用黑色气柱切断。建文继续敲击着贝木鱼令四大金刚产生瞬间的僵直,毛利掌握船舵的沉稳不弱于他的船长,摩伽罗号在他的指挥下趁着这僵直瞬间便能灵巧地闪避开危险地段,逐渐跃进到了漩涡边缘。   “那个老海盗头看样子快不行了。”正在敲贝木鱼的建文听到七里的声音睁开眼,瞥见人头柱上喷射黑气的人脸数量在减少,靠近底端的许多人脸都闭上眼鼻,似乎陷入了沉睡。人头柱上端还在喷射黑气的人脸只有不到一半,黑色气柱比最开始细了许多,贪狼力量用尽,他大口喘着气,踩在人头柱上的脚有些颤抖了。   “贪狼是在借助人头柱上那些脸孔的力量吗?”七里问建文。   建文也答不上来,这么古怪邪异的东西,他在泉州可不曾见过。铜雀在一旁解说道:“还有三十五张脸可以给他提供气。人头柱这种东西,并不光是用来炫耀的,它还会将被杀死的船长的怨念封印在柱子里,像这根有超过百张脸的人头柱,里面自然封印着超过百人的怨念。”   “那么说,贪狼是在使用死人的怨念啰?”想到每天和那么多冤死鬼在同一艘船上,贪狼和他的手下们却能甘之若饴,果然是鬼怕恶人,建文感到浑身不寒而栗。   这时七里也插嘴道:“我们日本是崇拜鬼的国度,有些邪恶的阴阳师会故意把怨念或者生魂储存起来修炼,当做武器使用,火山丸便是如此。南洋用人头柱的力量做武器,倒并不为怪。只是,人头柱的怨气用尽后,想要再次续满要花上大半年时间。他连这力量也用上,可知也是走投无路了。”   听到七里说起鬼怪来语气平平淡淡,好似在说极为平常的事,建文忍不住倒吸口冷气,有些不敢想她的祖国究竟是怎样的国度。   “轰隆隆”一道新的岩浆柱将一尊金刚的头颅烧落,眼看要拦腰砸到摩伽罗号前甲板。“呀啊——”贪狼挥动黑色气柱迎着巨石削去,可惜人头柱已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力量,最后这根细细的气柱还没来得及切到底,黑色气柱就变成一缕细烟完全消散了。石头头颅斜着断裂成两半,大的一块失去重心,掉落到靠近船尾的海里,激起巨大水柱,小的一块朝着摩伽罗号的主桅杆砸下来。虽说这块石块只有桌面大小,但也足够把主桅杆拦腰砸断。   贪狼顾不得多想,顺着人头柱飞身滑到巨石预计的落点,企图用肩膀将巨石顶开。重达千斤的巨石重重砸到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他闷哼一声吐出口鲜血,肩膀斜力用巧劲让巨石顺势侧滑砸在摩伽罗号右舷的栏杆上,将栏杆砸得粉碎掉进海里。   顶开巨石的贪狼伤势沉重,人也失去意识,身体顺着十几丈的人头柱落下来。   建文只听到一阵风声,身边的七里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溜珊瑚痕迹,直通到人头柱上。不知何时,她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缆绳,发动珊瑚之力踩着人头柱朝贪狼落下的方位奔跑过去。   当她跑到人头柱一半高度时,正迎上落下的贪狼,她伸手去抓贪狼的衣服。可惜对方本来就是身材奇伟的大汉,又借着下落的强大势头,根本不是她一只手能抓得住的。好在,贪狼被她这一抓,下落速度略微减缓,趁此机会,腾格斯也解开腰间的缆绳,不顾死活地扑出去,使个蒙古摔跤的招数顺势将贪狼熊抱在怀里,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上。   “妈妈的,俺也终于摔倒你一次了。”腾格斯看着昏迷的贪狼,忍不住心里欢喜,前日被贪狼打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躲过最后一块巨石的摩伽罗号终于从四大金刚的狭间钻出,进入平静的海面。说来也怪,整个海面上,只有四大金刚搅动的水域下有漩涡,上有乱云。只要出了这区域,四下里都平静如初。漩涡中的火山丸还在不断喷射出岩浆柱,将半个天空都映红,四大金刚在它的猛烈攻击下渐渐断裂坍塌,滚滚大石块砸向漩涡中心,宛若地狱光景。   建文放下贝木鱼不再敲击,船上的船员也都拥抱欢呼起来,他们总算都还活着。不远处,青龙船停在平静的海面上,静静等待它主人的回归。 第二十一章 重伤   摩伽罗号在与漩涡激流的搏斗中千疮百孔,独眼泰戈检查着船只的损伤情况摇头叹气——主帆几乎都被烧成一丝丝的布条,船身多处损伤,左舷被碰撞出大大小小好几个洞。看来,在回到母港后,整条船都要进行大修。   腾格斯在海面拼命扇动着小翅膀,他的腰上拴着根粗大的缆绳,缆绳另一头系在船上,不少海盗都聚集在船艏大呼小叫看热闹,有的还吹着口哨。   腾格斯的脸憋得通红,眼睛要瞪出血来、嘴里鼓着气,满脑袋的小辫子像是裹了铁丝,几乎要根根立起。他脱得赤条条就剩一条裹裆布,全身肌肉绷得青筋暴露,血管像是要爆裂出来。那对以极高频率扇动的飞鱼翅膀与他宽阔笨拙的后背显得极不相称,像是野猪背上长了对蜜蜂翅膀,而野猪偏偏还要依靠这对蜜蜂翅膀展翅高飞。   即便是飞鱼也只能在海面滑翔而已,腾格斯想要依靠这对翅膀飞起,可知有多痛苦。   “俺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雄鹰怎么会飞不起来!”腾格斯嘶吼着再次拼命扇动翅膀,从海面上飞起三尺来高,船被他拖着向前走出几丈,然后雄壮的身躯再次掉落到紧贴着海平面。船上再次响起一片嘘声,铜雀在人群里背着手冷眼观看,嘴里忍不住发出“啧”的声音。   铜雀转过身,看到建文正跪在甲板上,将手放在贪狼被砸得肿胀起来的后背上。过不多久,贪狼受伤的地方消了肿,建文表情变得痛苦不堪,鲜血从嘴角流出,身体向后倒去,七里连忙从后面拖住他,看来贪狼的伤都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也许我看错人了?这小子或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滥好人,在他身上投资那么多,真的可以得到预期的利益吗?”铜雀把玩着胯下那只铜雀想道,他思考问题时总是喜欢抓起那只铜雀在手里来回把玩,铜雀早被他盘得金灿灿的。   “也许我一开始就看走眼了?且不说他是否真的是失踪的小太子,哪怕这小子真有杀伐决断的王者气魄,至少可以帮他割据半壁江山,那样也算是笔好买卖。只是……”铜雀看看卖力在海面上拉船的腾格斯,再看看身负重伤瘫软在七里怀里的建文,实在感到有些泄气:“真是看不他还有多少价值值得投资,又没从海藏珠里得到什么像样的能力。好在目前的投资还不算太多,也许该把他卖给明国政府多少赚回本钱?”   想想为了这小子,和贪狼多年保持的脆弱关系可能破裂,以及被日本幕府将军追杀的现状,铜雀更加觉得自己大概做了笔亏本买卖。   苏醒的贪狼“啊”的大叫一声从甲板上跳起来,伸出左手抓住建文的胸口,右手像张开满是獠牙的鲨鱼嘴,对准建文的脖子。半跪着的七里没想到贪狼竟然恩将仇报,惊愕之余将手放在忍者刀刀柄上,时刻准备给贪狼舍命一击。被伤痛折磨的建文眼神迷离,盯住贪狼的双眼,此时他毫无抵抗的能力。贪狼呲着牙鼻子耸动几下,像要将建文活活吃掉,三个人如同三尊沉默的雕像,动作完全凝止。   “不就是拖条船吗?俺在科尔沁草原上勒勒车也拖过,那车大的,有从这儿到那儿……不对不对,到那儿那么大。你们海上人不知道,俺们草原人的家当都在勒勒车上,你猜要怎么拉?几十头牛?少了,一百头牛起,这还是车上没装东西。我一个人,单手挽绳拉车拉一天都不觉得累。”   方才在船艏看热闹的摩伽罗号海盗们嬉笑着簇拥腾格斯朝着这边走来。海盗们和腾格斯勾肩搭背,还有人递过手巾给他擦汗和满头的海水。别看腾格斯的小翅膀飞不多远,居然磕磕绊绊将摩伽罗号拉进了洋流,如此一来,动力不足的摩伽罗号便可以顺着洋流飘回海上基地。海上的人最敬佩狠角色,腾格斯能把船拉进洋流,海盗们自然和他亲近起来。   “哎?你们这是干啥呢?”正吹得起劲的腾格斯,见到三个人摆出奇怪的姿势,觉得又古怪又好奇。其他海盗立即明白,贪狼这是要翻脸,刚刚还和腾格斯的称兄道弟的海盗们见状悄悄和腾格斯拉开距离,有人从身后抽出匕首,只要贪狼一声令下,他们就偷袭这个大块头,将他撂倒。   听到腾格斯的话,贪狼神情忽然变得平缓了。他松开抓着建文的手,将他朝七里怀里一扔,就像扔件玩腻的玩具,然后撇着嘴睥睨地朝腾格斯一看,说:“随便玩玩,你们走吧。”   “老大……要是您不好下手,让小的来?”独眼泰戈凑近贪狼,他还记恨着被腾格斯平白抢走赌珠机会。如今眼看巨龟寺在海底消失,自己获得海藏珠、成为船长之梦想算是破灭,不杀这大块头实在难平怨恨。   贪狼没有说话,猛挥起左拳头,正打在独眼泰戈的鼻子上,顿时打得他鼻血飞溅。腾格斯和独眼泰戈交过手,虽说此人不是他对手,也算是身躯魁梧的巨汉。可贪狼比他竟高出一头,他那一拳头打下去,独眼泰戈抱着鼻子顿时蹲在地下起不来,又不敢吱声,只好闭着嘴哼哼。   “老子向海神发了誓,这次不找他们麻烦。你是想要老子被海上的人嘲笑吗?下次再出这种主意,我挖出你另一只眼。”说罢,贪狼气哼哼地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门里哈罗德正要出来,见和贪狼撞了对脸,吓得侧身贴墙缩着站好。贪狼并没有看他,直接去了内舱的船长室,“咣”地把门摔上。哈罗德见他关门半天没了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侧身擦着墙从船舱里蹭出来,然后紧走几步跑到建文面前。   此时建文面色惨白没有血色,陷入半昏迷状态。七里托着他的后背,腾格斯跪在旁边左一个“安答”又一个“兄弟”的乱叫,却不知所措只能在建文胸口乱摸,不料他粗手笨脚的摸得甚重,本来就受了重伤的建文被折腾得更加痛苦。   哈罗德赶紧上来制止道:“不可不可,公子伤势慎重,兄台这般大力恐有不妥,待咱家看来。”   说着,哈罗德轻轻脱下建文的衣服,将他身体翻转,只见他后背红肿,右肩严重瘀血,从外部也可看出肩胛骨只怕是碎了。   “啧啧啧啧……”哈罗德看得眉头紧皱,一直摇头,然后让七里替建文把衣服穿了回去。   “还……还有救吗?”腾格斯眼巴巴看着哈罗德,希望对方能拿出个大主意。建文是第一个让他能够在船上也可以不用呕吐的人,学会驾驶青龙船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要是建文死了,那他建设大海军的梦岂不就破灭了。   “容我慎思片刻……”哈罗德伸出两根手指敲敲脑瓜,然后开始摸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这位博物学家穿的衣服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口袋,里面装满了他从各地采集来的奇异之物,但由于实在太多,连他自己也要想想才知道身上都有些什么。连摸了几个口袋,他终于喜上眉梢地说:“有了!”然后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来。   打开纸包,里面放着几片树叶,哈罗德取出一片放进建文嘴里,对他说:“嚼。”   建文缓缓的咀嚼,居然慢慢醒过来,精神看着也好了许多。   “没想到你还是个神医,一片树叶就能把他救过来。”腾格斯见建文好转,觉得哈罗德的口袋简直就是神奇的百宝囊。   七里轻轻闻了下建文口中散发的味道,却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她说道:“这是麻醉药,忍者在受伤后也会服用些草药来镇痛,但那些草药只是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并不会让伤口真的痊愈。哈罗德,你给他服用的也是那种草药吧?”   “姑娘所言甚是,此物乃是咱家从土著手里换来的,名唤古柯叶,嚼后可以暂时镇痛,想要治好建文的伤,我们还要另寻他法。”哈罗德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那……那怎么办?”腾格斯一听就急了:“他会不会死啊?七里妹子、哈先生,我知道你们有办法,快想想啊!”   七里和哈罗德都表示很为难,别说这是在大海上,即便在陆地,这样重的伤也不是寻常医生能治好的。   就在众人为难时,只听海上有人朗声:“不如随我去阿夏号,那里奇货聚集,只怕连长生不死之药也是有的,要治疗建文的伤亦或更不在话下。”   蓝色的巨鲸出现在船侧,它圆滚滚的身体半露出水面,头顶的鼻孔喷着气,嘴巴微张,引桥般的肥厚舌头高高卷起,铜雀不知何时背着手跳到了它的舌头上。鲸鱼口腔喷出的气像是风动,将他的道袍吹得鼓鼓囊囊,衣带飘飘。   “阿夏号?”七里和腾格斯都不是久在海上混的,并不知那是什么所在。哈罗德倒是一脸欣喜,那也是他早有耳闻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如今可以去那里,他忍不住抓耳挠腮起来。   “阿夏号啊……”   贪狼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哈罗德背后,大概是铜雀说的话将他引出来的。七里忍不住又去摸背上的刀,哈罗德吓得抱着桅杆躲闪到后面,只有腾格斯傻呆呆抱着建文。   “哈哈哈,那倒是个男人养身子的好地方,我好久没去了呢。”贪狼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这笑容实在谈不上好看。他用手摸着下巴,说道:“我和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是老相识,不如你们帮我带件东西好了,说不定七杀看到那东西,真能把你们这小兄弟的伤治好。”   七里想起贪狼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忍不住说道:“你会有那么好心?七杀既然跟你是老相识,想必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是不是你杀不了我们,所以要假他人之手来杀我们?”   “呵呵呵!我需要那么麻烦吗?”贪狼冷笑着说:“难得我一番好意,先提出带你们去阿夏号的是铜雀老儿,可不是大爷我。再说,这小子也算救了我,我还不至于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若是你们肯帮我送下东西,我还可以让给你们些淡水和航海干粮。”   七里听了贪狼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便看看腾格斯和哈罗德。腾格斯听建文的,哈罗德是一门心思要去阿夏号看看的,再想想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七里也只好答应了。   贪狼回去船长室,过了半天才出来,取出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小盒,盒子上还印着蜡封,他说里面装得是送给七杀的礼物和一件信物。他将小盒交给七里,又抬抬下巴,示意海盗们抬出两桶淡水和航海干粮,运上小舢板。   七里嫌鲸鱼嘴里太臭,不肯再站上鲸鱼舌头,坐到运淡水和航海干粮的小舢板上。腾格斯横抱起建文,也跳上小舢板,只有哈罗德兴致勃勃跳上鲸鱼舌头,要和铜雀一起走。   鲸鱼率先划出两道长长的水波出航,接着小舢板上的七里扳动船桨,紧随鲸鱼离开摩伽罗号,朝着只有小小青色龙头露出海平面的青龙号驶去。摩伽罗号借着洋流和仅存的动力,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和青龙船渐行渐远。贪狼眼看着鲸鱼和小舢板都望不到了,才离开船尾,嘴角再次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下面建文等人接下来面临的麻烦现在和他无关,回去把爱船摩伽罗号修好才是要紧,后会有期,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青龙船的船头略略扬起,两侧三十二只盘龙轮在广阔的海面上快速转动,卷起三十二朵白色浪花,犹如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飞驰。无论亚欧航海大国的能工巧匠,都挖空心思希望突破水的束缚,造出世界上最快的船。哈罗德游遍半个世界,遍访各地造船所的设计师,可无论哪家的船,在速度上都难以企及这条大明帝国骄傲般的青龙船。   哈罗德在船头伸平双手,大大地张开嘴,风吹得他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口腔里的每一颗牙齿都感受到清凉腥湿的海风,一头金毛卷发被风吹得全都飞到脑后,露出光光的大额头。   “你在干啥?”腾格斯盘腿坐在旁边,看着哈罗德的古怪举动。   哈罗德兴奋得手舞足蹈,用夸张动作对腾格斯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还请让我细细道来。塞维利亚人造的盖伦大帆船是欧罗巴最好的帆船,七层甲板,四根大桅杆,栏帆和三角帆都用复杂的缆绳结构操纵,排水量达到两千公吨,是我们欧罗巴最大的船。还有一种威尼斯人造的排水量一千公吨的超级战舰加莱赛桨帆船,平时依靠风力航行,无风时依靠两舷数百名浆手划桨,被称为欧洲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快速战舰。但是,无论盖伦大帆船还是加莱赛桨帆船,速度上都难以望这艘青龙船之项背。”   “可是……这青龙船没有帆没有桨,怎么会跑那么快呢?”哈罗德说得口沫横飞,腾格斯一脸对牛弹琴的茫然表情。   “所以才说此船不同凡响,不靠风力也不靠船桨,用来源不明的神奇力量催动转轮。谅你也不知晓,宋朝时中国人就发明了人力明轮船,此船则更进一步,乃是中国人智慧的最高结晶。咱家方才下到此船动力房苦苦研究,只见许多根杠杆齿轮而已,并不见其他装置,着实神奇。”   “造船是工匠的事,俺就想学驾船,你跟俺讲这东西也听不懂。这样吧,等俺做了水师提督,封你做总管好了,船的事都交给你。”   “此事容后再议,关于青龙号咱刚刚看出点门道,你听咱细细道来。等咱参透青龙号的结构,也给你依冬瓜画瓢造一艘。”   “好好好这个行,俺就想要艘和这个一样的,那俺听你讲……等等,依冬瓜怎么画出瓢来?这个瓢在剖成瓢前是那个那个……”   “不管冬瓜西瓜了,你且听咱家给你分析。”   哈罗德哪管腾格斯听不听得懂,趁兴掏出刚刚画的青龙船内部结构素描图铺在甲板上,兴致勃勃讲这里的杠杆干什么用,那里的齿轮做什么讲。腾格斯是一点没听懂,晕头涨脑想要走开,哈罗德好不容易找到听众,赶紧又拿给他造艘青龙号来哄他,腾格斯把价码抬到造两艘才肯留下。俩人在船头吵吵闹闹不可开交。   七里抱着肩膀靠在船舱外壁角落站着想她的心事。她望着天上快速后退的浮云,想到藏在深山里的百地忍者之乡,想到小时候与村里其他孩子一起跟着父亲学习投掷苦无,想到傍晚星散各处的草房做饭冒起的袅袅炊烟,那时母亲总会在门口叫父亲的名字和自己的小名,呼唤他们回家吃饭。   突然,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炊烟,变成屋顶燃烧的浓烟。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骑着挂有华丽红色马饰的战马,挥刀将抵抗的男人砍倒。步兵们用铁炮对着毫无抵抗力的女人和孩子齐射,将他们射杀在燃烧的房子里。父亲连连斩杀好几名武士,抢过马匹,挥舞被血浸透的大刀,朝着风林火山大旗竖立之处吼叫着杀去。身穿狮子兜紫威金大铠、戴着鬼面当的幕府将军被芦屋舌夫和众多天狗众簇拥着站在旗下,冷漠地欣赏着燃烧与死亡的盛景,橘红色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父亲突破好几层敌军围困,终于杀到将军面前,被几名天狗众戳翻战马,乱刀砍死。   七里浑身一冷,从噩梦中醒来。自从百地忍者之乡被屠杀后,她经常睁着眼做同样的噩梦。她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铜雀进建文休息的房间许久都没出来。那个小老头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她放心不下,于是摸到建文的船舱外偷听。   青龙号甲板上下有足够的房间,七里嫌甲板下的房间太潮湿,把建文安排在了甲板上的房间,这里通风好更利于养伤。   她靠近舷窗朝里面看去,只见建文半靠在床上,身子下面垫着两个枕头,身上还盖着棉被。他受伤的地方敷了药,裹着纱布,看起来精神尚好,只是不能自由下床,想出舱要靠腾格斯抱着。铜雀面对舷窗坐着,在床边放了套茶具,正笑容可掬地给建文沏茶。   铜雀是商人,擅长将一切当作工具来利用,包括自己的感情。他对建文的笑是温和且带着几分敬意的,只是这笑容有几分真心实意,实在值得怀疑。他端起青瓷六面方的小茶壶,在两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杯里沏上茶,茶香四溢,连在窗外的七里都能闻见。   只见他端起其中一杯,恭恭敬敬端给半靠在床上的建文,建文略一颔首表示感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铜雀也端起杯子却没喝,他在用眼睛观察建文喝茶的样子。   等建文喝放下茶杯,他也将茶杯放下,然后笑眯眯地问道:“太子身体可有好些?”   “嗯,”建文点点头说:“休息一晚上,疼痛虽说还很厉害,毕竟没昨天厉害了。”   “好好,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太子千金贵体要好好保重,何况咱们还有大事要办,千万出不得岔子。”铜雀略一沉吟,建文知道他探病是假,必然有话要说,便干脆敞开了讲话:“铜雀老,看门见山地说吧,您想问什么?”   “呵呵呵!”铜雀又笑起来,眼角皱纹层层叠累,看起来异常和蔼:“太子明察秋毫,小老儿正是想来问问。太子你是大明在四海通缉之身,又招惹上东海最难缠的日本幕府海军,当然,太子舍身化解和贪狼的恩怨,小老儿甚是佩服。只是以后该如何,太子可有想过?”   “先去阿夏号见七杀,就算不能治好伤,那地方既然是四海财货人物汇聚之地,想必可以打听得一二点关于佛岛的消息。然后自然是下南洋寻找佛岛,金帛财富阁下骑鲸商团可自取之,我欲得的事可以为父报仇的力量。”建文惯于察言观色,铜雀前言一出,他就明白这老头必定是有所动摇,只要自己言语略一迟疑,不定这老头子能干出什么事。   “那若是没有打听到呢?太子莫非要乘着这艘青龙号在四海游荡,老死大洋之上?”   “断无此理,”建文双目直视着铜雀的双眼说道:“这艘船上虽说只有区区几人,但都是天下奇能异士,并无庸碌之辈。何况,我们自有海沉木,阁下之前也说过,此物一出总要搅动天下大乱。过去数百年间,海沉木每次现世不过一块,此次却有两块现世,说它不是天命昭显,恐怕铜雀老都不会相信吧?”   “天命”两字一出,建文看到铜雀仿佛是被雷电劈中,又仿佛分开顶阳骨浇下冰雪水,眯缝着的小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点。铜雀最信天命,在他看来,无论在商场还是人生都像在玩双六,骰子扔出的是一还是六,都要赌天命。天命若在,你就算满手烂牌,照样步步为营,反之亦然。他敢于投资建文,正是由于他相信是天命让他得到了建文这尊奇货。   “嗯,只是天道无常,正因为有两块海沉木现世,小老儿才担心天意究竟是要让我们先找到佛岛,还是让幕府将军先找到佛岛。”   “若是幕府将军抢先找到佛岛,必然野心膨胀要征服大明和天竺,到时只怕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为我大明藩篱的高丽李朝。阁下是高丽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祖宗之地、陵寝所在为倭人所灭不成?以幕府将军的残忍暴虐,只怕百地忍者之乡的惨剧会在高丽全土重现,阁下也能无动于衷?”   建文虽然只听铜雀提起过一次高丽,却听出他对日本幕府侵略祖国甚为担忧,于是故意拿此事来触动铜雀。果然,铜雀面色有了些微改变,天命与祖国,对他样半生浮游碧海的老人来讲,都是不可触动之物。建文看似仁厚软弱,这几句话却是铿锵有力,句句入情入理,不由得铜雀不动容。   这改变一闪而过,铜雀突然又笑起来,他端起手里还没动过的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至眉心,对建文说:“太子与我共饮干此杯茶如何?”   建文也举起只抿了小口的茶杯,去和铜雀的茶杯相碰,铜雀刻意将茶杯放低,轻飘飘避开建文茶杯的杯口,在对方的杯肚上敬了下。建文努力忍着疼痛露出笑容,他知道铜雀心意已定,此番危机算是过去了。他假装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阁下哪天看出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可将我捆送郑提督,我可是当今大明皇帝的心腹之患,介时只怕大明能将泉州市舶司职位送与你为酬也未可知。”   铜雀见建文猜出自己的盘算,也大笑起来。他将杯中茶喝光往桌子上一放,鼓掌连说了三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句话是《左传》里的典故,庆父接连害死两任鲁国国君,后来逃去莒国。鲁僖公即位后,认为庆父活着一天,鲁国便不得安生。铜雀用这个典故将建文比作庆父,虽说庆父是扰乱朝纲的恶徒,建文只是个落难太子,但两人都逃出本国在外漂泊,时时为国家朝廷忌惮。   铜雀看到建文言语条理分明,句句都能说进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是看错了这少年。留下他,或者能再登帝位也未可知。即便不能确定,能花钱让拥有庞大明帝国的皇帝寝食难安,似乎也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花点钱看看场令天下动荡的好戏,似乎也不错。   “咚咚咚咚——”   楼道里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朝建文所在的船舱走过来,建文和铜雀都转头朝舱门看去。   “阿夏号到!老有意思了,安答随俺看看去。”腾格斯粗鲁地推开舱门,不由分说从床上横抱起建文,然后又“咚咚咚咚”跑出去。   “哎——”铜雀笑着轻叹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对着窗口敬了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哼起小调。七里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犯起嘀咕:“这老头神了,莫非早知道我在窗外?”   ?第二十二章 阿夏号   无论是船上的水手还是海底的游鱼都知道,南洋水面上有三个强者绝不能惹,否则必有杀身之祸。他们三个分别被人敬畏地称为贪狼、七杀和破军。   建文和贪狼数度交手,居然还能活下来,这在南洋已经是足够可以吹嘘的传奇。他见过贪狼的座舰摩伽罗号,可谓是船如其人,从造型上便可以感受到那种穷凶极恶的气质:船艏狰狞、船体蛮横,吃水线以下都是藤壶之类的肮脏附着。   可此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条阿夏号,却和摩伽罗号的风格大相径庭。   它的外围是由许多中型炮船首尾相接成的环形水上城墙,所有炮船都用铁链相连。城墙内是许多大木排连接成的地面,中间有无数水道纵横。   此时天色近晚,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青龙船沿着木排之间的狭窄水道徐徐前进,两侧船台之上有百座楼堂馆舍,风格各异:以暹罗、占城风格居多,也有大明、日本乃至欧罗巴风格。大明式样的多在外面裹满红绿锦缎来做装饰,日本风格的将门窗都油漆成大红色,南洋风格的干脆在房顶贴满金箔——与其说这是条大海船,毋宁说是一处奢靡繁华的浮游城镇。   “嗵嗵嗵嗵——”   城镇中心主船上突然发出一连串爆炸声,腾格斯吓得差点把怀里的建文扔进海里,七里不由自主做出防御姿态,唯有铜雀哈哈大笑道:“众位切莫紧张,这不是在开炮,此乃阿夏号惯例,但凡有远客至,必会释放焰火表示欢迎之意。”   铜雀话音刚落,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整座船镇上空近百尺的夜空炸裂开色彩缤纷的烟花,像是在夜空点缀了无数五颜六色的宝石,华丽无比。   众多水道中的一条忽然从水下亮起粉红色光晕,整条水道变成了粉红色,如同从入口到主船处铺设了一条艳色水毯。   “这是在引导我们从此条水道进入。”听铜雀那么一说,建文感到很是新奇。当时的泉州乃是天下第一大港,设施之先进举世无双,谁料在这水上城镇,居然有比泉州还要先进的航行引导装置。   建文命令青龙船的主轮盘停止转动,只留两个轮盘降低速度航行,跟随引导光线进入水道。他好奇地探出头去,想看看这粉红色水道,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铜雀见他这副样子,笑着说道:“公子若是好奇,可来船边向水下看看。”没等建文说句话,腾格斯抱着他急吼吼地跑到船舷,七里和哈罗德也跑到船舷旁边,扶着栏杆向下看。这一群人好似乡下进城的土包子,急着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哉怪哉,居然是水母!是会发光的水母!”   哈罗德最先发出惊叫,他精通博物学,看到水道下方竟然层层叠叠聚满成千上万脸盆大的水母。这些透明的大家伙通过体内的腺体发出了淡淡的粉色光芒,由于数量实在太多,故而将整条水道都映照成粉红色。   “水母是什么?这玩意儿软趴趴的,还是活的?”腾格斯虽说在泉州呆过段时间,却还没见过活水母,首次看到感到无比新奇。   “就是海蜇头,拍黄瓜凉海蜇头你吃过吧?”建文知道这蒙古汉子脑子不好使,懒得给他多解释。   “吃过吃过,在泉州饭店里吃过,伴上老醋酸酸甜甜的下酒好吃。一盘要花上拇指盖大的银子。老板是好人,每次还多送我两大勺。”腾格斯说着,还用手指比了下拇指盖大小。   “那是你遇见坏人了。”建文看腾格斯憨直的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海蜇头是价钱最贱的海货,你那拇指盖大的银子,只怕能买上三五十盘了。老板肯定欺负你是蒙古蛮子没见过海蜇,在蒙你呢。”   七里在一旁冷声道:“发光的水母,日本也是有的。可是这些水母本无智慧,不能驯养,此间主人,又是如何控制他们停留在航道附近,为船只导航的呢?”   她这个问题,没人答得上来。这些水母的明灭很有规律,可谁能这么神通广大,连水母都能控制?想到这一层,众人越发觉得这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青龙船朝着水道深处航行,两侧的喧闹声也越发厉害起来。只见岸边那些各式各样的房屋二楼窗户都开着,许多穿着印度纱丽、日本和服、大明襦裙,打扮妖艳的女子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船上的建文等人招手。这些女人或黑或白都极其美貌,个个珠光宝气,有的还向他们船上抛洒花瓣。   “这难道是……青楼?”建文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铜雀负手站在船头遥遥眺望,没有回答。腾格斯摸摸脑袋,问建文什么是青楼?   建文看了一眼七里,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反倒是七里开口道:“就是男人花钱发泄兽欲之地。”她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痛惜。   腾格斯恍然大悟:“哦!就是和草原上的羊群一样吗?不过我们不花钱!”   那一瞬间,青龙船上一片静悄悄的,其他人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青龙船又走了一阵,四周变得更加热闹。有些房子里传出音乐声,隐隐约约能看到有女子跳舞,还有男女推杯换盏调笑的声音。还有的房子里则可以听许多男人的吆喝声,仔细听来,似乎是许多人正聚在一起赌钱。小小一座浮游市镇,竟然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四处人声鼎沸,繁华异常。   被这奢靡粉红的气氛所影响,众人都觉得有些面红耳热,只有铜雀谈笑风生,可知是风月场的老客。建文在泉州花花世界也见过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知道这里必定是差不多的所在,便从腾格斯怀里扭过头问铜雀:“不是说七杀是不亚于贪狼的海上巨盗,这里看起来怎么好似我大明的教坊一般?”   建文所说的教坊是大明特设的官方娱乐场所,官府将一干女乐歌伎置于特定场所经营。这里比之泉州的教坊又有过之而无不及,酒楼、赌坊无所不有。   “公子有所不知啊。”铜雀不知何时又将胯下那只铜雀放进手里摩挲起来,他说道:“这阿夏号是南洋首屈一指的销金窝,青楼酒楼赌坊乐坊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常在南洋行走的海商、海盗都知道这个所在,只是这里并非什么人都能接待,只有在这里办了金册的客人才能找到。若是寻常人,就算你知道这里,也不得其门而入。”   说着铜雀从怀里掏出一张覆着金箔的纸卡朝着建文晃了晃。这金册半尺长两寸宽,做工考究像一张名刺,上面画着一只带有一团火焰的眼睛,下面印着两列古怪的文字,既不像汉文,又不像阿拉伯文,一笔一划收尾处都是尖尖的,好似许多楔子组成的方块字。建文点点头,指着最下面一排小字问:“这是什么字?看起来好像数字。”他在海淘斋呆的日久,见过许多国家的文字,这金册上的怪字他虽说不认识,却也猜到最下面的应该是数字。   铜雀翻过金册看了眼,笑起来:“阿夏号只发出过一千张金册,都是豪商巨贾、还有海上巨寇才能得到,这二十四号是小老儿领取金册的编号。”   建文点点头,想道:“难怪进港以来铜雀老头一脸的甘之若饴,好似回到家的模样,看来是个常客。不过看编号如此靠前,七杀看来也是要卖他几分分面子,果真并非寻常之辈。   “老先生,小可有一事不明。此岛浮于大洋之上,想来不会常年拘于一处。阁下说,如非持有金册得到邀请,不能来到此处。大洋广阔无边,浑浑灏灏,阁下是如何能找到这里呢?”哈德罗从旁边插嘴问铜雀,他从一来到这里就怀有这个疑问。   铜雀不慌不忙抬起手,一指青龙号船头高高扬起的龙头雕像说:“你看那是什么?”   哈罗德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龙嘴里叼着个小皮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他跑到船头,在手里吐两口唾沫,又搓了搓,然后手抓脚蹬着龙颈疙疙瘩瘩突出的鳞片,三两下爬到离甲板几丈高的龙头位置,将挂在龙牙上的小皮袋取下来。   铜雀眼前一亮,心道:“这个番人想来常年历险,身手却是不错。”   哈罗德回到甲板上,急不可耐地解开小皮袋口上的绳子朝里面看去,立即发出“咦?”的声音。然后他从里面取出条尺把长短,头尾乱动的粉红色怪鱼来,举起来兴奋地朝着铜雀挥舞:“闻香鱼?”   铜雀点点头没说话,腾格斯好奇地问道:“啥是闻香鱼?”   “咱家也没见过实物,只是早年间在佛狼机国博览群书,曾在海洋博物书中见过。此鱼最好脂粉味,可以顺风闻到数百里外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闻之则欢悦跳动,乃是海中一种奇鱼。”哈罗德将鱼递给腾格斯看,然后问铜雀:“老先生,咱们说得可对?咱家在航行中多次看你去甲板观察,如今想来可是在根据闻香鱼的活跃度调整青龙船的航行方向?”   铜雀微笑着手捻胡须说道:“你这番鬼倒是个极聪明的,阿夏号是整个南海女人最多的所在,脂粉香气顺着海风可以传出很远。闻香鱼对脂粉香非常敏感,我将它挂在船头龙嘴里,正是靠着它的嗅觉,给建文公子指示方向的。”   腾格斯拿着闻香鱼左看右看,又给建文看,也没看出端倪。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鱼长得古怪,性子更怪。大海里还真是什么怪东西都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可以吃了能不晕船的鱼。”   闻香鱼似乎听懂了腾格斯的话,大概是怕这大汉吃了自己,摇摆更加厉害。腾格斯怀里抱着建文,单手抓不住滑溜溜的鱼身子,闻香鱼从他手里掉到甲板上,腾格斯想去抓鱼,差点把建文掉到地上。闻香鱼在三扑腾两扑腾,蹭到船帮边上,“扑通”一声跳进海里逃走了。铜雀也不为忤,只是揣手站立。   说话间,青龙号顺着粉红色水道缓缓驶入主船下的内港港口,只见内港樯橹林立,大大小小停泊着上百艘海船。这些海船既有欧洲的卡拉克帆船,也有大明的福船和日本的安宅船,岸上的人也是摩肩接踵、穿着各异,有许多人穿的服饰都是建文见所未见,大概都是来自各地的海商和海盗。   简直就是一个海上集市的大杂烩。   这些人见到青龙号驶入港内,都被它线条俊美的外形以及两侧的十六对轮盘所惊骇,他们搂着不同肤色的女子,围过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腾格斯急着下船看看,没等青龙号靠岸,哈罗德搭上跳板,他就抱着建文跳下码头。这码头离地面足有两丈多高,建文见他从那么高跳下来,以为肯定会“咚”的一声重重落到地面,吓得闭上眼。不料腾格斯落地居然极是平稳,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原来腾格斯在往下跳时就扇动起背上的飞鱼翅膀,别看身体笨重,落地居然是轻轻巧巧的。   建文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莽汉子看似粗鲁,其实照顾起人来倒是很细心,便想夸他两句。没等他夸出来,只见腾格斯原地蹦了几下,又用脚去踩地面,说道:“这个还真是有趣!原来用木排连起来可以那么平稳,等俺做了科尔沁水师提督,就把所有船都连起来,上面再铺木板,那在大海上不也可以平稳得像地面一样?说不定跑马都可以。”   “哼!提督大人真是睿智非常。”建文把夸他的话咽回去,逗他说:“《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评话里,曹孟德攻打江东也曾在赤壁把船队用铁链连起来,可谓科尔沁水师的老祖宗了。到时候,说不定我大明水师也不是你们对手呢。”   “如果真有那天,俺让科尔沁水师按照最高礼数后退七次,才和你们大明水师交战。不对,说不定到那时你都做大皇帝了,俺和你是兄弟,为啥要和你打仗?”   见腾格斯回答得淳朴,倒是建文有些惭愧,人家古道热肠对自己真心,自己也许从心里一直没拿他当过兄弟。   “嗯,大明水师不和科尔沁水师打仗,我和你永远做好安答。”建文说出这话,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正说着,铜雀和七里也都下了船。   铜雀扶着纱帽的帽檐,找了下方向,然后指着不远处在黑暗中的巨大主船说:“严格来讲,这艘主船才是阿夏号,其实这座城镇都是围绕阿夏号主船所建,我等要拜会的七杀应该在大船内某处。”   众人一起朝着阿夏号主船看去,这船虽说被周边的房屋包围着,可即使暹罗样式小楼高高的尖顶,也只有主船船身一半高而已。船身下半截被房屋和街道上的小粉灯照得很清晰,上半截的建筑极其雄伟,飞檐斗拱有数层之高。   按道理此时已是夜里,高处看不真切才对。可是这阿夏号的身形,却纤毫毕现。只因为在这船的最高处有一个圆柱形高台凸起,顶端燃烧着熊熊火焰,活像是在船上插了把巨大的火炬。远隔数十里,都照得亮亮堂堂。   比起贪狼摩伽罗号的狰狞,这阿夏号却透着一股圣洁庄严的气势。与其说是海盗船,倒不如说是一座神殿。   哈罗德端详了半天,忽然“啊!”的惊叫一声,也不管建文等人,分开围观路人仰头去看天阿夏号,然后回过头说:“此船不似中华之船,亦与南洋诸国船只相异,倒极像咱家欧罗巴的盖伦大帆船。只是盖伦帆船不过三层甲板,从船舷炮门看来,此船远不止三层甲板,盖伦帆船比之不过蚍蜉游虫而已。”   说罢,哈罗德又是一阵感叹,然后吵吵嚷嚷的赞叹,建文暗自想笑,这阿夏号虽说也是空前大船,比之大明宝船又相形见绌,哈罗德要是见到宝船,岂不要活活吓死?想到宝船,建文忽然又想起来惨死的父皇,还有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亲的一幕,不禁暗自嗟叹,自己现在重伤在身,也不知何时才能大仇得报。   他正想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各位请闪开,女侍长大人来了。”这才惊醒回现实之中。   围观人群听说女侍长来了,都各自散去。只见八名头戴金冠,身穿金黄色抹胸筒裙的窈窕女子朝他们走来。这些女子肤色略深,五官具有南洋女子特征,从服饰和长相上看像是扶南人。女子们走到众人面前扇形排开,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扇形中间现出一位少女,年龄看着比另外八位女子都要小,身材也比较娇小些,看起来却是她们的首领,大约就是人们说的女侍长。   这位女侍长的身高只比七里略高少许,十七八岁年纪,缺少血色的白皙肤色略带青灰。她头上也戴着南洋风的金冠,秀发乌黑,耳朵、脖颈以及裸露的两臂都戴着彩色宝石,抹胸和筒裙将还没发育完满的身体包裹得玲珑有致。   哈罗德注意到,少女的手指和光着的双脚指间都有小小的半透明的蹼,他悄悄告诉众人,这少女大概是生活在南洋的鲛人族。鲛人族极为擅长潜水,下水后可以长出鳃,并用另一个肺呼吸,还会展开背鳍和手脚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种族几乎灭绝了,没想到这里还有幸存者。   七里、腾格斯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小鲛人,眼神中都带着好奇。此前的龟僧已经足够怪异,想不到海中还有更神奇的物种,他们一个来自列岛,一个来自草原,可没见识过大海的神奇。只有建文微微撇嘴笑了一下,想起右公公当初在龙船上给他讲的故事里,可也有这小鲛人的影子。   “欢迎光临阿夏号,请问各位客人从何而来。”小鲛女略微躬身行了一礼,元宝形小嘴露出甜美却略套路化的微笑。   铜雀走到众人之前也躬身行礼,然后递上自己的金册。小鲛女又笑了笑,推开金册说:“原来是铜雀老先生,您是我们的贵客,金册便不必看了。请问此次前来有何贵干?是要招待商业伙伴,还是请哪里的达官显贵来享乐?只要您提出要求,阿夏号必将让您满意。”   她说起话来熟练流利,可见是接待惯了的老手。   “这次有个不情之请。”铜雀侧身伸出手掌,做出请看的姿势,请小鲛女看腾格斯怀里抱着的建文。小鲛女灵动的眼睛朝着建文扫了下,又笑起来,说道:“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这位公子看来身受重伤,可是想请我家七杀大人为他治伤?可是,七杀大人已多年只杀不救,我看列位还是断了念头为好。”   “我看女侍长大人还是通报一声为好,”铜雀说道:“小老儿还受到贪狼重付,有份礼物必要亲手转交给七杀大人。”   一听这话,建文和腾格斯精神大振。贪狼要交给七杀的礼物是什么,建文等人猜测了一路,只是盒子封口处盖了蜡封,没办法在不开蜡封的情况下拆开偷看。想到贪狼凶残狡黠的模样,建文怀疑里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到底是什么,他们却一直不知道,心中好奇得很。   铜雀见小鲛女不肯带他们去见七杀,拿出贪狼的礼物,这是借贪狼之名来压这女侍长一压。其他几个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过来,等待答案揭晓。   小鲛女一听贪狼的名字,略一迟疑,还是没有伸手,收起笑容冷着面孔说道:“铜雀先生,我家七杀大人不会收这份礼物,更不会救治这位公子。我看,这礼物送到七杀大人手里,不是扔了也是退还给你们,断然不会收下,你们就不要自找讨没趣。”   铜雀并不肯收回紫檀木盒子,依旧捧在手里,继续说道:“不尝试一下,你又如何知晓七杀大人不会收呢?劳烦女侍长大人代为通禀为是。”   “你这老先生实在啰嗦,”小鲛女被铜雀纠缠得有些烦,秀眉微颦,做出要送客的样子说道:“我们阿夏号只接待销金客,阁下在这里挥金似土,我们自然奉您做神做佛,如今提出这般无理要求,我们实难从命。我看老先生带着这位公子或者留下玩几天,或者直接打道回府,请不要再纠缠,七杀大人是断断不会相见的。”   铜雀还要答话,只听背后有人朗声说道:“我只听说七杀是和贪狼、破军齐名的大海盗,如何竟不敢见人?贪狼虽说凶暴残忍,我们和他几番交手,也敬他算是光明磊落。七杀既然与贪狼齐名,我也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给不给治伤都罢了,只是躲在温柔乡里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实在可笑。”   小鲛女听了心中火起,仔细一看,说话的原来是被蒙古大汉抱在怀里那位公子。她只以为是个病秧子,开始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不料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她刚要回嘴,只见建文虽然因受伤面带病容,眉目间竟异常威严,不禁被震慑住。只听建文又说道:“你虽为女侍长,不过是区区一介侍从。我自小见过的侍从何止千万,哪曾见过侍从替主子做主,回绝客人拜请的?我等身为客人,自然和七杀大人地位对等,要说话也是和七杀大人亲自对话。伤治与不治,礼收与不收,都要面见七杀大人,请他亲自决断。若是让天下人知道,名扬南海的七杀大人,原来万事都要靠个女侍长越俎代庖,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小鲛女被建文抢白一通,居然无话可说,倒觉得他所说的句句在理。建文生来就是太子,太监和宫女里一套外一套的做派见得多了,深谙对他们需要有适当的严厉。他见小鲛女百般推让,带着几分傲气,就故意板起脸做出主子姿态呵斥。铜雀趁机将紫檀木小盒递到小鲛女手里,说:“那么烦请女侍长带路吧。”   小鲛女点点头没说话,疑虑地用眼睛反复打量建文,不知他什么来历,然后转身前往主船,八位侍女请众人走在前面,随着她一起前行。   建文说这番话其实用尽了全身力气,见小鲛女同意带他们见七杀,感到全身酸软,倒在腾格斯怀里闭目休息。腾格斯看着怀里的建文,嘴里喃喃低声说道:“我安答看来还真是个真龙太子。”边走着,忍不住手里又抱紧了些。   “七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建文闭着眼思考:“是和贪狼一般凶狠残暴?或者更加阴险狡诈?他真的肯为我治伤吗?”想着想着,建文毕竟受伤过甚,渐渐有了困意,头一歪终于昏昏睡去。   这时一声女子的尖叫,从不远处的船台传来。   ? 第二十三章 拔刀   建文本来正昏昏沉沉的睡着,不想却被女子的尖叫声一下子给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身穿粟特式绣花丝绸外套、挺着圆滚滚肚子的胖男人,正抓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醉醺醺地站在一栋酒楼的门前。   胖男人一脸红彤彤,看起来是喝了不少酒,建文看他穿着像个海商模样,但满脸的凶相,说不定也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   被胖男人抓着的女人眉目清秀,像是酒楼的女招待,现在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一边还哭闹挣扎着不肯走。胖男人脸上有四道抓痕,一看便知是女招待抓出来的,现在他气哼哼抓着女人的头发在前面走,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模样的壮汉。   建文在泉州待了那么久,虽不常混迹于青楼酒肆,也知道定然是胖酒客酒醉闹事,要打女招待出气了。这种事在哪个港口都有,见怪不怪。   七杀的地盘,其实就是个建在木排上的小镇,一切建筑都漂在海上,建筑和海水之间仅有狭窄的便道可以行走。这胖男人拖着女人,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往前走,路边其他来找乐子的客人纷纷搂着女人躲闪,便道顿时变得不那么通畅了。   “小贱人!贼蹄子!”从胖男人的骂声中,建文听到了熟悉的汉地口音。   “小贱人,爷看上的女人还没有睡不了的,你竟然敢抓伤爷的脸。”胖男人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朝着正在哭闹的女人打过去,“看爷怎么收拾你!”   但他的拳头没能落下,就被人叼住手腕,饶他也有些力气,竟然难以挣脱。   “他妈的……”胖男人才要破口大骂,回头一看,只见眼前抓住他手腕的是个青白色皮肤、样貌比自己抓着的女子还要俊俏几分的小姑娘。   “这位客人,请问是何缘由,要如此动气?”抓着他手腕的少女不嗔不怒,嘴角还带着可人的笑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我们这里可是个可以说理的地方,海上的人都知道,只要你说得有理,我们自家的错,自家也有章程惩处。”   “小姑娘,你不要多管闲事。大爷我逛窑子,从京师嫖到南洋,从没有哪个女人敢不从我的。大爷我刚刚喝酒看上了这娘们儿,付了双倍钱要她陪我去玩耍,她偏偏不干。大爷我拉着她要和我走,她居然伸手抓花了我的脸。”胖男人指着自己的胖脸给少女看。“你说,这还有王法吗?窑姐敢抓伤客人,不打死她算便宜的。”   旁边被抓着头发的女子见是这少女来了,挣扎着哭喊道:“女侍长,我说了我是女招待,不陪人睡的。这客人非要拉我走,我不从他就打我……”   被称为女侍长的小鲛女听了女子的申辩未置可否,脸上依旧挂着笑说道:“客人,我们阿夏号自有规矩,常来这里玩的人都知道。这儿的女人确实可以陪你玩,但前提是她们自己乐意,如果人家不愿意,任何客人都不能强迫。”   建文刚刚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不禁为这女侍长的回答暗暗赞许,想不到在这南洋上海盗聚集之地,鱼龙混杂之所,也有这样明确的规矩。还没等他想完,却听胖男人“呸”了一声,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小鲛女脸色严厉起来:“这些规矩可是七杀大人定下的,多年来,东洋、南洋、西洋的客人都没少接待,每个人都是老老实实,从不敢坏我们的规矩。这次虽说你打了她,毕竟还是她抓伤你脸在先,这事就此两清,我们也不追究。否则……”   “什么!两清?”胖男人失声叫道。他见小鲛女的意思,好像若非女招待抓伤了他,反而还要和他计较,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接着冷笑说:“你们阿夏号不就是个大窑子吗?大爷给了钱,凭什么不能随便玩?爷现在不但要她,连你也一起收了!”   谁也没见到小鲛女何时出的手,大概是胖男人话音未落的时候。她笑容尚未消失,就疾如闪电地腾空跃起,双腿架住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扭,又翻身下来连续几下肘击,胖男人竟像是装满黄豆的麻袋般被撞得原地转圈,一个立脚不稳“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胖男人比小鲛女高出一个半头,体重怕是有二百来斤。围观众人见小鲛女以小搏大,竟然轻轻松松将他打落到海里,都发出“哦——”的惊叫。   “救命啊!”胖男人掉进海里,朝着跟随而来的保镖们呼救。保镖们才要相救,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见从水下浮上几只八仙桌大小的巨型水母,它们全身呈半透明状,只有体内隐隐约约有一点蓝色。   水母们涌上来,用触手卷住胖男人手脚,胖男人忽然从喉咙里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噢噢噢——”叫声。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母体内的蓝色像滴进水里的墨点那样雾化,胖男人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蓝,最后变成深蓝色,脑袋肿成了南瓜。   “是毒水母!”跟随胖男人的几个保镖里,有人认出这种体内含有剧毒的南洋水母,吓得惊叫起来,胖男人中了这种毒水母的毒,眼看是不能活了。胖男人微弱地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向着深蓝的海底沉了下去。   “二当家的被杀了!二当家的被阿夏号的人杀了!”几个保镖有兵器的抽出腰刀,没兵器的挽起袖子,要和杀死他们二当家的小鲛女拼命。之前那个被抓着头发的女招待目睹胖男人被杀,赶紧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到小鲛女背后。   这些保镖人数不少,建文看小鲛女孤身一人,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下意识地想扭头让七里和腾格斯他们两个上去帮忙。但转念一想,他又不是还在宫里,什么事情都可以指使人干。看来自己还是改不了这毛病,就连每次睡觉醒来,恍惚间都会以为过去几年是一场梦。想到这里,不禁一股悲伤涌上心头。   等建文回过神来,几个保镖已经把小鲛女围了起来,小鲛女倒是不慌不忙,她双手背到背后,拔出两把克力士短剑。克力士短剑是南洋满者伯夷国的奇门兵器,满者伯夷人不善冶铁,这种剑多用天上陨铁反复打造而成,剑身刻着复杂花纹,造型蜿蜒似蛇身,剑柄像拐棍一样弯在一边。   此剑锻造材料十分稀有,在其国内多为国王、将军之类贵人佩戴,常人得一把尚难,建文也没见过两次,这小鲛女竟然抽出两把。她身体下弓,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短剑一前一后,白皙纤细的左腿从紧身筒裙里伸出,摆出弓形的步伐。   双方才要交锋,只听旁边酒楼上楼梯“咚咚咚咚”乱响,很快又下来十一二个人,看起来都是那胖子二当家的伙伴。为首的两条汉子,一个是身高体胖的日本相扑力士,袒露着胸腹,身穿胸口写着“大关”二字的浴衣,看分量比淹死的胖子要足足胖上一半;另一位身材同样高大但略瘦,头戴夸张的红色大缠头巾,漆黑须髯直垂下来和胸口的护心毛缠绕在一起,腰插两把大号弯刀,应该是来自天竺的锡克人。   “两位教师爷,二当家就是被这女人打死的!”有个上楼喊人的保镖指着小鲛女,对那相扑力士和天竺人说道。原来,这两人是被毒死的胖子请来的教师爷,看样子他原本是在酒楼上请这两位喝酒。   能来阿夏号销金的客人不是海盗也是海商,平日里就见惯了杀人,何况又是在大海盗七杀的地盘,死一两个人本来微不足道;但他们见两边要打起来,反倒兴奋地围上来,附近酒楼和其他楼房的窗户里也探出许多男男女女,嘘声和起哄声不绝于耳。   天竺人大约是总教师,他听说二当家死了,倒也不急不忙,双手握着腰间弯刀刀柄却不出手。“你们几个上。”他下巴一点,七八个保镖手举腰刀,“嗷嗷”叫着朝小鲛女冲过来。   “大明的人,没几个好东西。”小鲛女冷冷地自言自语。她显然是在说被水母蛰死的胖子二当家,但这句低语传到建文耳朵里,让他心中疑窦顿生:“这女子未免以偏概全,为何如此恨大明的人?”   小鲛女拿着克力士剑的双手在胸口交叉成十字,前腿点地冲出,双手水鸟展翅般向两边一展,两名保镖躲闪不及被短剑伤到大腿,扔了刀在地上打滚呻吟,不多时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剑上有毒!”天竺人心里一紧,转而作喜,他庆幸让这些保镖先上,否则险些着了这女人的道。   小鲛女边躲闪保镖们的攻击,边看准机会出手,两把克力士剑出招必见血,保镖们显然不是对手,没拆上几招便都受伤中毒倒地。现场观战的女人们都是阿夏号的成员,见小鲛女轻松将坏人撂倒,忍不住纷纷鼓掌叫好。   虽说舍了几个保镖,两位教师倒是看明白了小鲛女的路数,这女子力气不算很大,只要别被刀刃蹭到就不妨事。相扑力士对天竺人一点头,然后脱掉写着大关的浴衣,晃晃当当地走出来,摆出相扑的架势要和小鲛女对决。   就在此时,建文只觉得一团小山似的黑影突然从他背后窜出来,从小鲛女身边飞快闪过,卷起的风差点把她带倒。   “阁下是……”相扑力士见有人横插一刀,正要问来人姓名,只觉得对方两条铁铸般的膀臂抓住了自己肩膀,紧接着自己下盘一空,被对方猛地摔倒在地。相扑力士被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看清摔倒自己的是个头上梳着许多小辫子的蒙古汉子,两颊红扑扑的跟喝了蜜似地快活,正跃跃欲试看着自己,示意自己爬起来。   蒙古汉子不说话,朝着力士一鞠躬,然后灵蛇般伸出手。相扑力士稀里糊涂的,鬼使神差的也伸出手让对方拉。蒙古汉子一把将力士握住,拉了起来抱住他肩膀,直接使个蒙古摔跤常用的“别子”,力士还没晃过神来,就被摔倒在地。蒙古汉子一招得手,却没有继续,又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礼,再次伸出手来。   相扑力士完全被摔晕了,不知眼前这二愣子是哪杀出来的,并且似乎只是想要和他摔跤。可蒙古汉子也不管那些,抓着他的手就将他硬拉起来,然后斜肩将他扛到背上,转了两圈又狠狠扔在地上。   小鲛女觉得这蒙古汉子看着眼熟,她回头看去,只见建文被放在地上,一直抱着他的腾格斯早不见了踪影。   这边腾格斯摔相扑力士摔得上瘾,那边小鲛女却被天竺人盯上了。本来天竺人大都生性平和,唯独锡克人好勇斗狠,是天生的战士。这天竺人两把弯刀在手,挥舞得水泼不进,活像两个风车,小鲛女的克力士短剑竟然难以近身厮杀,被迫节节后退。   天竺人呲着满嘴黄板牙笑起来,他通过那几个倒霉的保镖摸准了小鲛女的武功路数胜在快捷,可在这种逼仄的狭窄便道作战,只要他将两把大刀挥舞得滴水不露,小鲛女自然无法近身。   小鲛女身后的便道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她很快发现自己退无可退。逼不得已,她只好再次摆出进攻的姿态,双手反持克力士短剑,朝着天竺人冲过去。   克力士短剑虽然锋利无比,却吃了剑身太短的亏,小鲛女几次进攻都无法靠近天竺人,反而被他的弯刀砍得连连后退。一个不留神,弯刀的刀锋扫到她头戴的金冠,金冠被斜着劈成两半,“当啷”掉在地上,原本被金冠梳到脑后的长发有几绺掉落到眼前,严重影响了她的视线。天竺人趁机抡动弯刀连续进攻,侍女长原本力气便不如对方,格挡都是靠巧劲,现在她要分神去和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头发纠缠,一个不注意,左手的克力士短剑被磕飞,在空中转了几圈,栽进海里。   小鲛女略一愣神,天竺人的弯刀再次砍过来,逼得她只好后退。不巧背后人群散去,地上正躺着个中毒倒地的保镖,她不小心踩到保镖身上,身体一歪竟摔倒在地,另一把克力士剑也脱手滑出。   见机会难得,天竺人手中弯刀毫不迟疑地朝着小鲛女的头顶砍下来。小鲛女随手抓起保镖丢下的腰刀将弯刀挡开,天竺人手里另一把弯刀紧接着砍下来,两把大刀轮流砍下,小鲛女虽然还能一一挡开,但眼看就要力量不支。   “嗨呀!”天竺人正要高举弯刀想给小鲛女最后一击,忽然眼前一花,感到有什么朝着自己面门飞过来,连忙横刀去挡。只听“当当当”三声,三支苦无在刀上打出火星,没等他反应过来,迎面又是几刀砍来。一连串暴风骤雨的攻击,打得天竺人踉跄后退,他稳住心神看去,见到百地七里冷冷站在那里,如同一株珊瑚般细瘦。   建文回头一看,原来七里也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只剩哈罗德和铜雀在旁观战。她瞬息之间就发起一次阻击,速度身法的确匪夷所思,这让建文忍不住要叫出好来。   “你……”没等天竺人问出口,百地七里下一轮攻击就又打过来,又是苦无连射又是快攻。天竺人见对方攻势凌厉,想着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用对付小鲛女的办法,稳扎稳打。于是他大吼一声,双手弯刀又转得风车也似,想利用道路狭窄之便封住女忍者的进路。   七里果然向后退去,天竺人满心得意,两只脚像是砸夯,一步步向前逼近。出乎他意料之外,七里略一蓄力,猛地朝着旁边跑去,“噔噔噔”几步上了墙,直跑到二楼高度,身体虽与地面平行却如履平地。酒楼上看热闹的人们都发出“哦”的惊叹,他们发现,女忍者跑过之处,都会平白长出一道珊瑚。   天竺人没想到女忍者竟然剑走偏锋绕过自己的攻击,不禁一时愣住。七里在墙上快速跑出个大弧线,然后从空中跳下,双手挥舞忍者刀,自天竺人背后一个“大袈裟斩”从右肩一直砍到腰部。“哎呀……”天竺人惨叫一声,身体歪了几歪,脸朝下倒在地上。   随着天竺人重伤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地,七里甩干忍者刀上的血迹,还刀入鞘。她看看腾格斯那边,只见相扑力士早被摔得口吐白沫失去意识,腾格斯在一旁站着,满脸写着意犹未尽。   “滚。”七里惜字如金,保镖们赶紧扛起两位教师和几个中毒的保镖,如蒙大赦地跑了。   围观的人们看了场痛快淋漓的打斗,都兴奋地鼓起掌来,腾格斯兴奋地满脸通红,甩甩头上的辫子,转着圈向各位看官行蒙古礼。七里走到小鲛女身边,单膝跪下,面无表情地说:“你可有受伤?”   七里的动作让小鲛女一时不知所措,好在她很快平复心情,向她点点头,以示感激。   “还好,并无大碍。”   “那就好。”七里站起来,甩了下头发,望着波涛荡漾的蓝绿色海面不无可惜地说:“可惜了那把好剑。”   “那不算什么,我自有办法。”小鲛女神秘地笑了笑,说罢站起来一扭身,“嗵”地跳进海里。她跳水的身法极其轻盈,像是全身涂了油,居然连水花都没怎么溅起来。   建文想起鲛人是生活在海洋中的种族,水性自是优异。果然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小鲛女从水面上钻出来,抹去脸上的海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克力士短剑。   “那胖子虽然可恶,也罪不至死啊,这女侍长为啥要取他性命?”建文想起小鲛女杀死胖男人时的冷漠表情,忍不住偷偷问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铜雀。铜雀还没答话,小鲛女听到他们的谈话,脸色突然又变得难看起来,冰霜刀剑般的眼神扫了建文一下,说:“就冲他是大明人,大明人个个该死。”   “大明人就个个该死?”建文听得气血涌胸,他从没见过如此武断不讲道理的话,准备好好和这小姑娘理论一番。   “对,统统该死,我恨不得杀光大明人。大明皇帝每年都要派遣他的舰队来南洋扫荡列岛,我的族人不但被那昏君屠戮殆尽,还残忍地割去背鳍。我能活到今天,都是靠七杀大人搭救。”小鲛女恨恨地说道。   听到这话,建文不由得大怒。父皇巡行四海,那是天家临幸,所到之处,对接待的人无不大加封赏,怎么可能如像海盗一样四处劫掠?铜雀知道他在想什么,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公子在宫中可知道暖荧脂?”   建文听到铜雀这么问,想起幼时每到冬天,太监们都会端着铸有狻猊的赤铜熏香炉到他的卧室。内府张总管会拿出个镶嵌宝石的鎏金银盒子,用小金勺从里面挖出指甲盖大的白色香块放进熏香炉。熏香炉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闻着晚上能安睡一夜,还不做噩梦。张总管说香块叫暖荧脂,是从海中奇兽身上获得,极其珍贵难得,就那么一小块,能顶民间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   “那暖荧脂只在鲛人背鳍的香囊中生长,一生只长一次。指甲盖那么大,就要割三个鲛人的背鳍才能获得。”铜雀淡淡地说道。   建文身躯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生活中用惯的香料,竟是杀死鲛人后获得。   “是郑提督!一定是他!”他想起那杀死父皇、让自己流落他乡的奸贼,此人总能收集到南海的奇珍异宝来取悦父亲和后宫嫔妃,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想到这里,他捏紧了拳头。果然是这个奸贼作祟,才让父皇在海上有这么多恶名。   “其实在皇家,鱼翅熊掌还不是餐桌常物,皇家之人又何曾问过鲨鱼和熊的感受呢?区区鲛人的性命还能比鲨鱼和熊珍贵不成?”铜雀有意无意说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建文的心。   看热闹的人们都各自散去,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再次充斥整个街区,仿佛这场战斗从未发生过。小鲛女再也没说过话,只是在前面带路,腾格斯抱起建文,和其他人紧紧跟随着。   小鲛女走到阿夏号主船外,朝着船上吹了声口哨,船体底层“吱拗吱拗”打开两扇大门。人们走进去,一连上了几层甲板,直到最上层宽阔广大的房间。这房间大得好似宫殿,几百支蜡烛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   建文一行人不住地打量这间华丽的屋宇,它的舷窗内侧用彩色玻璃装饰,每扇窗户都挂着金线织边的红天鹅绒窗帘。墙壁上挂着波斯挂毯,天花板却是拜占庭的镶嵌画,希腊式廊柱之间供着造型露骨的欢喜佛,房间中间是一张波斯风格的卧榻。   不过这些东西,都不如卧榻后面的一座圣火祭坛来得醒目。那祭坛正中燃烧着熊熊大火,似乎从未熄灭。祭坛本身朴实无华,但上头弯曲缠绕的花纹里刻着许多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和那张金册上的符号风格相近。   铜雀低声道:“这七杀是信奉摩尼教的,等下你们对这圣火可要恭敬些。”   建文勉强打起精神:“那不就是吃菜事魔教吗?”   铜雀笑道:“大明开国皇帝,与此教干系不浅,甚至国号里这个明字,都和这圣火有着密切联系。你身为大明太子,可不能乱说啊。”   建文“嗯”了一声,他今日已经听了足够多的人对大明说三道四,但自己伤势太重,不欲争辩。铜雀却自顾说道:“此船名曰阿夏,正是摩尼神祇里代表圣洁和真理之神——嘿嘿,这位七杀大人,除了喜欢搜集不同种族的女人,在这方面的志向可也不小哇。”   “七杀喜欢收集女人?”建文低声问铜雀。   “正是,”铜雀不知何时又开始抓起胯下的铜雀吊坠盘起来,“海上人都知道,七杀爱收集女人,只要是流落海上、无依无靠的孤女,他都会收留。”   “收留?他是想收集后宫吗?”建文皱皱眉头,想起父皇的三宫六院,母后生前总是爱称那些嫔妃们做“狐狸精”。   “当然不是,因为……”铜雀故作神秘地笑笑。此时,几名手拿卷帘杆的侍女从两边列队走来,将卧榻上的帘子掀开,小鲛女已跪在卧榻旁,毕恭毕敬地说:“列位贵客拜见七杀大人。”   只见卧榻内倚着长靠枕,半躺着一个二十七八岁、异常美貌的女子,正懒洋洋地看着这群访客。   “因为……七杀大人是女人呀。”铜雀对建文挤挤眼,跪坐下来。 第二十四章 礼物   “以上帝之名,她简直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美艳不可方物的波斯皇后以斯帖,非也非也,说是观世音菩萨与杨贵妃的合体也不为过……不对,杨贵妃太白,应该换成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见到七杀开始,哈罗德便满嘴东拉西扯,自言自语念叨,又是合掌又是画十字,谁也搞不懂他在说什么鬼。   腾格斯将建文轻轻放在地上,让他靠着自己身体坐好。建文强打精神去看七杀,不料这一看眼神就挪不开。他从小生在宫廷,大明的后宫里什么样美女没有?偏偏从没见过这种气质。七杀光滑细腻的小麦色肤色配着她丰腴迷人的身材,有种艳光四射的健康美,建文觉得给杯茶自己能安静看上一天。   小鲛女将紫檀木小匣子交给七杀,七杀倒也不急着打开看,她手腕一翻将匣子放在旁边,建文觉得她放匣子的那个动作特别优美。小鲛女在七杀耳边悄声说了半天,声音太轻建文听不到,之间七杀眉毛轻挑了下,眼神朝着七里飘过来,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建文和腾格斯等人都习惯盘腿坐着,唯有日本来的七里平日习惯双膝并拢跪坐,腰挺得笔直,在几个人里格外显眼。   七杀又观察了会儿七里,点点头,让小鲛女退在一边,这才笑着问铜雀:“老先生,今日带客人光顾阿夏号,想必是有大买卖要谈?”   铜雀见小鲛女和七杀耳语半天,明白她必然知道自己的来意,现在故意问出这话,看样子是不想给建文治伤,心里不禁一沉。话虽如此,铜雀还是假装很漫不经心地说道:“并无什么要事,前日在海上偶遇贪狼大人,拜托老夫将方才那个紫檀木的小盒子交给阿夏号尊主大人。老夫想着最近事务繁忙,好久没有拜会尊主大人,就顺水推舟答应帮这个小忙。”   说到这里,铜雀略一停顿,观察七杀的表情,只见七杀还是微笑地看着自己,示意自己继续说。铜雀继续说道:“其实老夫这次也是刚做成笔大生意,带了几位豪客来阿夏号见识见识。若蒙不弃,老夫想叨扰几日,不知尊主大人可赏这脸?”   “呵呵呵呵,老先生说笑了。你们骑鲸商团可是阿夏号最尊贵的客人,哪次来不花个十万八万两银子?说叨扰就见外了,您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如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我没有不答应的。”   七杀这话明显是要铜雀将要求提出来,铜雀一愣,本以为要唇枪舌剑说上半天,不料才一开口对方竟主动释放善意。铜雀和她打交道多年,知道这女人喜怒无常,很少答应别人要求,今日那么爽快,必有缘故。   话虽如此,再踌躇思忖只怕机会转瞬即逝,铜雀也只有继续接话:“老夫之前带这几位客人在贪狼大人船上小住,这位客人略感小恙……”铜雀摊平左手手掌指向建文。   话音未落,七杀已然轻盈地从卧榻上跳下来,红色的阔腿裤下面赤着脚踝,轻盈地走了几步之后,建文等人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脚步好轻,如果打起来,我只能保证十招内不败。”建文听到七里在自己身旁低语。另一边忽然又传来“嘶嘶”的呼吸声,偷眼看去,只见哈罗德两个鼻孔张得大大的,正在使劲吸七杀身上的香气。这番人本来就少有矜持,今日见到七杀这等绝色女子,更是魂都丢了半个去。建文也觉得,七杀身上散发的香气很是奇异,既不是脂粉味,又不是熏香味,似乎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   “给我看看你的伤。”   七杀朱唇轻启,建文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这样的女人脱去衣服,着实有些叫人难堪。没等他反应,腾格斯伸出两只大手,像扒小羊皮一样三两下将他上衣扒了下来,要不是建文赶紧说“可以了可以了”,裤子也差点被扒掉。   “大夫,您看还有救吗?”腾格斯认定七杀是个医生,看七杀盯着建文的伤处观察,忍不住问道。   七杀伏下身,在建文肿得像紫色馒头的肩膀轻轻抚摸一下。建文只觉得一股温润柔软的触感从肩头摸过去,说不尽的享受舒服,原本疼痛难忍的感觉似乎也减轻不少。   “多谢尊主大人……”建文抬眼想看七杀的脸,却看到七杀丰满的胸部正在自己眼前晃动,忍不住又是一阵害臊,胸口像是装了二十只小兔子在上蹿下跳。   “伤得确实不轻,巧的是,我倒治过严重得多的。”七杀站起身,对铜雀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和贪狼有什么关系,如何受的伤,这都和我无关。”七杀背着手边踱步边对铜雀说道:“老先生,我们也算相交多年,我们阿夏号在海上做的是卖笑生意,你们骑鲸商团做的是贩卖宝货的生意。生意人和生意人不谈交情,谈交易便是,我给这位少年治伤,我可以得到什么?”   铜雀听七杀那么讲倒觉得放心不少,既是交易那就有的谈,于是他问道:“尊主大人缺的必然不是钱,只要能治好我这位贵客,想要什么物件尽管开口。”   七杀也不答话,还是在大厅中间来回踱步,在场的人都不知她会提出什么条件,只得一起看着她。她似乎是故意想让人着急,来回走了几回,突然停在七里面前,说:“把这个女孩让给我如何?”   众人都没想到,七杀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建文感到吃惊,铜雀倒是松口气,这个开价对他来讲并不算高,相比七里,建文的用处可要大得多,确实是做得过的生意。   “只要能救主人性命,以我身体相换并无不可。”没等别人讲话,七里先开了口,语气冷冷的好似说得是别人的事。   “等一下!”建文赶紧打断七里:“我并非是这少女的主人,无权决定她的归属,若是以我性命换取她进什么青楼,我宁可不要你治。”   “笨蛋,忍者之身不过是道具而已,既然可以给你使用,给别人使用也无不可。我用身体换你性命,我们也就互不相欠。”   “等……等一下!我哪有使用过你的身体……我我我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你。”   “真是废物。”七里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也不看建文。   建文也不知七里这话从何说起,是指没有碰过她,还是说他临事不能决断,只能急得双手乱摆。   “我们阿夏号从不做逼良为娼的事,七杀大人也绝不会强迫女人做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小鲛女从旁插嘴道。   原来,阿夏号虽说经营的是海上欢场,七杀却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规矩。这里的数千女子,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这些孤女或是遭遇海难亲人死绝,或是像小鲛女那样全家被杀,七杀将她们搭救到阿夏号,组成这个只有女人的王国。这里无论是卖笑女,还是守身如玉的普通女侍,都出于自愿,按照七杀的话讲“既然那些男人色迷迷的,那就把他们身上的钱榨干好了。”阿夏号上订立了许多规矩约束客人,坏了哪条都是死,像那个企图强迫酒楼女侍陪他玩乐的胖子海商,便是因为坏规矩才送的命。   “七杀大人看中的是七里小姐的武功,想要请你留下做贴身侍从。以七里小姐的武功,何必没来由地给这些男人卖命?”   听完小鲛女的话,连建文也觉得似乎将七里留下没有什么问题。七里家人都被幕府将军杀害,无依无靠,留在七杀身边大约确实是好选择,而且以七杀的威名,保护七里不遭幕府将军毒手应该也不成问题。   “那么,就此成交如何?这笔买卖两厢得利,谁也不亏。”铜雀见情势成熟,连忙在旁撮合,建文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作为交易商品的七里面无表情,仿佛这些事都和她无关。   “不用急着马上承诺,你们在这里住几天,好好想想。你可以保住性命,七里又能得到安身立命之所,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七杀看建文不再反对,便大度地说道,然后转头问小鲛女:“对了,贪狼的礼物拿来给我看看。”   小鲛女连忙拿起被放在卧榻上的紫檀木小匣子,恭恭敬敬捧着递给七杀。贪狼看来经常给七杀送礼,七杀毫不在意他这次送的是什么,无非是打劫来的奇珍异物或者珠宝首饰之类的,在她看来,这些东西都比不上七里。   建文看七杀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长长的尖锐牙齿来。腾格斯和贪狼交手多次看得仔细,脱口而出:“哎?这玩意儿不是贪狼手上的鲨鱼牙嘛?这贪狼也真小气,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竟要我们特地送过来。”看来贪狼说的信物就是这东西了。   七杀翘着小指将鲨鱼牙拿起来,在灯光下端详了下下,嘴角微扬着冷笑。   “哈啾!”   数百里外,贪狼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捏捏鼻子,感到脊梁上突然一阵恶寒。   “摩伽罗!是摩伽罗号!”   眼前的十几艘爪哇桨帆船上的海盗发出一阵慌乱的悲鸣。高大的人头柱、满是陈年血迹的巨帆和恐怖的娜迦标识,这条海上的孤狼似乎从不和任何海盗结盟似的,黑吃黑是常事。   十几艘海盗船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主船桅杆上升起代表血战到底的红旗,誓要和摩伽罗号拼个你死我活。   “这帮家伙刚刚打劫完苏禄国的城市,船上应该装满了金银财宝,抢下来人人有份!”贪狼摘下手套站在船头,鲨齿右手握拳高举,给部下们鼓劲。他手下的海盗们挥舞着刀剑,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不要怕,不要怕!对方只有一条船!开炮!快开炮!”爪哇海盗首领压抑着恐惧,也给部下们鼓劲。   十几艘爪哇桨帆船在鼓声催动下,笔直地朝着摩伽罗号冲来。这些船只比摩伽罗号小得多,船头都安装着小口径佛狼机炮,炮口从船艏青面獠牙的鬼怪画像嘴里吐出来,看来这些家伙企图用群狼战术打败摩伽罗号。   “嗵嗵嗵嗵——”   十几艘桨帆船船头的火炮一齐发射,圆形的石质炮弹带着火星旋转朝着摩伽罗号飞来。这些炮弹根本没什么准头,大多数掉进海里,溅起巨大水柱,贪狼抱着双臂踩着船头,丝毫不以为意。   “嗵嗵嗵嗵——”   又是一排炮弹飞来,其中几颗眼看着要打到摩伽罗号的桅杆——海盗们的目标很明显,他们企图打断摩伽罗号的桅杆让其减速,趁机逃走。眼看炮弹要撞上桅杆,一个龙虾样的家伙跳到桅杆上,两只大钳子手居然稳稳夹住两枚飞来的炮弹,又一转身,用疙疙瘩瘩像龙虾壳那样的硬壳将剩下的炮弹生生挡住。背壳被冲击力巨大的炮弹打得火星四溅,却只留下几个白印。龙虾人高举两只钳子手用力一夹,两枚石头炮弹竟然被他碾成碎末。   “干得好,毛利!”贪狼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赞叹部下。原来这毛利自从得到海藏珠的寄居蟹能力,近日以来已经运用自如,不仅全身披覆坚硬的贝壳装甲,连双手也能控制贝壳形成强大的巨钳。   摩伽罗号高速前进,冲入爪哇海盗的船队,将两艘躲闪不及的船碾成碎木板。   “小的们,该我们开炮了!”独眼泰戈像是吃了药般兴奋的发令,摩伽罗号两边伸出许多大炮,口径比爪哇海盗船的小样佛狼机要大得多。爪哇海盗们发出一阵惊呼,知道死期将近。“别打它们的吃水线,打断桅杆和船桨就行!船上的金银财宝可多着呢!”泰戈又下令道。   “轰轰轰轰——”   一轮炮击过后,爪哇海盗船都像是被打断手脚一般,再也无法行驶,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乱漂。   “干掉他们的老大,然后朝其他人喊话,如果不抵抗,就叫他们死得痛快点!”   几十根带铁爪的绳索被扔到爪哇海盗的主船上勾住船帮,贪狼第一个抓着绳索滑行到甲板,几十名海盗也跟着跳上去,展开白刃战。刀剑的碰撞声、双方的怒骂声、中伤者的惨叫声在甲板上汹涌激荡,不断有人倒下。贪狼不用兵器,满是鲨鱼牙的右手抓住不知死活的爪哇海盗,轻轻一扭脖子就断了。他一口气扭断十来个爪哇海盗的脖子,终于在人群里找到身材高大的爪哇海盗头领,这家伙也不含糊,连连击倒三四个自己的手下,独眼泰戈挥舞砍刀正和他打成一团。   贪狼“嗷”的大吼一声,爪哇海盗头领本就惧怕贪狼威名,听到他这声吼,竟吓得刀都掉到地上。贪狼伸出右手,爪哇海盗头领还没来得及惨叫出来,就被抓住脖子,朝着大海里扔去。在贪狼眼里,这种散兵游勇甚至连被拓到人头柱上的资格都没有。海盗头领朝着海里掉下去,只见水下白影闪动,一条巨大的鲨鱼张开血盆大口破浪而出,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老大威武!”“干得好啊,虎贲!”   跳出来的鲨鱼正是贪狼形影不离的大白鲨虎贲。剩下的爪哇海盗见老大被干掉军心涣散,或者被当场砍死,或者跪下投降,摩伽罗号的海盗们发出胜利的欢呼。   “老大,爪哇人那里抢来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鸦青宝石!”独眼泰戈喜滋滋从爪哇海盗主船主舱跑出来,手里捧着个木盒子,里面是一颗鸡蛋大的宝石,内中仿佛荡漾着无尽的蓝色波光。   “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亮闪闪的东西……”贪狼拿起宝石,对着太阳欣赏着。   “老大,投降的爪哇人怎么处理?”毛利不知趣地过来问。   “这点小事也来问我?伤过我们人的喂鲨鱼,其他的孬种找个港口卖掉。”赶走毛利,贪狼摩挲着那枚宝石,不由得若有所思,摸摸自己的下巴。   此时的阿夏号,七杀把那枚贪狼作为信物送来的鲨鱼牙随手扔出窗外,鲨鱼牙像那个可怜的海盗头领一样,还没掀起一个浪花就葬身在茫茫的大海了。   小鲛女微颦额头:“我不明白,贪狼三番五次给咱们送这些古怪东西,是也想要一张金册吗?”   这少女虽然在欢场成长,对男女之情却显然是天真之极。七杀还没答话,铜雀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觉得大事未定,如此似乎不妥,复又正襟危坐起来。   七杀轻轻哼了声:“他这辈子也别想得到。”正要随手将紫檀盒扔掉,却一时脸色大变。她看了几眼那盒子的内部,抿住嘴唇走了几步,忽然对着铜雀嫣然一笑:“老先生,我改主意了。”   “尊主大人,你……”铜雀看到七杀端详那盒子,已然猜到七八分,现在听七杀这样讲,知道自己肯定是猜对了。七杀将盒轻轻放到铜雀膝盖上,铜雀看了几眼,建文等人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微妙。   “有埋伏!”七里首先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伸手去拔刀,却觉得手腕酸软,竟然无法将刀抽出来。   “香气有毒……真是……呜呼哀哉……”哈罗德说出这句话,身体晃几晃,直挺挺朝着一边倒下去,口吐白沫。   七里顿时明白,七杀身上的香气竟是有毒的。她必然是故意催动香气让他们闻到,几个人不知不觉中已然手脚酸软无力,哈罗德吸了太多香气,所以才会首先倒下;而铜雀见状立刻抓住了自己胯下的铜雀挂坠,一时间阻隔了有毒的空气。   客厅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冲进来二十名手拿火绳鸟铳和燧石手铳的精壮妇人。腾格斯“哇呀”怪叫着想跳起来,才起来半个身子就脚底拌蒜脸朝下摔倒。建文挣扎着掏出藏在后腰上的那把手铳,他知道自己一把火铳没法和二十把对抗,便把枪口对准七杀。   “贪狼这家伙,把我们大家都卖了,他送给七杀的礼物是你们几个。”铜雀叹口气,“那盒子里刻着波斯文字,说你们几位都是旷世奇珍,送给七杀大人,任凭处置呢。”   七杀从看到几人的第一眼,就认定他们不是铜雀说的什么生意伙伴,这几个人气质和海商根本不沾边,特别是那个大个子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在海上讨生活的;原来贪狼早已命人将这几人如何从海藏珠得到能力,如何躲开幕府将军的追击,一桩桩都刻在盒里,还免不了对自己的英勇作战添加几句闲笔。   “呜呼!咱家一路上就想提前拆开看看,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哈罗德趴在地上,还不顾虚弱,痛苦地喊道。   她本以为下毒麻痹住七里和腾格斯就可以解决所有人,不料建文这个看起来病怏怏的少年还端得动武器。   “七杀大人!”小鲛女见建文用火铳对着七杀,下意识的拔出克力士剑,一个纵跃就跳到七杀身边,准备建文一旦稍有异动便将他撕成碎片。   “看来贪狼说的话也不怎么可信啊,”建文扣紧扳机故作镇定,“我们只当他是言出必行的好汉,才遵守君子协定送来礼物,没想到他反而利用我们!”   “贪狼为人如何,又关我什么事?”七杀倒面色平静。她张开双臂,做出毫无防备的姿态对建文说道:“开火吗?你的铳里只有一颗子弹,如果你这颗子弹击中我,你会被二十颗子弹射穿。如果击不中,你还是会被二十颗子弹射穿。当然,以我们那么近的距离,你击中我身体的机会很大,不过只有一次机会,要试试吗?”   “如果七杀大人定要取我和我这几位伙伴的性命,那我还有选择吗?不过七杀大人算错了,我这铳里不是一颗子弹,是三颗。”建文感到头脑也开始麻痹了,他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在端着铳的手上,想要自己保持稳定。   “三颗子弹?”七杀感到略微意外,看了下趴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哈罗德,说道:“佛狼机人的转轮打火铳吗?”转轮打火铳是一种靠齿轮与发条击发的新式火铳,可以连射三弹,比大明和日本的枪械都要先进,即使在欧罗巴洲也只有少数几人掌握制造技术。七杀久闻过这种利器尚未购得,见建文手上拿的竟是把转轮打火铳,对几个人的来历倒有了几分别样的好奇。   “且慢!且慢!不要动手!”铜雀跑到七杀和建文中间,挡住指向七杀的火铳:“太子殿下,有话好说,切切不可开火。”   “太子?”七杀听铜雀称建文做太子,觉得大为惊异,这是贪狼独独没有透露的信息。铜雀情急之下故意喊破建文身份,果然让紧张的气氛大为缓解,七杀手腕轻转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小鲛女将双剑收起,二十名彪悍妇人也将火铳放下。铜雀笑嘻嘻的将建文的火铳按下,并示意他收起来。   建文早就见识过那铜雀吊坠的辟水能力,原来对阻隔毒气也有效用,他现在被铜雀接近,顿觉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头也不那么疼了。恍惚间,只听铜雀说道:   “实话说吧,其实这位正是大明先帝的太子殿下……”   南洋某地海面,庞大的大明水师旗幡招展、樯橹遮天,数百艘战船以宝船为中心排列成玄武之阵穿破碧波洋面,号角和金鼓声响彻数十里海面。   郑提督身穿金线织就的四爪蟒袍,气宇轩昂地端坐在宝船船首的太师椅上,三角龙旗在他头顶飘扬,三十六名将军穿着精美的镀金锁子甲,手扶宝剑站立两边,几组前来汇报的中军旗牌官正单膝跪立,等待郑提督的问讯。   “吴哥和暹罗的争端停止了吗?”   “禀告提督,两国国王已然承诺不再争斗,两国都会派使者前往京师入贡和谈。”   “命令西部分遣舰队,稍显武力,显示天朝威仪达到止战目的即可,切切不可寻衅滋事。锡兰方面如何?”   “禀告提督,锡兰国王撕毁了提督的书信,拒绝入贡,继续挥兵侵略邻国。”   “这是公然和天朝为敌了,命令西南分遣舰队消灭其船队,断绝该国贸易。记住,摧其船只稍予教训即可,不可过多杀戮。”   郑提督忽然看到看守四灵罗盘的旗牌官也在汇报行列中,他心里一紧,知道必然是又有了那个人的消息,摆手斥退其他旗牌官,问看守罗盘的旗牌官所来何事。   那旗牌官忙上前单膝跪倒,禀奏道:“禀告提督,东南分遣舰队已然接近赤色目标,飞鸽传信说细作在海上看到疑似青龙船。”   “什么!”郑提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开。几年的搜寻总算有了结果,那个人的名字,如今在整个帝国都是禁忌,尽管朝野都没人敢提起,但他郑提督始终在拼命搜寻,这既是当今皇帝的命令,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收到飞鸽传书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禀告提督,今日辰时。”   “命令他们加快追击,如遇抵抗可以击杀,但不许伤到赤色目标!水师主队很快赶到。”郑提督举起令旗对传令兵们下令:“全军转向东南,朝向东南分遣舰队靠拢!”   “提督大人,我主力水师此次出航的目标是盘踞渤林邦国的海盗船团,临时改变目标是不是……”身边的亲随见平日稳重的郑提督有些失去理性,连忙提醒。   “区区一个海盗,闹不起什么乱子,可是那个人,只能由我来亲手追上。”郑提督似乎另有所思,无意回答太多。渤林邦国被海盗船团攻破,海盗头领自称国王,此次目标本是帮助渤林邦国太子复国,但和那个人相比,这南洋小国的变故又算得什么?   “重复我的号令,全军转向东南!”   “转向东南,转向东南!”三十六名将军齐声呼喊,声音响彻云霄,庞大的舰队保持阵形,像只巨大的乌龟般笨拙的开始转向。   “嗵啪!”   一枚红色信号弹冲上天际,炸裂开巨大的红色火花。远处海面上,又一枚红色信号弹冲上天际,那是距离最近岛上的信号兵在传递信号。接着,更远处又是一枚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这样的信号会以接力方式在广大的海域传递下去,直到东南分遣舰队收到信息。由于大明水师分散在整个南洋,各个舰队传递紧急信息只有依靠事先约定的一整套复杂的信号弹系统,而赤红色的信号弹,是专为“那个人”设置的。   郑提督站在船头心潮澎湃,他恨不得一步跨过整个海洋,走到“那个人”身边。船舱内黄澄澄的大罗盘上,青色珠子在一闪一闪,发出嗡嗡的震动声。罗盘上许多代表船队的红色标记正在坐标上移动,其中一个红色标记正在朝着青色珠子靠近,紧随其后,最大的一个标记正在朝它靠拢。   建文解开随身系在腰间的小包袱,包袱打开的瞬间五色毫光四射,里面包着的正是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镶金玉玺。   “看来你还真的是太子爷呢。之前多有得罪,未来要是重归帝位,可要恕小女子僭越之罪呢。”七杀夸张地将手掌放在胸前,做了个行礼的样子,嘴里说的话却很是揶揄。小鲛女“哼”了一声,反手将克力士剑插回腰间,将头扭在一边不再看建文一眼。   “我如今不过是个大明逃犯,就算真的可以复仇,重登大宝也不知从何说起。”建文见七杀弯腰时胸部晃动,顿觉心慌意乱,脸一红随口说道。这话倒不是自谦,虽说之前和铜雀的对话甚是硬气,其实他能活下来,已经感到筋疲力尽。   “是啊,不过是个废物,怎么可能有胆量去复仇。”七里在一边插话,建文被她冷不丁抢白,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七杀冷冷的哼了声,故意不理建文,叉着腰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跪坐的七里说道:“这样一个连复仇都没有勇气的人,跟着他做什么?小姑娘,你这样的人才还是跟着我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抱歉,在下现在无法对七杀大人产生信任。”建文听出七里语气颇为机械,这小姑娘今天左也不是,右也不行,怎么跟吃了燧石似的?   “好吧,我问你。他没有复仇之心,难道你也没有?你要跟着这位落难太子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泊?”七杀的眼神似乎要看透七里的内心;“我能看到你眼中的仇恨,并不比这个人弱一点——但你觉得跟着他会有可能吗?如果加入阿夏号这边,或许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   建文看到七里的身体猛然震了下,想来是父母之仇、乡族之恨涌上她的心头,七杀的话正戳进她的心里。她紧紧咬住下嘴唇,放在双膝上的手几乎要将裤子抓烂。腾格斯硕大的身躯躺在一边,伤感地问:“七里妹子,你这便要走吗?”   腾格斯这一问,更让建文心烦意乱。贪狼和铜雀这般将自己身世透个底儿掉,七杀仿佛又只对七里感兴趣,她将要如何处置这一行人,他可真的猜不透了;但他隐约觉得,七里是想去还是想留,似乎又决定于自己能做些什么……果然如她所说,自己除了太子的身份之外,余下只是个没用的人吗?   正胡思乱想着,两名健壮的女卫兵推开大门闯进来,慌乱地对七杀叽里咕噜些波斯话。   铜雀眯起眼睛听了两句,便缓缓摇头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建文他们盯向铜雀,后者神情凝重:“大明的水师出现了。”   阿夏号船城不远处的海面,数十个黑点从蓝天与碧海的分界线上出现,并且正借着风势向阿夏号全速驶来。 第二十五章 推油   ?大明水师。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蕴藏着无上的威严。   在南洋海面之上,如果提及贪狼、七杀、破军三个海盗的大名,大家会悚然一惊。但如果听到这四个字,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肝胆欲裂。   这四个字,就好像泰山北斗一样,声威赫赫,永远镇压在南洋海面。它的存在,意味着不可征服、不可撼动、不会战败的绝对武力。当然,是否会如此惧怕大明水师,决定于你干不干非法勾当,而大明水师则决定了什么是非法勾当。   现在大明水师的舰队正朝着建文所在的阿夏号迅速接近。从船头猎猎的飞龙旗可以看出,他们此行显然不是来消费的。   自从建文乘坐青龙船自泉州出海,又是被贪狼袭击,又是去龟寺寻宝,中途还惹来幕府的追击。这一连串事件,让建文完全忘记了最危险的敌手,其实是不断接近的大明水师。   到底大明水师是怎样侦测到青龙船的动向,以至于如此精准地追击而来的呢?建文已经完全没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他必须先活下来。   一艘两头尖锐的中型鹰船乘风破浪突出船阵,高速逼近阿夏号的外围船墙。这鹰船乃是明朝水师一等一的快船,以船桨驱动,两侧钉着竹排,经常被当作哨船使用。鹰船堪堪要撞到阿夏号船墙,突然极灵地转了九十度弯,侧面竹排的窗子打开推出两门碗口铳,对着阿夏号主船方向“嗵嗵”开了火。   四枚炮弹带着呼哨声,呈抛物线越过船墙,翻滚着飞向阿夏号主船;两枚炮弹都准确击中主船顶部,打得船壁木屑乱飞。   “该死的东西!”主船大厅里的人都感受了炮弹撞击船壁产生的震动,七杀没想到这帮明军竟招呼也不打一下便开炮,忍不住轻声骂了句,命令小鲛女去查看损失状况。不多时小鲛女回来禀报,明船的射击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有颗炮弹打到了圣火坛。   七杀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女护卫们也全都炸锅似地,叽叽喳喳闹了起来,没人再管建文等人。建文想起昨夜到阿夏号时见到主船上燃烧的火炬,再联想到铜雀手上印着火焰标记和楔形怪字的金册,心里一动:“莫非这阿夏号上的人都是拜火教徒?”   所谓拜火教,乃是大明人对祆教的惯称。这教本源自波斯,建文在宫中听到的说法是,那些教众崇拜雷电天火,行事诡异得很。但祭坛圣火乃是最至高无上的圣物,明军竟敢炮击圣火,无怪乎七杀以下群情激奋。   建文再看铜雀,这老头原本绷紧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看样子他也知道炮击圣火对拜火教徒是难以容忍的恶行,七杀如今是无暇管他们了。   果然,铜雀做出很惊愕的表情,朝着七杀躬身一礼,说道:“尊主大人,这些明军应该只是要来捉这位太子爷,方才那几炮想必只是要给个警示,并非真要攻入阿夏号。我等区区贱命如何能连累大人?虽说明军骄横炮击圣火,但只要将太子交出,我看他们也不会为难阿夏号。”   建文听了心里暗骂铜雀这个老狐狸,即使明知道七杀碍于面子不会将他们交给明军,却说交出太子,将自己给摘出去。   七杀果然一摆手,不悦地说:“我阿夏号还怕明军为难?只要老先生你金册在手,就还是我阿夏号的客人。若是开几炮吓吓就将客人交出去,今后传出去,七杀今后还怎么做生意?”   正说着,又有守卫跑进来,原来炮击圣火的明船射来一支蓝色的箭,上面绑着书信。七杀从箭杆上解下纸卷,建文瞥向那书信,不过是简单几句话,要阿夏号在三发箭矢之内交出在逃罪犯,若敢稍有抗拒则天兵出手一网打尽云云,言辞极尽傲慢。七杀冷哼一声,几把将书信撕扯成碎片。   “这支明军是哪里的来的?可有标识之物?”七杀问送信的守卫。   那守卫是个二十四五岁身穿简便皮甲的健壮女子,她回想了下说:“主船升的是红色牙旗,带黄色火焰边,还升着挂有怪异青色灯笼串的白老虎小幡。”   “南方丙丁火属红色之外又带黄色火焰边,那么应该是东南特遣舰队。怪了,我记得统领是王参将,他不是阿夏号的常客吗?我和他也算有几面之缘,此次如何这般不讲情面?”七杀听女守卫描述完,不禁皱起眉头,捏着下巴自言自语。   铜雀附在建文耳边翻译了几句,建文听罢却是心中一凛,他猛得直起身抓住那女守卫的手臂叫道:“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是不是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还有,你说的小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女守卫没料到看起来病怏怏的建文突然暴起抓住自己的手腕,还抓得极紧,吓得“哇哇”大叫,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赶紧松开手,女守卫像兔子般跳得远远的,手腕早被抓出五个红色指印。   众人都惊愕地看着建文,连腾格斯和七里也是惊诧莫名,他们从未见过建文如此激动,原本因病变得焦黄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扭曲。建文缓了下心神,放慢语调又问了一遍:“姐姐莫怪唐突,我再问姐姐,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下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好在那女守卫懂得汉话,她惊魂初定,忙点头道:“是是,正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认得什么犀角灯牛角灯,倒确实是瓜形,一共四个,外面也漆成青色,下面金黑色的穗子很是显眼。至于那小幡上的白老虎,似乎确是有黑色条纹。”   “果然如此……”建文长舒一口气,拍了下自己大腿。他想起了几年前在玄武湖陪同父皇检阅大明水师时的情景。   当时父皇坐在蛟龙金椅上,看着从眼前队队驶过的各色船阵频频微笑点首,一旁摆着的小座位是给他准备的。大大小小的战船跟着号角和锣鼓点、鸣金之声摆出各种精妙的阵形,但在建文眼里只是变幻莫测,觉得好看极了。右公公弯着腰在他耳边指指点点地介绍,这边红色旗帜是怎么回事,那边的蓝色旗帜又是怎么回事。右公公还指着中间作为主舰的白虎船给建文看,告诉他船上高举令旗指挥的便是郑提督:   “那可是咱大明朝的栋梁之臣,太子爷您看白虎船的旗杆上那旗子画的是啥?”   “小白老虎!”建文拍着手叫起来。   “傻孩子,什么小白老虎,那叫驺虞。”父皇忍俊不禁,在旁边笑着纠正,陪观礼的近臣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右公公给建文解释,驺虞是一种仁慈的猛兽,连青草都不舍得践踏,只肯吃死掉的动物。皇家特别绘制这面有止战之意的旗幡,御赐给掌握庞大水师的郑提督,是要他布大明威于四海,平息万国争端。凡属郑提督部下,主船上都要挂复制的驺虞旗。   想到郑提督,建文不觉眼眶变红,握紧了拳头。说什么栋梁之臣,郑提督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让驺虞旗蒙羞。龙船上那惊悚可怖的一幕,如同一条漆黑的锁链,始终缭绕在心尖,那一直蓄潜在心头的仇恨,不觉又随着大明水师的逼近而泛滥起来。   那个我一直最尊敬的长辈,那个杀害了我父亲的仇人,他,就要来了……   “第二支箭来了!”送箭的护卫又推门进门,这次的箭是黄色,却并没有书信在上面。她的叫声把建文从仇恨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屋内众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失态,解释道:“那犀角灯笼是水师将官们的官阶标识,郑提督挂七个,这支舰队挂的既然只有四个,看来仅仅是先头部队,带兵官最多是个游击将军。他们发矢传书总共三支,除了意在勒令阿夏号交出我之外,也是为了制造粘着状态,等待主力军的到来。”   众人不禁一愣,建文摇摇头,要来茶水,用手蘸着在地板上画起来:“明军编制,先头部队主力是三艘二号福船,以下有负责交战草撇船八艘,快速追击扫尾的海沧船八艘和侦查用鹰船两艘……”他将所知的明军船只配置、各战舰的性能作用讲得头头是道,别说七里和腾格斯听得呆了,连铜雀和七杀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也听得惊奇,心中暗想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对于大明的行军作战倒真是熟稔得很。   七杀忍不住回头问那来报信的女守卫来犯敌船数字等等,居然一一被印证,心里对这少年倒多了几分佩服。   “七杀大人,下面你是打算迎战应敌,还是逃走?”建文讲解完,故意抬起头问正微张着嘴、眼睛也眨着看他讲解的七杀。   七杀略一思索,说:“我们阿夏号体量庞大,又有那么多不能战斗的妇女和客人,来者若像你说的只是先遣部队,阵法灵活,倘若纠缠起来,一定难以摆脱。虽然阿夏号从不与军队正面交锋,但这次也只有先迎战,争取出移动的时间。”   建文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满意,他双手一摊,对七杀说道:“那么,我们做个交换如何?你也看到,我对明军虚实远比你们了如指掌,如果把你阿夏号的的武力都交给我,让我来指挥退敌,必能把你的损失降到最低。你付出的代价只是帮我治伤,以及将你所知的前往佛岛的信息和盘托出。”   “包括我也要听你的?”   “对,包括你。”   女侍长小鲛女身躯一震。她听到这个大明人竟然想要掌握阿夏号的全部兵力,还要对七杀呼来喝去,饶是她对明军有血海深仇,也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建文是个疯子,要拔出剑来让他闭嘴了。七杀按住小鲛女的手,示意她不要上前;但想到要把阿夏号的武力都交给个不知底细的少年,她自己也难免犹豫不决。   见七杀不说话,建文前进一步,嘴里又一字一字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后紧紧盯住七杀的双眼。   七里从没有见到建文的眼神如此坚定,和刚才那个被自己骂作废物的病秧子简直判若两人。而久经风浪的七杀,也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自信的背后,还隐藏着滔天的仇怨,仿佛不死不休。她本想问个清楚,可时间紧迫,原本停止的炮击也密集了起来。也许古人说的哀兵必胜,自有其理?念及此处,七杀向小鲛女下令:“准备白水母,给咱们的太子爷疗伤。”   建文一行人不禁群情振奋,随后建文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打断七杀:“等一下,我还没说完,要不顺带帮我把这奇怪的体质也一揽子治好?”   他没料到七杀答应得痛快,有些后悔自己提的要求太简单,有心临时加价;一边用手在胸口一抓,手再张开依然多了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里面隐约可以看到镶嵌着粒小砂砾般的东西。“呐,这是我的海藏珠,可是好东西,我以此物相赠。对了,最好将这位七里小姐和腾格斯先生的一并治好,你看,如此一来你可以得到三颗海藏珠。”   “别傻了。”七杀从几个手下推来的大玻璃鱼缸里捞出只白色水母,那水母在她手里软趴趴地扭动几下,就融化成一滩白色液体。她随便朝建文翻下眼皮,将他的幻想击碎:“海藏珠这东西,是与神魂相杂,给了就拿不掉。再说了,你以为谁会那么蠢接手你的能力?自己留着吧。”   “哦……”建文自讨没趣,他对这能力实在是无可奈何,曾经好几次趴在船舷边摸出海藏珠奋力扔进茫茫大海,但每次一觉醒来,海藏珠似又回到了胸膛里面,牛皮糖似的摆脱不掉。本来想着如果七杀愿意要,他不妨“忍痛”割爱,可惜谁也不上钩。   他悻悻将珠子捡起来送回胸口,看到旁边七里看自己的眼神活像瞧呆子。   “我觉得我现在的能力挺好,虽说不是操船的能耐,能在水上飞也不错。”因为晕船,腾格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最近将这飞鱼能力用熟了,正飞得爽,让他白白交出来还真不乐意。   “以后你会变鱼!变成鱼!这你也不怕?”建文最受不了腾格斯没心没肺,不顾伤还没治好,声嘶力竭地喊。   “那有什么?俺们草原的英雄死后都会化成雄鹰,我要是能化成飞鱼,也算大科尔沁古今第一人了,我有什么好怕?”腾格斯一脸耿直,他话说得入情入理,建文想想自己百年后会化成砂砾,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没法和腾格斯比。   腾格斯边说话,边三下五除二又把建文上身扒了个精光,七杀将水母溶化后的白色体液在掌心混合均匀,抹到建文裸露的患处,紧贴在他的皮肤轻轻按摩,嘴里又念起不知所谓的古怪咒语。说来也奇怪,建文感到被水母体液涂抹的地方冰凉舒适,随着七杀柔软的手指推来抹去,肿块竟然消失了,疼痛感也逐渐随之而去。   “这是什么奇怪法术?”建文忍不住问七杀。   “古波斯推油术。”七杀随口说道,手上继续还在建文身上推来抹去,“我给你治好伤,你来退敌,现在没有反悔吧?要是现在才说你没有办法,信不信我把你浑身骨头全都掰碎。”   建文被七杀柔软的十指推来按去,只觉得浑身骨骼都无比畅快,真巴不得上上下下所有骨头都被七杀捏碎一遍,让七杀给他好好拼接重组,让他享受一下这种重新活过来的快感。他的脑子从飘飘欲仙的快感里清醒过来,先看到的是七里鄙夷的眼神,似乎在说“果然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看样子自己脸上只怕是露出了进入极乐世界的可耻表情。建文赶紧晃晃头,将脑袋里各种奇怪的想法都晃掉,振作精神回答道:“姐姐放心,在下早已成竹在胸。”   “姐姐?”七里嘴里嘟囔了一句。   七杀瞥了一眼七里,眼神似笑非笑:“七里小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么,关于佛岛的事,阁下可能告知一二?”七里用冷而没有起伏得声音问七杀。   “佛岛啊……”七杀忽然诡异地嫣然一笑,手指点着铜雀说道:“看来你们的老板,并没有说明佛岛的真正情况嘛。”   铜雀手攥成拳头,伸到嘴边假装咳嗽两声说:“咳咳,我只是还没机会说完,再说这大海之上哪里还没有点危险?”   “我看你这老滑头只是想用他们试水罢了,从没在意过他们的死活,怕说多了他们退缩不前。”七杀揶揄完铜雀,对七里说:“既然是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听到的关于佛岛的一切,然后你再考虑下,是留在这里,还是继续去送死如何?”   “找佛岛的人,还从来没有活着回来的。”七里还没张嘴应答,七杀这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一个活的……都没有?”七里略感惊讶,不过她的惊讶也只是说话声调稍稍轻了点而已。   “一个也没有,我能知道的也只是些海客们的以讹传讹和一鳞半爪的真实情况而已。”说着,七杀讲起她所知道的佛岛,那里有着说不尽的传说,四海都传闻那里可以满足任何人的任何愿望。不知多少高僧大德、东西洋探险者、王国舰队、英勇海盗都曾前往探险,却无人生还。   “据说那里被神奇的海兽、海人种族还有旋涡和风暴守护着,连罗盘都会失灵,估计那些探险者八成都是葬身海底了。你们的武则天皇帝……嗯,就是那个对我祖先之国波斯见死不救,导致我们这些失去祖国的火焰与光明的子民流亡海上的女皇,就是靠着佛岛的力量得到皇帝的宝座。你们几个去佛岛都有什么愿望?”   “为我父亲报仇,”建文看了眼铜雀,赶紧又加上一句:“夺回大明正朔的皇位。”   七杀夸张地扬扬眉毛,接着望向七里。   “幕府将军屠戮了我的村庄。”七里言简意赅。   七杀对她笑笑,又望向那因为晕船而表情有点痛苦的傻大个。   “俺吗?当然是学会操船,重振大科尔沁水师。”腾格斯拍着胸脯说,看到哈罗德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打呼,用拇指一指:“这家伙应该只是想去看看。”   “蒙古海军?你不是晕船吗?”七杀不禁大骇,接着摆摆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想你们应该都能如愿,只要你们能活着登上佛岛,再活着回来。前提是,咱们能逃过外面的炮火。”   正说着,护卫跑进大厅,手里高高举起第三发箭矢,那是一支赤红色的箭。   七杀在建文肩上拍了两下,接过小鲛女递来的方巾,把手擦净:   “好了,现在说出你的计划吧。” 第二十六章 游击   阿夏号船城在收到明军的威吓射击和三发箭矢后仍然没有回音,头尾相接的船城形成环形防御,舷窗大炮小铳都黑洞洞对着外面。几十艘明朝战船小心地在船城火炮射程外游弋。   在先头部队的主船——二号福船最上层,吴游击透过女墙的凹陷处朝外看。这种二号福船仅次于拥有两层甲板的大福船,内装两门千斤重炮和八门重佛狼机炮以及许多小炮,外部又有竹排保护,是明军的二等主力战舰。   规定的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手下几个把总都跃跃欲试,叫着要打进去,阿夏号是南洋第一等销金场所花花世界,迎来送往除了豪客便是海盗,明军也有些高级将领常去消费,他们这些小军官平时哪里消费得起,如今有机会借着捉拿朝廷钦犯的机会进去开开眼,顺便再揩油自然更好。   吴游击紧闭嘴唇,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阿夏号的人打出来他是不怕的,大明水师还从未在海战中落败。可如今看起来对手是要坚守,他派遣鹰船绕着阿夏号船城转了一圈,愣是没能在这座漂浮的海上堡垒外围找到任何突破口,如果强攻又怕折损船只。他有心等待东南特遣舰队的主力赶来,又怕被抢了头功,心里很是踌躇。   “吴大人您看,那边有船出来了。”有个眼尖的千总看到用来封闭船城东边和西边入口的船只打开,从里面跑出大大小小二十几条船只。明军舰队停泊在船城北边海域,这些船只的逃出位置正在对角上,追起来很是不便。吴游击眼珠一转,立即挥舞令旗,命令两艘鹰船和八艘高速海沧船前往追击。   “吴大人,敌人既逃,我军福船为何不动?”一位千总不解地问道。   “本官久经沙场,这点小伎俩还能看不出?”吴游击捻着两嘬小胡子笑起来,他朝着一大团纷乱逃走的船只说:“久闻阿夏号是由一艘主船和许多浮在海上的设施组成,行走极其缓慢。那些船只八成是停泊在阿夏号港内的外来船只,船城内大约是故意将这些船只驱赶出来让我军追赶,他们好争取时间趁机金蝉脱壳。当然,钦犯也可能夹杂在那些船只里企图逃走,本将军留主力不动,分出快船去追赶,不过是以防万一。区区浑水摸鱼之计,岂能瞒过本官?”   “那如果青龙船趁机跑出来,咱们的船可未必能追上啊。”一个部下提醒到。   吴游记双手一抱拳,对天一拜:“咱们郑提督算无遗策,怎么会没考虑到这个?那青龙船是大明水师的四灵之一,它不动则罢,只要一启动,郑提督那里的罗盘都会有指引。任它逃去天涯海角,都别想甩脱—”说到这里,他扫了手下一眼,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郑提督的大舰队,虽然已经赶在路上。可咱们离得最近,最先赶到。承蒙皇恩浩荡,这一份功劳,是老天爷赏给咱们的!诸位与我同享!”   众千总听了吴游击高见,忙不迭拍马屁,连称将军高屋建瓴、远见卓识。吴游击听了受用,也免不得谦逊两句,然后嘱咐指挥快速追击部队的千总,追上那些船只吓停就好,切勿抢掠财物、滥伤人命,若是查找不到钦犯,就快快回航。   明军舰队排列的队形分成三队,最慢的三艘二号福船在中间,小船摆在头尾,现在后队从本队脱离,在海上绕了半个圈、分成两队去兜击逃走的那些船只。吴游击取出个西洋玻璃沙漏,倒转过来放在女墙平坦处计时。   玻璃沙漏“咝啦咝啦”的掉着沙子,当一头完全掉空,吴游击再次将它掉过来时,刁斗上观测的士兵大声喊叫起来,只见船城北门缓缓打开,青色的巨大龙头从里面探出头来。   “青龙船!”吴游击精神一振。   不是青龙船又是哪个?只见青龙船慢慢从船门里划出来,正朝着明军船队驶来,似乎是要认命投降。   眼看靠得越来越近,青龙船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突然同时猛转起来,快速旋转的桨叶把蓝绿色的海水高高卷起,在后方形成两道八字形展开的水纹。青龙号的加速毫无预兆,对面的明船都被吓了一跳,敌船似乎是想要同归于尽。阵列最前面的几艘草撇船不算很大,见青龙船做出不要命的姿态,赶紧朝两边躲闪,让出条通道。青龙船从他们中间穿过,逼近后队的三艘福船,上峰有令要人船具获,操炮手畏首畏尾,二号福船船头的两门巨炮都成了摆设。   青龙船比二号福船也还要小不少,如果真撞上去只怕好不了,只见它船头一偏,朝着两只福船中间夹缝处钻去。   吴游击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死中求活,企图利用青龙船卓越的机动性穿插船阵逃走,赶紧呼喊:“小铳!用两侧小铳轰击!”通过号令兵的旗语,两只福船上的士兵都乱糟糟从船舷窗伸出虎蹲炮和迅雷铳,朝下方急急忙忙的“噼噼啪啪”喷出火焰和白烟,射出许多石子和铅弹。可惜青龙船穿插速度太快,像是有生命般灵活地左躲右闪,射出的石子和铅弹像下冰雹一样却都打到了水里,溅起高高低低的水花,有的还打到对面的福船上,打得船舷的竹排装甲“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引得对面友军连连问候这边的爹娘大爷。   青龙船分毫未损,迅速突出射击的白烟飞驰到很远的海上。   “奶奶的!调转船头给我追!”吴游击这才后悔让高速的鹰船和海沧船去追击那些明显是诱饵的船只,如今到了对付本主的时候,自己的大船转动不灵,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龙船溜走。   本以为青龙船就此要溜之大吉,谁想对方像是挑衅一般,在海面上划个一百八十度的圈,左摇右摆的朝着明军船阵冲过来,在海面上留下弓形痕迹。眼看冲到近前,青龙船又是九十度转弯,朝着侧面跑去。凡此数次,明军被拖得筋疲力竭,青龙船却再次出现。   “他们疯了不成?”虽说那么想,吴游击也只好命令全军再次转向,跟着青龙船追下去。   青龙船似乎是要挑逗明军追赶,走走停停,并不打算把他们甩掉。吴游击发现敌船似乎是在将他们引向船城的射程范围内,不禁手拿令旗指着前方又对手下千总们笑起来:“这钦犯原来是想要引本将军进入船城的火炮射程,这点小小伎俩又何足道哉。”这个时代的军人都知道,要塞重炮想打中快速游走的战船机率小到和飞刀剁苍蝇差不多,明军的战舰都有竹排装甲保护侧舷,小炮小铳伤它不得,所以船城的这几门炮并不在吴游击眼里。   手下千总忙们又是一片喝彩,吴游击大手挥舞指点江山,下令:“三条福船继续追击,撇草船反向追击,绕到船城后方,敌船跑得虽快,我军前后夹击,不信逮他不住。”   撇草船得令,自成一队朝着船城反向追去,船城的火炮静悄悄并没有动静,大约是忌惮和大明水师正面交锋。   海面上呈现出奇特景象,环形的船城漂浮在碧波之上,外面青龙船带着三只福船绕着船城画出半圆轨迹,八艘撇草船反向行驶,也画出半圆轨迹,双方似乎是要齐心协力画个巨大的圆圈。   建文站在船尾,手搭着凉棚观测,眼看追尾的只剩下三艘福船,忍不住感叹:“腾格斯这汉子看着鲁莽,其实肚子里倒是锦绣一团。若不是他提出放风筝的战术,我还真没想出如何把敌船引到预定轨迹上来。”   原来在开作战会议时,建文对如何引诱敌船无计可施,腾格斯哼哼讪笑起来:“大海和草原没什么两样,成群的马再多,也跑不过头马。青龙船就是草原上的头马,头马跑起来,马群还怕不跟上来?”别看腾格斯操船外行,骑马牧马可是打娘胎带出来的技艺。   建文恍然大悟,他想起了放风筝,放风筝的人原本要放的是风筝,可只要风筝飞上天,远远看去就如同天上的风筝在带着人走。青龙船是明军的目标,它的速度更是无船可及,用青龙船诱敌深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三艘二号福船被青龙船走走停停带着,船头明军忽见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从青龙船尾部被放出来,紧贴着水朝明军飞驰而来。明军大为惊慌,以为是青龙船放出什么厉害武器,到了切近才发现,朝自己飞过来的竟是个脸憋得通红的蒙古壮汉。这汉子背上竟长着双小翅膀,虽说飞不了太高,却像是用石子打水漂那样在水面上跳跃滑行。   “用小铳射击!还有弓箭!”队官们举起竹棍打向看热闹的士兵们,士兵们连忙用手铳和弓箭射击。不想壮汉在水上竟极灵活,弹丸箭支都被甩在身后,他紧贴着船的吃水线飞行,没扑腾几下就到了船尾。壮汉架起膀子,朝船尾铲形的尾舵用力撞过去,碗口粗的舵杆竟被他“咔吧”一声撞断。二号福船虽然体量庞大,失去了尾舵便难以转弯,壮汉又在海上蜻蜓点水般飞几下,撞断第二艘船的尾舵,接着是第三艘。   吴游击这才发现,二号福船离开小舰船的侧卫,对这种小型目标竟难以下手,就如同是大象打蚊子。三艘福船都被撞断尾舵失去稳定性,吴游击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上面连人带船完整带回去的命令,亲自跑到船头操纵主炮射击,想把青龙船一举击沉。   二号福船的两门千斤主炮虽说火力猛烈,射速却极慢,根本对青龙船造不成威胁。青龙船听着天上大石弹发出的牛吼般“呜呜”的破空音,就可以轻易躲过,主炮只是徒然在水中激起几根巨大的水柱。   吴游击还在拍着船壁叹息这注到手的功名要从指缝里溜走,却见青龙船在不远处划了个弧形,竟然朝着自己的座船冲来。   “敌船!敌船出击了!”   士兵们也呱噪起来,原来背后的船城城门洞开,有战船从里面冲出。三艘二号福船没有尾舵无法转弯,它们的船尾偏偏又是防卫最薄弱的,并没重武器,也没有装甲防护,简直就是活靶子。   背后杀来的战舰是艘西洋盖伦帆船模样的大战舰,这艘战舰侧过船身,将一面的炮口全部对准三艘明船的船尾就是一通轰击。无力还击的明船被人打了屁股,船尾烟雾大起、木屑飞溅,被炮弹直击打死的少,被飞溅的木屑扎伤的倒是很多。几轮轰击下来,三艘船甲板上一片狼藉,有的还着了火。   吴游击看到盖伦帆船靠近一艘二号福船,一名双手拿带刀刃手铳的女人一跃跨过两船的船舷,抬手开火击倒两名冲上来的明军,然后握住枪把,两把失去子弹的火铳立即变成两把长刀。第二个上船的女人反手拿着两把怪异的克力士剑,配合着前者一起杀退围上来的明军,盖伦帆船上的女性趁这功夫水手各拿刀剑跳上明船,激烈的白刃战在甲板上展开。   “可恶,也不知李千总他们的船都死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到!”吴游击眼看着僚船被压制,自己却无法指挥座舰靠上去施以援手,急得直跺脚。   他哪里知道,李千总的八艘撇草船比这边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才走了一半,就被埋伏在城里的舰队伏击。领头的是七杀的手下干将,这女人竟能操纵水面结冰,将八艘撇草船都冻在海面上,明军只好海军改步兵,同阿夏号的战士们正打得热闹。   “大人!青龙船上的敌人……敌人上我船了!”报信的士兵还没说完话,只见几十条绳爪搭上吴游击座船的船舷。青龙船比二号福船要矮小一些,两船靠近,青龙船上的人们只能搭绳爪向上爬。   “准备白刃战!让下面的士兵都上甲板!”吴游击抽出战刀,指挥甲板上的明军抽刀去砍绳爪。   一名明军冲到船舷边刚要砍绳爪,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只见沿着像城墙般高大的二号福船船壁,有个忍者打扮的少女正如履平地地向上疾走,胳膊下面还夹着名少年,眼看逼近自己。明军才要挥刀去砍她,少女眼疾手快,撒出苦无正戳在他面门,明军惨叫着丢下刀掉进海里。   少女又是几个苦无甩出,靠近船舷的明军又有几个中招,剩下的都不敢靠近。借着这功夫,青龙船上的几十名女兵顺着绳爪爬上二号福船。   少女凌空翻个跟斗,正落在甲板,随手放下夹着的少年。十几个明军挥舞着大刀冲过来,少女拔出忍者刀和他们杀在一处,转眼撂倒四五个。被她放下的少年才要起身,又有个明军挥刀来砍他,少年看起来并不会什么武功,竟然伸出胳膊去挡刀。眼看刀要砍到胳膊上,只听背后“喔”的爆喝,一条湿淋淋的大汉旋风般冲过来,抓起他丢出老远,正是之前在水面跳跃撞断二号福船尾舵的蒙古汉子。   少年见危机解除,身后己方士兵也陆续登船投入战斗,拔出随身的火铳,深吸口气,朝着挂有驺虞旗和青色犀角灯的桅杆“噗”的开了一铳。随着铳口白烟喷出,驺虞旗和犀角灯竟被打落,另外两艘二号福船上的明军士兵正在激战,见主将船上的旗帜竟然掉落,士气大衰,有的人索性扔了兵器跳海企图逃走。跳到海里的人也发出惊恐叫声,原来海里不知何时冒出许多巨型水母,用触手缠住他们的手足拖向深海。   “腾格斯,把舱门顶住!”少年见甲板下的明军正要推开舱门爬上甲板援助,忙对蒙古汉子下令。蒙古汉子腾格斯叫声“好!”,随手挽过两尊佛狼机炮压住舱门,将增援明的军都挡在甲板下。   甲板上的明军本来人数上就不占优势,见腾格斯神力,吓得瞠目结舌,有的干脆放下武器乞降。吴游击带着几个千总和十数个亲兵聚成团尤自抵抗并靠向船舷,这些人倒都是好武艺,加上又拼命,十几把刀舞得滴水难进,青龙船上的女兵们竟然难以靠近。   “游击大人,我就是你要抓的钦犯。”少年朝着吴游击大喊。   吴游击朝着少年看去,果然和海捕通缉画像上一般无二,用刀朝少年一指,喊道:“朝廷赏金万两封万户侯擒此人,尔等建功立业就在眼前!”   几个千总齐声喊“是”,挥舞大刀朝着少年冲来。少年面无惧色,迎着他们大喊:“我是太子,伤我者夷九族!”此时距离先帝去世时间尚短,千总们听了都是一惊,竟然停下不知所措。趁此机会,忍者少女撒出几枚苦无,正钉在他们拿刀的手上,几把刀“咣当咣当”掉落在地。忍者少女正要挥刀砍向几人,建文忙叫道:“七里,不可轻易杀人!”   七里听了,手中刀在半空转面,用刀背利索的连连击中几个千总的后脑,将他们全都打晕。   见手下被击倒,吴游击气的大叫,扔下刀伸手到腰间去摸手铳要射建文。建文手疾眼快,抢先举铳开火,子弹正打到吴游击右手手腕,手铳落地。   “大明水师只有战死将,没有被俘将。”吴游击右手受伤无力反抗,为避免被俘受辱,左手捡刀要横颈自刎。建文抬手又是一铳,正打在吴游击左手上,刀又落在地上,吴游击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剩下的亲兵见主将无力再战,只好也都放下武器请降。   建文朝着其他两艘二号福船看去,只见七杀已然完全控制了局势。这是他初次带兵,竟然能凭借地形和对明军水师的了解打了场漂亮仗,连他自己都没意想到。   “不知郑提督听到这消息会如何吃惊呢。”想象着郑提督气急败坏的样子,建文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微笑。斩断他的一个指头,就有如此的快感。他日有机会,把刀横在那逆贼的脖颈下,又该是何等快意?   “追击商队的明军回来了。”负责观测的水手朝着建文大叫,只见远处果然出现十条快船,正是被逃逸的商船吸引走的明军舰船。建文命传令兵用旗语通知对面二号福船上的七杀,准备迎击。双方在一炷香时间内就要接战。   一条大福船顺海流压着水花朝两军中间冲来,船桅杆上也挂着驺虞旗,下面的犀牛角灯笼有五个之多。站在船头的明将头顶尖顶六弧铁盔,隆起的将军肚几乎要将短甲的扣子崩开,脸上写满了“着急”,没等靠近便举起双手朝着两边挥动喊叫,声如洪钟:“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第二十七章 王参将   ??   大明对南洋从无觊觎之心,只要四海平靖、秩序井然,万国皆拱服我上朝天威,也就够了。所以从这一层考虑,大明水师将广阔的南洋海面分成若干分野,每个区块,都有一支分遣舰队,负责该地的商路保障、扫荡海盗甚至处理国家间的海上纠纷。   王参将是东南特遣舰队的最高军官,虽说他这级别的末席参将在水师议事座位编号排在二十之后,平时连郑提督的面都很难见,可在这东南海区,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王中王,什么白花国、三佛齐国之类的南洋小国王子群臣,哪个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的叫声“天朝上官大人”?   王参将胖胖的左手盘着鹌鹑蛋大的蜜蜡串,另一只胖手从怀里掏出绣着凤穿牡丹的手帕抹抹脖子和脸上的油汗,他这一路赶来,惊出满头大汗:“这上面派来的愣头青着实不懂规矩,告诉他虚虚的去阿夏号晃一晃便好,莫要真的闹出摩擦。这厮贪功心切,竟不听本官号令,折损船只人马,实在可恶。”   三艘甲板上层建筑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二号福船都拴在阿夏号船城的码头上,船上守卫的都是阿夏号的女兵,三艘船上没死的明军都被缴了械,正捆成几串压在船城里。七杀站在自己坐船船头,两手交叉在腹部,迎着王参将笑得艳若桃花。别看七杀笑得美,身后站着的不管是认识的小鲛女还是几个七长八短老老少少的生面孔,个个对自己都没好脸子。   大福船靠近七杀坐船下锚,马弁们在两船间搭上跳板,王参将挺着个大肚子,让两个亲随扶着颤颤巍巍走过“吱呀呀”响的跳板上了七杀的坐船。   王参将见了七杀,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口称“误会误会,罪过罪过。”然后忙不迭地数落手下新来乍到不懂规矩,毛手毛脚闹出事情来。七杀情知王参将要面子,也乐得给他这个台阶,也说些“手下人不懂事,不小心和天朝闹了摩擦,侥幸得了便宜”之类。王参将顺势将面子接了,轻轻放进袋里,就当没这回事,大家海面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来为官面上的事由结这冤家。   七杀抿嘴假意嗔道:“参将大人许久不来,几位和大人相熟的小妹都怨着您呢。”   王参将见七杀在大庭广众下说起这个,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身为大明水师派驻此地的最高将领,每年从各小国君臣那里拿到的什么常例炭敬,海商那里拿到的抽水孝敬,甚至队伍上吃空额能拿到不少钱,这些钱大多数都消费在阿夏号,算得上是阿夏号的金牌恩客。在此地他颇挥金似土颇结识了几个小妹,是以也算在阿夏号安了半个家,双方利益所在,对七杀的事王参将能糊涂就糊涂。   王参将“嘿嘿嘿”干笑几声,在人群里瞄了几眼,目光停在建文身上。他笑眯眯地问建文:“阁下可是我大明人氏?”   建文知道王参将认出自己,才要回话,铜雀插到他身前躬身回道:“回大人,这是老夫贴身的一个小厮,幼年从大明随着老夫往来海上做生意,虽说是大明人氏,也有好几年没回过故国。”   “哦,好好好。”王参将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纹,手上盘着蜜蜡串,七里偷偷对建文说,这家伙活像庙里的弥勒菩萨。   此时,青龙船正停在七杀坐船旁边,王参将睁着三角眼来回打量了几下,点着头随口对铜雀说:“本官常年在南洋公干,这高丽的龟船还是第一次见啊,果然奇特,果然奇特。”铜雀知道王参将故意将青龙船说成龟船,赶紧陪着捻须笑了几声。   王参将又转过脸对建文说道:“再过几年本官也要解甲归田,只想安安稳稳混到卸职,回家做个富家翁。如今这海上不安全,我大明的舰队在四处清剿海盗,许多不通事理的年轻人都想着要建功封侯,杀良冒功的事也常有,你们远远看到躲着点,被误认为钦犯可就麻烦了。”   建文明白王参将好意提醒自己,自然心照不宣,双手抱拳行礼道:“多谢大人好意提醒,小人如今有伤在身,七杀大人还在替我诊治,待再有几个疗程伤势痊愈,自然远离大人防区,不会给大人找麻烦。”   “嗯,”王参将笑眯眯地点着头,没头没脑说了句:“当年先皇在玄武湖阅兵时,我做过军中司仪官呢。”   建文突感语塞,望着王参将肥嘟嘟的笑脸,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对建文说完这句话,王参将没再说什么,接着向七杀询问吴游击下落。别的兵丁死几个并不会有人问,若是堂堂游击死在这里,朝廷断断不肯善罢甘休。七杀打个响指,船舱里出来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罗刹女武士,手上绳子牵着捆成粽子的吴游击。吴游击如今也没了之前的豪气,头盔早不知道丢去哪里了,垂头丧气的不肯看王参将。   七杀命那罗刹女武士替吴游击结了绑绳,笑盈盈地对王参将说:“王大人可以好好查查吴游击可有什么伤,若是离了我船才发现有什么缺心少肝,我可不包赔偿。”吴游击见七杀调侃自己,更是无地自容,悻悻地走到王参将身后不敢说话,王参将看他那倒霉样子也不好再责备他。   七杀又打了第二个响指,罗刹女武士朝着女兵们叽里呱啦喊了几句罗刹话,几个健壮的妇人背上来四个大皮囊,又有两个大箱子。“咚”地放在王参将面前打开,原来四个皮囊里都是银币,两个大箱子里装的是金币。“下面人不懂事,烧坏几条船,这修船的费用自然是我出了,也不知多了少了,还请多多包涵。”   王参将走上前拿起一枚银币在耳边吹了下,银币发出“嗡”的悠扬脆响,听着银币美妙的声音,闻着七杀身上的阵阵香气,他满意地点点头。七杀出手大方,给得钱足够让自己上上下下都封口,而之所以送在南洋通用的金银币,想必是为了让自己在阿夏号花起来更方便。这些钱转个圈子,终究还是会回流进她七杀的口袋,想到这里,王参将心里也暗自苦笑。   七杀从小鲛女手里拿过个镶着玳瑁的小匣子,手指轻轻触动绷簧,小匣子的盖子“登”地弹开,里面躺着一对通体镶着蓝宝石的墨玉如意。她将东西拿到王参将和吴游击面前,又说:“这一对墨玉如意是位大明豪商请名工匠制作的,去年生日送到我这里,我也没什么用处,就此送与二位大人,往后再见还请不要动不动就开炮。”   吴游击听说还有他的礼物,知道是七杀在嘲弄自己,臊得满脸青紫。   之后,双方交接了被俘的明军官兵和船只,船只除了三艘二号福船有不同程度损害,其他船只损害甚微。明军官兵战死溺死五六十人,受伤的一百多人,所幸几位千总都无大碍,死伤点兵丁王参将都还遮掩得过去。   王参将命人将金银都抬去自己船上,被俘受伤官兵都安置好,这才启程离开。临走前,他又眯缝眼睛多看了建文两眼,凑到七杀身边悄悄说道:“你那位小客人是个大祸害,你可要早早送走方为上策,若是等上面来了人,我可也罩不住你了。”七杀笑而不语,直将他送上大福船,然后目送他离开。   “大人,就这样走了?那小子可是朝廷钦犯……”看着离七杀的坐船原来越远,吴游击忍不住在旁边提醒王参将。   “哼。”王参将手里盘着蜜蜡手串,撇了他一眼沉下脸来:“什么钦犯,我怎么没见到?你违抗军令擅自出击,折损朝廷军士,这罪过我还要给你扛下来。海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早晚这条小命要葬送在海上。”   常言道败军之将不言勇,见王参将不悦,吴游击也不敢再多言。   当晚,王参将口述,让随军书吏记录写了份报功文书,文书里称与海盗激战获得大捷。书吏妙笔生花,称王参将亲冒矢石临阵指挥,以忠义激励将士,报效朝廷,众将士在王参将鼓励下奋勇杀敌,吴游击第一个跳上敌船手刃敌酋,此战歼敌千人,击沉敌船十余艘。吴游击以下列了数十名有功人员,申请朝廷奖励。   七杀给的金银王参将自己留了大半,分出一部分拿来给吴游击和几个千总封口,几人新败,拿了钱自然不愿再提此事。王参将又将战死人数翻了一倍另外造册申报请求朝廷抚恤,多出来那些虚拟国殇都被王参将吃了空额。   建文睁开眼,觉得耳朵有些响得厉害。他掀开厚厚的天鹅绒被子从大床上坐起来,看到七里一直在旁边坐着。七里起身拿过两个枕头给他垫上,又坐回去,冷眼看着他。建文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恍惚了半天,才想起现在还在阿夏号上,他自从离开泉州,好久没有如此安稳舒适地睡过。   青龙船在阿夏号足足停了快两天,建文每天都要接受七杀的悉心治疗。   七杀的古波斯流推油功夫极好,又结合着许多熏香和秘药,每过四个时辰就要给建文上一次疗程。建文虽说还不能油到病除,鼻血也流了不少,精神状态倒比之前好了许多,只是每次治疗后他全身酥软,要昏沉沉睡上好一阵子。   建文看到七里眼底有很多血丝,眼圈也是黑的,看来她这两天都在陪床。他有些小小的歉意,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有点心虚,憋了半天才说出句:“你忙自己的吧,别老陪着我。”   七里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毫无表情波动:“在下的责任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再说你看你这两日火气那么大,也许随时需要在下。既然之前说过,那我自然要随时待命。”说着,她做出要脱衣服的样子,利落地解开腰带。   “不可不可,我怎么会提那样的非分要求,你怎么又提起这个!”建文从小受的是孔学孟道的熏陶,俨然也是半个小道学先生,见七里真要脱衣服,吓得闭上眼直摆手:“莫脱莫脱!”心里却打鼓似地跳个不停。   七里本也只是做做出样子想嘲弄一下建文,看到他这怂样,轻蔑地说道:“你这个连女人脱衣服都不敢看的胆小鬼,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有滥好人。我看巨龟寺的龟僧说得对,你应该早点出家去当和尚。”   小鲛女忽然推门进来,看到七里将衣服脱了一半,顿觉尴尬,赶紧关上门,在门外叫七里:“七杀大人要……那个人去航图室,铜雀老爷子也在那里等着,似乎是有事要找他。另外七里姐,我想找你陪我去练功,你要是忙就先忙。”   建文和七里急忙一起喊道:“不忙!”意识到是同时说出来的,两人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都是满面绯红。七里作为忍者虽说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但之前话都是和建文说的,如今被第三人撞到,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七里刚要再开口回绝小鲛女,旁边建文倒先说话:“你去吧,老陪着我怪无聊的。我也躺累了,待会想一个人走走。”   七里犹豫了下,嘴里“嗯”一声,拉过根拐杖放在建文床边,跑去找小鲛女。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下建文,只见建文还在看着自己。   看大门“哐”地关上,建文这才长吁口气,然后慢悠悠下了床。两天前的海战还历历在目,七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精神百倍,可仗打完了,身子却又虚下来。听海客说过南洋有什么神药,服用后可以在短期内精神百倍,大约七杀给自己用的药物里也有那样的成分。   他拄着拐杖,试试腿脚问题不大,慢悠悠朝门走去。他似乎想起什么,回去从枕头下取来火铳插在腰上,拍拍腰间觉得安心许多,这才出门去。   自从王参将走后,七杀下令都市转移去其他安全海域,所以这两天整个阿夏号船城变成了大工地,到处忙忙碌碌。除了铜雀、建文等人之外的客人都被送走,女兵们“叮叮当当”敲打着加固木排,用作船城城墙的船只之间的铁链被拆开,船只调集到同一方向重新固定,接下来整座船城都会被他们牵引着前往新海域。   建文拄着拐杖在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看了会儿人们干活,然后又朝着别处散步。正走着,不远处一艘外壳漆成白色的破冰船切开蓝绿色的海面破浪而去,船上腾格斯半个身子探在船外,紧扒着船舷哇哇吐个不停,白色船壳上一大截都被弄脏了。腾格斯边吐还边哭得稀里哗啦,他朝着船尾掌舵的罗刹女武士大喊:“慢点,慢点成不?俺连胃都快吐出来了!要不放俺下船好吗?”   罗刹女武士“哈哈哈哈”的大笑着说:“你不是说我这艘白船在大海上像极了草原上奔驰的白马,非要和我学操船吗?如今上了船想下去可不行噢~”船速果然一点没减,呼啸着从建文身边擦过,带起来的风差点把他刮倒。破冰船很快跑没了影子,空气中只留下腾格斯的哭喊声和罗刹女人的豪爽笑声。   那罗刹女武士是七杀手下的得力干将,具有将水面结冰的能力,和明军的一战中负责带队料理八艘撇草船的就是她。战后,腾格斯闹着非要和她学操船,她也爽快答应,看样子腾格斯操船能耐没学到,晕船功夫倒是见长。   “把手放低些,别用臂力用手腕,对,扔出去。”   “嗖嗖——哚哚——”   两只苦无飞出去,正击中海面上漂浮的木箱子。   “七里姐,这回我扔的可好?”   “不错,就这样,但是力道还不够,我给你扔一个看看……”   七里正在船尾教小鲛女投掷苦无的技巧。小鲛女看到建文便冷若冰霜,大概是知道他是大明前太子,所以看着就没好气。可要是看到七里立即会换张面孔,有事没事粘着七里学这学那,假如七里是男人,说她对七里是一见钟情建文也相信。   建文再顺船舷走,看到哈罗德抱着一大摞纸不知在写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左摇右晃走过来。建文和他打招呼他也没听到,快到建文跟前正踩到一大捆盘好的缆绳,整个人四仰八叉摔在缆绳圈子里,只留下两条腿露在外面,手上抱着的纸散了一地。建文走过去看,原来都是各种关于阿夏号船城的素描,每张纸的角上还都写着“献给时代的缔造者七杀大人”。此外,还有十几张新式转轮连发铳的设计图,联想到之前七杀看自己那把转轮铳时贪婪的眼神,哈罗德八成是为了讨好七杀连夜画的设计图。   自从被七杀的香气迷晕后,哈罗德的脑子就好像有点不大正常,也不知是真的被七杀的魅力摄住还是被香气熏坏了脑子,跑东跑西的又是画又是写,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正常。建文看到哈罗德这傻懵懵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管怎么说,这两天是我们过得最轻松的日子。”建文想道,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走马灯般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真希望这快乐能继续下去,只是郑提督、日本幕府将军这些人能放过他们吗?父皇临死前扭曲的面孔忽然又浮现在眼前:“只有找到佛岛,为父皇报了仇,才能告别这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日子。”建文感到伤口的位置又有些隐隐作痛。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阿夏号的航图室。会客厅门口的女侍从和建文都熟了,见是他来,轻轻扣了几下门,禀报说道:“七杀大人,建文来了。”   “请他进来。”门内是七杀略带慵懒的声音。   女侍从打开门,建文拄着拐杖进去,航图室很狭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屋顶是球形小穹顶。七杀和铜雀都席地坐在地毯上,房间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黑漆漆的全靠几支蜡烛的微弱灯光照亮。坐在主位的七杀换了身露腰的红色波斯风暗花紧身长裙,头戴金冠和红头巾,看着多了几分女王的高贵气质。   建文坐好才看到,七杀面前摆着圆形球状仪器,几个带刻度的黄铜圈横七竖八的将个水晶球裹在中间。等女侍从将门关好,七杀将双手放在球形仪器两边,嘴里念起奇怪的咒语,只见水晶球中渐渐燃起一团蓝色的小火焰,小火焰渐渐地由蓝转绿、由绿又转黄,几个黄铜圈绕着水晶球飞快旋转。水晶球射出伞状光芒,投射到屋顶竟显出一片海图,几条黄铜圈也停止转动,在海图上勾勒出带镂空刻度的经纬线。   “这是海象仪?”建文在京师去过观星台,这东西像极了观星的仪器也有几道铜箍,意理相通,立即猜到这是传说的海象仪,果然铜雀对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多年来有不少海客想要前往佛岛,他们在阿夏号短暂停留,纸醉金迷,花掉最后一个铜板才离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七杀仰望海图,双手在海象仪上转动,投射到屋顶的海图也跟着挪动起来。   “我看大概是被你榨干最后一个铜板才对吧?说不定他们是欠了你的花债赌债,才被迫去佛岛的吧?”建文嘟囔道。   七杀听了朝着他一笑,说道:“也许吧,反正他们都没活着回来,钱留着也没用。总之,他们除了钱,还留下许多碎片情报,我根据他们的情报,拼出这张地图。”   七杀又将脸仰向穹顶:“这是我能拼出的关于佛岛最准确的海图。将海客们的情报集中在一起,我们可以确定几点:第一,佛岛在热带海区,那里长满椰子树;第二,佛岛附近有许多巨大的移动旋涡,洋流也很不稳定;第三,佛岛附近海域也许是受到某种力量操纵,出没着众多奇恐怖的生物;第四,找到佛岛的关键在一种叫海沉木的神奇物件,很少人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不过海沉木存世似乎只有一块。”   听到这里,建文心中一颤,想起七里手里的海沉木还在铜雀那里:“万幸七杀不知道我们也有一块海沉木,否则以七杀的性子,八成会把我们杀光。”想到这里,建文感到冷气一直从后脊梁冲到头顶。   “七杀大人,起航了。”小鲛女将门推开条缝,轻声向七杀汇报。   建文感到屁股下的地板活动起来,阿夏号动了。   几十条大船拖着庞大的水上城镇,在海上缓缓移动起来。   “真像回到科尔沁大草原了。”望着祖母绿般碧绿辽阔的海面,腾格斯感叹道。波澜起伏的海面如同青草起伏的草原,这几十艘船拉动浮动城镇的景象,与牛群拉动勒勒车的景象并无二致,他乘坐在的白色破冰船上,如是骑在白色骏马从勒勒车旁飞驰而过。腾格斯想放声高歌,不料才一张嘴便嗓子发腥,又抱住船舷“嗷嗷”吐起来。   “季风带,到了季风带,速度会快起来,其实我们是海上的游牧民啊!”罗刹女武士牢牢把着舵盘,享受着速度和海风带来的快感,丝毫不顾及晕船吐得死去活来的腾格斯。   半日海程外,数百艘战舰构成的大明水师主力舰队遮盖了整片海域,正在昼夜不歇的前进。早挂着九枚青色犀角灯的宝船上,郑提督紧盯着罗盘,代表主力舰队的大片红色,正朝着青龙船所在的地区铺天盖地压过去。 第二十八章 故事   海图室厚厚的窗帘被风吹开一指宽的缝隙,一条细细的光线越过窗台,笔直地爬过地面,一直映到七杀身上。小鲛女跪行几步,将窗帘拉好,然后跪行回到门边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讨论如何从幕府将军手里获取海沉木的七杀和铜雀。后者侃侃而谈,面色如常,看样子他是不想将自己手上也有海沉木的事告诉七杀。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有去佛岛看看的冲动,看看则天皇后追寻的梦幻之岛,究竟是怎样的所在。”正在和铜雀聊天的七杀,忽然向好久没有说话的建文发问。“不过太子爷,我在这阿夏号也算阅人无数,多少人都是在我这里花光最后一个铜板,然后了无牵挂的去复仇。我并没有在你眼中看到复仇者那种厌世的眼神,你真的那么想复仇吗?”   “我?”建文没想到七杀会问自己。他十指交叉,咬着嘴唇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听说我抓周时,父皇让几位外臣每人在地上放了样东西,我直接抓了郑提督的贝壳,父皇说我未来必能开拓万里波涛,扬大明国威于万国。父皇说,郑提督是环绕在紫微星周边的武曲星,等他百年之后还要让郑提督继续辅佐我……谁知道……这奸佞之徒竟杀了父皇……”   话说到这里,只听门边上的小鲛女“呵”的冷笑了一声,七杀轻轻敲了下地毯,小鲛女赶紧把后面嘲笑的话忍了回去。   建文没有在意小鲛女,他的思绪正奔驰在回忆的路上。他想到少年时自己与郑提督亦师亦友的情义,郑提督每次从海外远洋归来都要给自己带来好玩的礼物,在宫中的方砖地上摊开好大好大的航海地图,给自己讲解海外万邦的新鲜事。   郑提督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讲到战斗危机时刻总要顿一顿,看到小建文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自己,就会突然把手下挥,做个决断的姿势:“有赖皇上洪福,官兵奋勇作战,我命令战士们炮火全开,那怪物遭到近距离射击,一下子就潜进海里没影了。被我们解救的外国船只上的人们齐声欢呼,赞颂大明威德。”听到这里,小建文才会长舒口气。   记得就是几年前的那次出海前,小建文还拉着右公公跑去天后宫给郑提督求来了保佑航行平安的护身符,郑提督说他会一直带在身边。谁知道就在那次,他弑杀了父皇……   建文思绪翻腾,他讲故事的能力也毫不逊于郑提督,海图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格外认真。他继续说道:   “后来我在海淘斋做朝奉,晚上睡在柜台下面,有时会梦到自己躺在宫里温暖的大床上,右公公正拍着我入睡。忽然,郑提督提着带血的剑冲进来,一剑捅死右公公,又朝我砍来。我陡然睁眼醒来,夜雨淅淅沥沥地在店外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店里只有我自己,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那时心里就只剩下了报仇。可是前日之战,在我的策划下死了近百人,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也都有父母妻儿要养活,只因为他们是郑提督手下就白白丢掉性命。我要杀郑提督为父皇报仇,他们的儿女是不是也要杀我为他们的父亲报仇?我这两天,越发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杀了郑提督我真的会满足?真的会快乐?”   说到这里,建文轻叹一声,眼睛看向地面。小鲛女没有再嘲笑他,似乎也在专注地听着,七杀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想去佛岛寻找答案吗?自己无法得到答案,所以欺骗自己说,到了佛岛就可以得到那个答案对不对?佛岛对你来讲,只是个逃避的目标,过去想着到了佛岛可以报仇,现在想的是到了佛岛可以解开心结。你只是不敢自己去想去做,果然像七里说的,你是个懦弱、纠结、没主见的滥好人。”七杀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对铜雀说:“铜雀老先生,这单生意我看你是亏了,投资到这小子身上,只怕要血本无归呢。”   铜雀跟着笑了几声,胯下那只铜雀不知何时早到了手里盘着:“尊主大人此言差矣,看人和赌石是一样的,从外表的光鲜亮丽或者朴实无华,都难以看透里面蕴藏的究竟是顽石还是美玉。巨龟寺的长老也很看中太子爷,他或许真的会是解开佛岛千年之谜的那把钥匙也不一定哦。”   七杀在阿夏号冷眼旁观了来来往往多少众生,对人性的观察可谓一针见血。这种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建文感到如坐针毡。待铜雀表完态,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问起来:“我承认自己没种。可是,我所受的苦楚,七杀大人你又如何能懂?我看你的眼里也只有钱而已,你到了佛岛又会如何?”   “你说我们不懂?”七杀翘着小指摆弄着从金冠两边垂下的红色头巾尾端,长长的睫毛略一翻,脸色异常平静地看着建文:“你对我们这些眼中只有钱的商人又了解多少?”   “公子不要乱说,尊主大人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铜雀看七杀摆弄头巾,吓得差点站起来。七杀只有特别不爽时才会下意识的摆弄头巾,这动作通常代表她感到不耐烦要杀人了。   “好了好了,铜雀老先生,我不杀他。”七杀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铜雀,忙放开头巾,又恢复笑盈盈的表情问道:“太子爷,你说我不懂你的苦,那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建文听了顿时哑然,他确实不了解七杀,除了觉得她很美,知道她很爱钱,其他一无所知。   七杀手又指着铜雀说:“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这……”   铜雀仿佛受到很大冲击,忽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放下手里的铜雀。七杀盯着他,指着他的手指也没有放下,看来是非要他自己说这段不愿提及的过往不可。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老夫的祖先,是百济大将鬼室福信。”   “百济?”建文在头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是在《旧唐书》上看到过这个小国的名字,忙说道:“是高丽三国之一的百济吗?后来为大唐和新罗夹击所灭的古国,算起来到现在灭国有快八百年了。”   “正是这个百济国。八百年前,我的祖国被大唐和新罗所灭,我们鬼室一族奋起复国,我祖鬼室福新忠心为国,却被自己拥立的昏君扶余丰所杀,百济再次灭亡,何其悲哉。在那之后,我们鬼室一族从贵族沦为流民,成为没有祖国的海上商人。”说到这里,铜雀摇摇头。   建文万万没想到老奸巨猾的铜雀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世,之前他口中的“祖国”并非高丽那么简单。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就没想过复仇吗?”   “复仇?祖先建立骑鲸商之初也是想积累实力,以期东山再起。快八百年了,大唐和新罗都已沦亡,高丽也被李家夺取。王朝往复更替,我们连复仇的目标都已失去,还复仇做什么?再说百济就算再次复国,难道还能跨越八百年时光活到今日?”   “又是则天皇后吗……”建文小声说道,百济灭国的时间正是在则天皇后还未称帝前,那时则天皇后还被人们称为天后,百济灭国正是她功业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建文头脑中又是一闪,他想起阿夏号上圣坛昼夜不息燃烧的火焰,以及七杀不经意间提起过自己是波斯王族的后人。他立即屈伸向前,问七杀:“七杀大人,你的祖先之一莫不是波斯的俾路斯王子?”   “聪明。”七杀略一颔首,表示了对建文头脑敏捷的赞许。   俾路斯是萨珊波斯王国的末代王子,他的祖国被阿拉伯人入侵,于是辗转千里来到长安向大唐求救。此时大唐实际的主政者也是尚未称帝的则天皇后,她没有出兵帮助波斯复国,波斯王国就此沦亡,俾路斯王子只是被封了波斯王的空名客死长安。假若这七杀真是俾路斯王子之后的话……   “既然说到这里,那我也讲讲自己的故事。”   还没等建文发问,七杀就幽幽地讲起来,她似乎很想让建文知道,建文是这房间中四个人里唯一不知道她故事的人——   七杀的幼年记忆都是在山野里,族人从小告诉她,她是骄傲的大波斯阿尔达希尔大帝的后代,是拜火教的圣女。她的祖先在波斯灭国后躲入深山,在一些支持旧王部落的支持下,作为拜火教祭司家族继续存活。她没有同龄的朋友,人们对她顶礼膜拜,竭尽所能供养她。   每当节日来临,族人们都会用装饰华丽的辇轿抬着被金银首饰打扮起来的她接受百姓朝贺,女人向她身上撒花,男人跪地礼拜,只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被允许亲吻她的脚面。   波斯的新统治者并不愿容忍汗国边境地带还苟延残喘着旧国的王族,他们要将这些异教危险分子斩草除根。   敌人杀进山里,他们先用金钱收买了最不坚定的葛禄洛部落,接着其他部落也陆续背叛,她仅存的族人被困在山谷中。人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祷,亲吻她的手和脚面道别,然后杀死妻儿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一名最强壮忠诚的女武士被委派背着圣女以及藏在炭盒里的圣火逃出去。武士背着她徒步逃了七天,翻过七座山,趟过七条河,才突出了重围。   女武士和她伪称母女在各地游走,白天女武士带她在街市上跳舞谋生,晚上教授她武艺和祖先的文字、历史,诵读哲人经典。   在她十四岁那年,女武士拥有了自己的海盗船,之后的岁月,她都是在海盗船上度过的。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大海结下不解之缘,她乘坐着海盗船游历四海,海上暴烈的日光将她肌肤晒成小麦色,她几乎忘记了在山里曾经钟爱插花与音乐,现在只有刀铳才是她的挚爱。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女武士的海盗船只募集女性,船帆上代表拜火教的火焰纹章成为她们的标志。在她十六岁那年,女武士为她举行了成人礼,并传授她只有成年圣女才能习得的香料调制秘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而他们又是最好被利用的,仅仅靠女人的香气,就能把他们变成你的工具。”女武士在传授她秘术时如是说。   由于长期以海为家,她逐渐学会了从水母身上获得她制造香料的一切成分,并学会用香料操纵水母的技术。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才是人生主流。那艘海盗船遭遇风暴,搁浅在了不知名的岛礁。岛礁上没有食物和淡水,四面都是茫茫的大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耗尽食物和水的船员们逐渐死去,女武士将属于自己份额的食物和淡水留给她,自己也死去了。   靠着女武士留给自己的那点食物和淡水又熬过十天,她终于熬到帆影出现在海面的那一刻。那是艘小小的海盗船,船上只有区区几个年轻人,自称船长的是个身穿婆罗门服饰、稚气未脱的少年。那是个来自南亚次大陆、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自称南海第一大海盗,还指着船中间光溜溜的桅杆说,这东西叫人头柱,他要在上面印满人脸。在将她放在最近的港口后,少年说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海藏珠,还放话说等他只要获得海藏珠的能力就来娶她。   当然,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干净,花了三年时间重建舰队,并很快在海上建立威名,并在积累巨大资金后金盆洗手,利用广阔的人脉,在海上建立起南洋第一销金窝——阿夏号船城。她给阿夏号定了只收留流落海上孤女的规矩,自然也和这样的人生经历有关。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建文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夸夸其谈的少年莫非是贪狼?他不知道拜火教圣女是终生不能结婚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后来他果然取得海藏珠,手变成那恶心样子,跑来阿夏号非要我履行什么当年的盟约,谁和他说定了?”七杀耸耸肩,一脸嫌弃:“我教他怎么从墨鱼里提炼永不褪色的墨汁,也算两清了。谁知道他还不肯死心,隔三差五抢到宝贝都觍着脸送来想取悦我——包括你们这几个绝世奇珍呢。”   建文脸一红:“那你为何不拒绝他的礼物?”   “谁会和钱过不去?”   建文顿时语塞,脑海里出现了贪狼拿活人喂鲨鱼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如此痴痴傻傻的一面。   “如果你要问我要是有机会上佛岛想得到什么,那么告诉你,我想知道吸引着则天皇后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七杀看着海图,露出神往的样子。   没想到七杀会有如此柔软的内心,建文难以抑制的怜悯之心泛滥,搜肠刮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铜雀老先生,”七杀笑着拿起地毯上的茶壶,给铜雀慢慢斟上一杯浓茶:“为了这个小太子,你也看到我付出了多少。且不说阿夏号移动期间耽误多少生意,光是我贿赂王参将那四皮囊银币、两箱子金币和两柄墨玉如意,我就亏大了。当然,为了朋友这都不打紧,只是骑鲸商团忍心让我白白损失?”   “哈哈哈!”铜雀端起茶杯,只见里面几根茶叶打着旋飘着,他苦笑几声,这真是平生喝过最贵的茶:“好好好,我管我管,哪会让你白破费。”   “都是老朋友,呐,三分利好啦,就当是你和我借的,会给你拉出账单的。再有啊,我给你提供那么多佛岛的信息,可都是我多年辛苦收集来的,佛岛的宝藏是不是也该算我一份?”七杀脸上露出奸商的狡诈神情。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啊……”建文念及此处,刚刚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海面,三艘明军鹰船在阿夏号原先停泊的锚地转圈,带队的千总挥舞令旗下令:“用小炮射击,我船太小,不要直接冲突。”   得到命令的炮兵点燃信药,信药发出“呲呲”的声音从火门燃烧到内部,炮膛随之发出“嗵嗵”的闷响,圆形炮弹旋转着飞出,穿越海上的浓雾,在大山般的黑色舰影不远处激起几道白色水柱。千总捏住令旗瞪大眼看黑色舰影的反应,对方船大炮重,如果还击的话,这三艘侦查用的鹰船只有被击沉的命运。   还好,黑色舰影显然不想和他们缠斗,只是对峙。三艘鹰船背后的海雾中突然显现出大量战船,数量多到几乎难以计数,当中一艘宝船上飘扬着驺虞旗,悬挂九盏青色犀角灯。黑色舰影大约是认为没必要啃这块硬骨头,转头开始下沉,巨大的船上建筑很快被海面吞没,只在水面留下许多气泡。   “万幸!还好主力赶上了。”千总大有捡条命的感觉,随即命令:“立即向帅船靠拢,禀告敌情。”   宝船上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光一把舵就有中等船只大小,甲板宽阔到可以令骑兵纵马奔驰,船中的会议厅自然也是大得不像话,全舰队的参将、指挥使、游击都集中到这厅里,依旧还会显得空荡荡的。   郑提督听了带队侦查的千总叙述,眉头紧锁,面部表情像岩石般僵硬。长桌两边与会的上百名高级军官都知道,提督现在很烦恼,由于这场不知哪来的大雾,青龙船再次从指缝里溜走不说,前方又遭遇身份不明的敌人。   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将小心翼翼地进言:“提督大人,从我军掌握的情报看来,甲板以上是近似天守阁的巨型建筑,只怕是在泉州惹过事的那艘倭船火山丸。”说着他命人将根据泉州海战参与军官描述的火山丸的绘图挂起来,带队侦查的千总连连说:“是是,看着有八九分是它。”   “倭人来这里做什么?今日刚和我们交过手,这是要和我大明撕破脸不成?”军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议厅里充斥着军官们身穿铠甲甲片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以及低语声。   “下次再见到,立即击沉。”郑提督的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然后对中军官说:“散会吧。”   中军官大声宣布散会,上百高级军官一起行着军礼,恭送郑提督先离席,然后才三三两两的各自回舰。王参将身体肥胖,等众将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座船。没等他出门,中军官将他拦住:“王参将,郑提督请你去下更衣室,有话要讲。”   王参将心里忐忑,不知郑提督单独叫他有何事,手里盘蜜蜡串的速度也加快了。   等到了更衣室,只见郑提督已褪去官服,换了身日常穿的绿色常服,光着头只插根白玉龙首簪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坤舆万国全图。见王参将进来,他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行礼,王参将在旁边绣墩坐了。   “本帅要听听你前日海战的详情,给本帅讲讲吧。”郑提督看着坤舆万国全图说道。   王参将赶紧眉飞色舞地讲起前日海战事,当然这战事并非实情,完全和他之前呈献的捷报一个样。从如何遭遇海盗船队,我船如何奋勇出击,双方如何激战,他王参将如何感念皇上厚德天恩,以忠义激励士兵奋战,自己还亲冒矢石斩了两个海盗,终成大功云云。   王参将眉飞色舞正说的起劲,只听中军进来回禀:“吴游击到了。”   话音未落,吴游击走进来,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末将参见提督大人。”   “拿下!”郑提督面目平静,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声厉喝,两边壁衣冲出四个亲兵,吴游击惊见事变,还想要拔剑反抗,四个亲兵四把刀同时砍下来,将他砍翻。亲兵们还怕他不死,又是一顿乱砍,直到吴游击彻底不动才停手。   王参将吓坏了,赶紧从绣墩上滚落地上,不住告饶。   “吴游击被收买了,姓胡的让他来监视我的行动,你们在阿夏号袭击青龙船的事他写了密信想要上报,被我截获。”说着,郑提督打开抽屉,将一封皱巴巴的桑纸蜡丸信扔在桌面上。   王参将知道事情败露,哪还敢去看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四个亲兵拉着吴游击的四肢将他的尸体拖出去处理,又有亲兵拿着抹布和水桶进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儿清理干净痕迹,杀人的事就好似没发生一样。   即便如此,血腥气还在一个劲往鼻孔里钻,王参将体似筛糠,不知该如何说话。   郑提督在太师椅上坐好,命擦地的亲兵退出屋带好门,这才问王参军:“你见到那个人了?”   “正是,小将亲眼得见。”王参将还是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很好。”郑提督只说了两个字,王参将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崩溃了。   见郑提督洞若观火,王参将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过程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郑提督听完面沉似水,朝着王参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参将如同得了大赦,赶紧爬起来行礼,倒退着出去。待出了门他想跑,中军官在后面把他叫住,王参军以为郑提督改了主意,哭丧着脸转过身,只见中军官手里拿着串黄色的蜜蜡手串,他这才发现,平时不离身的手串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自己竟然没发现。   更衣室,郑提督打开抽屉,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只天后宫的平安符,他冷漠地看了眼,从旁边取出火镰火石将桑皮纸密信点燃。密信在手里烧得只剩个角时,他松开手,纸角继续燃烧着飘落,等落到地上,早已变成一坨纸灰。? 第二十九章 背叛   阿夏号主桅杆顶端的刁斗里,女兵远远看到碧海云天之间似乎有十几个小黑点在盘旋。她努力张望,却由于太远无法确认,只好大声朝着甲板上喊道:“远处好像有海鸥!”   听说有海鸥,船上的水手们都振奋万分。每个有航海经验的人都知道,有海鸥的地方必定有陆地或海岛,连被晕船搞得七荤八素的腾格斯也精神起来,原本这时应该派遣小舢板去确认,他却大包大揽地要求自己去看看,潜在心思却是想在折腾了他好几天的罗刹女战士面前露一手。   没等别人回答,他急匆匆地脱掉衣服裤子,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短裤,扇动背上的小翅膀,一跃从船上跳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中,只见他庞大的身体紧贴水面灵活地打着水漂滑行,没几下就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眼看腾格斯硕大的身影朝着来路快速折回,等到了船边,他奋力扇动小翅膀,没几下便跃上甲板。   “是岛!岛上有人!”腾格斯的脸颊红扑扑的,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能双脚踩上陆地摆脱无休无止的晕船,对他来讲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罗刹女战士朝着腾格斯宽大的胸口来了一拳以示夸奖:“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金发女人五官虽粗犷却是极端正,眼睛更是大大的,身高甚至比腾格斯还要高出大半头。草原上的女人都特别健壮,上马套马,下马赶牛,和男人没两样,腾格斯觉得这女人有草原女人的样子,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起码比小细腰的七杀要好生养。   这是南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方圆有几里地,岛上有山有水,甚至有个小渔村,是个补给方便的理想驻扎地。阿夏号的女水手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她们将拆掉为方便航行加装的木板,将船只重新布置成船城。渔村里的村民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都跑来看热闹,小鲛女率人带着给当地人的礼物跑去村里,找村长沟通补给新鲜食物和淡水的事,整个阿夏号再次变成了大工地。   建文正在房间里半靠着床给七里念书听。七里作为忍者,从小只会用假名读写,看过的书也大都是由假名注音,汉字认识的并不多。建文醒过来看她坐在靠着窗口的地上,正拿着本《山海经》磕磕巴巴地念,便要过来读给她听。建文在宫里看书甚多,又在泉州市井听过不少故事,所以他在给七里念书时,还经常会夹杂一些自己听过的坊间传说。七里一声不吭,捧着小脸忽闪着空灵的大眼睛直愣愣出神,听到精彩处还会努力抑制自己放大瞳孔,像个听爸爸讲故事的小孩子。建文觉得七里从没那么可爱,忍不住在讲到关键处还要故意停顿下,引得不爱说话的七里急得拔出刀催他快讲,建文内心感到莫大的满足感。   “笃笃笃”   舱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铜雀推门探进半个身来。   “太子爷,随小老儿去陆地散散心如何?”   “同去同去!”建文已经很多天没有上过陆地,听了铜雀的建议顿时兴奋异常。他上次登陆还是在被贪狼抓获和铜雀交易时,不过那只是个小小沙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陆地。建文掀开被子跳下床,最近他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七杀每日给他做的推油治疗次数也减少了,这倒是有点遗憾。他正要动身,忽然想起七里还在等他讲故事,于是迟疑着看向七里。   七里站起来说:“你去吧,我也出去走走。”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要不……一起去走走可好?”建文试探着问七里。   “不必,我自己看书去。”七里把门完全打开,径直走了出去。   铜雀正站在外面。他换了身崭新的白衣,头上戴着高顶纱笠。他捻着胡须眼睛紧盯七里摇摆的腰肢和的臀部端详,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突然对正在换衣服的建文说:“从臀相和步伐看来,这女娃儿太子爷还没临幸过?”   建文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忙脚乱的要铜雀低声些,生怕被耳朵灵敏的七里听到:“我和她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摸过,老先生切莫乱说。”   铜雀大不以为然,笑道:“太子爷何必紧张,你可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中原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算少的,何况这里是阿夏号,在这船上的男子,哪一个不是为了享受人生?何况这小女子乃是太子爷的奴婢。在高丽,男主人可以任意支配奴婢女子,何况这女娃儿几次三番主动要和太子爷合卺,若能得未来天子临幸,只她怕高兴还来不及。”   “七里可不是那样的女子,”建文见铜雀对七里有些语出轻蔑,心中不快,他嘟着嘴说:“再说她要与我合卺,不过是为报恩罢了。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奴婢,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你的奴婢。”   “此话当真?那是说,小老儿对七里这女娃儿有支配权啰?”铜雀面露狡黠的微笑,顺手又捞起胯下那只铜雀。   每个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动作,铜雀盘算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习惯性捞起腰带下摆上那只黄铜雀儿在手里盘着玩。建文见他又抓起那只铜雀,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铜雀只怕并非是在说笑,赶紧问道:“铜雀老先生,你在琢磨什么事可别瞒着我,莫不是你要做什么对七里不利的事?”   见建文认真起来,铜雀立即换了副无奈的表情,“唉——”的大大叹了口气,那劲头就好似要把半辈子的苦都叹出来。然后老头子愁眉苦脸地说:“太子爷你日前在海图室也是看到了,七杀那婆娘奸滑得紧,我们替她打仗卖命帮她保着生意,她倒好,自己大方给王参将许多金银,现在倒来找我讨要。天理何在?”   嘴里说着,铜雀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张纸,手指沾着吐沫一张张翻给建文看。建文凑近一看,原来竟都是账单,大到贿赂王参将的财物,小到搬迁损耗的一根钉子,账目细致入微、令人发指,把建文看得阵阵头痛。他想起在航图室七杀和铜雀说起过讨要债务,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开玩笑。   “这是要扒掉小老儿最后一条亵裤啊!最毒莫过妇人心,这古话说得真是不差。”   “骑鲸商团不是富可敌国?我看这点小钱对老先生应该不过是九牛一毛吧?”建文知道铜雀肯定是在演戏,骑鲸商团几乎垄断了东南海上贸易商路,一年的收入足够买下个南洋小国,你说骑鲸商团的会长没钱,那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太子有所不知啊,”铜雀继续做出有心无力的样子,居然掏出个铜边黑珠的小算盘拨拉给建文看说道:“骑鲸商团表面看起来雍容华贵,其实只是个空架子。光商团在各国雇佣的人员就不计其数,这些人的薪水足够让国王破产。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海上的海盗和各国官吏哪个不要打点?再加上海关的关税、苛捐杂税、战争和海难造成的损失……”铜雀每说一项就拨拉一个算珠,等他算完,小算盘上的算珠几乎都快不够用了。   “好啦好啦,老先生想必是看上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青龙船和玉玺是断断不可的,海藏珠我倒是想给你,可你也拿不去啊。”建文打住铜雀的话头,他在听铜雀絮叨时一直在看阳光灿烂的窗外,外面人声鼎沸,腾格斯的大嗓门响亮得很。他急着想出去散步,实在不想继续看铜雀演戏。   “小老儿出身低微,那青龙船只有太子这般尊贵人物才能操纵得,要它做甚?再说,为了太子老夫就算倾尽家财也无怨无悔。只是骑鲸商团的预算支出本非老夫一人能独断,若是再赔偿七杀这笔巨款……怕的只是将来花费尚多,不知老夫资财可否够支应到佛岛。”   铜雀虽说老奸巨猾,但话说得也确实有理,建文暗想:“我现在孑然一身,值钱的东西就一条青龙船,他既然说不要,那且听他如何讲。”便说道:“只要是我拿得出的,老先生尽管开口,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铜雀略微沉吟,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也说了,我对七里有支配权,那么请把她让渡给七杀如何。”   阿夏号的水手都是女人,她们虽然干着和男人没有区别的工作,性格豪放得也像男人,爱美的本能却无法抹杀。在不想影响干活的条件下她们也会戴耳环甚至化淡妆,她们头上戴着的水手头巾五颜六色,完全是根据个人审美而定。   她们围成一圈,远远看去仿佛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盛开,腾格斯在这百花丛中端起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海碗烈酒,然后将碗摞在桌子上小山般的碗堆顶,观看的女水手们发出“哇噢”的尖叫助威。   “二十碗。”对蒙古人来讲,喝酒就如喝水一样平常。腾格斯面不红心不跳,看着罗刹女战士。   罗刹女战士脸早已变成青色,虽说罗刹人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生性好喝烈酒,但他们的酒量和血液里都流淌着烈酒的蒙古汉子相比只能甘拜下风。   “说好的,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俺你的名字。”腾格斯瓮声瓮气说道。   罗刹女人数数自己桌子上的碗,只有十九碗,以她的酒量这已然是极限了。没想到腾格斯这汉子上船就晕,哭哭啼啼又吐又叫的,一旦落地却生龙活虎,酒量更是了得。   “可是……我怎么能把本名告诉他?”   罗刹女战士有些后悔了,腾格斯缠着自己说俩人一条船那么久,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真是不够朋友,自己随口说“等你喝酒能喝过我再说”,谁知这愣小子当了真,真的嚷嚷着要和自己拼酒。可是,女人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告诉男人?   她脸一热,伸手又去拿酒瓶,眼前的酒瓶似乎变成两个,她抓了好几下才抓住。   “要不……就当平手吧,俺看你不行,可别勉强。”腾格斯见罗刹女战士抓酒瓶的手抖得厉害,知道她醉得厉害,想要制止她。   “少废话。”罗刹女战士将挡在眼前的卷曲金发朝后拢去,端起酒碗“咕咚咚”几口将酒喝光。   “啪”   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罗刹女战士感到天旋地转,腾格斯的脸和围观水手们的脸融到了一起。   “安娜斯塔西亚·尼古拉耶维奇 ·切尔亚尼克 ·伊凡诺夫娜 ·亚历山大·彼得罗夫斯基 ·康斯坦丁 ·萨维里奥诺维奇·波波莎 ·奥尔良基 ·伊万诺耶夫娜。”罗刹女战士喃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扶着桌角“咚”地滑到地上。   “什么鬼玩意儿?人名字怎么那么长?俺怎么记得住!”   腾格斯没想到罗刹女战士名字长得一大秃噜,他一个字也没记住,还想再问个清楚,对方早醉成一滩。   “嘢——”   围观的女水手们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和掌声,她们围上来,争先恐后把腾格斯和不省人事的罗刹女战士高高举过头顶。腾格斯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吓得直喊叫,举着他的女水手也不搭理他,欢呼着高举两人朝着罗刹女战士的船舱走去。   腾格斯在高处看到不远处建文和铜雀正从主船上走下来,连忙高喊救命。建文阴沉着脸不说话,铜雀倒是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他们都没朝自己这边看。腾格斯急的大呼小叫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料两人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下船后朝着岛屿深处走去。腾格斯的声音被女水手们的欢呼声完全淹没,消失在了船舱里。   建文脑子很乱,原来这老狐狸一番铺垫引自己入套,是要提出这个要求。将七里让给七杀,他本是断断不肯同意的。但铜雀说七杀很在意七里,她本身没有用过海藏珠,身边却早已有好几个有海藏珠能力的部下,也希望具备珊瑚之力的七里能跟在她身边。现在他们在阿夏号其实形同被绑票,七杀已经放话给铜雀,骑鲸商团若是不按照账单送钱来,建文等人必定走不了,而且还会有累计利息。   “你自忖有能力保护七里吗?如今你自顾不暇,如何保护七里不被幕府将军戕害?若是将七里让给七杀,幕府将军不知海沉木已不在七里身上,必定改变目标不再追击我们。何况,七杀可是南洋三大海盗之一,手下颇有强者,且贪狼爱慕于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铜雀这番话确实有理,在巨龟寺建文亲眼看到贪狼如何轻易打飞那班天狗众,要知道天狗众都不是泛泛之辈,随便一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剑道高手。要是七里有七杀保护,哪怕幕府将军也奈何她不得。   “一边是郑提督,一边是幕府将军,真是前虎后狼,我们又被拘押在阿夏号……老先生,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逃走?”建文想起七里在床边听自己读书时像孩子般天真的脸,从私心来讲实在不愿意将她让给七杀。   “逃?怎么逃?你刚刚也不是没看到青龙船。”   铜雀这句话将建文的幻想彻底打碎,他想起离开阿夏号时去看了青龙船。阿夏号的女水手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青龙船弄进干船坞,捆了好几条粗铁链。要是没有阿夏号的人帮忙,凭借他们区区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将船弄进水里。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建文心乱如麻,两个人渐渐走进岛屿深处。这岛南北狭长面积不小,一路走来周边都是小溪潺潺、树木葱郁景致极好,阿夏号停泊在岛北渔村的外海上,岛南是座无名小山,一面是斜坡,其他三面是陡壁,形状像极将僧人吃饭用的钵盂倒扣过来。听村民讲,这山中有火神,发怒时会冒烟喷火。建文听说过南洋之地多有火山,从外形看这大约是座活火山。   “说起来,这三大海盗我也是时候讲给太子听听了。”铜雀也不顾建文听不听,絮絮叨叨讲起南洋三大海盗的事迹。他说这所谓三大海盗里面,其中只有贪狼还很不长进地热衷海盗这份前途无量的事业,只是他专一享受打劫杀戮的快感,攻击对象从海商、官军到海盗无所不有,总之是谁碰见谁倒霉;七杀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打家劫舍的海盗,但她的阿夏号赚男人的钱比打劫还狠,同贪狼又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再凶残的海盗也不敢在她地盘上闹事。   建文耳朵听着他讲,心里还在挣扎着七里的事,根本无心观看路边景致,一路跟着铜雀走下去。   “贪狼是要钱又要命,七杀只要钱偶尔要命,还有一位铜雀卖了关子,太子殿下能活着见过其中两位,也算是洪福深厚,但这第三位……”   “第三位怎样?”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铜雀却忽然拽他袖子让他看。建文抬头看去,只见树林深处有人在走,看衣着背影不是七里是谁?   建文才要叫七里,铜雀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下要他轻声,然后脱下鞋夹在腋窝下,提起衣服下摆让胯下的铜雀不要发出碰撞声音,蹑手蹑脚跟上去。   “她不是说去看书吗?怎么到这岛屿深处来了?”建文满腹狐疑,也学着铜雀脱下鞋、提起衣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七里并未发觉被人盯梢,继续朝着小山的方向走,铜雀和建文提着衣襟,躲避着树丛枯枝以免弄出声响,保持距离紧紧跟随。   “老先生,你是怎么从背影看出七里同我尚未合卺的?”七里的背影激发起建文强烈的求知欲,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铜雀“嘿嘿”一笑说:“这可说不明白,等你也在阿夏号花够十万两银子,领到金册自然知晓。”   “金册?”建文想起刚到阿夏号时,铜雀给他看过的那张镀金卡片,得到那小小一张卡片如何能看出七里是否还是女孩子,他搞不明白。   七里果然走到了倒扣钵盂形的无名小山下,她后退几步,突然发力朝着陡壁快跑,然后纵身一跃踩到山体上,脚下生出珊瑚如履平地的朝着山顶跑去。建文和铜雀见七里跑远了,这才来到山下,建文仰头朝着高达百丈的如削陡壁看看,就算山上有人垂下绳子接应,他和铜雀只怕也爬不上去。要是绕到斜坡那边又太远,等他们绕过去上山,七里只怕早就跑远了。   “如何是好?”铜雀背着手也在仰望山顶,脸上毫无愁容。   “有什么好宝贝快拿出来吧,我知道这难不倒你。”铜雀身上宝贝多建文是晓得的,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应该早有应对之策。   见被建文道破,铜雀不再装傻,只见他从腰间袋子里摸出根食指长的黑色条状物,朝着建文挥了下:“知道螵鞘王枝吗?”   “螵鞘王的触手?”建文听说过此物,据说北方冻海深处住着一种身形巨大的螵鞘王,八只触手伸展开能将船只拖拽到海底。最神奇的是,它的触手即使被砍断也不会死,有些宝客会将它的触手砍断晒干缩小到手指长短带在身边,用时只要浇水便可恢复原来大小。   铜雀蹲下将螵鞘王枝贴着岩壁插在土里,从腰间取出装水的竹筒,从螵鞘王枝尖上浇下去。只见螵鞘王枝似乎复活了一般,扭动着开始膨胀,两排圆圆的吸盘一张一合地张开、吸在岩壁上。   等螵鞘王枝长到三丈多长时停止生长,铜雀叫声“抓牢!”双手抱住螵鞘王枝的躯干。螵鞘王枝的吸盘快速运动,带着铜雀朝山顶爬去,眨眼功夫已经将铜雀带到几尺高,建文赶紧也紧随其后也抱住。   螵鞘王枝的吸盘在岩壁上吸得极牢,扭动身体朝上爬,虽然带着两个人却又快又稳。不到半柱香功夫,螵鞘王枝带着两人爬到山顶平地,铜雀灵活地松手跳下来,建文跟着跳下,螵鞘王枝继续朝着前方爬去。   “它要爬到哪里才会停?”建文问铜雀。   “要翻过这山回到大海吧,这螵鞘王枝只有接触到海水才会停止行动。”铜雀说道。   小山山顶极为平坦,火山口附近有座小小的供奉山神的神龛。此地物产甚为贫乏,山顶却盛产硫磺,经常有船只来采购硫磺,岛上居民靠着贩卖硫磺维持生计,故而在山顶修建了神龛供奉山神。   铜雀和建文悄悄隐身在灌木里朝着神龛方向看,只见七里正在神龛前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当地岛民皮肤黝黑,喜欢袒露上身,这女人皮肤白皙,衣着色彩斑斓也与当地不同,倒是与大明人很相似,头上还戴着顶带面纱的彩色斗笠,看不清容貌。   “琉球人?”建文在泉州见过琉球商人带来的游女,这女人的衣着与琉球游女很是相似。   七里与那琉球人说话极快,建文开始以为在说日语,仔细听却不同,他猜想恐怕说得是琉球语。铜雀说交给他,他经商多年,懂得东南海诸国几十种语言。可他听了半天,却说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不过没关系,其实看唇语也能看懂。他又眯着眼睛看了会,摊着双手说他对唇语并不算特别精通,几个人说得又快,实在看不清。   建文想靠近些,又怕被七里发现,只好远远的看。只见七里似乎在激烈的和琉球女人争辩什么,琉球女人表情倨傲,只是偶然回几句,她说话时七里会住嘴,看来地位在七里之上。七里同她说了好久,似乎并未说动对方,只好垂着头表示同意。   琉球女人见七里屈服了,转身朝着斜坡方向山下走了。七里一个人垂着头在原地呆了良久,回身看向神龛,双手合十对着山神似乎祈祷了几句什么,也跟着下山了。   等七里走远了,建文靠着树瘫坐在地,双手抱着膝盖问铜雀:“你说,和七里接触的究竟是什么人?而且我们刚到这岛上,她为何也会同时出现?这也太巧了。除非……”   “除非这琉球女人就在阿夏号上,七里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铜雀的话深深刺激到建文,他一直将七里当做最亲近的伙伴,万万不敢想七里有事瞒着自己。建文感到胸口猛地一疼,他不知道这疼痛是来自心疼,还是伤口崩裂。   “所以我才说,不如将她留给七杀。”铜雀说道。   建文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铜雀,铜雀表情并没有什么起伏。“难道他早发现七里形迹可疑,也知道她收到信号会在这山上和他们见面,所以故意引我前来让我看到?”再想想铜雀劝说自己将七里让渡给七杀,如果说巧合的话,这也太巧了。   “我该怎么办?难道真该放弃七里?”建文心中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铜雀拍拍建文的肩膀,自顾自地起来,朝着斜坡那边下山去了。建文愣了一会儿,也起身拖拖拉拉跟着铜雀下山去。两人下坡时都没看到,远处的海中露出半张脸,小鲛女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用异常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阿夏号的尊主卧室内,七杀身着轻薄的丝绸睡衣,斜斜的倚在靠枕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几张火铳图纸。头发乱蓬蓬、顶着黑眼圈的哈罗德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兴奋地向她介绍他的设计,哪一种射速快,哪一种装弹快,哪一种的枪把又适合人体工程学。自从七杀表示对他送给建文的转轮火铳感兴趣后,他熬了几个通宵将自己在西方学过的全部知识都用在了这些火铳的设计上,希望得到七杀的赏识。   七杀听着他的讲解,偶尔还会插两句嘴问问题,听到妙处也会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赏。每当七杀露出微笑,哈罗德都会心醉神迷,感觉像是被奖赏了一万两金子,于是更加卖力地说起来。   “好嘛好嘛,”七杀将图纸放在一边,对哈罗德说:“你的设计每一样都是天才的设计呢。我就想知道,哪把火铳能够像建文太子的那把一样,有一枪打断明军主船将旗的精确度?”   “女王殿下有所不知,咱在佛狼机国虽说不是第一的枪炮设计师,然则咱若称第三,想必国内并无人敢自称第二。那把火铳算不得咱的顶峰之作,不过汇聚了咱十分之一的智慧,是打着盹做出来的。根据咱的精确计算,那日建文太子虽说精于火铳射击之术,但身体抱恙尚未痊愈,也不过只能发挥那把火铳全部潜能的百分之十五点六三二而已。”   “哦,你是说,那天建文太子并未发挥全力?”七杀听了略感意外,虽说她并不相信哈罗德所谓的数据,但建文并未发挥全部实力这点她还是信的。   “自然是,”哈罗德夸张地比划着,“建文太子那日身体状态确实尚不佳,加上风速的影响和船身晃动,咱的估算已经是比较保守的。若能发挥出那把火铳百分之百的精确度,莫说百步穿杨,只怕千步穿杨也未为难事!我想他应该可以……嗯……可以……”哈罗德左顾右盼,看到屋顶角落里有一只黄豆大的小蜘蛛在织网,便指着蜘蛛说:“应该可以打断蜘蛛尾巴上的细丝,子不闻谓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乎?”   哈罗德摇头晃脑掉的这句书袋明显是掉错了,但七杀并不在意,她只关注建文的枪法。她黛眉稍频,将靠枕推开,双手撑地靠到哈罗德近前,几乎要顶到对方的鼻子尖,一双秀目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哈罗德说道:“我有一点小事想恳求你,也不知你愿不愿帮我个小忙呢?”   哈罗德没想到七杀会忽然靠到距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只觉得双手双脚都瘫软了,两耳钟声不断,十二个小天使在头皮上盘旋。他下意识地张开鼻孔抽动鼻子,近距离吸了两下七杀身上的香气,这香气与上次令自己昏厥的味道又不相同。   “女王殿下之命,下仆无有不从。”哈罗德回答道。   “帮我把……建文那把转轮火铳的准星调偏好吗?”   七杀说着,翘起一根小指,在哈罗德左手手背上轻轻划了一条。哈罗德感到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头顶开了天窗,圣光散射下来暖洋洋洒遍全身,一双大手捧着自己脑瓜在往天堂里拽。   他闭上眼又张大鼻孔狠狠吸了下七杀的香气,再睁开眼时,蓝色的瞳仁居然变成了黄色:“谨遵女王陛下旨意,下仆这就去办来。” 第三十章 赌铳   “明天七杀大人和我赌火铳射击决定七里的归属?”当在会客厅听到这个决定时,建文大吃一惊。   刚回到船上不久,建文就被七杀叫去会客厅,铜雀、七里和哈罗德早已到了,只有腾格斯不知去哪里野了寻不见踪影,还好不管他。   七杀靠坐在床榻上微笑着保持缄默,代替她宣布这决定的是跪坐侧旁的小鲛女,她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此事已然决定,无可更改。”   “等下!你们和谁决定的……难道……”建文望向铜雀,铜雀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他也不得已。   “七里虽说算是他的奴仆,但所属权与你共享。他说是在与你商议后,你同意全权委托他代理决定如何处理七里。今日下午我们双方已然签订了协议,断无更改之理。”说罢,小鲛女抖开一式两份的协议书给建文看,建文草草看完,最后的代理人一栏果然盖着铜雀的私人印鉴。   “等下!如此重要之事,我什么时候答应委托铜雀老先生了?铜雀老先生,你自己说,我有委托过你吗?”建文气哼哼地对铜雀说。   “呐,你好好回忆下,白天在你房间,太子爷亲自指示我说,七里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我铜雀的奴婢。太子爷金口玉言,出口为敕,小老儿哪有不从的道理?若是按小老儿的意思,七里姑娘在阿夏号盘桓些时日也未尝不可,待咱们回来时再接她也可。小老儿也是顾忌太子爷对七里姑娘情深义重,是以未曾做此决定,恰逢其时尊主大人又提出赌射火铳之法,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铜雀说出来这些话确实没错,建文竟然有些语塞。他想起昨天七里和那琉球女子在山顶见面的场景,觉得有些沮丧,也许听从铜雀将七里留下是正确的。他看向七里,七里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神情木然,烛光照亮了她半边面庞,又让她另外的半边面庞沉浸在了阴影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对她有多么不了解,七里的另一重面目,似乎总是隐藏在黑暗中。   “如果是由你决定的话,你会怎么样?”建文还是忍不住问七里。   此时七里哪怕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也可以坚定信心拒绝这荒唐的决议。但七里的回答令建文极为失望,她只说了句:“悉听尊便。”站起身,推门出去了,仿佛现在讨论的并非是她的未来命运,而是什么不相干的小事。   “如果未来要留在阿夏号,之前的约定还是可以履行,在下的身体你随时可以拿去。”   七里出去后轻轻将门带上,并留下这句话。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建文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下说此事,大有手足无措之感。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升起,回头一看,只见小鲛女正黑着脸看自己。   “既然连七里自己都没意见,此事就如此定了如何?大男人不要如此犹犹豫豫。”七杀终于发声,她朝着建文拍拍手,示意他快点决定。   建文一狠心,点头表示同意:“赌就赌,明日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谁要什么死鹿,我要的是活七里。”七杀笑起来,然后命令小鲛女将她用的双铳剑拿过来,说道:“明日比赛前,你我的火铳都统一交给哈罗德先生保管,以免我们中任何一人作弊。哈罗德是你的人,若是你作弊我也没办法,这便宜你占大了。”   哈罗德听叫到他名字,赶紧站起来,右手在空中划两个圈,放在胸口,屈身朝着七杀和建文各自行了鞠躬礼,然后说:“我哈罗德必定不辱使命。”见小鲛女将七杀的双铳交给哈罗德,建文也从腰间解下转轮火铳交给哈罗德。   七杀嘴角轻扬泛起一丝微笑,朝着哈罗德眨了下眼睛。   从会客厅出来已是暗夜时分,从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望下去,只见整座船城灯火通明,女水手们忙完一天的劳作,都在享受晚间的休闲时光。主船最高处圣火坛的圣火终年燃烧,从未熄灭,建文看着有些出神。   “那琉球女子的身份……我查到了。”铜雀突然凑过来,靠着栏杆低声对他说道。   “琉球女子?”建文不爽的甩了铜雀一眼:“你难道不是早知道七里和她联系,所以才特地带我去跟踪的吗?”   “嗯,老夫确实早就发现七里举动异常,不过今天也是和你一样,初次见到和她接触之人。后来和你分开后,老夫也想,我们长途跋涉才到此地,七里就和此人接触,说明这个琉球女子必定不是在这里等她的。”铜雀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是以,我判断这女人必是潜伏在阿夏号上。”   建文心里一动,问道:“你是说,她潜伏在阿夏号上?”   “正是,这阿夏号鱼龙混杂,只要给自己编个悲惨的故事,作为女人很容易就能潜伏下来。在船上做事的人大都皮肤会被晒黑,这琉球女人皮肤白皙,首先排除她是水手的可能性。那么她应该是在船上经营赌坊、酒楼或是青楼的女人,可她白得有些缺乏血色,老夫判断她大概是常时间工作在暗无天日的环境。此外,她的手指看起来异常柔软,阿夏号上最暗无天日的工作是什么呢?”   说着,铜雀屈膝一跃,跳到阿夏号的栏杆上,背着手左顾右盼,四下里那些建筑在船只和木排上的楼房都透出点点灯光,从上方看来,如同是陆上都市。铜雀眯着眼搜寻片刻,指着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说:“自然是按摩店。”   “按摩店?”建文努力回忆琉球女人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铜雀是如何看出她从事的是按摩工作。   “阿夏号的各家按摩店老夫都熟门熟路,有哪个不认识的?偏偏那女人我没见过只怕是最近才来的新人。”铜雀说得很是得意,建文总觉得哪里不太好。“我去探访了好几家按摩店的熟人,她们都说琉球人新开的按摩店有五家,我决定今晚假装按摩,将这五家探访个遍,想必能找到那女人一鳞半爪痕迹。”   “老夫去也!”说罢,铜雀朝着船外侧跳下去,阿夏号甲板距离地面极高,建文吓坏了,赶紧从船栏杆处探出身子。只见铜雀的白色外衣鼓足风,整个人竟轻飘飘落到地上,身体竟毫发无伤。   “太子爷快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赌赛,这边的事交给老夫即可。”铜雀自信地朝着建文摆摆手。   “还好明日是以射击决胜负。”   建文想着,右手下意识的摸到腰间。火铳现在被哈罗德临时保管,他只能摸着空空的腰间假想下迅速抽出火铳的感觉,然后用手指比成火铳,对准高悬天空的弦月,嘴里模仿火铳开火发出了“啪”的声音。   翌日,阿夏号的女水手们早早起来,划着小船在海上插浮标清出片海域,等到天完全亮了,比赛场地基本已经清理完毕。等建文被引着到了比赛场地时,阿夏号的各色人等和附近渔村的村民也都拥到船上和岸边来看热闹。   又过了好一会儿,七杀才到场,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统一、挎着刀的部下,异常气派。她换了身比较贴身的红色紧身衣裤,头上还戴着白色头纱,平日戴的繁琐首饰都去了,以免影响活动,只是简单化了妆。   七里和哈罗德、腾格斯也陆续到来,只是铜雀尚未出现。七里只跳上条用来观战的船,在船头找个不醒目的角落坐了,好似下面的比赛和她并无关系。哈罗德抱着用两卷油布包着的火铳来到建文和七杀中间站着,只等比赛前检验。   腾格斯有些古怪,这人平时大大咧咧,今日却是扭扭捏捏,看到建文竟然闪躲。昨天开会没有见到腾格斯,建文已经觉得奇怪,他的房间又在建文隔壁,一晚上没听到他房间有动静,似乎一晚上没回房。   建文走过去才要问,却发现腾格斯满脑袋的发辫,竟缺左前的一根,似乎是被人割了去。建文想起曾听说有些草原勇士爱惜辫子胜过性命,是以当地又有打架后胜利者割去失败者辫子做战利品的习俗。   建文踮起脚尖,伸手去撩腾格斯的断发,问:“你昨晚一夜未归,难道是去和人打架了?”   腾格斯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原来他昨天喝的也不少,与罗刹女战士斗酒后又被女水手们起哄扔到了罗刹女战士的床上,很快昏昏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黑暗中罗刹女战士正骑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把匕首。他以为那女人要杀他,想要翻身把她扔下来,谁想手脚竟都被粗布带子捆了。罗刹女战士恨恨地说,腾格斯知道了她的名字,照她老家习俗,女人只有订婚才会告诉对方全名,如今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知道的太多,只能做我男人。   腾格斯见匕首明晃晃地刀刃对着自己的喉咙,估计隔断自己喉咙不比割黄油麻烦太多,只好含糊答应下来。罗刹女人说给你留个记号,免得你反悔,反手割掉了他一根辫子。之后的事腾格斯再不肯说,只说直到早上那女人才解捆放了他,还放话说要是他敢不要自己,哪怕追到科尔沁大草原也要弄死他。   “谁记得她的名字,什么山、什么娃、什么基的,长成那一秃噜,我当时没记住,如今更是忘了。”建文从未见过腾格斯如此神情沮丧,再去人群里找到罗刹女战士,只见她脖子上用绳子挂着当项链的不正是腾格斯少的那根辫子?   “恭喜你。”建文突然觉得对他同情不起来,自己的事怎么也比他要麻烦。   “呜呜呜——”   司号的女水手们吹起法螺,比赛就要开始,建文舍了腾格斯,走到七杀身边。   “今天的比赛三局两胜,如果你赢了,七里带走,我和铜雀的债务去利还本,不过可以慢慢分期还我,你们马上可以走;如果你输了,七里留下,我和铜雀的债务连本带利一笔购销。”   “等下!如此说来,我要是输了,对铜雀岂不是更划算?”听了七杀的话,建文终于明白为什么铜雀那么积极游说自己把七里留下,问道:“如果昨天我不同意比试,直接把七里留下,铜雀的债务又如何算?”   “当然等同你输了,一笔购销啰。七里若能留下来,金山银山我也不在乎。”   七杀表情轻松,建文被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他正想说点什么嘲讽下七杀和铜雀的勾当,只听围观群众们“哦哦哦”雷声鸣动般的欢呼起来。   只见海面上竟涨起潮,海水卷着白浪朝着这边过来,浪头上还有许多小东西在此起彼伏的跳,数量成千上万,如同蝗虫一般。   小鲛女在一旁解释道:“我向本地土人打听过,本地盛产一种叫跳跳贝的贝壳,能距离水面两三尺跳跃,跟随潮水迁徙。今日正是上潮的日子,跳跳贝正会大量出现,第一场比赛就从打跳跳贝开始。看二百秒内谁打得多,待法螺声再响起射击结束。”   说完,小鲛女吹了声口哨,两条小舢板划到近前,船上各有一名女水手负责驾船,一名计数员,另有个位置是给装弹手预留的,另外还放着装铳弹的木箱。建文和七杀使用的火铳虽说时下也算是最先进的利器,但子弹用得依旧是黑火药和圆形铅弹,每个子弹和适量火药都用独立小纸桶包好。这样的子弹并不需要以传统方式先按顺序将黑火药和子弹压入枪膛,再用推弹杆压实那么麻烦。只要将这种纸弹放进枪里,掰开燧石枪机打火就可以发射。即便如此,装弹依旧很耽误时间,为了提高射速,需要安排人跟随射击手协助装弹。   哈罗德将火铳分别交给了建文和七杀,建文直接要哈罗德做了他的装弹手,七杀则让小鲛女为她装弹。   七杀掏出枚金第纳尔钱币说:“为了避免在船上作弊,我们扔硬币决定谁上哪条船。”说罢,她拇指和食指一弹,将金币弹起几尺高,待金币落下用左手手背接住,右手手掌一盖,又问建文:“你选哪边?”   建文选了人头,七杀拿开手一看,果然是人头。建文暗称侥幸,七杀诡计多端,最怕就是她作弊。见自己得了先机,建文将火铳插在腰间,几个健步蹿上船,如今他身体大愈,步子变得异常轻快,哈罗德也赶紧跟着上了船。   七杀露出狡猾地微笑,然后双手提枪支,只两步跳上自己那条船,小鲛女也跟着上船。   岸边又是一阵“呜呜呜——”的法螺声,听到信号的两条小舢板飞也似的离开船城,逆潮迎着大群跳跳贝冲去。   眼看已经能看清楚跳跳贝们蚌壳一张一合的动作,建文深吸口气,快速伸手去腰间拔枪射击。这动作他从小在皇家射击场练习了几十万次,从拔枪到射中目标一气呵成不过刹那。   “啪——”   建文开局的第一发失手了,子弹居然没有打中跳跳贝,射进海水里。成群跳跳贝蚌嘴张张合合,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失手。   “怎么会没打中?难道是我太紧张了?”建文知道,高手比赛,哪怕只是失手一发,这一发可能会决定最终胜负。   建文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转轮火铳能够连射三发,他立即锁定新目标,“啪啪——”又是两发打出去,居然全都打偏了。   建文彻底懵了,他自小师从神机营顶尖高手教学看香头、打靶子,对自己的射击技术最是有信心,多年来出手连续三发射空着实罕见。   “难道是因为七里的事扰乱心绪不成?”建文疑惑着,将打空的火铳交给哈罗德装弹。   七杀那边打得很顺利,只见她每次只拿一把剑铳开火,小鲛女在一旁拿着另一把装好子弹的剑铳等着,看七杀打完就递上装好的那把换下空铳,迅速装好弹再换下刚刚打完的那把。七杀铳发必中,小鲛女装弹又快,两人配合无间,毫无空档期。七杀射击时动作轻盈如同像跳舞,跳跳贝的碎片漫天飘雪一般,极是好看,引得岸上和船上看热闹的人们不住声喊好。   哈罗德拿过火铳装好子弹才要交给建文,突然出“咦?”的怪声,他托着火铳放在左眼平行位置,又闭了右眼校准,然后惊叫起来:“啊,为何准星偏了?”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准星被人调偏了。“难道是哈罗德?”建文更加疑惑,昨夜自己和七杀的火铳都是交给哈罗德保管,哈罗德是自己人,断断不至于出卖自己偷调准星让自己落败。他知道哈罗德天性纯良,虽说爱吹牛却不会撒谎,看他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只怕并不知情。   他哪里知道,哈罗德昨日被七杀叫去说话时下了迷香,迷迷糊糊听了七杀指示趁保管火铳的机会将建文的准星偷调偏了。只是一觉醒来,迷香功效消失,哈罗德对昨晚所做的事丝毫回忆不起来。   哈罗德将准星调好,再度交给建文。建文试了下,果然弹无虚发,将一个跳得最高的跳跳贝击得粉粉碎。虽说如此,建文在起手一轮先输了三发,哈罗德给他调准星又耽误了时间,在这期间七杀遥遥领先。   建文想要追上七杀,只是内心焦躁,虽然火铳本身没有问题,只是他见成绩距离拉大焦躁不已,情绪上先输了,居然又有几铳打空。不多时,法螺声“呜呜呜——”响起,船上的计数员停止计数。两条小舢板摇回船城,双方成绩一对,七杀射出一百三十发,击中一百二十六发;建文射出一百一十二发,射中只有九十八发。   “射术还不错,假以时日不在我之下,只是这次恐怕赢不了我。”七杀笑着对建文说。   建文心知是七杀捣鬼,却没有证据,只能狠狠地回答:“再比,我不信还能输了你。”   第二局比的是在一堆不同型号的枪械零件里找到型号相同者快速组装成完整火铳,然后射击移动靶。但每把火铳组装后只能射击一次,射完就要放下枪再在零件里寻找零件组装新的火铳再度射击,在规定时间到内,射中移动靶最多者获胜。   这场比赛七杀无法作弊,建文奋起精神,在比赛结束的法螺“呜呜呜——”吹响后,两人同时停下。计数员过来一数,建文组装完九把火铳,射中九发,七杀竟然输半分,第九把火铳组装好后竟没来得及射击。   这一局建文赢了,双方打成平局。   见建文扳回一局,观战的人们都觉得这场原以为七杀必胜的比赛变得好看了,没想到建文这少年看着并无出奇之处,原来深藏不露。本来一脸丧气蹲在旁边的腾格斯兴奋地跳起来,暂时忘了罗刹女战士的麻烦事,也不管什么比赛不比赛,跑过来抱着建文给他松骨按摩。一双大手在建文肩膀上、身上没头没脑一通乱摁,嘴里还哼哼唧唧不知道念什么,差点把建文的骨头按散了。建文疼得“哎呀哎呀”直叫,气得问腾格斯究竟会不会按摩,腾格斯挠挠头说:“俺们科尔沁那达慕大会上,跤手上场前都要请萨满按摩,萨满一边按一边嘴里还要念咒语,被按完的跤手都说好嘞……”   建文问:“那你会按摩吗?”   腾格斯说:“没吃过骆驼肉还没见过骆驼跑?”   “那你知道萨满念得咒语是什么?”   “没吃过骆驼肉还没见过骆驼跑?”   建文知道腾格斯是一片热心不好骂他,叹口气说:“下次你再给我按摩,就不让你上青龙船了。”   青龙船是腾格斯唯一坐了不会晕的船,听说要不让他上船,腾格斯赶紧停手。   正说着,第三局比赛要开始了。只见几个女水手用两根木梁钉成个十字架,在船头上立起来。建文正奇怪她们在做什么,又见人群分开,出来十几个七杀的亲兵压着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建文大惊,头一个不是铜雀是谁?后一个是个女人,建文仔细辨认终于发现,竟然是在山顶见过的琉球女人。   建文猛地回头去寻七里,只见七里早跑到人群前面,正瞪大一双眼也在惊愕地看。   “你在慌张吗?同伙被捉,感到慌张?感到不知所措?”建文心里疼了下,他多么不希望七里的背叛是真的,但现在看来,这都是真的,七里是奸细。   “第三场比赛,我会命人将这女人捆在十字架上,你我蒙住眼睛各射三发然后验尸,谁的子弹最致命,谁就赢。”七杀的口气风轻云淡,就好像谈论的不是杀人,而只是杀只鸡甚至杀只蚂蚁。   “你要我杀人?”建文倒吸口冷气,惊异于七杀的口气竟如此平淡。他本人从未亲手杀过人,也不想杀,郑提督除外。   “是啊,有什么问题?”七杀一脸鄙夷然的看着建文,好像后者在对什么常识问题提出疑问那般可笑。她将手里的金币扔到空中,不等落下迅速抓住,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女人半年前混到阿夏号,其实是日本幕府将军的细作。我的人昨天抓住了她,按照规矩要扔进大海里喂水母。让她做我们比赛的枪靶子,可比被水母毒死要痛快得多,算她占到便宜了。”   “但是……这是条人命啊!”建文指着一旁的七里说:“七里曾经也为日本幕府做过细作。你为什么可以不在意她?”   “那怎么一样?我恨的不是做细作的人,只是恨别人在我的船上做细作。再说了,七里说不定也是带着幕府将军的任务上了你的船,那你真的相信她会对你有所谓的忠诚?你真的可以驾驭她?”七杀声音不大,但每句话都刺进建文心里。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她还在愣愣地呆看。“也许这女人是她的族人?我杀了她,说不定她会心痛吧?”建文感到心中绞痛,他顺势将转轮火铳插回腰间说:“我不想杀人,何况还是杀女人。”   “那么你要自动认输啰?不敢开枪杀人,若是哪天七里遇到危险,你难道也不忍心杀死敌人?要是认输,七里我可收下啦。”七杀笑着说。   旁边腾格斯看不过,跳出来伸开五指正对着七杀,正气凛然地说:“你这女人心肠真比草原上的毒蝎子还要毒。俺们蒙古骑士也从不杀女人,当初成吉思汗西征攻城略地,杀人无数,唯独不杀女人……”   哈罗德在旁好死不死的追问了道:“不杀女人却是为何?”   “带回草原生娃啊!”腾格斯说得理所当然,现场众人顿时集体语塞,连七杀都说不出话来。   建文趁机跑到铜雀身边低声问:“你怎么被他们一起抓住了?”   铜雀满脸丧气,神情就像是被捉奸在床:“老夫昨晚一口气去了四家按摩店,为避免怀疑,不动声色的都做完全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到了第五家店,老夫一眼认出这按摩女就是白天在山顶见到的琉球女人。我故意点了她边按摩边套话,眼看套得差不多了,突然冲进来这帮女兵,将我和她都囫囵捆了羁押到早上,这不现在才放……”-   “怎么样?决定放弃没?”七杀在一旁问道。   建文伸开双手挡在七杀面前,坚定地说:“我不认输,但是也不会和你比杀人,请换个比赛方式。”   七杀看看这个比自己略矮的少年,看着他眉间拧成的川字,忽然冷笑一声:“呵呵,可以,那我们换个项目。”   建文的眉头舒展开,手也放下,才要说句感谢的话缓和下气氛,只听七杀又说:“连赌赛的价值都没有的话这女人留之何用。”说时迟那时快,七杀举起右手的剑铳,对着那琉球女人扣动扳机。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建文顾不得多想,在扳机扣响飞身扑向七杀,七杀没料到建文会扑过来,竟来不及躲闪。建文整张脸都埋进七杀柔软的胸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七杀的枪口被撞得略微朝上偏离,子弹打到琉球女人身后的桅杆上。   压在七杀身上的建文把脸拔出来,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只见七杀露出羞愧和恼怒的神情瞪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被建文埋胸撞倒,七杀感到莫大耻辱。建文正要道歉,七杀用力一把将他推开,左手的剑铳对准他的眉心:“我杀了你!”   七杀正要扳动扳机,只觉得背后金属风声,忙侧身闪开挥剑铳格挡,七里的忍者刀正砍在剑铳上。   “你……”七杀没想到七里会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自己,小鲛女和其他近卫女兵们都骚动起来,众人将腾格斯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抄起长枪要去刺腾格斯,罗刹女战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爆喝一声竟抓住枪杆生生撅断,女兵们见队长竟然站在敌人一边,都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又是一片惊呼,原来琉球女人见看押她的女兵大意,居然趁机打倒女兵抢了佩刀,将哈罗德卡着脖子劫为人质。   “这回该怎么收场才好?”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铜雀郁闷得摇摇头,从胯下捞起铜雀摩挲起来。 第三十一章 青龙出水   ?形势突变迅速,令在场的人们都猝不及防,琉球女人夹着哈罗德的脖子,用刀抵着他的后腰,一步步退向船舷。   “叫那边的小船划过来一条,船上只留一个橹手,其他人都给我下船!”   船城附近游弋好几条用橹推进的巡逻小船,船上有橹手和七杀的女兵,琉球女人意图要挟着哈罗德夺取其中一条逃离。   “你以为阿夏号会被人要挟吗?这个人质对我一文不值,现在放下武器还可让你死个痛快,稍有迟疑我会用水母毒麻痹你的神经,把你慢慢折磨死。”   坐在地上的七杀冷笑着打个响指,附近女兵们齐刷刷拉开火铳的击锤,枪口对准琉球女人和哈罗德,只要七杀一声令下,十几条火铳就能将两人都打成筛子。哈罗德吓得“哇哇”乱叫,琉球女人也慌了神。她挟持人质的船只距离岸边不近,想跳到岸上是可不能,海中此时早升起百来只圆桌大的毒水母,摆动触手虎视眈眈等着她跳下去,看来七杀是不打算留活口。   “啪——”   琉球女人头上戴着的红色珊瑚球木簪被齐齐连根打折,红色珊瑚球被铅弹巨大的冲击力打得滴溜溜飞向空中,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女人的发髻随之散乱,乱蓬蓬披到肩上。七杀猛然回首,只见建文单手持铳对着琉球女人,铳口正冒着白色烟雾,方才那一发正是他射出的。   “我还有两颗弹丸,”建文的语气异常威严,双目死死盯着惊愕的琉球女人:“第二铳打你的眉心,不需要第三发。想杀我的朋友可以试试,看是我的铳快还是你的刀快。”   琉球女人被建文震慑住,她知道建文完全可以第一发就直击中她的眉心,对方之所以只打断簪子是手下留情。   见建文完全能控制住局面,七杀饶有兴趣地让手下们都把枪放下,反正被胁迫的是建文的人,死活确实和她没关系。“可惜了那些图纸,应该让他给我造出几把新式火铳的样品。”只有想到这里,七杀才略微感到哈罗德或者似乎还有点用处。   知道手里的人质已失去作用,琉球女人索性放开哈罗德,哈罗德正被卡脖子卡得翻白眼,被突然放开,脚底踉跄摔在甲板上,赶紧手脚并用爬着离开危险区域。   失去人质的琉球女人并无惧色,嘴忽然大大裂开,两边嘴角竟快到耳根,吐出的紫色舌头足有半尺长,舌尖上隆起个小指尖大的鼓包,看着叫人毛骨悚然。   “在下早已通过金毗罗珠把尔等行踪汇报给将军大人,火山丸须臾将至,尔等唯有一死。”琉球女人扯住身上所穿五彩斑斓的琉球风外袍用力拽去,没等飘在空中的外袍瘫落到地,女人早已跳到空中,原来宽大外袍下穿着的竟是件紧身紫色忍者服,她的身体竟也停在空中。“在下乃是羯魔众的伐折罗。”   幕府将军有两支精英军团,一个是由再生剑圣组成的天狗众,一个是由特选忍者组成的羯魔众。所谓羯魔的名字取自药师如来十二羯魔神将,每个羯魔神将都是药师如来分身,此名暗示这些忍者都是幕府将军形影不离的贴身之人。羯魔众忍者也有十二人,按照十二神将取名,伐折罗是其中之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伐折罗在空中手结法印念动九字真言,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四颗珠状弹丸朝着地面一丢,随着“轰轰轰轰”四声裂帛般的爆裂声,烟雾四下腾起人影难见,建文感到鼻子和喉咙刺痒,眼睛流泪不止,赶紧捂住口鼻。周围也传来一片咳嗽声,女兵们朝着天上胡乱开枪,子弹“噼噼啪啪”打在桅杆和船舱顶盖上。   七杀在弹丸落地爆炸的瞬间迅速跳到爆炸范围之外,虽说她并不惧怕什么幕府将军,但伐折罗的大胆放肆令她光火。烟雾中一个人形黑影正在空中两条船的桅杆间奔跑,她可以断定这是伐折罗,于是嘴里轻声骂了句什么,举起剑铳就要开火。   “让我来解决!”   耳边飘过的是七里的声音,没等声音散尽,七里的身影早带着劲风从身边冲过,朝着空中伐折罗的身影飞去。两个黑影在空中交错发出“嚓嚓”几声,七里和伐折罗同时掉落,一段透明丝线从空中飘落,正搭在七杀的剑铳上。七杀这才明白,伐折罗停在空中原来是靠着拴在两个桅杆之间的透明丝线:“雕虫小技,这个猎物让给七里好了。”七杀轻蔑地笑出声来。   等烟雾散尽,众人看到七里和伐折罗分别站在两根横桅杆上相对而立。   建文举起火铳刚要射击,被七杀伸手按住火门:“让七里自己来,她的恩怨必须自己了结。”   “唉?你知道七里和这女人认识?”建文见七杀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觉得很是惊异。   “傻小子,”七杀用余光傲慢地扫了下建文说道:“你对七里一点不了解,白白浪费那样好的姑娘。不过说起来,你这回倒是敢开火杀人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总不能看着我家七里受伤吧。”建文针锋相对,特地强调了“我家”这两个字。   此时,甲板上众人都停止了争斗,注意力都集中在横桅杆上的两个女忍者身上。   “百地玉太夫,加入羯魔众值得你出卖百地之里,让所有人都失去生命吗?”七里手里倒提着忍者刀,脚下的珊瑚将她牢牢钉在横桅杆上。   伐折罗用手指撑着太阳穴,侧着头仿佛认真回忆了些什么,然后轻轻用手背一撩肩上的头发说道:“差点忘了,在下还有过那么土气的名字。在下现在可是将军大人直属的伐折罗哦~忍者生来都是要为雇主去死的,百地之里的人们反正也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能把性命借在下一用?”   复杂的情感在七里黑色的瞳仁里一闪而过,她的声音有点发颤:“百地的族人……只剩我们两个,你可知道我在阿夏号上看到你时是多么激动?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是逃出来的,谁知你竟然投靠了百地的仇敌……只是为了换得伐折罗的名字,百地一族上百条性命,竟然只是你垫脚……”   “七里,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去见将军大人吗?如果把海沉木献给将军,不但可保住性命,甚至还能像在下一样成为羯魔众的一员。现在波夷罗和莫虎罗的名号尚且虚位待贤,我们两个百地人在一起不好吗?”   “海沉木?”观战的七杀轻轻念了句,建文心里暗自担心,这伐折罗说破我们有海沉木的事,只怕七杀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她来抢夺该如何是好?   “认贼作父之徒,这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你,要用你的性命血祭百地一族的亡灵。”   七里说罢,弓身做出要进攻的姿态,伐折罗见七里要和自己拼命,倒也不慌不忙,她满不在乎地说道:“七里,你忘记你的忍术都是在下教的吗?”说罢,她看了眼手里那把夺来的佩刀,顺手从桅杆上扔下去,双手在背后一抽,拔出来两把忍者叉。   两人所在的船是条西洋式的三桅船,她们站着的桅杆一在船头,一在船尾,中间还隔着根主桅,相距数十尺之遥远,下面仰着头观看的也有超过百人。伐折罗发出一声疑如鬼怪的长啸,电光火石般朝着七里跳过来,七里稍一迟疑也相对飞过去。她们同时落在主桅的横桅杆上,隔着展开的船帆跳跃着“叮叮当当”连过十几招,厚重的帆布被利刃划出无数道横七竖八的口子。   七里看似露出个空门,伐折罗的一对叉趁势而入,隔着船帆正戳在七里的双肩上。七里身体一颤,然后毫不犹豫的双手持刀朝着船帆用力捅去,忍者刀从伐折罗的腹部穿过,带着血的半截刀头从背后戳了出来。   伐折罗闷哼一声松开武器,七里用刀顶着伐折罗猛冲,两人被巨大船帆裹着一进一退直到横桅杆尾端,米色的船帆被两人的血完全染成红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扭在一起从高空摔向海面,在海面溅起朵巨大的白色水花。   建文见状将手里的转轮火铳朝腾格斯扔去,迈开腿跑向七里和伐折罗掉落的方向,腾格斯刚刚伸手接到火铳,建文深吸一口气闭眼从船舷跃了下去。   跳向海中的建文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怎么动起来的,然后又是如何跳进海里。“咚”的一声后,他的身体感受到海水的浮力,耳膜充斥着水流的声响,他睁开眼,透过浑浊的海水寻找七里。水母在他身边游动,他的视线渐渐适应了水下,看到被船帆裹在一起的两人,血水还在不停渗透,留下雾气般的痕迹。   建文奋力游过去,用力撕扯船帆,总算扯开个口子,里面露出七里苍白的面庞。他抓住她的头部,手脚并用用力向外拉,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七里拖出来。船帆裹着伐折罗的尸体沉向蓝绿色的深海。   建文揽住七里的脖子,朝着海面游去。游了没几下,他感到双肩刺痛不止,力量源源不断在流失。“糟了!我忘记七里有伤。”建文想起,七里的肩膀被伐折罗刺伤了,他揽住七里的脖子,对方的伤正转移到他的身上。   受伤的双臂几乎要抓不住七里,建文索性双手将还在昏迷的七里抱住,但这样连他也没力气再游了,两个人一起朝着海底沉下去。建文闭上双眼,他感到窒息,七里的身体和他紧贴在一起,“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他感到对方的生命在自己臂弯里。   “最多一起死掉。”   建文闭上眼,肩膀更疼了,但他的心反而变得平静。忽然,他觉得身体被什么托住,像是张柔软的大床,渐渐上浮。他们被这力量托着浮出水面,建文听到船舷上人们的欢呼声,他睁开眼,七里还被自己紧紧抱着,身下托住两个人的是成群的大水母,腾格斯正急切地扇动翅膀朝自己飞来。   七里醒来是在湿淋淋的甲板上,七杀、铜雀、腾格斯等人都围在外面,建文蹲在身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的肩膀两边各有一个伤口。   “笨蛋,明知道伤口会转移,为什么要救我。”七里醒来的第一句话,语气像海水般冰冷。   “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   “笨蛋,笨蛋!”七里挣扎着起来,跪坐在建文对面:“我亲手杀掉了最后一个百地族人,在这世界上我是多余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我是你的主人,那我命令你不许死!”建文抓住七里的肩膀,轻轻晃动。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偏不听你的!”   七里从腰间拔出短刀,反手朝着喉咙扎去,建文急忙抓住她拿刀的手,刀尖扎进她的脖子,血迹顺着脖子刚刚流到锁骨便消失了,建文的脖子上平白出现一个伤口。   “你!”七里见伤口再次转移到建文身上,气得说不出话。   “你死一百次,我救你一百次;你死一千次,我救你一千次。直到我的血流尽,那时随便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反正我陪着你。”建文口吻淡定,好像流血的并非他的身体。   “大笨蛋!”七里哽咽着将短刀扔去一边。   建文感到脖子和肩膀都疼得脱力了,身体一松劲,双手撑着瘫坐在地。腾格斯连忙管哈罗德要止血的药草,哈罗德摸遍全身上下的兜总算找到,刚想夸夸其谈地介绍这药草来历,被腾格斯劈手夺下,拿去给建文敷上。   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海风吹得人透骨冷。   七杀皱着眉摇头,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转过身要走开,铜雀赶紧跟上,问:“还比不比了?”   “不比了,算你们赢。我最讨厌看这种小儿女哭哭啼啼的场面。”七杀挽下鬓角的乱发,从小鲛女手中接过外衣披在身上。   “那我们可以走了?”铜雀从后面追上问。   “随时。”七杀说道:“这样的七里不好玩,还给你们……对了,说好了人带走,你的债还是要还的。”   铜雀感到身体像是被刀狠狠剜去块肉般疼,差点摔倒在地。他强忍着痛,又在七杀背后试探着低声了句:“那伐折罗刚刚说的那东西,你不会也相信是在我们身上吧……”   “什么东西?她站那么高,风又大,我怎么能听清。”七杀挥手,让甲板上的人们给她让出条路来,小鲛女和亲卫女兵赶紧跟上。   铜雀松了口气,伐折罗当时说话声音很大,七杀除非耳朵聋了,否则不可能听不到。不过,她既然说没听到,那就一起装糊涂好了。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七杀,顺手抓起胯下的铜雀又开始在手里盘。   “都是笨蛋。”小鲛女听到七杀的自言自语,似乎还轻轻抽了下鼻子。   白色的信鸽在蓝天映衬下格外显眼,它飞过万里波涛,终于来到目的地。它见从大船顶舱的窗口里伸出了熟悉的修长纤细的玉手,就“噗噜噜”地下降、停在手背上。   七杀依靠在窗台边,从信鸽腿上的小竹管里取出密信,展开随便看了几眼。   小鲛女在一旁略带紧张地问:“王参将信上说了什么?”   “没什么,”七杀将信件撕碎,从窗口扔出去,碎纸屑被风吹散飞向远处的海里:“说是郑提督的主力船队和日本幕府的火山丸都在南洋一带寻找建文这孩子的踪迹,而且都在朝着这边过来,要我们快送几个瘟神走。”   “亏了有王参将传信,若是在此多耽搁几日,只怕麻烦会不小。”听说明军和日军都寻踪而来,小鲛女感到有些后怕,被日本幕府缠上固然麻烦,要是被明朝水师盯上,只怕就不是麻烦那么简单了。   七杀垂眼望着窗外,干船坞内的青龙船正被许多强壮女水手拉着下水,一起用力喊号子的声音直传到这阿夏号主船的顶舱内。从如此高的位置看下去,青龙船小得像条小青蛇,正在蜿蜒着滑向水中。   青龙船两边各拉出一根由许多股缆绳盘成的极粗缆绳,两根粗绳在末端散射状分成各一百股细绳被两百名水手纤引,左边领头的是腾格斯,右边领头的是罗刹女战士。巨大船体在人们牵引下渐渐靠近海面,腾格斯大吼一声猛力拉拽,水手们也一起爆发力量,青龙船“咚”地落入水中左右摇晃,溅起的巨大水花将两边的水手都浇透了。腾格斯抹去脸上的海水,只见对面的罗刹女战士也是从头湿到脚,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两边的水手们也都跟着大笑。   好几天憋屈地窝在干船坞里,接触到海水的青龙船似乎也兴奋了,发出龙吼般尖锐的长啸声,引得正在为起航各处忙碌拆卸的女水手们,都朝这边看过来。   “笃笃笃”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七杀说了声“请进”,原来是建文来辞行,身后还怯生生地跟着七里,她在众目睽睽下差点哭出来,现在见到人都低着头。建文和七杀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七杀也随意客套了两句,然后对小鲛女说:“带太子爷出去下,我和七里还有句话说。”   建文还想跟着听两句,小鲛女走过来粗鲁地抬手把他推到了走廊,顺手还带上门,在门关上的瞬间建文似乎从门缝里看到七杀拉住七里的双手。   小鲛女背靠着门,建文想贴到门上偷听也没机会,两个人从来又没话说,他只好迈着四方步在走廊来回溜达。尴尬的气氛持续好久,沉寂首先被小鲛女打破,她突然问建文:“你说,你们大明最坏的人就是郑提督对吗?”   “当然了,那家伙最坏了。”建文忿忿地说:“表面上是个笑面虎,嘴里都抹着蜜糖,肚肠都是黑的。我父皇何等英明,在国内何等受万民敬仰,这厮表面忠诚,一意逢迎,在海外搜刮奇珍异宝迷惑父皇获得赏识,然后……现在看来,他必定早就是燕逆党羽,燕逆觊觎皇位已久,可怜我父皇致死都还信任这两个小人。”   说到动情处,建文感到眼角有点湿,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一丘之貉,”在小鲛女这样出身南洋岛民的人看来,大明皇帝和郑提督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管大明皇帝还是郑提督,对我们南洋都是贪婪、虚伪、残暴的家伙,越是你们的所谓开疆拓土的明君,对我们来说越是恶魔。”   “一派胡言!我父皇是好人,他批阅奏章时看到有百姓受苦都会流泪的,他不是郑提督那样的人!”建文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别人侮辱他死去的父亲,郑提督做下的恶行如何可以让可怜的父亲来背黑锅?   “哼,”小鲛女根本不想看建文愤怒的表情,她从鼻子里发出讪笑声,讽刺道:“那好啊,你父皇的仇,我族人的仇,都拜托太子爷一并向郑提督讨回了。”   “你等着!我早晚会杀了郑提督那狗贼,到时我要你跪着向我道歉!”   建文气得指着小鲛女大叫,小鲛女只是爱答不理的讪笑,根本不理会他耍猴似得暴跳如雷。   船舱的门开了,七里满面绯红的走出来,嘴角还挂着笑意。建文问她,她也不肯说,甩下建文就走。   “喂,给我倒杯酒。”   听到七杀的声音,小鲛女答应一声,朝着建文做个鬼脸进屋去了。建文也朝着关上的门做了个鬼脸,这才去追七里。   海上艳阳高照,碧波万顷,又是个适合航行的好日子。铜雀用手指蘸着口水,在风里感受了下风向,腾格斯、罗刹女战士和七里正在甲板上搬食物和淡水的大木桶。腾格斯和罗刹女战士一口气能搬起四只木桶,七里也不示弱,三只木桶摞起来比她还要高出许多,照样面不改色,来帮忙的女水手们看得目瞪口呆。   “人手不够啊,哈罗德那小子要是在,起码能搭把手。”铜雀想起昨晚哈罗德挺着胸脯对他说自己要留在阿夏号,跟在女王陛下身边,再也不回青龙船了。“这小子见色心动,不要他也罢。”   铜雀想到这里摇摇头,忽然看到建文履着跳板正走上船来。   “航行方向都定好了?”建文问铜雀。   “正是,我们和阿夏号反向而行,这样也好迷惑明军和日本人,阿夏号目标大,也正好帮我们吸引敌人注意。”看看正在岸上和村长交谈的小鲛女,铜雀又说:“七杀大人给了村长一些财物封口,再有人来岛上打听我们的行迹,他们自然会随便指个方向给他们。”   “很好。”建文从怀里掏出玉玺,晶莹洁白的金镶角和氏璧在阳光下光泽异常温润。他看看腾格斯和七里,他们俩伸出大拇指表示一切状况良好,罗刹女战士又拉住腾格斯说了几句,从腰间抽出把镶嵌红绿宝石的金把匕首交给他,这才带着女水手们下船。   “久违了,青龙船,我们要出海了。”待阿夏号的人都离开,建文来到船艏,对着高高耸立、威武异常的青龙头雕,高举玉玺大声喊叫。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发出面绵长高亢的长啸做了回应。   “开动吧,青龙船!”   玉玺发出五色豪光,豪光映射到天上,青龙船上空竟出现了一道七色彩虹,引得码头上的女人们都惊叹得直鼓掌。青龙船的三十二只盘龙轮全都发动,水花被桨片朝后推去。青龙船修长的身体逐渐加速,最后像离弦的青色长箭一般驶出阿夏号的港口。   “你老婆给你匕首是什么意思?”七里看着还在码头大喊大叫的罗刹女战士问腾格斯。   “要我记住她的名字,下次见面要是敢叫不出,就杀了我。”腾格斯还在把玩着那把小匕首,语气里都是生无可恋的感觉:“可她名字那么长,我是一个字也没记住啊!”腾格斯想到那天晚上,罗刹女战士骑在自己身上用这把匕首轻而易举割掉自己辫子,全身恶寒,匕首竟“当啷”一声掉到地上。   铜雀忽然看到阿夏号主船顶舱的窗口,七杀想必正在里面悠闲地看着青龙船离开。他双手在嘴上比成喇叭的样子,故意大声叫道:“尊主大人!祝你和贪狼百年好合!”   话音未落,只见从那窗子里飞出只高脚玻璃杯,淋出的葡萄酒在空中划出条漂亮的红色尾迹。   “唉?原来七杀那么不喜欢贪狼?”七里忍不住好奇地问铜雀。   “当然不喜欢,哪个女人喜欢死缠烂打的男人?”铜雀对着七里挤挤眼,让她看建文。只见建文还稳稳站在船头高举着玉玺催动青龙船:“七杀喜欢的其实是这个类型的家伙。”   “唉?喜欢这种家伙吗?”七里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建文哪里有帅气的感觉。   “不不,当然不完全是,只是七杀喜欢的人,和这家伙其实有些相似罢了。”   铜雀笑着将帽檐拉低,任凭七里怎么,他也不肯再说了。   青龙船阴暗的船底仓,装着食物和淡水作为压舱的木桶中,有一个忽然晃动起来。这木桶用力晃动几下,终于倒在地上,桶盖也“扑棱棱”地滚开,被捆成一团塞在里面的哈罗德嘴里塞着抹布,他“呜呜”叫着想引起别人注意,可谁也听不到。 第三十二章 珍馐   ?火山岛渔村处于偏僻的南洋,距离所有国家都很遥远,平日这岛上来得最多的是采购硫磺的商船,最近这里不知中了什么邪,这些日子每天来的人比以前一年还多。   昨天离开的阿夏号水手已经比全村加起来还多,今天上午来的倭国船上的人凶神恶煞般打砸抢一番才离开,现在来的这大明船队人更是多到叹为观止。村长甚至有些期待,明天还会有什么怪人来不?   大明的军人还算比较和气,整整一个下午只烧了两幢草房,砸了十几只陶罐子,挨了嘴巴的村里人也只有五个。“真不愧是天朝王者之师,和野蛮的倭国武士就是不一样。”村里人揉着被打肿的脸说道。   来和村长接洽的是位看起来胖墩墩、笑眯眯的将军,手上没事还总盘着鹌鹑蛋大小的黄色蜜蜡串。他非常礼貌地向村长问了好,然后命令手下用铁链子锁住村长就走,一直把他拉到海边。   全村村民早被明军集中到了海边问话,所有人都盘腿坐在沙滩上,手拿刀枪的明军把他们围得死死的,谁也不许任意走动。   胖将军带着被铁链套着的村长来到海边,跳上艘小舢板,命令橹手朝着停泊在远处的大明水师船队划去。大明水师船只体量庞大,吃水又深,小渔村的简陋海港完全无法停靠,因此只好停泊在深水区。村长从未见过这般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布满湛蓝的海面,一眼望不到头。虽说他年轻时也曾去过林邑国,可即使林邑王都也没这大明水师来得壮观。   大明水师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远东第一劲旅,即使是暂时驻扎,也丝毫不敢松懈,大大小小数百船只按照功能和所属部队布下玄武之阵,各色旌旗迎风飘扬,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船上金鼓齐鸣,蔚为壮观。   小船前行到船阵旗门处,一艘鹰船疾驰而出,船头站着位怀捧令旗、衣甲鲜明的旗牌官,手执令旗喝道:“何人靠近我水师大寨,速速报上名来!   胖将军赶紧朝着对方抱拳行礼:“尊驾,兄弟王参将,奉郑提督钧旨,提调本地土人村长来问话。”   见原来是王参将,旗牌官也赶紧回礼:“原来是王参将,虽说该放你进去,只是郑提督军法森严,没有令箭小人纵有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   “怎敢为难尊驾,既是公干,自然有令箭。”说罢王参将双手递上令箭,旗牌官验证令箭真实无误,这才朝着旗门挥舞令旗。只见两艘插着方位旗担当辕的大福船真如大门般朝着两侧退开,让出条宽阔的水道。鹰船带着小船进入水道,只见水道两旁都是三五成群分列成阵的各色战船,水道尽头是一艘大到如同小山的巨舰,船主桅杆悬挂着驺虞旗和九盏青色犀角灯,正中的红色大纛上分明写着个“郑”字。   和大船相比,村长所坐的小船好似蚂蚁一样渺小,他正琢磨船上人要如何才能把他弄到甲板上,只见小山般高大的船上竟伸出来个带滑轮的长杆子,上面“吱吱呀呀”降下来个大筐。那筐实在大得离谱,胖胖的王参将叫人先把村长轰进筐里,又招呼同行的亲兵扶着自己迈步进了筐,这大筐装了四个人竟丝毫不显拥挤。王参将拽拽绳子,上面人一起用力,大筐颤颤巍巍地就升了上去。   这大明水师郑提督的主船除了大还是大,而且是什么都大,只有站在甲板上才知道这船究竟有多大。不要说甲板两边望不到头,就是从左舷跑到右舷也能把人累死。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不但有大批穿铠甲的明军士兵,更令村长惊愕的是,居然还有骑兵在甲板上遛马   村长被王参将牵着来到一间装饰如王宫般豪华的大房间,被中军官挡在门外。只见厅中央站着许多头顶乌纱曲脚帽、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簇拥着一名容姿魁梧、身穿蟒袍的中年高官正看海图。那高官一面听着锦衣卫解说,一面用毛笔蘸着红色朱砂正在图上画线。   “根据情报,今日海上将有大风暴,我军连日来千里奔走,士兵舟师劳顿,给养也消耗殆尽,最好至附近港口优先进行补给。”   听着介绍,高官面色深沉,对众锦衣卫说道:“此钦犯干系重大,皇上听说仍未捕到甚为忧虑,夜夜寝食不安。诸位指挥使既被调派来本提督麾下,查访搜拿之事唯有暂且请众位劳心,我军补给完成自当尽快追上。”   众将官连连称是,高官抬头看到门口候命的王参将,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叫他们上前来,中军官这才敢放行。   王参将进了厅里,拉着村长口喊“参见郑提督”纳头便拜。郑提督在上面看到铁链子拴着个懵懵懂懂的老头,情知王参将动了粗,深感不悦,口中“啧”了声问道:“王参将,本官叫你好生请村长来问话,你如何用铁链子锁了人家来?还不快把铁链子解了?”   原来驻扎南洋本地的明军极是骄横跋扈,军纪也甚散漫,平日里偷摸砸抢原是常事,今日奉命找村长来问话,王参将习惯性地用锁拿了人来。   知道手下就只是这般人品,郑提督也很无奈,只好摆摆手说:“下不为例,且先问话,事后赏这位老者二十两银子压压惊。”   王参将给村长解去铁链,又搬来个板凳让他坐了。   郑提督问:“老者,前日可有一支船队在你村外停泊?船队里可有艘青龙外形的大船?”   村长张着嘴,还是痴痴呆呆模样,点了点头。   见村长点头,郑提督又问:“那青龙外形的大船后来是跟着船队,还是自行离开的?”   村长还是张着嘴,痴痴呆呆地点点头。   郑提督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村长都是那副茫然无知的面孔,也不说话,只知道点头。郑提督有些气恼,问王参将这村长是不是哑巴,王参将到村长家一副锁链把人带来,还真没和他说过话,如今也不知村长是何状况。   “算了算了,”郑提督摇摇头:“带他下去领赏银吧。”   “谢大人赏。”村长听说放他走,还有银子拿,欢喜地扑倒磕头。他磕完头才想起应该继续装傻,抬头偷眼观看,只见郑提督面色如常正低垂眼睑侧目看着自己,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们也在瞅着自己,气氛甚是尴尬。   “提督大人,依下官看这老头忒奸滑刁钻,不如交给下官来问。我们锦衣卫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实话,保叫顽石也点头。”一名锦衣卫指挥使讨好的说道,其他锦衣卫官员也都点头称是。   郑提督没有搭理他们,端端正正在中间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抵住鼻子,一对眼睛鹰隼般盯住村长。村长跪在地上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吓得不敢抬头。   “本官前面所问的问题,逐一回我。”   村长知道这回糊弄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将阿夏号在本村驻扎、建文与七杀赌铳、七里与伐折罗决斗的事都讲了一遍。讲到青龙船和阿夏号分离航行时,王参将在他面前放了张很大的南洋海图让他指点。   村长瘪着嘴在图上看了会,非常肯定地用手掌朝着东边用力拍了几下:“是这边,那少年说了要去这边的几个岛屿。”   在村长回禀的过程中,郑提督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感到自己像是被猛兽盯着的兔子,心里无比后怕:“这提督像是能看穿人心肠,幸好那小子提前嘱咐过,要不一开始就露馅了。”   原来,建文事先提点了村长,如果郑提督亲自讯问,开始切不可说谎,否则必会被看出,只有待他放松警惕才可将关于青龙船出航的错误信息指给他看。多亏有建文提点,郑提督眼见是信了村长的话,在几名锦衣卫指挥使的指点下开始研究起海图,判断建文目的地在何处。   郑提督听了会儿锦衣卫指挥使们的汇报,又睥睨地斜了眼村长,问道:“你说倭人潜伏在阿夏号上,也在追踪青龙船?你可知道他们意图为何?”   “那谁知道?今日上午还有艘倭人的大船来过岛上,闹得鸡飞狗跳才走,也是来问青龙船的事。”村长想起上午那班倭国武士的穷凶极恶顿时感到连脚踝都变得冰冷:“倭船是一艘通体黑色的铁甲大船,船上有很高的建筑物……船上下来许多戴着长鼻子面具的武士,不但烧房子还随意殴打村民,村里过冬的粮食也被抢光了。对了,带头的是个面色清白、穿着长袍的男人,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   “船只可是这副模样?还有,审问村民的男子以及倭人武士长相可是如此?”一名锦衣卫指挥抖出几张图放在村长面前,上面画着火山丸、芦屋舌夫和天狗众武士的画像。   村长一打眼便忙不迭地说:“对对,就是他们。那戴高帽子的男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被抓的村民都变得呆头呆脑的,问什么都会回答。”   众锦衣卫指挥使相互传递眼神,情报完全对上了,他们都是职业情报人员,终于可以确定幕府将军的目标和他们完全相同。   “这些鼠辈。”郑提督得到了他需要的情报,口气也变得缓和了。“老者辛苦了,我天朝上国物华天宝、应有尽有,并不觊觎他邦领土宝货。我等来此,正是为了驱逐为害尔等的倭国人,不会骚扰乡里,老者尽可放心。”   村长见郑提督口风软了,眼珠一转贪心大起,又苦起脸来添油加醋诉说王参将和手下们到村里如何砸毁财物、烧毁草房、打伤村民损失惨重云云。   “两间大瓦房就那么被烧了。当初盖的时候,一间起码花了五十两银子。”村长说起谎来毫不脸红,郑提督朝窗外看,果然看到两条黑色烟柱。王参将明知只烧了两间草房,却只好打掉牙和血吞,一个劲向郑提督告饶。   “都按老者所言,翻倍赔偿好了。”郑提督瞪了王参将两眼。他怕村长再出去乱说败坏大明声望,明知对方是在狮子大开口,也只好多掏银子了事,并从不多的粮食里分出许多留给村里过冬。参与烧房子打砸的官兵都挨了军棍,又让王参将带着给村民挨户扫地打水、上山砍柴。   这火山岛渔村本无什么值钱东西,王参将烧毁的草房也不值几两银子,一来二去村民都小发了笔横财,望着离开小岛前往补给港的大明水师,个个眉开眼笑,盼着天朝明年再来。   郑提督不知道,离开火山岛的青龙船此时正陷入无可名状的大危机。   “这哪里是人类吃的食物!”建文眉头紧锁,从装粮食的木桶里捻着尾巴扥出一只盐腌蜥蜴干。他把蜥蜴干凑到鼻子前闻了下,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赶紧扔回了木桶里。   朝着预定方向高速行驶了几个时辰,估计已经把大明水师甩得很远,建文这才将速度放慢,让青龙船不至于超负荷运转。放松了,肚子就会饿起来,他们跑到船底货舱打开七杀赠送的粮食木桶,结果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盐渍蜥蜴干。腾格斯一口气将十只装粮食的木桶都打开,每只木桶里满满装的都是盐渍蜥蜴干,足够他们吃几十天。   “真是头心如蛇蝎的母狐狸!”铜雀恨恨地骂道,连他也没料到七杀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报复。   原来,在阿夏号呆了那么多天,青龙船里原来剩下的食物早已过期清空,补给食物和淡水都是在火山岛。七杀对建文等人恨意未消,她故意为他们采购了好几大桶盐腌蜥蜴干,这东西当地人甘之若饴,外来人光是看看已然作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铜雀无奈地看看建文,然后两个人一起想到了那句孔老夫子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青龙船并不需要人驾驶,所以刚刚所有人都跑到了货舱里翻找食物,连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干净,还从木桶里滚出一个呜呜乱叫的人,原来哈罗德说好要留在阿夏号上,哪想到七杀根本不想收留男人,被他纠缠烦了,叫人将他捆起来装进木桶,当补给品塞回青龙船上,一场美梦落了空。   这下大家终于确定,货舱里除了盐渍蜥蜴干并没有其他食物。   “难道真要吃这东西?”不争气的肚子又闹起来,建文只好闭着眼将手伸进桶里抓出只盐渍蜥蜴干,张大嘴咬了一口。蜥蜴的爪子在舌头上的触感和腥气令他难以忍受,建文试着咀嚼了几下,立即跑到墙角抱住木柱哇哇大吐起来。   等吐干净,建文又舀了半瓢淡水漱口,这才觉得口腔里舒服多了。   “这东西真不是人吃的。”   建文来回摸着胸口喘气。再看铜雀,只见他不知何时去了门边正对着墙壁在打坐,看来他彻底放弃了品尝如此可怕的珍馐,宁可在这几天里修行辟谷。   腾格斯把几个装盐渍蜥蜴干的木桶都倒过来掏干净底,妄想能找到漏网之鱼的其他食物,结果毫不意外地令他失望了。腾格斯十根手指都颤抖起来木桶“咣”的掉到地上滚出老远,看着被他鼓捣了一地的蜥蜴干,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般沿着大脸盘子“哗啦哗啦”流下来。   他嘴唇颤抖着自言自语着什么,突然发疯般推开货舱门跑出去。不久,船头传来腾格斯嚎啕的哭叫声:“俺……俺想家了,俺想吃烤羊腿啊……”   听到腾格斯的哭闹,建文感到肚子更饿了。   哈罗德倒是安之若素,正抱着一大捧盐渍蜥蜴干“嘎吱嘎吱”吃得起劲:“咱早年流落荒岛,蜘蛛、蛤蟆也未尝没吃过,相比之下比蜥蜴干已是无上美味。”   哈罗德大嚼着蜥蜴干,表情异常满足,嘴里还不肯闲着。建文看他吃就来气,真想将他塞回木桶滚上甲板,一脚踢到大海里去。忽然,他看到七里跪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什么正在小口小口优雅地吃。建文咽了口口水,凑过去问七里:“你……你在吃什么好吃的?”   七里警惕地扭过头,将手里的东西死死攥住抱在胸前:“这是我的,不会给你吃。”   “我就看看,不抢。”   见建文信誓旦旦说不会抢,七里这才松开手给建文看。原来她攥着的是颗枣子大小的兵粮丸。所谓兵粮丸是忍者特制的救急食物,用糯米、蜂蜜、胡萝卜、麦粉和酒蒸制而成,味道奇差,但是吃一颗可保证很长时间感觉不到饥饿。   “你继续吃吧。”建文讪讪地笑了下,感到非常失望。在他看来,兵粮丸与盐渍蜥蜴干根本没什么区别。七里怕他有诈来抢,还是警惕地看着他,直到建文真的拂袖而去,这才转身继续吃。   “有了有了有了!”   腾格斯满脸春风地跑进货舱,抱住铜雀的肩膀用力摇晃:“老头,你有什么抓鱼的好工具快交出来借俺用下!”   铜雀正在打坐入定,没有多想摸出根带鱼钩的鱼线:“这是用百年海蚕丝做的鱼线,北海千年寒铁打造的鱼钩,水火不侵、坚韧异常……哎哎!你别抢啊!”   腾格斯哪里肯听他讲完,劈手夺过鱼线,从地上捡起只蜥蜴干挂在鱼钩上,一阵风似的又跑掉了,临走还喊了声“长生天保佑!”铜雀睁开眼,哈罗德和七里也不再吃盐渍蜥蜴干和兵粮丸,四个人对视片刻瞬间都明白了腾格斯要干什么:“他要钓鱼!”   要是有鱼吃谁还吃什么蜥蜴干、兵粮丸?四个人争先恐后朝着甲板跑去,生怕腾格斯一个人钓上鱼来直接独吞了。   没等他们上到甲板,便听到腾格斯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乎是跳进了海里。   七里脚快第一个推开舱门,只见腾格斯的衣服散在地上,叫骂声是从船舷外传来的,而且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几个人赶紧跑到船舷朝外张望,只见腾格斯脱得赤条条骑在条大鱼身上,钵盂大的拳头一下一下在打,背上小翅膀玩命扇动,似乎是想要把胯下的大鱼拉上甲板。大鱼显然不肯就范,还在水里上下浮动,又绕着青龙船前后来回游动想把腾格斯甩掉。再仔细看去,只见大鱼和青龙船的龙头之间连着铜雀的海蚕丝钓鱼钩,看来腾格斯是将鱼线拴在船头钓鱼,大鱼咬了钩脱不开,只好在船前后乱游。   “好大一条鱼,平白吃了俺的蜥蜴干还想跑?好歹让你留条尾巴下来!”   腾格斯嘴里说着,一手牢牢抓紧大鱼背鳍,一手还在握成拳头朝它脑袋猛擂。建文和七里、哈罗德都很开心,忙去抓住鱼线,要帮腾格斯将大鱼拖上船。这大鱼游动极快,大半截身子又在海里,可看身形足有丈许长,若是真的钓上来,足够五个人吃上好几天。   铜雀眯着眼仔细观看,越看越不对,突然他瞪圆双目惊呼起来:“这不是大鱼,是虎鲸!”   话音未落,只见那大鱼带着腾格斯猛地跃出水面,蹿出几尺高,可不是条头带白斑的虎鲸?   “上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哈罗德也认出是虎鲸,他放开鱼线,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第三十三章 重围   ?“那不是鱼,快回船上来!”   发现腾格斯骑的不是大鱼,而是一条一丈多长的虎鲸,铜雀吓得大叫。他知道虎鲸这种动物喜爱群居,既然有一头出现,只怕大群同伴不久将至。   “你说什么?俺听不清楚,这大鱼实在可恶,我非打死它不可!”   腾格斯正骑得欢脱,加之海上声响极大,虎鲸又时不时跃身击浪制造出巨大响动,铜雀一人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腾格斯耳朵里。那边哈罗德在边上比划着解释,这才让还在卖力拉鱼线的建文和七里明白虎鲸有多危险。俩人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追着腾格斯喊叫挥手,要他快放弃虎鲸。   即使四个人一起喊也还是无济于事,腾格斯反而以为船上人在给他鼓劲,倒是更卖力对虎鲸的脑袋饱以老拳。虎鲸被打得龇牙咧嘴,露出满口白森森尖牙在海面上蹿下跳,朝着青龙船猛撞过来。   这条虎鲸虽说尚未完全成年,脑袋却不亚于花岗岩般坚硬,腾格斯的拳头如同铁锤打铁砧般“叮叮当当”乱打,竟将它打得疼痛难忍,一头朝着青龙船撞来。青龙船虽是灵船,毕竟只是木壳,被它猛撞几下,竟将左舷轮盘的一片桨叶给撞断了。   “哞——”   青龙船的龙头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痛苦悲鸣,船身被这巨物撞得左右乱晃,甲板上的人站立不稳,摔地东倒西歪。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建文心痛不已,可惜他的海藏珠能力只能为活物治伤,对船只损伤毫无办法,要不他真想为青龙船分担痛苦。   七里发动珊瑚之力让自己稳住身子,一步步踩着珊瑚走到船舷,冷漠地看着在水里和虎鲸正打成一团的腾格斯,从怀里掏出五支苦无。建文和哈罗德意识到七里要干什么,吓得同时飞扑过去,抓住她举着苦无正要丢出去的手。   “你要干什么!”建文大声问七里。   “既然它会召唤伙伴,那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趁它还没来得及召唤时,迅速杀鲸灭口。”七里在遇到事情时总是会用忍者的逻辑思考,对于忍者来讲,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问题消灭。   建文差点被七里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气乐了:“虎鲸那么大,你这几只小小的苦无顶什么事?再说要是投到腾格斯怎么办?”   “你放心,我这几支苦无上涂了蝮蛇毒,保证让它死得痛快。至于那蛮子,既然他惹了事就一起了结,我会很快的!”七里冷冷地说着,手上就要使劲将苦无扔出去,建文和铜雀赶紧又用力抓住。   “若真如此,大群的虎鲸必会追杀我等到天涯海角!”哈罗德将七里的手抓得牢牢地,生怕她真的扔出去铸成大错。   铜雀倒是不慌不忙,反倒有些自得之色,从胯下托起那只金灿灿的铜雀来:“杀了它们的同伴,可不是死一个腾格斯能解决的!好在这还只是条未成年的小虎鲸,老夫自有办法将它赶走。”   见铜雀说有办法,七里抓苦无的手这才松了,哈罗德赶紧将苦无抢过来,两个指头捻着扔得远远的。铜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此物能呼唤鲸鱼?只要我用力一吹,自然能召唤来骑鲸商团更大的鲸鱼解围,而且吹的时间越长,能召唤来的鲸鱼越大。想当年……”   “快吹!”三个听众急得一起大叫起来。   见建文等人都急了,老头子这才深吸口气,双手捧着铜雀,嘴含住铜雀尾巴。原来,这铜雀竟是空的,翘起的尾巴如哨嘴一般有个扁扁的洞,他仰头对着远方海平面鼓腮用力吹起来。   “嘟嘟嘟——”   小小铜雀嘴里发出的哨声异常尖锐,传出极远,回音在海上久久不能平息。   不多时哨声果然有了回应,远处蓝天碧海相接直线上出现十几道三角形背鳍拉出的白色水花,划着直线朝慢速行进的青龙船靠拢来。巨大鲸背不断如缕的接连露出海面,铜雀更是得意,自信满满得放下手里的东西靠着船帮回过身,对着三个人做出“怎么样?”的手势。   只见建文和哈罗德的面色反而变得更加凝重,铜雀正觉得古怪,腰带突然被七里猛地抓住,半个身子被轻松提起伸出船外。七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之情:“你自己好好看看招来的都是些什么。”   铜雀对着阳光眯着眼仔细看,顿时也大惊失色,原来朝着青龙船赶来的,竟然是十几头成年虎鲸。   “糟了,看来是小虎鲸的同伴离得太近,反而被铜雀的哨声召唤了来。”听了铜雀的解释,七里真想直接把他扔进海里喂虎鲸算了。   正骑虎鲸在海里上蹿下跳的腾格斯倒快活得大叫起来,科尔沁草原的男儿都是四岁骑马、七岁拉弓,在马背上颠簸的时间比双脚沾地的时间都多。被困在船上狭窄空间的日子过太久,他早就憋坏了,这回能骑上虎鲸在碧蓝如洗的海面上上下翻腾,一如骑马在草原奔驰,没多久便骑习惯了,全身说不出的快活。他见又有大群虎鲸靠过来不但不怕,反倒像是草原上的牧人见到大批的骏马,欢喜得用蒙古语唱起荒腔走板的长调来。   腾格斯骑这头小虎鲸的时候久了,既然没能制服虎鲸也没被甩下去,看它嘴上挂着鱼线痛苦挣扎倒生了相惜之意。他想起身上有罗刹女士送他的匕首,抽出一看,寒光闪闪,居然是把大马士革钢稀世宝刃,对着绷得紧紧的海蚕丝鱼线只轻轻一割,鱼线应声而断。   他又想起小虎鲸嘴里还有根鱼钩,伸手朝它嘴里去掏,小虎鲸见他伸手要摸自己嘴,张开满口大牙就要咬,腾格斯怒目暴睁,俯身大喝:“老实点!”   小虎鲸被他一吓,张开的嘴竟不敢闭上,腾格斯利落的将铁钩从它口腔摘下,随手扔进海里。小虎鲸嘴里没了铁钩子,觉得舒服许多,载着腾格斯欢快地朝着远离青龙船的方向高速游走。腾格斯像骑马似得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身体,单手抓住背鳍,腰杆挺得板直,朝青龙船上招手:“俺先去耍耍,很快回来。”   青龙船上的诸人看到眼前这一幕都傻了眼,腾格斯骑着小虎鲸很快无影无踪,那十几条成年虎鲸似乎并不想放过青龙船,紧随在船左右跟着上下跳跃,不比青龙船小多少的巨大身体一跃能跳过船艏的龙头。白色的腹部连绵不绝从建文等人头顶越过落到水中,不断溅起的水花如同下起一场场的大雨,将甲板弄得湿滑无比,船身也随着它们的跃起落下左右活动更加剧烈。   “自己惹下祸倒跑了,留下我们顶缸。”抓着铜雀的七里没了主意,她的毒苦无只有几支,想杀死十几只庞大的虎鲸简直是痴人说梦。   “嘟嘟嘟——”   这回铜雀也不和七里答话,拿起他的宝贝又鼓着腮帮子吹起来。   没多一会儿,海面上果然出现灰黑色背脊,背脊乘风破浪越靠越近,正是铜雀常乘坐的那头巨型须鲸。这头巨鲸比之两三头虎鲸加起来还要大,飘在水上像座小岛,气势果然将虎鲸们镇住。   见援兵来了,甲板上的众人都松口气,只盼巨鲸奋起发威,将众虎鲸赶走。   巨鲸从鼻孔喷射出小喷泉般的水柱,在侧面紧紧跟随着被虎鲸们包围着前进的青龙船,嘴里发出骇人的低鸣,恐吓虎鲸。   “蓝须弥跟随老夫多年,在还只有这支船桨那么长……”铜雀朝桅杆旁边指着一支小舢板用的船桨比了下:“对,就是那么大时便与老夫结识,乃是心意相通的伙伴。老夫有难,它就算肉身毁坏也必拼死相救。”   铜雀话音刚落,只见一头身体最大、似乎是头领的虎鲸浮窥片刻,忽然用尾鳍“啪啪”的拍动水面,喉咙里发出生锈的锯条锯铁管似得“嘎啦啦”噪音声。另外十几只虎鲸也跟着发出这种古怪声响,蓝须弥突然掉头朝着远处飞也似的游跑了。   “那些虎鲸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建文知道铜雀懂得鲸语。   “快滚。”铜雀表情很是沮丧,嘴上的胡子乱颤。   七里将铜雀从船帮上拉回来,她其实只想吓吓他,现在看他如此沮丧,忍不住嘲讽道:“你不是说你有难,蓝须弥就算肉身毁坏也必拼死相救?我看他怎么跑得比青龙船还快?”   “这世道人都靠不住,你们又怎么能苛求一头畜生坚守信义?”脸色煞白的铜雀将小小的铜雀用力摔在地上,这回他也没招了。   “虎鲸攻来也!攻来也!”   听到哈罗德的惊呼,大家才想起如今强敌环饲,还不是斗嘴的时候。此时,虎鲸们还在追逐着运行中的青龙船,在它们看来,这条通体湛青的大船是侵入它们海域欺负同伴的生物,虽说从来没见过,但必要置它于死地。   最大的那头虎鲸头领再次发出“嘎啦啦”的怪叫,接着张开大嘴,朝着青龙船的盘龙转轮就是一口。转轮上安插若干木质桨片,这一口的咬力着实惊人,三四片小窗子大小的桨片应声而断,青龙船瞬时朝着另一侧歪了歪。   青龙船受伤对建文来讲如是在他心口咬了一口,可没等他心疼完,其它虎鲸的攻击也都开始了,它们或者用牙朝着可以下嘴的舵轮啃咬,或者用头、用尾鳍去撞击船身。整个青龙船被撞得像是在巨浪上翻滚,船身四面八方都传来船壳被撞击的“咚咚”声。   青龙船在大明水师的四灵战舰里虽说速度最快,防御能力却是最差。如果当初建文开走的是玄武船,别说十几只虎鲸,就算上百头也不能伤它,是以明军水师中水手们俗称青龙船叫“长脚蛇”,管玄武船叫“没奈何”。   只可惜,建文开走的是这条既没武器又没装甲的青龙船。   不多时,青龙船盘龙舵轮被虎鲸们咬坏了好几只,船体多处被撞出裂缝,木料碎裂声不绝于耳。   船体的剧烈晃动令建文和铜雀都只有抱住船帮和桅杆才能站住,只有七里还能稳稳躬身站立,哈罗德干脆趴在地板上,免得被颠簸得站立不稳。哈罗德的耳朵比常人要大出一圈,听觉异常灵敏,只见他趴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甲板上动了动,突然脸色大变叫道:“船中有水声,莫不是漏水了?”   “这个倒不碍事!青龙船有许多水密舱,就算破了几个,也不至于马上沉船。”建文对青龙船非常了解,知道这样的撞击不至于即刻沉没。   “看来只能鱼死网破了。”七里捡起那几支被哈罗德扔到船角的毒苦无,另一只手抓住忍者刀的刀柄。   死死抱着船帮的铜雀急忙对着建文大叫:“拼死一搏唯有徒死而已,青龙船唯有你能开得动,现在也唯有你能想出办法来!”   这句话点醒了建文,他想起当初逃离大明水师,青龙船似乎曾被他激出光膜,将企图抓住他的水手弹开。虽说他并不确定那光膜是否真的存在,现在也只能试试。   他从舵盘上拆下玉玺,挂在腰间的锦囊里,目测下所在位置距离船艏有数十步距离,以现在船只的晃动程度,自己很难快速到达,于是对七里说:“帮我到龙头那边去!”   正要去和虎鲸拼命的七里略怔了下,立即明白建文必有主意。她一鼓劲,脚下生起几朵红色小小瑰丽珊瑚牢牢抓住她的鞋子,然后三两步奔到建文身边,单手如架起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夹住他的身子,弓身如箭头朝着船头疾走。   不过数息工夫,七里跑到船艏龙头位置,轻轻将建文放下,又抓过缆绳系住建文腰带,免得他被动荡最厉害的船艏给甩脱。   建文半跪在龙头旁边。从腰间解下玉玺双手捧定,口中默念:“青龙船啊青龙船,若是再不发威,只怕你我谁也跑不了。请你快快显灵,像当初一样再救我一次吧!”   说来也奇怪,他才说完,只见玉玺发出了淡淡的金色豪光,转瞬又变成青色,青龙船的船头龙头从喉咙部位发出如同人嗓子内侧锯痰似得怪响。   “青龙船,请你速速显现神力!”   建文捧着玉玺重重按到了甲板上。说来也怪,玉玺接触到甲板的瞬间,以接触点为中心,船体自行次第晃动起来。恍惚间,建文似乎看到青龙船船身上的龙鳞雕刻都立了起来,从逆鳞中散发出阵阵罡气。   这罡气扰动着空气,让近在咫尺的景物也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罡气朝着船外扩张,竟从无形变有形,形成一道淡金色光膜将整条青龙船都包裹起来,几条正飞扑向青龙船的虎鲸被光膜弹开。   青龙船趁这这个空档,仅存的完好轮盘急速旋转,转眼加速到最高速,龙头长啸不止,吃水线脱离水面,船身飞也似的脱离虎鲸群的围攻离去。虎鲸的游速极快,但青龙船开动起来的速度远非它们可以追上,这些家伙的庞大身影很快变成许多蓝绿色海涛中的黑点,然后彻底消失了。   脱离危险区域很久后,建文才靠着龙头瘫坐在地。但旋即他发现了有些不对头,青龙船的颠簸丝毫没有减轻,哈罗德双臂伸平试着站起来,尚未站稳就一个倒栽葱大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七里自告奋勇去船外看看情况,她踩着珊瑚在船外跑了一大圈,终于确定这意外的颠簸来自于两侧损坏轮盘的动力不均衡以及船外壳大大小小许多被虎鲸撞出来的坑洞和裂缝。   青龙船拥有灵性,即便损伤并不需要由专业木匠维修,只要给它喂食大木料。但在大海之上哪里有木料喂给它?更何况,青龙船似乎受到惊吓,一个劲只知道朝前狂奔,连建文手里的玉玺也无法让它平静,不知道它的目标是哪里。   “看来只好等青龙船自己慢下来。”建文向其他人表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自顾自地躺在船艏闭目休息了。至于腾格斯现在跑到了哪里,他实在管不了,自己这边麻烦还解决不了呢,何况看起来他和小虎鲸处得挺好。   建文想起泉州海淘斋旁边有两户皮匠和银匠住对门,两家的孩子经常一起玩,玩着玩着又时常会打起来。孩子打起来,两家大人就不干了,也都会跑出来帮着孩子吵架,吵着吵着有时甚至发展成斗殴。后来皮匠用錾鞋的锥子捅伤银匠,结果被官府拿获判了枷号三个月、罚银二十两。第二天,俩没心没肺的孩子又蹲街边玩了起来。   腾格斯和那小虎鲸看起来就跟皮匠和银匠的孩子一样,闹着闹着玩远了,害得两家大人大打出手。   建文逐渐习惯了船身的摇晃,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巨大的冲击将他差点从船艏扔出去,亏得七里用缆绳系住他腰带,这才幸免于难。   他睁开眼,只见铜雀和哈罗德也是一副狼狈相,被刚刚的冲击力整得不轻。   青龙船停在了一个陌生小岛浅滩处,看样子是没头没脑乱跑一阵后,冲到这里才搁浅在柔软的沙子里。建文左右瞭望,只见这是个同火山岛差不多大小的岛屿,只是没有山峰,岛上覆满绿色的椰子树和植被,远处还有鸟叫声。岛周边都是金黄色的沙子,青龙船在沙子里陷得很深,它残存的轮盘徒劳地空转很多圈,结果沙子被卷进桨叶和轴承里,导致轮盘被塞死,终于无法转动。青龙船发出声“哞——”的低沉悲鸣后,终于彻底不动了。   建文心呼不好,这次青龙彻底搁浅,再次开动时就又会被郑提督侦测到方位,但眼下也只能先修好船,再另做打算。他解开腰上的缆绳,小心地抱着龙头滑到船边上,看看高度差不多,“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海水很浅,只没到小腿,可见青龙船冲上小岛时的冲力有多强。他弯下身子检查青龙船的损害情况,这里的海水清澈透明的像蓝宝石,可以一眼看到吃水线以下的船体。只见青龙船通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一只小螃蟹慢悠悠地爬进条两指宽的裂缝。   在他看船的工夫,七里跳下船来,接着是哈罗德和铜雀。   “这里是何地方?”哈罗德插着腰看了半天后问铜雀,铜雀表示他也不知这是哪里,似乎是远离海上航运路线,并没有被标注出来荒岛。   俩人正说着,忽听“嗖”一声破空锐响,七里冲过来紧紧握住一只箭的箭杆,贝壳研磨的锋利箭头还在哈罗德鼻头前面半寸处“嗡嗡”晃动,吓得他一屁股坐到水里。   七里将箭扔到水里,拔出忍者刀挡在建文身前准备应敌,建文也抽出火铳防身。岛上的椰子树后不知何时转出几十名上身裸露、身穿草裙、手里拿着石矛弓箭的土人,他们皮肤比火山岛的居民更加黝黑,脸上还纹着古怪的旋涡形花纹。   “看来麻烦大了。”建文默默数了下对方大概有五六十人,自己仅有三颗子弹,七里只怕也难以同时对抗那么多人,看来麻烦不小。   “都不要打!都不要打!”眼看战斗一触即发,铜雀赶紧跳到双方中间。   “交给老夫,都交给老夫好吧?必定是误会。”铜雀先让建文和七里收起武器,然后掏出身边的小铜镜子、琉璃念珠、火石火镰之类,对两人又是一挤眼睛:“看老夫手段,如何消弭这场灾厄。”   说罢,老头子捧着这两样东西朝着土人中头顶插着许多鸟毛,看起来像是头人的人物走去。他将礼物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并无敌意,然后一口气换了好几种南洋土人的常用语言问好,其中一种问好方式对方终于有了反应,抬手示意手下人也都放下武器。   海上做生意的人经常要和各色人等交往,特别是一些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种族,礼物当先总是可以得到对方好感。   双方连说带比划半天,头人让从人收下礼物,原本气势汹汹的脸上露出笑意,伸出手和铜雀握手,似乎达成了共识。   “没事了没事了。”铜雀掏出手绢擦着汗走回来,对建文等人说:“这岛上土人相信虎鲸是他们祖先的灵魂化成的,对于伤害虎鲸或被虎鲸追杀者都充满敌意。过去颇有一些被虎鲸攻击的外来船只被冲上这岛,水手都被他们杀了。也就是老夫我见多识广,告诉那头人咱们的船是经历风暴才变成这般模样,和虎鲸并无关系,只要船一修好马上离开。现在头人答应给我们些食物,并允许我们任意砍伐岛上树木修船,我又许给了他几样礼物,算是没事了。”   建文和七里紧张地情绪被一扫而空,心里忍不住佩服铜雀的机变。   就在此时,突然土人们又骚动起来,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海面指指戳戳。建文等人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色晴好,镜面般的蓝色海面上,正有个黑点朝着岛这边游过来。虽然还看不清是什么,从声音可以判断,这人在用蒙古语唱歌。   “是腾格斯?”建文等人相互看了眼,惊愕地睁大眼仔细看。那可不正是腾格斯?只见他精神焕发地骑在小虎鲸上唱着蒙古小曲,左手握着条啃了一半的鱼,右手扳着小虎鲸的背鳍调整方向。在腾格斯身后,十几个半人高的三角形背鳍紧追不舍,估计就是之前追杀青龙船的那十几头虎鲸。   腾格斯驾驭虎鲸的技术看来已是炉火纯青,竟如骑马一般。小虎鲸在他的淫威下不敢稍有差池,只要方向稍有偏离,腾格斯朝着脑瓜就是几拳,打得小虎鲸服服帖帖。   土人们有的惊呼,有的嘶吼,有的趴在地上磕头,海滩上乱作一团。腾格斯骑着小虎鲸一直冲到青龙船边上才跳下来,那小虎鲸趴在浅水里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累得不行。十几头成年虎鲸在近海发出尖锐叫声,似乎是在呼唤这头小虎鲸,但小虎鲸不知为何始终未曾回答。   “嘿,爽,太爽了!”腾格斯三口两口将拿着的半条鱼啃得只剩条鱼骨头,拍拍手从肩头扔向海里。   “怎么没爽死你!”建文、七里、铜雀和哈罗德气得异口同声喊起来。   腾格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头人暴躁地喊了几声,那些惊慌跪拜的土人又都拿起石矛和弓箭,将几个人团团围住。   “他们说这蛮子伤了虎鲸,必须杀死,连咱们几个也不会放过。”铜雀听明白头人的喊话,知道这回搪塞不过去了,七里和建文掏出刀铳,背靠着青龙船准备反抗,哈罗德抱着头躲到他们身后,只有腾格斯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土人们高举武器,口里喊着号子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发起攻击,却听他们背后有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喊了句什么。土人们似乎得到什么权威命令一样,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朝两边分开。四名土人抬着藤编的肩舆从椰子林里走出来,肩舆上盘腿坐着个神婆模样的女人,走到众人面前抬手示意抬肩舆的抬夫停下。这女人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风格诡异木刻面具,身穿米黄色彩边长袍,头顶未经研磨的彩色宝石原石与金丝编织成的金冠,手中还握着柄装饰有彩色布条的乌木杖。   “看样子是个懂事理的人,我去沟通试试。”说着,铜雀拍着胸口清清嗓子,又凑到神婆跟前去说话。   铜雀“伊哩哇啦”手舞足蹈夸张地说了一大通,神婆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回话,直到铜雀说完了,面具后传出神婆流利的大明话:“不必说土语,我能听懂。”   铜雀愣了下,建文感到很是滑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神婆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铜雀胯下黄灿灿的宝贝铜雀问:“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生有趣,能不能送给我作为友好的见证?”   神婆的声音由于面具的缘故而变得怪声怪气的,好似鬼魅之音。铜雀见对方如此识货,不禁又是一愣,他拿起胯下的铜雀朝着神婆晃晃,问道:“上师所问可是此物?”   “正是,可否送给我?”神婆翻过手掌,看来是志在必得。   “这个可不行……”铜雀露出为难的样子,双手抱紧铜雀,说道:“此物是骑鲸商团代代相传的信物,只怕不便送与上师。”   神婆忽然用土语对身边的土人头领说了几句什么,头领大吼大叫一通,众土人又将武器举了起来。   “给给给!”铜雀见对方要翻脸,只是暗地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箴言,将铜雀双手奉上。   神婆接过铜雀,扬起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举起那只小拳头大的铜雀左左右右好一阵欣赏,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道:“你说这铜雀是你们鬼室家代代传承的东西?我怎么觉得你得到此物不超过四十年呢?” 第三十四章 操鲸人   画面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割裂成两半,神婆和土人们的一边是彩色的,铜雀的一边则是黑白的。   铜雀听了脸色大变,忍不住后退几步。   “鬼室族人个个天纵英才,你铜雀更是不世出的智者。几乎没怎么学过操鲸之术的你花言巧语骗去此物,只花七天七夜冥想,靠着本有的知识触类旁通,今日竟然也能操纵群鲸。”   神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看似口气缥缈轻盈,每个字却都如同是重锤将楔子钉进铜雀的心脏。   铜雀目瞪口呆,他不知这面具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手心冷汗直冒。   “阁下是何人,从哪里听到这般毫无根据的传言?”铜雀稳定心神,沉下声问神婆。   神婆用如炬的目光盯着铜雀看了看,忽然从面具后发出“叽里咕噜”的奇怪声音。这声音不似任何一种语言,既如鸟雀鸣叫,又像是兽类低鸣。铜雀一怔,缩在袖子里的双手交叉紧扣,挺直了腰也用类似的声音回复。两人来言去语似乎是在对话,旁人又无法听懂,建文猜测这大概是已失传的某种秘密宗派暗语。   两个人交谈了一会,神婆忽然转向周围的土人们,高声用土语向他们说什么,趁着这个当口儿,铜雀袖手溜回来,脸上表情还是一副迷茫不知所谓,脑袋挺不住的直晃。   建文赶紧迎上去,拉住铜雀的袖子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现在这神婆又在说什么?”   铜雀还是一个劲晃脑袋,仿佛没听到建文的话。建文只好又问一遍,铜雀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张皇看着建文,然后说道:“这神婆甚是邪性,不知为何知道我很多事……当然,也不都是真的,你们听了也不要放在心上。”   “那她后来和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们怎么听不懂?”建文对刚刚两人的交谈充满好奇。   “那个?是这样啊,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懂得操控鲸鱼之术,他们被称为‘操鲸人’。操鲸人之间有一套介于人言和鲸言之间的语言,只有我等自己听得懂。那婆娘居然会说这种语言,更怪的是,她似乎对我很是熟悉……”铜雀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游移不定,嘴里一个劲地说“怪怪怪”,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狡黠的模样,就似个回家路上丢了锄头,又回忆不起丢在何处的淳朴老农夫。   正说着,包围建文等人的土人们热情地欢呼起来,他们将手中武器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发出“喔喔”的尖叫,有的还扭着屁股开始跳舞。很快,在首领的带领下,他们以这几个外来人为内核排成七八个大圈,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跳舞旋转,齐声高唱古怪的歌曲。   形势变得太快,把建文完全搞蒙了,七里手不离刀柄,哈罗德惊慌失措,只有腾格斯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样子在看热闹。   “莫怕莫怕,”铜雀看到众人的紧张样子,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和那婆娘说完后,她答应帮我们了。这班土人是在跳感谢祖先的舞蹈。”   “唱完莫不会烧上大锅开水,请咱等入瓮……”哈罗德想起在东南海岛上见过的食人部落仪式,不禁打了个寒颤。   “放心,这里的人不吃有脚的动物,只吃鱼和树上结的果子,不过大约待会儿会审判我们。”铜雀随口回了哈罗德一句,然后给建文翻译起土人唱的歌词来:   风鹱们为女神带来信息,   在飞鸟的国度,   人们身穿羽毛织就的霓裳,   锅中鱼肉常满,   灯中油脂充足。   ……   女神哀求父亲不要将她抛弃,   父亲剁下她的手指抛向大海,   手指化作虎鲸,   发出呦呦哀嚎。   土人们将这首歌曲唱了好几遍,铜雀又将他从神婆那里了解到的关于当地的风俗细细地给建文讲解:这些土人相信虎鲸寄托着祖先的灵魂。人们死后尸体会被丢进大海,据说这些人会变成虎鲸得到重生。是以,在本地伤害虎鲸是极大重罪,他们相信愤怒的虎鲸会降灾,他们将无法出海捕鱼、树上不结果子、婴儿会得病。   “他们相信腾格斯伤害了那条小虎鲸,祖先将会降罪给他们。”铜雀说到这里,看了眼腾格斯,只见他在旁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么伤了虎鲸要如何处置呢?”腾格斯像是个听故事的孩子在旁边插嘴,似乎忘记了和自己有关。   “进行祖灵审判,让虎鲸决定这人的命运,可能会在潮汐来临前倒吊着溺死。至于剩下的人,只要没伤害过虎鲸,会被他们当做客人招待。”铜雀说着阴沉下了脸想吓唬腾格斯,不料本以为吓得跳起来,但腾格斯没表现出丝毫紧张感,反而和七里、哈罗德共同表现出“太好了,原来和我没关系”的轻松。   旁边建文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腾格斯说:“你不觉得紧张吗?你可能会被头朝下溺死啊!”   “俺又没伤害虎鲸,和俺有啥关系?”腾格斯耸动肩膀在脸上挠痒痒,根本不为所动。   土人们还在载歌载舞,椰子林里又鬼魅般钻出许多身着草裙、项挂贝壳首饰的黑皮肤女人加入到跳舞行列,有些怀里还抱着孩子,沙滩上很快人满为患。看样子这荒僻地方平时没啥娱乐,又难得有外人来,祖灵审判对当地人来讲肯定比过年还快乐。   看他们跳起来不知何时会停的样子,七里觉得似乎没什么危险,就在沙滩上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哈罗德和建文也感到肚子又饿起来,哈罗德叫唤着自己低血糖的毛病犯了,躺在暖烘烘的沙滩打滚,搞得浑身都是沙子。建文揉着肚子问铜雀:“既然要审判,老先生是不是可以和他们说说给点吃的?皇帝还不差饿兵,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吧。”   “不急不急,”铜雀眼睛一直盯着在肩舆上挥舞带彩色布条的乌木杖,手舞足蹈念咒的神婆,他看这人跳舞的样子越发眼熟,只是死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审判后肯定给我们吃的。这些土人怪得很,对虎鲸推崇备至简直有些疯癫,听说他们自老酋长死后,至今还没选出新酋长来,因为虎鲸大人一直没给他们指示。”   “虎鲸大人?”   “就是虎鲸啦,反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虎鲸来决定的,腾格斯的生死就要看攻击我们的那些虎鲸大爷们怒气有没有消了。”   “那你要是学艺再精些,可以控制虎鲸,岂不是都能自己做这个部落的大酋长了?那我们哪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想起之前神婆对铜雀说的话,建文忍不住讽刺道,铜雀干咳两声,似乎被戳中要害。   神婆突然在肩舆上站起来,手举带彩色布条的乌木杖大喊一声,方才还欢声雷动的沙滩立即安静下来,土人战士放下武器、女人放下孩子,一起朝着神婆方向跪倒叩拜。只见神婆身后又转出八条大汉,肩上扛着具鲜花装饰的粗陋神龛,神龛里供着块半人多高晶莹剔透形如人面的凝结物。这回不用铜雀再来解释,毕竟建文鉴宝的眼力还是有的,这东西是鲸脂的凝结物,土人们应该是从自然死亡的鲸鱼体内得到的。大概这块鲸脂是天然形成人面模样,更为珍贵的是眉眼清晰如画,好似闭目凝思的老人,是以被土人们当做神物。   神婆又是跺脚又是举手向天,闹腾了半天,只见鲸脂神像忽然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土语建文听不懂,但声音低沉缓慢、颇具威严,土人们纷纷顶礼膜拜。   铜雀还是袖着手,用下巴点着那鲸脂神像问建文:“我考考殿下,你可知道那神像是如何发声的?”   建文观察片刻,马上恍然大悟:“莫非是神婆用腹语术在糊弄那班土人?”腹语术是江湖人常用的谋生技艺,建文见过有腹语者在街头卖艺表演过,技艺高明者说话时不但不用动嘴,还可以让声音听起来是从别的地方传出来的。神婆的腹语术炉火纯青,可以将声音转移到鲸脂神像上,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端倪。   只见神像又说了许多话,神婆忽然停止舞蹈,用彩条手杖远远指着腾格斯大喊大叫,虽说听不懂,可从土人们望过来的仇恨目光也可以猜到,她必然是在说腾格斯伤了虎鲸大人。   “这蛮子伤害了虎鲸大人,神灵说他必须接受惩罚,余者不问。”神婆又用大明话重复了一遍。   七里估算了下距离,站起来走到建文背后小声问:“距离二十五步,我投掷苦无最远五十步,四十步内从未失手。”   建文明白七里的意思是要不要干掉神婆,也许干掉这个在土人中威信卓著的人,土人会不敢再招惹他们。但是,建文不想冒这个险,他赶紧反手抓住她摸向腰间的手腕,在指尖触摸到七里温润柔软手背的瞬间,他赶紧又将手松开。   四个土人壮汉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腾格斯身边,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腰的抱腰,看样子是想要将他制服压去神婆面前。神婆心里暗暗得意,以为铜雀这回必然要惊慌失措,却见铜雀完全没有来告饶的意思,他身边几个人也都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并不在乎同伴即将面临的麻烦。   说来也怪,四个壮汉抱住腾格斯后竟像是中了妖术,呲牙咧嘴使出吃奶力气,腾格斯插着腰像是钉进沙滩里,愣是纹丝不动。   土人头领大喝一声将四个人吼开,过来亲自抓腾格斯。这土人头领在部落里也是一等一的勇士,所以众勇士才肯服他。只见他走到腾格斯跟前上下打量,腾格斯和他身量相似,只是稍微壮点而已。头领猛地去扳腾格斯肩膀没有扳动,又去抱腰依旧扳不动,他感到在全部落丢了脸,恼羞成怒弯腰去抱腾格斯的腿。   蒙古式摔跤最忌讳抱腿,腾格斯原本只是想和他们玩玩,见土人头领竟来抱他腿,心中不喜,故意放个空门,脚下一缠一绊,土人头领没提防竟是被摔得脸朝下吃了嘴沙子。建文等人大笑,连在场的许多部落男女也笑起来。土人头领见折了面子,跳起来去抱腾格斯,非要将他摔倒。   只见腾格斯如同耍弄小孩子一样,手还插在腰上,只是脚底下功夫三拨两挑又把土人首领摔在地上。腾格斯憋不住得意得哈哈大笑道:“在科尔沁草原上谁不知腾格斯是博克三连冠的那达慕猛虎?当初在摩伽罗号上,贪狼那怪物对俺的摔跤技术也是大为赞赏,你们和贪狼比就算个鸟!”   “等一下!”神婆听到贪狼两个字,居然制止了土人首领,问道:“你见过贪狼?”   “何止见过,俺们还救了他一条小命。对了,后来还有个什么七杀,要不是俺们出手相助,只怕她那一船婆娘就都被明军拉去做压寨夫人了。”腾格斯见神婆问起,张开大嘴趁机吹嘘。   神婆也不想问为什么明朝官兵要抢七杀做压寨夫人,她看向铜雀,只见铜雀捻须点头,看来这事情至少不是蛮子编造的。她隐隐觉得铜雀带来的这几个人应该都不简单:“你们见过贪狼和七杀竟还能活到现在?”   “那还用说,”腾格斯拍拍胸脯:“俺刚说过,还救了他们俩性命呢。”   “小老也算是七杀的……咳咳,贵客。”铜雀也在一边补充。   “这话我先信了,那你说你没有伤到虎鲸,可有证据?”神婆指向外海,那边十几头虎鲸还在来回游弋。   “自然,俺把那头小虎鲸叫来你当面问好了,它若是记恨于俺,俺最多给它打躬作揖道歉。”腾格斯说完分开挡在眼前的土人,朝着附近海湾跑去。   只见腾格斯跳进齐膝深的海水里,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对着海面吹个口哨,海面上小虎鲸的三角背鳍竟真的出现,并借着潮水用力一蹿,在浅滩和腾格斯撞个满怀,将他重重撞翻在海水里。腾格斯这口哨本是在草原上唤马的,想不到竟能用在虎鲸身上,天知道他骑着小虎鲸消失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虎鲸在腾格斯怀里蹭来蹭去,神婆不知何时下了肩舆步行到海边,双手拄着乌木手杖在抵近观察这头小虎鲸。神婆打着赤脚也走进海水里,众人这才发现,这神婆站起来身材竟极高大,走到腾格斯身边海水只是浸透了她的裙边。她伸出手摸着小虎鲸的脑袋,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只见小虎鲸听了她的话,竟也是频频点头或者摇头,双方交流了会儿,她才将手从小虎鲸头上拿开。   “嗯,你果然没有伤害它。”神婆又过了半晌才慢悠悠说道:“这海湾的虎鲸我都认识,这小家伙先天有宿疾,不能和同伴交流,你骑的原来是这头。”   “唉?啥叫先天宿疾?”   “即是说你并未伤到它,而是它娘胎出来即有失声之症,难以发声探物……”见腾格斯听不懂神婆的话,哈罗德突然来了精神,居然跑过来啰里吧嗦解释了一大通何为先天之症,后天之伤,虎鲸如何用声音回波定位以及用声音沟通捕猎等等,腾格斯反而被他说得更加一头雾水。   “就是哑巴。”见哈罗德越解释越糊涂,神婆忍不住在旁边插嘴。   “原来如此!这倒好办,俺包能给你治好。”   说罢,腾格斯趟着水“啪嗒啪嗒”跑回岸上,没几步来到建文身前,双手合掌叫声“辛苦你随俺走一趟!”不等建文回话,抱着建文又朝着海里跑。跑到小虎鲸旁边,他将建文往水里轻轻一放:“俺这安答专擅治疑难杂症,贪狼原本快死了,他伸手一摸,那家伙又活蹦乱跳。”   建文气得不得了,腾格斯这蛮子着实莽撞,自己在阿夏号养了多日才把伤治好,如今又来给自己找麻烦,而且这回还是拿自己当兽医使唤。   正犹豫着,七里和铜雀也跟着赶来,七里见腾格斯要让建文给虎鲸治哑症,扬手朝着比自己高出两头的腾格斯拍了一脑瓢:“建文要是把虎鲸的哑症转到自己身上,他不就该变哑巴了?”   “哎呀,俺倒没想到这个。”腾格斯委屈得摸摸被七里打疼的地方。   “哦,这小哥能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他莫非是海藏珠的能力拥有者?”神婆听了心下一动,随即说道:“放心,这小虎鲸不过是生下来有发声障碍,不懂如何运用,并非天生内伤的哑巴。这位小哥只是帮它引导,他自己说话的能力并不会丢弃啊。”   虽说神婆这般解释,建文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又看看铜雀,只见铜雀坚定地点头。铜雀虽然大胆表示赞同,心下实则想的是青龙船伤痕累累搁浅在沙滩,若是不为虎鲸治病,只怕想离开这岛困难重重。   建文心里稍宽,刚要去摸小虎鲸,看着他满口尖牙又不放心地问:“它不会咬我吧?”   “不会不会,这家伙老实得很,不信俺再和它说说。”腾格斯朝着小虎鲸“哇哇”叫了几声,又用手指着建文和自己来来回回比划,脸上表情变化极其丰富,折腾半天,小虎鲸似乎听懂了,边点头边甩尾鳍。   神婆饶有兴趣地看腾格斯比划完,原来腾格斯虽从未学过操鲸之术,竟也能靠着自创的一套笨拙的声音、动作和表情与虎鲸交流,虽说表达个简单的信息要折腾得满头大汗,却也能让虎鲸听懂。   “这家伙载着俺在大海上没头没脑瞎逛,愣头愣脑的和俺小时在大草原上乱跑一个样,觉得极是亲切,一来二去俺们就相熟了。”   听完腾格斯得意洋洋的吹嘘,哈罗德悄悄对铜雀和七里说:“根据西洋博物学研究,虎鲸智商当真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   七里在一边冷冷地说:“那就是说这蛮子的智商也还是只有七八岁,所以交流起来才如此便当。”   众人揶揄腾格斯的同时,建文慢慢伸出双手放在小虎鲸头上,小虎鲸从腾格斯那里得知此人是来帮助自己的,居然也乖乖低头让他摸。   给贪狼和七里治伤,建文都有感到刺痛从手掌沿着手臂流动到相应位置,这次给小虎鲸治病,他居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小虎鲸的哑症果然治好了,它“嘎嘎”地大叫,用一对胸鳍拍海面,弄得所有人都是一身水。突然,建文舒缓的表情消失了,眉头紧皱、喉咙一颤,嘴里鼓鼓的喷出口鲜血。   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七里和腾格斯急忙伸手去扶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怎么啦?”七里急的抱着建文直叫。   建文慢慢张开满是鲜血的嘴,用手指着发出“啊啊”的声音。自小接受封闭情感训练、不懂得如何表现喜怒哀乐的七里,居然一时差点被本能冲破情感枷锁哭了出来,她单手抽出忍者刀指着神婆:“不是说好了,小虎鲸只是失声吗?你看现在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神婆也变得手足无措:“难道是我算错了?”   她颤抖着双手摘下面具扔进海水里,木质的面具缓缓顺着海潮漂出很远。大家这才看清神婆的脸,这是一张看起来并不算苍老的面孔,虽说白发占据了一半多,五官却很是端正,真可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神婆挽起袖子要去看建文的症状,没等她的手摸到建文的脸,原本表情扭曲痛苦的建文突然睁大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了“哇”的大叫,把神婆吓得身子向后一倾,差点摔倒。   “哈哈!吓你们呢,我怎么会有事。”建文看大家都被吓到,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嘴里还不住有血流出来。   七里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建文确实治好了小虎鲸的失声之症,失声之症也确实没有影响建文。至于鲜血,其实只是之前被腾格斯拔出来的鱼钩刮伤了牙龈,建文在给小虎鲸治好失声的同时也把牙龈受的伤吸收到了自己身上。   知道建文在戏弄她,七里气得对建文拳打脚踢,建文抱头鼠窜绕着腾格斯直跑。等抓住了这个嘴里还在流血的家伙,她又扳住他的脑袋,让他张开嘴看牙龈的受伤状况。   看着小虎鲸快活地游向远海的虎鲸群,神婆对腾格斯说:“看来你果然是被虎鲸选中的人,既然如此,我还有件小事要麻烦,此事只有你能办到。”   腾格斯刚要问是何事,旁边的铜雀忽然张大了嘴,夸张地指着神婆叫起来:“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你是……”   “哼,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可还记得当年你如何腆着脸求我教你操鲸术,又借去铜雀一去不复返?”神婆用手背撩了下花白的长发,背对正午的太阳,眼角余光甩向铜雀:“你这一心往钱眼里钻的贪心小子,靠着那点片鳞半爪、一知半解的操鲸术,竟然也能把骑鲸商团搞得风生水起。”   “你是……你是……”铜雀打结的舌头终于舒展开来:“你是……老阿姨!”   远海,成年虎鲸们兴奋地绕着小虎鲸旋转,发出“呦呦”鸣叫,突然,身材最大的虎鲸头领甩着尾鳍猛地跃出海面数丈,又像座小山落进水里,激起冲天水柱。 第三十五章 潜水   ?对于拿虎鲸当祖宗崇拜的部落土人们来讲,能和虎鲸交流的老阿姨无疑是当地最为尊贵的大萨满,今天这样的人竟一下子来了两个,一个和老阿姨那样能和虎鲸交谈,另一个在头上摸摸就能把小虎鲸的失声症治好,着实是老天爷降下祥瑞。   土人们伺候这群远来的半神之人格外殷勤,椰子、香蕉之类热带水果和新鲜的鱼以及不明植物的根茎堆满空地,女人们“叽叽喳喳”吵闹着露天生火烹调食物,男人们在树荫下搭起凉棚,络绎不绝地用芭蕉叶包着做好的食物端进凉棚,盛情邀请建文等人坐下就食。   建文一口气吃了好几条烤鱼和许多煮熟的不知名根茎,又吃了好几把香蕉,饥饿感才暂时被压制下去,他捧起土人首领亲手削好的椰子插上草管吸上口甘甜的椰子汁,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感油然而生。   铜雀稍稍吃了点水果和鱼肉就不再进食,后半场一直是七里和哈罗德在吃,七里小小的身躯竟然能装下那么多食物,建文觉得好生神奇。   “还没吃饱吗?我看你已经吃掉多我好几倍的食物了。”建文盯着七里的小肚子,别看她吃了那么多,腹部竟扁平如初。   七里“哼”了一声,从土人手里接过条油汪汪、喷香四溢的烤鱼,张大嘴露出两排漂亮的小银牙,三两口将鱼吃得只剩一条骨头:“忍者的身体是最强武器,自由操控食量也是必修课。需要的话我可以吃掉一整头牛,也可以三天什么都不吃。”   建文仿佛看到嘴里鼓鼓囊囊塞满食物的仓鼠,和饥饿中的人没法好好说话,他决定还是和铜雀聊聊。铜雀从船上拿下来自带的茶具和茶叶,浓浓地沏了一壶,看似悠闲地吹着茶叶。然而,建文看得出,他的眼睛一直在朝着海面偷瞄。   刚刚虎鲸群还在近海游弋,老阿姨和腾格斯乘着小船去了海面上一块黑漆漆的大礁石上,正在和虎鲸头领交流。自从治好小虎鲸的失声症,虎鲸们的敌对态度明显消失,老阿姨决定尝试着同它们谈话,腾格斯自告奋勇跟着一起去了。   老阿姨似乎是请了什么上身,手舞足蹈、连蹦带跳的,嘴里还发出古怪的“嘎嘎”声。腾格斯则努力试着用他的那一套和虎鲸交流,也是笨拙地手脚并用,忙出一身大汗。两个人的背影在礁石上迎着海浪上蹿下跳,企图将信息传递给一大群看似完全蒙掉的虎鲸,看起来甚是滑稽。   舞蹈良久,看样子俩人都累坏了,这才驾着小船回到海滩。   腾格斯擦着额头大把的汗水,他在光秃秃的礁石上又是被大太阳炙烤,又要剧烈运动,进到凉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跟着又是吃又是喝。   “那班虎鲸们如何讲?”建文见老阿姨也跟着弯腰进了凉棚,赶紧问道。   老阿姨好似没看到努力躲闪她目光的铜雀,自顾自坐下,拿起铜雀泡的茶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连续喝了三杯这才回答建文:“虎鲸是极聪明的,比有些人都要可靠。”说到这里,她故意看了眼铜雀,铜雀原本竖起耳朵想跟着听听,见老阿姨看过来,赶紧又往回缩了缩。   老阿姨继续慢悠悠说道:“这班虎鲸的首领,正是你和腾格斯治好的小虎鲸的生母,做母亲的见孩子病治好了,没有不欢喜的,人类如此,披毛带鳞之辈也是亦然……”   “那么它们愿意放我们走了?”建文急急打断老阿姨的话问道,他现在就希望赶紧修好船出海。   “不要急嘛,听我慢慢道来。”老阿姨伸手比划着让建文不要急:“它们自然不会再与你们为敌,只是说你们既然如此神通广大,还希望你们帮忙做些事。附近海底据说有一处奇怪沉船,近日来不分白昼都会发出异样的光芒和声响。这片海域是虎鲸的传统渔猎区,自从此物出现,虎鲸们都不敢接近。它希望你们帮忙解决下。”   建文听了感觉整个人都好不来了:“为何什么事都找上门?人的事让我管,虎鲸的事也要我们管,以后飞禽走兽都来找,玉皇大帝也忒悠闲了。”   “原本我也是那么想,本来要回绝的,只是没等我开口,你们这位兄弟就满口答应了,还说办不成此事今生今世都不走了。”   听老阿姨说居然说是腾格斯主动答应,还说什么办不成今生今世都不走了,别说建文,连铜雀、七里和哈罗德也都气得直瞪腾格斯,心想这蛮子如何这样说话不知轻重。腾格斯被众人瞪视反而甘之若饴,他大大咧咧地撕着烤鱼和菠萝,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怕啥,俺是说办不成俺自己不走了,又没说不让你们走。虎鲸们不能在附近海域捕食太可怜啦,听说它们好久没吃饱过肚子了,饿肚子的滋味俺这次算是尝够了,这滋味难受啊。”   这个被他们当做蛮子的蒙古汉子,在天苍苍野茫茫的科尔沁草原上长大,与骏马飞鹰为伴,心胸也如草原般宽广。他的心像七八岁小孩子一样纯净无垢,他做事从来不追求利益,只是履行自己认定的道义,让建文这种生在宫闱、长在市井,遇事思维复杂的人感到很是惭愧。   “吃好了!”腾格斯甩甩满脑袋的小辫子,把脏手在衣服上蹭蹭,站起来舒紧裤腰带:“俺这就下海去,虎鲸还等着俺呢。答应人家的事,就要赶紧办,要是俺回不来,你们自己走好了。”   腾格斯刚要走,建文赶紧把他叫住:“你要怎么去?”   “怎么去?”腾格斯一脸轻松:“小虎鲸驮着俺下到海底,要是看到什么妖怪,俺一刀杀了它就是。”说着,腾格斯还从腰里抽出罗刹女战士送他的匕首做出狠狠扎下去的样子,然后将匕首插回腰间,迈开步子要走。   “外行人真是可怜。忍者自小学习潜水,可以十分钟不呼吸,你又可以潜水多久?你知道需要下潜的区域有多深?海况如何?”七里在一边抛出连串问题,腾格斯僵住了,他只想着下水底干完就走,忘记潜水还有呼吸这回事。   “这个……俺还真没想过。”腾格斯挠挠头:“那咋办?你有办法吗?”   “有什么办法?换我根本不会答应,自家闯的祸自家想办法。”七里其实也真是没办法,忍者最多也就叼着竹管在小河沟里潜潜水,谁没事到海里潜水去?   腾格斯又看向老阿姨,老阿姨摇头表示她也没办法。想来也是,她要是有办法,又怎么会想要推脱呢?他又看向铜雀,眼巴巴希望铜雀能在这时候再拿出什么宝贝,可惜铜雀也让他失望了,他的铜雀虽然曾经带着他们潜水进过巨龟寺,但那一次花掉的能量至今还没补充满,就算老阿姨将铜雀还回来,他也没办法带他再潜进海里。   “所以说啊,该怎么潜下去呢?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和虎鲸说说,回绝掉好啦。”   听了七里的话,凉棚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喝茶的喝茶,吃水果的吃水果,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腾格斯站在凉棚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   “要是摩伽罗号也在该多好,想必贪狼会有办法解决。”建文居然怀念起那个凶神恶煞的海盗来。摩伽罗那船神奇得很,在船外吹出空气泡,竟可以下到深海海底。青龙号偏偏没这本事,要不不知能省下多少麻烦。   “算了算了!”腾格斯见大家都帮不上他,顿觉怒火中烧,跳着脚喊道:“大不了死在海里,反正俺留下也是个拖累,你们自己找佛岛去。”吼完了抬腿要走,正在喝茶的老阿姨听他说到“佛岛”,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这蛮子问了一圈,成与不成的何不也问问咱?”   说话的是哈罗德,他看腾格斯把所有人都问了,唯独不来问自己,心里很是不悦。他伸着脖子等了半天,就想腾格斯来求自己。不料他独独跳过自己。   “你能有甚办法?”腾格斯和哈罗德相处多日,知道这佛狼机人平日疯疯癫癫,是以根本没想着他能帮上啥忙。   “当然,咱诸子百家多有学习,纵游天下十余载,未尝误事欤……”   建文见哈罗德拽起来,赶紧拉他胳膊:“哈兄,你有何好办法快说出来,大家一条船上吃了多日饭,都是生死弟兄,莫要卖关子。”   哈罗德并不为所动,他也捧起个削好的椰子,叼着草管吸起椰子汁来,直把椰子壳吸得“咕噜咕噜”直响。   腾格斯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小子要的只是个面子,不过是想自己求他。赶紧就地跪下“咣咣咣”连磕三个响头:“哈大哥,你若是有甚好办法,早早说与俺知道,俺给你做牛做马报答。”   哈罗德“噗嗤”一声笑出来,嘴里的椰子汁差点喷到腾格斯脸上。腾格斯脸色一变,直起身子凶巴巴看着哈罗德说:“莫非你其实并没有好法子,只是在耍俺?若是如此,看不抽死你!”   哈罗德笑得没法再喝椰子汁了,赶紧放下椰子说:“看你如此赤诚,咱自然不会让你吃亏,你且看这是何物?”他身上穿的衣服缝满了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装着他搜罗来的神奇植物标本和矿石之类。这次从兜里掏出来的是炭条笔和纸,众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看,只见哈罗德趴在地上在纸上画起来。   建文虽然自己不会画画,倒也看过别人画,只是哈罗德画画的方式与众不同。只见他那着炭条笔钩钩划划,没几下竟画出张素描图来。图上画着一个穿着怪里怪气服装的人腰上缀满东西,叼着长长的管子在水底走。   “在欧罗巴,有许多人都设计过潜水装备,早在希腊古典时代即有亚里士多德制造的所谓亚历山大潜水钟。这是咱殚精竭虑想出的潜水装备,不想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说到机械装置和发明设计原理什么的,哈罗德总是能洋洋洒洒说上半天,这回他的发明能派上大用场,自然风光无限,说起来没完。腾格斯有求于他不敢打断,尽管听不懂也只好不声不响老实陪着。   等哈罗德说完了,老阿姨表示只要能搞得到的东西尽管提出,她自然吩咐土人们去搜集。哈罗德要了多张上好海豹皮、石头船锚,从青龙船上搬下几件大锡器,又找了几名擅长女红的土人妇女以及几个强壮土人做帮手,乐颠颠去实现他的设计图。   海滩上架起大锅化锡器,妇女们根据哈罗德的设计图缝衣服,哈罗德自己前前后后忙活指挥,惹得土人们议论纷纷看热闹。不多时,被哈罗德称为“潜水服”的东西做好了,他叫腾格斯去试穿。建文等人都觉得好奇,跟着跑出来看。只见腾格斯脱得赤条条套上海豹皮衣服,哈罗德要土人妇女将所有有缝隙的地方都用针缝紧密了,这衣服穿在身上紧巴巴的,腾格斯怕被妇女的针扎到,吓得哇哇直叫。   建文和铜雀拿起用化掉的锡器铸造的圆形头盔啧啧称奇,头盔前端还镶嵌着玻璃片,头顶接着软管,看起来很是新奇。哈罗德抢过头盔给腾格斯戴上,将周围缝隙用裁成细条的海豹皮绕了许多圈,然后又将几只石头船锚用绳子拴在他腰上,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满意的在一边欣赏他的作品。   腾格斯穿着这潜水服浑身不自在,众人都觉得样子怪得很,连七里都觉得实在滑稽。   “此一去必将大功告成,此乃亚里士多德之后人类征服海洋之创举也!”   哈罗德得意地拍着腾格斯厚重的锡头盔,自告奋勇一起跟船指挥潜水。土人们找来岛上最大的船只,腾格斯觉得全身重得快走不动了,在十几个土人帮助下才被连推带拉弄到船上。   说是大船,其实不过能承载十几个人罢了,腾格斯一上船,吃水线明显沉了许多,惹得建文给七里讲起“曹冲称象”的故事来。大船载着腾格斯、哈罗德和四五名打下手的土人壮汉,晃晃悠悠上了海。   大船变成白花花云彩和蓝汪汪海面间飘荡的小树叶,十几个三角鳍乘风破浪将船只团团围住,带着他们来到发生古怪状况的海域正上方。小虎鲸一跃而起跳出海面,叫了几声钻进海里,似乎是要给腾格斯带路。腾格斯艰难的挪到船帮,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水,哈罗德在身后飞起一脚将他踹进海里。由于失去沉重的腾格斯,船只竟大幅度摇晃起来,船上土人们有的紧紧拉住系在腾格斯腰间的绳子,有的小心输送用来呼吸的软管,看样子一切都很顺利。   看到一切按照哈罗德的安排顺利进行,建文总算舒了口气。   “你们……要去佛岛?”   老阿姨忽然在旁边问道,她身材高大,比建文高出一头多,海风吹得她的灰白乱发在胸口任意飘洒。建文看看她再看看铜雀,好奇心大起,没有回答老阿姨的问题,反问道:“婆婆和铜雀早就认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告诉我,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好啊,”老阿姨拄系着彩条的乌木手杖,侧过头来看铜雀:“铜雀啊,你要不要一起来说说?”   “不必不必,在下去别处走走。”铜雀说罢,慌慌张张沿着沙滩跑掉了,跑得很远还能听见他嘴里在念叨:“今天早上给自己占了一卦凶卦说命犯女人,谁想竟是这婆娘。”   “这孩子,还和当年一个样。”   听老阿姨管铜雀叫“孩子”,建文吃惊地迎着太阳光端详老阿姨。只见老阿姨脸上基本光光的,并没有几条皱纹,两块苹果肌红扑扑的,目光炯炯有神,灰白的头发也是黑白各占一半,怎么看都不到六十岁。他忍不住问道:“婆婆今年贵庚几何?”   老阿姨掐指头算算,回答说:“去年好像虚岁刚好一百五十岁吧。”   建文睁大眼,仔细端详老阿姨,怎么看也不似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婆婆之前说过,铜雀老爷子得到铜雀不过四十年,莫非是他四十年前从婆婆这里得到的?如此说来,他初次与您相见,婆婆便已然百岁有余了?”   “我等修习秘术之人到一定岁数,面容就固定不变了。四十年前铜雀这孩子来见我时,我的容貌和今日并无太大区别。”老阿姨大约是对自己驻容有术还是极有自信的,说到这里语气里满满都是自豪,她从海滩上捡起一只漂亮的贝壳:“我们这样的人,人生如同是这只贝壳,外表看起来五彩斑斓,里面也许早就朽透了。”   “那么……铜雀当年是和婆婆学的操鲸术啰?”   “是啊,当初这孩子背着包袱闯到我那里,说是要学习操鲸术。我不理他,他在门口哭了七天七夜,说他们鬼室一族日渐败落,他只有学会操鲸之术才能重振家门。我怜惜他可怜叫他进来,这孩子衣不解带小心伺候我七天七夜,绝口不提学习操鲸的事,后来我说到手边有只宝贝铜雀,他闹着要借来看看。我见他老实,便拿铜雀借给他看,他拿去看了七天七夜竟然参透其中玄机,趁夜卷着跑了。再之后,听说南洋那个什么骑鲸商团再次出现,又说商团首领是个操鲸高手叫什么铜雀,我就猜必定是他。再后来……真是造化弄人,我隐居到这鬼地方,居然又遇到他。”   说到这里,老阿姨轻轻叹口气,海水一波又一波推上沙滩,浪花拍上沙滩渗进白色沙子里就不见了。她蹲下来,双手捧着将那贝壳放在海水里,一波海水涌上来,水退下时贝壳也跟着往海里退一点,几波海水冲下来,竟将贝壳完全卷走吞没了。   “太子爷,说说佛岛的事吧。”   建文正看着贝壳出神,他想起在巨龟寺赌贝时从贝壳里敲出的海藏珠,以及得到这粒海藏珠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听老阿姨竟然说破自己身份,惊得不知所措。   “婆婆,你……你如何知晓我是太子?”建文努力回忆,不管自己还是铜雀,应该都没向老阿姨透露过自己身份。   “呵呵!”老阿姨喉咙里发出两声古怪的笑声,她继续蹲在原处在小水坑里用海水洗了手,继续说道:“我初见你时,看你天中隐隐有七颗星,山根高耸有紫气环绕,印堂却是黑得一塌糊涂。我掐指偷偷偷算来,已料你八九分是大明太子,加上铜雀这人唯利是图,如果不是这般人物,他怎会和你历尽万千劫漂流到这南洋一隅的荒岛上,何况你还拥有大明四灵船之一的青龙船。”   “婆婆果然是神人,在下正是大明太子。”建文知道瞒老阿姨不过,加上老阿姨和铜雀又有这段因缘,建文也不想隐瞒什么,将自己出海逃生、与贪狼和铜雀相遇、得到海藏珠、与七杀共御明军的事都讲了一遍。   在建文讲的过程中,老阿姨一直保持着缄默,她甚至并不曾看建文,而是一直在看着海面上的小船,哈罗德还在卖力地指挥着同行的土人们输送空气管子,只是点头。   等建文讲完了,她突然问建文:“前往佛岛的路途究竟有多危险,我看你知之甚少,但劝你也是没用。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前途渺茫,此去大概有去无回。”   “婆婆认为我这一去必然会死在海里吗?”   “不,我相信找到佛岛并不是问题,如我之前所说,你印堂黑得一塌糊涂。这股黑气并非今时今日才有,乃是日积月累所至,你若非机缘巧合早早出海,只怕身体早就积重难返,今日已是你的忌日。你幼年时可有接触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   没想到自己居然霉运缠身,建文真希望老阿姨是老眼昏花错看了。他仔细将自己童年时光回想一遍,自己母亲早亡后父皇并未立新后,每日忙于政务很少和自己相见,除了右公公和郑提督陪自己玩,并没有接触过太多人。   想来想去,他想起父皇忙完政务,总爱将自己关在密室内,一关就是九天,右公公说父皇是在炼内丹。有时,父亲出关后会要自己念些奇怪的口诀,告诉自己切切记牢,有时还要考较自己。若是背出来,父皇就笑眯眯摸着自己脑袋,陪着自己玩;若是背不出,平日温和的父皇脸色会变得极其可怕,自己还要被罚站。   “但是……”建文看着老阿姨,她的关注点还是大海中间的哈罗德,他话锋一转:“婆婆说我有去无回的口气,像极了七杀,她也这样说过我。婆婆和七杀很熟?”父皇是建文心里最大的痛,出海以来听到太多关于父皇的负面消息,他想逃避与父皇相关的一切话题,于是赶紧将话题转到七杀。   “哦?嗯,何止是熟。”老阿姨看到哈罗德在用力甩胳膊,让土人们拉绳子,看样子腾格斯那边的事结束了,于是站起身来:“那姑娘小时候被她养母带着去毗奢耶那伽罗帝国的果阿城拜见过我,当时我的身份还是毗奢耶那伽罗帝国的国师。”   “唉?婆婆做过国师?”   “哦,那算什么,当时印度十几个邦国的国师都是我,后来被求烦了,干脆辞职隐居到这鬼地方。”   建文本以为老阿姨只是个普通很厉害的老太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深不可测:“那……那贪狼婆婆可认识?”   “哦,那个孩子啊……”老阿姨努力回忆起贪狼少年时拖着鼻涕的滑稽模样:“你应该知道,我当时身为国师,出门时护卫队有多长。别的百姓都是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迎接我,只有这淘气孩子跑到我乘坐的肩舆旁边抓我的袖子,要我告诉他哪里能找到海藏珠,还说要做南洋的海盗王。”   “那……那三大海盗里最后的一个婆婆也见过啰?”   “见过,何止见过。抱着一摞目录,要求我将上面的书都借给他看。我不理他,他就没完没了地央求,他现在叫什么来着?嗯……对了,叫破军,我记得七杀和贪狼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   “破军?”建文听到名字,心中默念,七杀、破军、贪狼,这三大海盗的名字正是“杀破狼”三星。三星同宫,这在紫微命格里表示的是动荡不安的局势,三星汇聚之日,天下必将易主。   “所谓破军星本是将星,又是天下第一的恶曜,这破军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只怕绝非一般的海盗。”想到这里,建文突然产生冲动,想见见破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去迎接他们吧。”   老阿姨向建文招呼道,腾格斯那边果然已经将身上所有作为配重的石锚都扔掉,被小虎鲸顶着回到船上,哈罗德正朝着这边挥手报平安。七里和铜雀还有岸边的土人们都在朝着大船回航的方向跑去。   等大船到了岸边,腾格斯一个纵身跳到水里,摘下锡制的头盔重重扔到浅水处。这头盔分量极重,被他一摔竟深深陷进沙子里,哈罗德心疼地跳下船去捡起来。   “真是没想到,俺潜着潜着啊,海底下竟然出现个洞。小虎鲸招呼俺进去看看,俺手里一直拿着匕首啊,里面黑洞洞啥也看不清,真怕有什么妖怪藏在里面。等俺进了洞里,竟然有条船!天知道这么大条船怎么进到海底洞里的。那船烂得就剩下龙骨了,俺就拿着匕首在龙骨里拨拉,拨拉来拨拉去找到这发光的玩意儿,赶紧拉绳子要上面人拉我……”   腾格斯在人们簇拥下对七里和铜雀讲着在水下的历险,拿着他的战利品,朝着老阿姨和建文这边走来。   老阿姨一眼看到腾格斯手里拿的东西,那是块鹅蛋大小、金黄色的透明石头,被打磨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多面体,即使在阳光下也能看到它发出的淡淡光晕。   “哞——哞——”   突然,搁浅在不远处的青龙船发出尖锐的鸣叫,腾格斯手里的石头光芒竟变得强烈了,仿佛在呼应青龙船的鸣叫。   “果然是瑟符啊……”老阿姨看起来早料得八九不离十,是以并不显得吃惊。她蓦然转过头来,建文正要开口问她什么是“瑟符”,她倒先说话了:“看样子,不送你去只怕难了此局,你想见破军吗?” 第三十六章 蓬莱岛   建文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老阿姨。开始以为她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萨满,之后发现连铜雀都对她恭恭敬敬,现在她又表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像极了那种在路边拉着你说:“公子,你印堂发暗我看必有血光之灾。”透露你一点点若有若无的信息,等把你套牢了,又甩出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加以搪塞的江湖术士。   “哦,婆婆说见就见吧。”建文对再见什么人物已经失去新鲜感。   “说得倒轻巧,”老阿姨感觉到建文的懒怠,她从腾格斯手里接过瑟符,腾格斯好奇地等着她讲解,她却继续和建文说道,“你以为可以说见就见?我可是认真考察了你的器量,又考察了你同伴,才决定让你去见破军。”   “考察我的同伴?”   “是啊,你难道相信铜雀所说的,被我拿走的那个宝贝,铜雀潜水需要积蓄很长时间能量?他是看出我有意考验你们,才故意那么讲的。没想到,这两个小子倒是任务完成的不错呢,而且这蛮子的性情我很是喜爱。”   老阿姨说的是哈罗德和腾格斯,如果不是他们俩人通力配合,这次海底探险的任务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完成。   “这家伙到底算站在哪边的?”建文满心不欢喜地在人群边上找到铜雀,别看他躲得远远的,还是在朝这边看,八成是想通过自己和老阿姨的唇型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俺等半天,你快点告诉俺,这小破石头有啥用?”   腾格斯见老阿姨拿着瑟符一直跟建文讲话,不耐烦地在旁边插话。老阿姨拿起石头朝腾格斯手里一塞,“这东西你好好留着吧,只要带着这玩意儿,你以后就不怕晕船了。但是切记不可离开三尺以外,那就不灵了。”   听说这石头可以用来治晕船,腾格斯两眼放光,欢天喜地赶紧用双手小心捧住了,“这般稀罕物,俺在上面凿个洞作成手镯,吃饭睡觉洗澡屙屎,今生今世也不摘了!”   “对了,这班土人对你景仰得很,要给你加大酋长尊号,你愿意留下吗?”   “这里可能跑马?可有羊腿吃?”   “只有鱼和椰子什么的,都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优质食物,要不你以为我为何选这个地方隐居?”   “那算了,俺还是跟着走,要是想加什么号,我看做八都鲁就挺好。”八都鲁是蒙古语“勇士”的意思,腾格斯是蒙古汉子,真要是让他生活在这没马骑、没羊肉吃的荒岛上,真能把他活活闷死。   老阿姨对着土人们“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土人们欢声雷动,一起大喊着“八都鲁八都鲁”将腾格斯举过头顶、抛上天空。   腾格斯被土人们扔高高,兴奋得乱叫。建文继续问老阿姨:“总而言之,要去佛岛就必须找破军吗?”老阿姨转过身朝着村子方向走了几步,朝着他招招手。建文猜想她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自己,赶紧跟上。   “正是,亏了先遇到我,要不就算找到破军,他也不会告诉你们。啊……不,也许你们刚一问出口,就已经被用盐腌好挂在桅杆上晒成肉干了。至于现在……”   老阿姨边走边说,穿过松软沙子和硬土的分界线,进入距离海滩不远的一小片椰子林。椰子林后有间很大的草房,草房是用草绳扎紧的椰子树干搭建的骨干,地板为了防潮离开地面足有三尺,屋顶铺设着干草。这间草房门口摆着各种古怪的木雕和成百上千串的贝壳,看样子是老阿姨的住所。   “在这里等我一下。”老阿姨说着进了屋,接着是一阵翻箱倒柜声,再出来时多了面黄色旗帜。她双手抓住旗角用力抖上面的灰尘,这旗帜不知多久没用过,抖出来的灰竟将老阿姨的身影都遮住了,建文捂着鼻子后退好几步,只听灰尘里老阿姨的咳嗽声。   等灰散干净,建文仔细看这面展开的旗帜,只见这面黄色旗帜上用毛笔画着字不字、图不图的古怪图案。   “婆婆,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建文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好问老阿姨。   “这个吗?其实是我和破军约定的标记,将这面旗帜挂在桅杆上,他看到自然不会伤害你们。”说着,老阿姨把旗帜叠好交给建文。   “那上面是什么意思?”   老阿姨捏着下巴眯起眼回忆道:“哦……当时怎么约来着?大意似乎是‘别杀我,自己人’的意思。”   建文嘟着嘴将旗帜夹在了腋下,嘟囔着,“这么衰的旗帜真要挂出去吗……”   “啊,对了还有这个。”老阿姨又将那只铜雀交给建文,“替我把这个还给铜雀那老小子,我看他要是没了这玩意儿恐怕一事无成。”   “相信婆婆,我绝对不会害你们。”说着,老阿姨对着建文竖起了大拇指。   荒岛上最大的树只有椰子树,腾格斯指挥土人们砍下许多椰子树并砍掉外皮,推到青龙船面前。青龙船体开始发出青色光晕,并扩张出一小块儿,像人含住食物那样,一点点将椰子树吃下去,惹得土人们跪了一片,连连叩拜。不料,青龙船刚把椰子树树干吃下一半,立即就吐了出来,腾格斯再给它喂木料,却是再也不肯吃了。   腾格斯急坏了,赶紧找正在收集物资的建文来看。建文摸着青龙船的脑袋良久,这才明白原来青龙船是嫌椰子树干太难吃,它宁可烂得只剩龙骨也不肯再吃。可是,荒岛上能找到最大的树只有椰子树,建文只好哄孩子那样哄着青龙船吃了几棵,在船体的几处大裂缝愈合后,青龙船就再也不肯吃了。   眼见修理得半半拉拉的青龙船连平时航速的三分之一都到不了,建文急得直挠头,还是老阿姨建议不如请虎鲸们帮忙把船拉到破军所在的基地,建文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唯有同意。于是在收集完足够的食物和淡水后,青龙船被十几头虎鲸拽着,晃晃悠悠出发了。   “你知道破军的基地怎么去吗?”建文问铜雀。   “那谁知道,反正朝东南一直走就对,那片海域都是破军的地盘,他会主动发现我们。”铜雀对着建文挤挤眼,自从拿回铜雀后,他的心情好多了。   “莫非你去过?”建文见铜雀气定神闲的模样,猜想他是见过破军的,之前跟贪狼和七杀,他也是一副常打交道的熟稔模样。   果然,铜雀点了点头,“我们做海上生意的,哪个码头不得拜到?不过过去和他只是生意上往来,这次和过去不同,不知他会以哪副面孔相对呢!”   建文再想问破军是何等人物,铜雀又是微笑不语,不再说了,这家伙总是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模样,看样子他是希望让建文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   “祝你们好运,如果能从佛岛活着回来,记得来看看我。”   老阿姨拄着她拴彩条的乌木杖,亲自送建文他们登船,土人们则聚集在沙滩上对着腾格斯欢呼着“八都鲁”。   “等俺科尔沁水师复兴之日,必定回来接你们,给你们人人弄个百户、千户当当。”腾格斯意气风发,他这辈子手下还从未有过那么多人,他决定未来要将这些人都编进他的大舰队。   “那句话咋说的来着?怀什么什么人的?”腾格斯问哈罗德。   哈罗德想了半天才搞明白,腾格斯想说的是怀柔远人。   “对,俺就是要怀柔远人,你看着,未来这片广大的海域,都是俺科尔沁水师的地盘。科尔沁水师征服四海的传说,就从这小岛开始!”腾格斯对着渐渐缩小的荒岛和岛上蚂蚁般的人们,插着腰做出指点江山的动作。   旁边七里冷冷地说:“你先把晕船的毛病治好了再说吧。”   “别看不起俺!”腾格斯现在说起话来格外有底气,他举着瑟符说道,“有了婆婆的这玩意儿,俺再也不会晕船了,俺要把这玩意儿做成手链戴在手上。”   在之后前往破军地盘的航程里,除去吃饭睡觉以及给帮忙拖船的虎鲸们喂小鱼干做奖励时到甲板上走走,腾格斯都窝在自己的船舱里鼓捣。   建文好奇地去看了一次,只见他用纸捻堵着耳朵,拿小木条、鬃绳和修船的小钻头做的弓形钻,躬身坐在自己床上,光着脚夹住瑟符一点点打钻。建文和他讲话他也不回,俩眼死死盯着手里的活计。   那石头硬得很,钢钻头钻在上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尖锐噪音,建文回到自己船舱还能透过舱板听到那声音。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十几日,这日将近黄昏,大家在甲板上摆了桌子准备吃晚饭。没等端起碗,只见腾格斯蓬头垢面、顶着黑眼圈跑上来,手腕上明晃晃带着条丝绳手链,正中间穿着那块瑟符。   腾格斯高举起戴有瑟符手链的右手,“啪”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鱼干和水果等食物都跳起来。   “看看俺手艺!”   腾格斯快活得像个孩子,众人这才发现,腾格斯这汉子别看外表粗犷,倒真是秀外慧中,生了一双巧手。他给自己做的这条手链使用了七八种颜色的丝绳,背面还巧妙地用丝绳编成扣子,配色竟是极美的,那块大大的瑟符被巧妙地穿在丝绳中间,配着他的大手浑然天成。   “俺从小跟着娘学的,不赖吧?真盼着来场大暴风雨什么的,俺就站在船头迎着,倒看看还晕不晕。”   腾格斯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嗵”地射到青龙船右舷外,激起的水柱直溅射到甲板上。青龙船因为受伤失去一半以上的动力,船体的平衡也远不如前,遭遇到这猛烈射击竟剧烈晃动起来。虎鲸们遭遇到突然袭击,都慌乱地“嘎嘎”叫成一片。   “敌袭?”   腾格斯和七里都做出迎战的架势,铜雀却说对方这炮打得奇准,这炮故意不打中他们,看样子只是要警告一下闯入地盘的陌生人。海面上果然出现两条中国式沙船的船影,一左一右正将青龙船夹在中间。   “对面船上有人在挥小旗子,不知是何意思?”   建文见到其中一艘船上的桅杆刁斗里,有人正用两面红绿小旗子对着这边挥舞。哈罗德仔细辨认着对方动作,解读道:“敌船打来旗语,问我等可是误入这片海域。”   原来对方打来的竟是佛狼机旗语。佛狼机国擅造远程快炮和远洋船只,民间官方均有许多冒险家与商人驾船航行于各大洋间。为避免在海上发生误会,佛狼机国航海人创造出一套旗语专用于船只交流,在欧罗巴航海家中已是司空见惯,但在东方的海域却鲜有人懂,是以建文也没见过这种通信方式。   旗语使用的是佛狼机字母,一个动作是一个字母,是以极其麻烦,哈罗德解读一句话要花上很长时间。   “这里是……破军大王的地盘……若有不轨,即行击沉……”   听到破军两个字,建文又是高兴又是惊奇。欢喜的是航行多日后总算是遇到破军的手下,惊奇的是果然如铜雀所说,只要进入破军的领海,很快就会被他手下的船只发现。身为一名海盗,竟然能将自己的领海牢牢抓在手中,轻易发现每一艘进入领海的船只。即使是大国海军也未必能做到这点,要知道,在茫茫大海上,两艘船相遇的几率并不比从一袋大米中找到一粒沙子高多少。   建文想起了老阿姨临走前送他的那面旗帜,他因为嫌弃一直扔在床下,几乎要忘记了。他赶紧跑回船舱将旗帜取出来交给七里,要她悬挂到桅杆顶端。七里接过旗帜后退几步,朝着桅杆急速快跑,跑到切近时发动珊瑚之力笔直地朝着桅杆上跑去。待跑到顶端,抖开旗帜四角轻松挂到缆绳上,这才脚尖点离桅杆,几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在甲板上。   夹击着青龙船的两艘船只上聚满了人,两艘船的水手们惊异于七里这一手桅杆上跑步挂旗子功夫,都来看热闹。果然,当七里稳稳落地后,两边船上都传来鼓掌、尖叫和吹口哨声,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像在剧场看戏一般。这艘被虎鲸拉着的船本来就让他们惊异不已,如今又见到船上有这等可以在桅杆直上直下如履平地的异能之人,两艘破军方船上的人也对这艘龙头高耸的青龙船充满好奇。   对面似乎是辨认了一会儿这面旗帜,船上主管的人员吩咐桅杆刁斗里的信号兵再次打来旗语言,哈罗德仔细辨认道:“请我们跟随他们,他们自会引我们去。”   老阿姨的这面旗子果然有用,两艘船都解除了敌意,原本伸出舷窗的火炮也都收了回去。看着大家兴奋的模样,建文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这面旗上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又走了两个时辰光景,海面上的温度降了下来,潮乎乎的冷风迎面刮来,冻得人在甲板上站不住脚。奇怪的是,这股风里的味道不仅有海洋特有的腥气,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淡淡臭味。铜雀耸着鼻子闻了几下,对建文说:“蓬莱到了。”   “蓬莱?”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讲,蓬莱是个既熟悉又遥不可及的地方,建文从小就知道海上有座仙山蓬莱,当初秦始皇曾派遣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前往海外寻找,后来的许多帝王都曾经出海寻找。汉武帝东巡在山东看到海市蜃楼,一厢情愿地以为那就是蓬莱仙山,还特地在当地筑城取名蓬莱。   “难道这座海上仙山真的存在?”   “不要乱想哦。”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思绪,“此蓬莱非彼蓬莱,你看,前面不是到啦?”   夜幕下海平面上出现一片光点,看样子是到了一座小岛,这里恐怕就是破军的基地蓬莱岛了。等再近些,建文等人这才发现这蓬莱哪里是岛,分明是和七杀的阿夏号船城一样,是用船只链接的船城。只是,这座船城远比阿夏号规模大得多,不但船只更大,黑暗中还可以看到耸立的巨大木杆、齿轮以及铁链的轮廓,仿佛许多静止的巨人。   “咚咚咚咚!”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船上响起有节奏的鼓声,对面船城也做出回应,响起相应的鼓点声。黑暗中可以看出有几个巨大的齿轮转动起来,接着听到铁链被拉动的“哗啦哗啦”声。正面部分的船城如同是活了一般,两面山墙般的闸门被提着,“吱扭扭”向着两边立起来。   下面的路途就不需要虎鲸们再帮忙牵引了,腾格斯连比划带叫地对虎鲸首领表示感谢,解开系在它们身上的缆绳,然后将船舱里的小鱼干一股脑儿都倒进海里算是酬谢。虎鲸们欢快地“呦呦”叫着吃光了小鱼干,又绕着青龙船转了好几圈才离去。直到走了好远,还能看到虎鲸们依依不舍地跃出海面向他们告别。   建文降低青龙船的船速,在引导下进入灯火通明的闸门内部,船只才一进入,身后闸门“吱扭扭”响着又关上,沉重闸门落水时激发起成片水墙。身后的闸门刚一关上,前面的闸门又次第打开,前后竟有三道之多。   在进入闸门前,大家都猜想闸门后肯定有许多人或者牛在转动碾盘操纵,等到了闸门内才发现,联动闸门的只有许多大大小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和铁链,根本看不到操纵的人。痴迷机械的哈罗德惊呼着掏出纸笔,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用素描的方式记录下来   “这是一座机关之城,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非人力驱动,而是依靠木质的齿轮与涂满牛油的铁轴操纵。操纵者躲在我等看不到之处,操纵机关,一人可当千百人之力。这样的闸门,在蓬莱周遭有多处,这座海上要塞的布局取的是八臂哪吒之意。”铜雀得意地看着惊异的建文等人,开始为他们解释。   “八臂哪吒?”建文听了大为吃惊,他听说当下大明的新皇帝正要将国都从旧都金陵迁至他做燕王时的镇守府燕京,公布出来的新帝国首都的设计图,也是按照八臂哪吒的格局建造,万里之外的海上船城竟格局相同,这难道是巧合不成?   三只船缓缓穿过三道闸门,只见里面竟是一座由船只组成的海港城市。虽然阿夏号船城也是由船只组成的海上市镇,比起这座蓬莱就真是小巫见大巫,蓬莱闸门内的世界也并没有阿夏号那样的娱乐场所,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木质的城楼、闸门、望楼之类军事设施,远处黑暗中还能看到重峦叠嶂的小山峰。   “那哪里是什么天然山峰,都是船只堆砌而成的。”铜雀的解说更让建文惊愕。   青龙船进入一座船坞后,水下也响起铁链和齿轮的转动声,接着一片比青龙船还要大的底板排着海水缓缓升起,十二只铁爪轻轻将青龙船固定在泊位上。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破军的船只也都靠港,水手们从船上下来,一名蓄有小胡子、自称引导人的矮胖中年男子径直来到青龙船下,用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和众人打招呼。铜雀对着他喊“老何”,那位老何也向铜雀致意,看样子俩人其实是认识的。等大家都下了船,老何招呼几名水手拿着封条上船来贴,在再次起航前,青龙船将被封在这里。   站在码头上看水手们给青龙船贴封条时,七里轻轻用胳膊顶建文,“注意看老何还有那边水手们的衣服。”   建文仔细观瞧,只见不管老何还是从两艘船上下来的水手们,都穿着同样款式的对襟小褂,只不过老何身上的小褂是紫色,水手们穿的有黄色、绿色和青色等不同颜色。褂子中间都有白色圆月光,老何胸口白月光里画着一只手,手心还长着眼睛,估计代表他的职务——接引人。那些水手们有的胸口画着炮筒,大概是枪炮手,有的画着个木桶,可能是补给员,有的画着个桅索具和齿轮,大概是操帆手等。   大明水师虽然齐整,也不过是简单将水兵分成水手和战斗兵员之类,并不会如蓬莱的水手们用服色与图形细分成如此详尽的职务,看来这破军绝非寻常海盗,倒是颇具统帅之才。腾格斯的眼睛也看直了,嚷嚷着以后科尔沁水师也要照着蓬莱制定规矩章程,还央求着哈罗德帮他将看到的服色都画了下来。   老何引着他们离开码头走到一道关卡,街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光是水手,还有穿着各种服装的人在关下排了好几条队。   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都有,既有皮肤黝黑、用麻布简单裹住身体的南洋人,也有蓄着大胡须、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更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西洋人。   建文向老何询问这些都是什么人,老何看起来颇为自豪,“不瞒你说,我们蓬莱保着这一方海上安宁,这些都是来缴纳保护费的客商。这地方远离大明,不在中华管控之内,原来海盗以及周边小国对客商多有骚扰。自从我们破军大王在这里建了蓬莱岛,不但压服附近的海盗,还接连对几个周边小国打了胜仗,这一带海上都对我家大王敬畏有加。”   聊起天建文才发现,可能是接待工作做多了,老何话极多,多到有点贫嘴,说起话来就刹不住车。他指指点点地给建文介绍,絮絮叨叨地说道:“后来,我家大王定下的规矩,在这里讨生活的海商海盗都不敢不从,甚至那些小国国王都要岁岁对我家大王称臣,我等自可保他们平安。你见到的这些在关口登记的,都是交保护费的客商、海盗,以及来上供的诸国使臣。”   顺着老何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关口下看到几个书记员正伏案登记,原来排队的人都是在登记入关,书记员身边还放着牌子,写着“客商入口”、“贡使快速通道”之类,排队的人根据身份规规矩矩站位,果然是井井有条。   老何并未带着他们去登记,而是和铜雀商量了一下,又同守关的军士打了招呼,带着他们直接从旁门进了关。   关内是好大一片的空场,商贾云集,兜售着自己带来的商品,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原来,里面竟然是个大市场,来自各地的许多海商在这里交易商品,蓬莱竟然还兼具着海上中转站的功能。   “瞅见那边那位没有?”老何用下巴朝着一个正在包子摊前坐着吃包子的年轻人一点,那年轻人穿着甚是考究,他旁边卖包子的中年人身体富态,看起来也不像是小摊贩。   “那年轻人是渤泥国王子,丢了王位逃到我们蓬莱,想求破军大王帮他复国呢。还有旁边那卖包子的,也不是一般人,是林邑的前宰相,国内政变后逃到我们蓬莱卖四、五年包子了。”   老何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一路上指指点点,这个是哪国将军,那位是哪国大员,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两脚走起来也极是有力。建文等人跟着他走,听他讲解,不知不觉已经穿过市场,又来到一道更大的关口。关口两道钉着铁条的厚重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站着两名身高七尺、服装上胸口位置的白月光里画着交叉铁锤的大汉。两人横眉立目很是凶悍,看着大约是防守这道门的门官。   建文看到,关门外两边有两片白花花的沙场,几十名男女带着铁链脚镣,正愁眉苦脸地在军士看管下用铲子在翻沙子。   “这些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在我蓬莱,坏了破军大王规矩的人都要被罚到这里来挖沙子。”   听了老何的介绍,建文方才要问在这海上浮岛挖沙子干什么用,之前在海上闻到过的刺鼻臭气又涌进鼻子,味道更加猛烈,看样子那味道是从这里来的。   “大黑门以里不得携带兵器,把你们身上的铁器都交出来,由我们暂为保管。”守门的两位门官伸出五指阻止他们前进,口气凶恶异常。   老何对建文等人说道:“大黑门内不许有外带的兵器、不许有争斗,这是蓬莱的规矩,劳烦列位把身上的武器都拿下来。”   建文表示理解,从后腰摘下火铳交给门官,七里也交出忍者刀,又从全身上下掏出各种各样的暗器堆在登记处桌子上,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么多暗器藏在身上。只有腾格斯不肯交出罗刹女战士给他的那把匕首,“这不是兵器!俺……俺们草原上人割肉切菜都用这东西,和你们中原人的筷子一个样,就算见大汗也没有交出来的道理。”   两个门官见他支支吾吾,更加起疑,双方大吵起来。其中一个门官吵急了,故意刁难起他们,指着铜雀胯下的宝贝铜雀说:“别说你带的是匕首,就算此物也要交出,谁知道挂上铁链子是不是就能变成流星锤?”   铜雀在一旁苦笑着直摇头,“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敬老。”   老何过来说和,可腾格斯和门官都不肯听他的,两边都抽出刀来。建文发现七里两只手在背后攥成拳头,看样子腾格斯只要和门官打起来,她必定会出手相助,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吱呀呀呀——”   大黑门开了条小缝,几十只肥肥胖胖的猫从门里晃悠着鱼贯而出。它们花色品种各异,相同的是个个肥头大耳眯缝着小眼睛。它们排着长队,不紧不慢地穿过几乎要打起来的人们,对身边的腾格斯和门官视若无睹。大家顿时都不再争吵,看着这队肥猫。   只见它们直奔正在被罪犯翻弄的沙地,有的四处乱闻,有的找到地方原地转几个圈,蹲下开始排泄。那些正在翻沙子的罪犯都原地跪倒,对着群猫顶礼膜拜。   一只上完厕所的三花猫看到正盯着它们看的这群人,又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用头在离腾格斯最近的门官腿上蹭起来。其他几只肥猫也都凑过来,在腾格斯和其他人腿上来回蹭,嘴里还“喵喵”地轻叫。   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在腾格斯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三花猫蹭腿的门官收起腰刀,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三花猫的下巴上轻轻挠起来。三花猫被门官挠得爽了,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何与另一位门官也蹲下身,默默地开始伺候蹭他们的猫大爷。   建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一群猫竟然能阻止一场争斗,他想问铜雀,却见到铜雀也早蹲在地上,正在为一只胸口长着一撮白毛的黑猫撸毛。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建文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七里和哈罗德也是惊得呆若木鸡,腾格斯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第三十七章 柏舟   ?建文正不知是何意,有只肚子上长着月牙形白毛的小黑猫伸出两只爪子来抓他裤腿,嘴里还“喵喵”直叫,一双水汪汪的绿眼睛盯着他看,不由得他不怜惜,只好也将它抱在怀里。建文在它脖子上撸了两把,小黑猫的毛润滑得发亮,并散发着淡淡香气,由此可知主人对它们的照顾是多么精心。   “手感柔若丝绸,可要摸摸看?”建文将小黑猫送到七里面前,七里皱着眉头跳开。原来忍者最大的天敌莫过于猫,他们精心策划的潜藏计划往往会因为一只不小心闯入的灵巧小猫而失败,是以七里从小被教导远离这种看似无害的小动物。   “二位是新来的,想必有所不知。”老何见气氛缓和了,赶紧指着铜雀给两名门官介绍,“这位爷可是骑鲸商团的铜雀老爷,海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当初咱蓬莱初建时,多得这位老爷的资助,待会儿破军大王见了他也要屈尊作揖的。你们今日能见他一面,已是前世修来的造化,如何还敢拦得?”   “但若是放他们带着武器进去……小郎君那里……”两位门官听说眼前这瘦小的高丽老头竟是这般人物,也有些踌躇,只是想到管领他们的顶头上司凶悍的样子,又不敢就此放行。   老何一拍胸脯,“但有甚事,都包在我老何身上。这蒙古兄弟是个红脸汉子,不会做甚歹事,我老何今天替他担保了。小郎君虽说执法森严,总也要卖我老何几分薄面,更何况铜雀老爷不是外人,你们为难什么?”   两位门官知道老何是破军跟前的老人,他既然说无碍,大约也确是无碍。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地朝着腾格斯躬身唱喏道:“大哥莫要见怪,我等职责所在,方才不得不查。”   腾格斯继承了草原人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见两个门官先服了软,赶紧也弓身给两人行礼。   两位门官一起回身去推身后的大黑门,两扇铁叶子包裹的木门足有半尺厚,看起来极为沉重,在两人用力推动下,竟“吱呀呀”打开了。一行人在老何的带领下通过大黑门,腾格斯方才见两位门官推门极为费劲,忍不住用手抓着一扇门晃了晃,才知道这门竟有几千斤分量。他自恃力量超群,除了贪狼还没服过谁,但这俩门官力气只怕不在自己之下,真要打起来,自己搞不好要吃亏。   腾格斯偷偷说与建文知道了,建文也震惊不小,区区两个门官已是如此猛士,不知破军究竟是怎样人物。   大黑门内似乎才是蓬莱岛真正的核心世界,厚木板铺就的中心大道两边,更大更高的杠杆和大大小小相互咬合的铁木齿轮半藏半露,永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白色的水蒸汽从地面上每一道栅门和裂缝散发出来,整座岛上雾气缭绕,氲氤在弥散的湿润白汽里,远远看去果然宛若蓬莱仙境。   建文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蒸汽驱动之术,也许蓬莱的机械驱动来自于这种东、西洋皆有记载的古代技术?他将自己的猜测说给铜雀听,铜雀对他的博学多知表示了鼓励,又隐隐约约暗示只猜对了一半,这只是你能看到的,蓬莱的秘密还有很多。   越朝着岛中心走,身穿不同制服的军士兵越多,一路上至少见到了十五、六种全然不同的图案,他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干着与自己胸口图案相符的工作。   “这些人简直是蚂蚁。”连七里也赞叹起来,日本人的循规蹈矩、遵守条文在东亚是出了名的,可即使是最遵守纪律的日本武士团也难做到如此像蚂蚁般的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我家大王订立了九九八十一条军规,违反军规从鞭笞到斩首不一而足。方才我们所讲的小郎君就是执行这些军规的判官,他手下又有二十四名小判官,御众甚严,谁敢以身试法?在这大黑门里,敢于在路中间走的,大概只有猫了。”   听了带路的老何说话,众人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沿着路右边行走,忙碌的蓬莱岛官兵们也是左右行动有序,并无人会随便乱走,大道中间果然只有许多懒洋洋的猫在行走。有时,猫也会走到工作道上,甚至趴在地上团成团就地休息。此时,忙碌的队伍都会绕行或者停下来将捣乱的猫大爷抱到一边去。   “为何蓬莱岛上有这么多猫?”这个问题是众人一路上都想问的问题,这里不但有太多的猫,而且猫的地位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不但有专门的猫奴伺候它们,连军人们也不敢碰它们一根毫毛。   听到众人问到猫,走在前面带路的老何捂着嘴干咳了两声,给他们介绍起来。猫是海船上最重要的伙伴,只有船上有猫,老鼠才不会毁坏船上珍贵的粮食。蓬莱岛收留了许多遇难船只上的猫,也有些是蓬莱的舰队前往各国时顺手带回来的流浪猫。久而久之,蓬莱岛上的猫越聚越多,竟然成了座猫岛。   老何说了那么多,依旧没说明猫为何在蓬莱地位如此之高,还是铜雀悄悄告诉建文,“听说破军原本也出身富贵,少年时曾经落难被仇人追杀,靠着一只老猫每日叼回食物才没饿死山里。后来破军感念老猫的救命之恩,发誓要善待天下的猫,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文听了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的身世,破军竟原来也有这样的经历?不由得产生莫名的亲切感。   大道尽头是座结构简单但高大的厅堂,厅堂木质的屋顶和柱子旁都趴着各式各样的猫。   “签厅到了,列位在廊下稍等,我去向判官郎君回禀一声。”老何将众人引到厅内的廊下木栅栏后稍待。木栅栏旁边早有几个异国装束的人在那里站着,看样子都是等着见判官郎君的。   “判官郎君?”建文想起一路上不止一次提起这人,问道,“何大叔,请问这判官郎君可是一直说起的那位小郎君?”   “正是如此,我蓬莱岛总岛数万人马、数百船只,周边又有二十四卫所,每个卫所都有判官一名,那真是上船管军士,下船判刑讼。二十四卫所判官都是这位蓬莱岛的总管判官郎君统帅,乃是我家大王手下第一得力干将,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何原本是个极健谈的,建文这一问勾起他话头,站着说个没完,整张脸兴奋得红彤彤的,像是刚喝了半斤烧刀子老酒。   铜雀怕老何说个没完耽误事,赶紧上来用手推他,“快去快去,先禀报了,回来慢慢讲。”   老何这才悻悻闭上嘴,上厅去回禀。   签厅的厅上和廊下中间虽隔着栅栏,相去倒是不远。建文扒着栅栏,踮起脚尖朝厅上看,只见厅上两边摆着二十张桌子,有二十名文书模样的人正在奋笔疾书抄写文件。正中间是一道麒麟屏风,八名手执长柄刀的武士围在四周,正中端坐着一位身穿中亚阿巴斯朝风格精致小甲、外披中式绣金紫色大氅的青年。这青年看年纪二十七、八岁,身材中等上下,面色竟是很白皙,看来他就是所谓的判官郎君,之前说的面黑大概只是讲他脾气暴。   这位年轻的判官郎君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十份公文,旁边有随从在给他一份份念。建文在厅下倒也隐约能听到,似乎都是些蓬莱本岛和周边卫所的钱谷兵器之事,又有一些被蓬莱羁縻的小国的近况。   判官郎君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只是听,偶然插两句话,念公文的随从会将要点重复诵读。一篇公文念完,判官郎君则会简单做出批示,有时他也会伸手把跳上桌案企图在公文上伸懒腰的猫抱回地上。   “亚松方面的异动可以令第十七卫所的水师前去协助弹压,只可炮击不可参与陆战,只要入侵之敌知难而退,我师转为优势即可返回。”   “关于第二十一卫所遭遇风暴的修缮费用,总岛就不拨钱帛了,可以让他们拉二十船砂糖自行卖掉。”   “西洋人想在吕宋开货栈?那边虽然没有明军水师驻军总算是大明势力区,我等蓬莱不好直接插手。但可以派人告诉洋人兵头,货栈常驻大型战船不得超过三艘,火炮总数不得超过一百门。若敢不遵从,我蓬莱水师见一艘打一艘。”   判官郎君连续判了好几份公文,这才看到老何在堂上垂手等着他。老何上前和他说了几句,判官郎君赶紧站起来,带着八名武士亲自迎出到廊下,见到铜雀连忙行礼,“铜雀老先生如何还要人通禀?蓬莱岛有今日兴旺,还不是当初老先生几次帮忙采办船只军火,又借我家主人那几笔银子?”   铜雀点点头算是还礼,说道:“老夫区区一介商人,当初不过趁着破军大王囊中羞涩时投下几笔小钱,破军大王给商团的几笔生意都赚了十倍以上,早还清了。”   和铜雀见完礼,判官郎君叫来随从,嘱咐他将排队等他接见的外国使节都先带下去歇息,今日有贵客至,他们的事明日再说。   一旁看的建文听说连破军都欠过铜雀钱,忍不住问道:“老先生当初借出了多少钱?”   “大概借了四、五笔,每笔也就是六、七十万两的样子。”   铜雀说得轻描淡写,建文听得目瞪口呆。他虽说从小在皇宫长大,其实皇家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到十几岁都没见过银子啥样,更不知道该怎么花。还是到了海淘斋领到第一个月二两银子的薪水,才明白十两银子是多大一笔钱。六、七十万两银子,铜雀说借就能借出去,海淘斋只怕都能买上十个。   建文的插嘴引起判官郎君注意,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少年,又看看他身后的蒙古人、日本忍者和西洋人,觉得很是新奇,问铜雀道:“这几位是……”   铜雀笑道:“几位新结交的小友,想介绍予破军大王相识。”   “朋友?”判官郎君诡异地微笑道,“我看这位少年姿容不俗,颇有几分贵气,莫不又是哪国的太子、国王?可是铜雀老先生的新生意?”   铜雀“嘿嘿”笑着袖手不语,建文看着铜雀暗暗满腹狐疑:“这老头也不知投资过多少我这般的人物,与我同期不知可还有别个?”   判官郎君又忍不住多看了建文几眼,“方才有收到送来青色龙形大船图形,不知可是铜雀老先生新得的船只?”   原来,蓬莱岛每有新船入港,港口都有绘船师画下新船图形和大致数据,送到签厅备案。建文等人还在前来签字厅的路上,青龙船的图形早提前送到判官郎君手里,蓬莱岛办事效率之高出人意料。   铜雀才要含糊将青龙船认下,不料建文先在旁边发了声,“非也,此船是在下的座船。”他见判官郎君为人傲气,又在签厅廊下听了半天他署理文件,对蓬莱岛的形势心里早有了几分底。自忖这些人在南洋独立日久,不免有些井中窥天。若想要得到破军的真心相助,首先要压住这手下判官的气焰,让他报与主人知了,他家主人才好平等相待。   “此船是天下四大灵船之一,虽然不如蓬莱岛的机巧之术,但妙在只听在下一人之命,阁下可有兴趣上船一观?”建文挺直胸脯盯着判官郎君,让语气显得尽量彬彬有礼,话中却是机锋暗藏。   判官郎君听出建文说话有挑衅之意,紧了紧大氅的领子,说道:“我虽不知阁下是哪一国的贵戚,但这天下的国王王子我见得也是多了,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并无意义。这是蓬莱岛,任你是哪一国,在这里都做不得大。”   “那要看是哪一国,”建文故意仰起脸做出傲慢的神情,用眼角的余光去扫判官郎君,然后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将其他四个指头都按下,“天下有一国,扫荡八荒,总统一宇,纵万国难与之比肩,若是此国在这里也不可以吗?”   判官郎君听罢脸色大变,回头向老何说道:“他们乘坐的那条龙头船,火速用帆布盖好,多派人手看管,不要惹出麻烦来。”老何遵命火急去吩咐,判官郎君口气变得不再像之前那班倨傲,稍显和缓,“阁下有何言语可说与我听,待我与你转述给我家主人。”   “不必!”建文摇着手制止道,“为王者自有言语说与为王者听,无需他人转述,你只需待我去见破军大王即可。”   判官郎君久在蓬莱执掌一方生杀予夺大权,除了破军从不会有人敢于顶撞他,今日这少年竟以主人的口气对自己讲话,自己也隐隐的从他身上感觉到不可名状的威严,气势上早先输了半筹。   他沉思片刻,说道:“我家主人正要宴请几位远方贵客,正巧铜雀老先生来了。我本想安排你们先住下,明日再请示我家主人。既然这位小……小官人也来路非凡,铜雀老先生又是老相识,不如一起赴宴好了。”   “也好也好,那就同去好了。”铜雀没想到建文会突然来这手,但既然判官郎君说可以同去,那么同去也是好的。   腾格斯想着赴宴规矩多不愿同去,哈罗德一路见到多少机械恨不得都画下来,要求自己去转转。判官郎君也不拦着他们,派人带了腰牌陪他们同去。   判官郎君做出请几位跟随同往的手势,要铜雀、建文和七里一同去蓬莱岛的主厅赴宴。   刚要走出签厅,判官郎君忽然沉下脸站着不动了,他问铜雀,“老先生,你们只来了五人是吗?”   “正是,”铜雀说道,“我们这里三位,加上走了的两位,一共五位。”   “那就没问题了,恕在下无礼。”   说罢,没等铜雀再问,只见判官郎君抢过身边武士手里的斩马刀一跃而起,快如闪电般朝着屋顶捅去。只听一声闷哼,刀头上留下红黑色血来,接着是重物碾压瓦片从屋顶滚落的声响,然后“咚”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面上的,是身穿黑色衣衫的忍者,这名倒霉的垂死者身体还在痉挛。   “羯魔众!” 七里看着尸体脱口而出,建文立即在头脑里搜索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很快想起了被七里杀死的伐折罗。   “日本人怎么进来的?”判官郎君手提斩马刀用力蹿起一丈多高,冲破瓦片稳稳站在签厅屋顶上。三名黑衣忍者正像猫一般伏在屋顶,如果不仔细观察,真以为他们是屋顶结构的一部分。   七里看着几步之外蜷缩成一团已然不再动弹的羯魔众忍者,她虽然洞察力非凡,但蓬莱岛建筑错综复杂,是以一时竟没发觉有忍者暗中埋伏。她伸手摸向腰间,刚才虽然交了忍者刀和一些暗器在城门口,但贴身的兵器总要暗自留一些。建文见她要动武,果断拉住她的手向签厅外跑去。只见半轮明月从签厅后明晃晃地探出来,将屋脊照得亮堂堂,四个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蹿跳斗杀,周围很多猫在围观。   羯魔众乃是日本将军身边的一流忍者,身手都不在七里之下,只见判官郎君将斩马刀使得招数圆熟,与三名羯魔众打斗竟不落下风。不多时,又有一名黑影忍者中刀,缓缓倒在屋顶上。   “羯魔众怎么会跟来……那岂不是火山丸也在附近?”七里的嘴唇蠕动着,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我们的船这些天靠虎鲸牵引前进,行驶速度奇慢,被火山丸追踪倒并不为奇。”建文捏紧七里的手指尖,他感到她的指尖是冰凉的,还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我猜他们不敢在蓬莱造次,与这里的庞大兵力对战他们显然不占优势,所以才会派遣忍者来侦查。”   判官郎君越打越起劲,一把沉重的斩马刀灵活竟不让忍者刀,双方在明月照耀下“叮叮当当”打铁般打了三、四十个回合。判官郎君回身用力一刀,竟将一名企图用忍者刀格挡的忍者连人带刀都斩成两段。   最后剩下一名忍者见势不妙,回身沿着屋顶就跑。   “进了蓬莱岛,还想囫囵着出去?哪里这样便当。”判官郎君冷笑一声,倒提着斩马刀紧追上去。   两人沿着屋顶奔跑出很远,那忍者回身掷出铁蒺藜阻挡追兵。判官郎君挥刀来回拨打,虽说并没有受伤,但这把刀毕竟不是他常用兵器,又兼极为沉重,眼看那忍者连连跳过三个屋顶,早和他拉开了距离。   忍者往前再跑过七、八个屋顶就能将判官郎君甩脱,前方突然出现三个穿着长袍如鬼魅般的修长身影。由于来人背对着月光,忍者不知是敌是友,只见那三个身影左右分成钳形迎面,像张网似得朝着他兜过来。虽然是在屋顶上,三人脚步同步一致,踩在瓦片上竟如猫似得无半点声音。   忍者抽出忍者刀想要迎敌,三个人抽刀速度比他还快,三把细长如柳叶的腰刀绕着他上下翻飞割了十几刀,忍者的手脚筋竟在不知不觉中都被挑断,身体绵软地摊倒在屋顶。   “绣春刀,飞鱼服。”   屋顶上的判官郎君和屋下追踪而来的建文异口同声地说道。屋顶上端立着的,可不正是三名身穿飞鱼服、手提绣春刀,身高容貌几乎并无二致的锦衣卫?   “哈哈哈哈,小郎君,好久不见啊。”   随着大笑声,只见街道上老何殷勤引着一名身着华丽蟒袍的明朝官员,带着七、八名和屋顶上一般打扮的锦衣卫走过来。路边的蓬莱士兵们纷纷停下手里工作看这一队人。   判官郎君纵身从屋顶跳下来,将手里带着血的斩马刀扔还给赶来的武士,朝着官员拱手道:“褚指挥使,既然说是以使者身份会见我家主人,如何破了我家规矩,带兵刃进大黑门?”   褚指挥使也不还礼,笑道:“倭寇忍者都能带刀潜入不被发觉,我等锦衣卫都是万里挑一之能士,又怎会差过倭寇忍者?你看,亏了我们没交出绣春刀,要不如何助你擒获此贼?”说着,他一指屋顶,三名锦衣卫将失去抵抗能力的忍者从屋顶拖下来,交给判官郎君身边的武士。   “权做见面礼好了,小郎君就饶恕我手下私带兵器之罪吧。”指挥使哈哈大笑,判官郎君也只好作罢,让随从去追查城内有无残余的忍者,然后说破军大王已在正堂摆下盛宴,专门招待指挥使大人。   建文从认出屋顶上的人是锦衣卫后,赶紧和七里闪身进暗处。这锦衣卫本是他太祖爷爷创立的,只对皇帝负责。太祖爷爷晚年时裁撤锦衣卫,尽烧衣冠器械,后来听说燕王登基后又恢复了这个组织,不问可知,是专门用来对付他的。   万万没想到破军竟会在蓬莱宴请锦衣卫指挥使,建文不觉惊心,“何以大明来使不是文官而是锦衣卫,莫非破军已然投靠了大明?若是如此,我方才以言语刺激判官郎君,他会不会当场将我供出来?”   他望向铜雀,只见铜雀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担心,内心也不禁安稳许多。判官郎君和指挥使又说了会儿话,并没有泄露建文的任何信息,中间还抽空给老何眼色示意,老何朝着他点点头,然后找机会凑过来对铜雀附耳说道:“你们那船我早藏好了,你尽可放心好。”   说罢,两人又挤眉弄眼,相视轻笑一番。   “铜雀老先生,我想去宴会上听听锦衣卫的人和破军说些什么,你可有办法让他们认不出我来?”   建文见铜雀毫不担心的样子,知道他有办法,赶紧去求他。铜雀见建文来问了,这才又从胯下捞出铜雀来,用手拧拧雀尾的铜嘴,喊声“闭眼”,雀嘴对着建文的脸吹了几下。只见雀嘴里冒出紫色的烟雾,建文的五官随着烟雾渐渐扭曲,等烟雾散去,他的脸竟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面色略黑,鼻梁塌陷,隆起的厚嘴唇上还有小撮老鼠尾巴样的胡须,像是南洋爪哇人的模样。   “我也要去。”七里说道,铜雀将铜雀嘴对准七里要吹,七里看着建文古怪的外貌坚决拒绝。虽说是忍者,七里毕竟还是年轻姑娘,像雀鸟怜惜羽毛般珍爱自己的姣好容貌,她可不想被铜雀变成建文那样怪里怪气的模样。   “万一变不回来怎么办?”这是七里心里想说的。   “让我自己来,忍者易容乃是基本功课。”说罢,她便蹲到墙角无人处自己去化妆。不多时,七里再走出来,已变成十五、六岁俊秀的小厮模样,只是面色略微蜡黄,好像大病初愈。   铜雀和建文都对七里的易容术赞叹不已,建文忍不住后悔去求铜雀帮忙,要是早点求七里,大约也能将自己变得好看些。   “待会儿若问,就说你是我远方内侄,她是跟班小厮。”   铜雀才嘱咐完,果然判官郎君向指挥使引荐铜雀,双方寒暄几句,一起前往蓬莱岛的正堂赴宴。建文和七里扮演的身份略低,只能和诸锦衣卫同行,这让建文忐忑不已,他总怕自己脸上露出蛛丝马迹,会被这帮比猴还精明的家伙发现。   一行人转过好几条街道,又过了好几道门,远远看到一座宏伟建筑。这建筑横七竖八支出许多尖刺,看样子搭建很是随意,都是圆木搭成,木头的粗细各不相同,外形像座大船。   “我以为蓬莱如何了不得,没想到盖个正厅连尺寸相同的木头都不凑手。”   建文将想法告诉铜雀,铜雀未置可否,笑道:“你待凑近了再看。”   又走了一会儿,近到那船形建筑前,只见搭建建筑的圆木根根长大光滑,像是历经风雨的模样,每根圆木上还用刀刻着字。   建文走近看了那些字顿觉愕然,将自己原本产生的那点点轻视都抛到九霄云外,剩下只有敬意。   “三年冬,沙鱼岛海战破敌船十三艘,得主舰阿达特号主桅杆”   “七年春,仙尼苦老岛海战破敌船六艘,得主舰长白云号主桅杆”   “十二年秋,盖海大战破海盗联军三十艘,得主舰蕨草主桅杆”   ……   这座被谦逊地用《诗经》上的“柏舟”命名的大厅,竟然是用历次海战缴获敌人主舰的桅杆搭建。这样的桅杆有数百根,因为长短粗细各不相同,是以搭建出的房屋并不会像统一采购的木料搭建出来的好看。建文抚摸着每一根桅杆上的文字,似乎能感受到蓬莱水师在势力复杂的南洋奋战,一次次击败敌人,斩获敌人桅杆的壮烈场面。他每摸到一行文字,都能感到字是滚烫的,他的身体血脉贲张。转念一想,这蓬莱岛本是海盗起家,在海面上却和大明水师一般叱咤,真是令人又奇又畏。   “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建文对与破军会面的渴望更加强烈。   “快走啦。”铜雀见判官郎君带着锦衣卫们进了柏舟厅,建文还在摸墙,忍不住催促他。   建文这才将自己从幻想里解放出来,赶紧跟上去。   柏舟厅里陈设极为简单,但空间极大,能坐下上千人。用齿轮作成的牛油大吊灯冒出黑褐色烟雾,将大厅所有角落都照得巨细靡遗。厅中摆了几十张桌子,早有许多客人席地在各自位置上坐下,只有正中间的台阶上两个主座还空着,褚指挥使在其中一个主座坐了。   建文和七里跟着铜雀最后走进大厅,只见原本嘈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许多原本攀谈甚欢的外国人都慌张地望着铜雀,其中有几人趁机溜到别人身后,似乎是怕被铜雀看到自己,还有意图夺路而逃的。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见了你这般神情?”建文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忍不住问铜雀。   “这些人吗……”铜雀盘着手里的铜雀,不停地和那些看起来忐忑不安的外国人们主动打招呼,“都是蓬莱羁縻下的一些小国土王,岛屿公侯,还有部落酋长。”   “他们为何见到你都显得异常惊慌?”   “唔……貌似他们中许多人都欠我的高利贷,欠债的见到债主自然有些张皇。”   “那他们若是不还你钱,又会如何?毕竟他们都是一方豪强啊?”   “这个吗……”铜雀摸摸胡须,微笑着扭过头来,示意建文附耳过来,“曾经有位国王欠我们商团的钱逾期不还,老夫要他们交出一、两座港口抵债,国王抵死不肯。后来,这个国家现在的国王是原来的宰相了,老国王不知为何死于宫廷政变。”   “真的假的。”建文表面上嘀咕,暗地里却是毛骨悚然。他近日与铜雀相处,以为他只是会搞笑而已,竟忘了骑鲸商团有这般手段。他心里暗自恐惧,想着切切不要欠他财物。   铜雀在右边第一的位置坐了,建文坐在他身边,七里因扮成小厮模样,所以站在旁边伺候。   “破军大王驾到!”   老何站在台阶下高声喊道,大厅中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朝着后堂通向大厅的门望去,建文也屏住呼吸,等着看破军是何等人物。   “咚,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人似乎像是在花园里闲庭信步,而非出席什么重要活动。   “咚,咚,咚,咚。”   脚步声渐近,判官郎君走到门边。只见黑漆漆的门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中年男人,他五官棱角鲜明,嘴唇和下巴上都留着飘逸的黑色胡须,细长的双目略带懒散,头上戴的金冠和身上穿的衣服都很随意。他左手轻轻曲在身前,用袖子抱着什么。   判官郎君脱下身上的大氅从后面披在那人身上,自己单膝跪在旁边,低下头来。那人朝着判官郎君略微点头表示谢意,再抬起头来,眼神变得刚毅。他眼神扫过众人,在场的国王、公侯和酋长们无不低下头,向这位海上的王者行礼。   整个大厅里只有建文仰着头在呆呆地直视着对方,旁边铜雀拉他袖子行礼他也没感觉到。   突然,破军曲着的左手袖子里一动,钻出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白猫,小白猫的左腿受过伤,新用绷带包扎着,还上着夹板。   “喵……”   小白猫嫩嫩地叫了一声,破军站在阶上轻垂眼睑,竟露出一丝父亲般的慈爱。 第三十八章 暗子   “协和万邦,诸国来朝。”   在这座桅杆搭建而成的简陋柏舟厅内,建文回想起少年时陪父皇在奉天殿接见各国朝贡使节的情景。   父皇身穿十二章服在高高的盘龙皇座上正襟危坐,大殿里穿着鸟兽补纹官服的文武百官和甲胄华丽的卫士层层叠叠位列两厢,中间空出一片金砖铺就的宽阔地面。随着大汉将军们此落彼起高声重复着的“宣某某国使臣上殿”,来自各国的使臣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礼部官员带领下,手捧各国国王奉献的杂沓鳞萃的礼物走上殿。   这些国家有的奉上奇珍异宝,有的奉上本地特色土产,有的则只是几匹棉布、几支竹杖。可不管献上的礼物价格几何,父皇都不会计较,只是对他们笑着颔首表示感谢,然后一挥袖子,一律赐宴封赏。款待使者的宴会奢华又不失庄重,在雅乐的钟鼎之声伴奏下,主客频频举杯敬酒,客人祝愿主人万寿无疆,主人则回祝对方的国王千秋长寿。   “小主子,好好学着点,以后您也要接待万国使节,这礼仪可是半点马虎不得。”   右公公带着建文躲在贴金的檀木云龙屏风后面悄悄观礼,嘴里还和建文说这说那的介绍,直把建文看得眼花缭乱,脖子伸得长长的,恨不得亲自跑去大殿上。这时,右公公会赶紧抓着他脑袋往回按:“哎呦我的爷啊,您偷偷看看就得了,可别出去,要不老奴这顿板子可是躲不过了。”   建文沉浸在对往昔的回想中,站在铜雀身后直勾勾看着台阶上的破军,内心感慨万千。柏舟厅内的上百人都在躬身行礼,唯有建文直直地站着,在一群弯下腰的国王、王子和使节们中间格外显眼,破军也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他和建文的目光对视到一起。破军看似慵懒的眼睛里流光掠影般闪过一丝精光,虽然只是白马过隙般刹那间的对视,建文感到似乎整个人都被对方看透了,心突突直跳。   当破军将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开始对着众人讲话时,建文依旧没有从那种感觉中跳脱出来。他身为太子见过诸般人物,只是破军这样的人他竟是从未见过。   贪狼?那只是个莽夫,虽然残暴凶狠,力量无所匹敌,可他只是叫人恐惧,而非敬畏。   七杀?那女人固然美貌异常,只是建文对她更多的是倾慕,自然也谈不上敬畏。   唯有眼前的破军,建文本以为他是个海盗,也许是个比贪狼更穷凶极恶的海盗,纵横四洋打家劫舍的凶徒,但他错了。这是个有王者之气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透露出王的气派。难怪即使在国王们面前都骄横跋扈的判官郎君,在他面前都如小猫般的伏顺。   “……指挥使大人得至蓬莱边鄙孤岛,予甚感慰藉。今日特邀请诸位共同赴此宴,须得尽欢。列位莫要拘谨。”   就在建文神驰天外的时候,破军的话已经讲完了,除了这最后一句,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见破军示意判官郎君安排开宴,又笑着同褚指挥使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大笑起来。破军眉疏眼展,早没了讲话时严肃冷峻的模样,他披着紫色绣金的大氅,手还抚摸着怀里那只小猫,看起来很是轻松。他和褚指挥使大约也不是初次见面,两人看说话的样子并不生疏。   “难不成蓬莱已被锦衣卫招安了?”   建文的心突然变得沉重了,假如真是那样,蓬莱就是龙潭虎穴,自己恐怕是没机会逃出生天了。不过,他再看看铜雀,却见老爷子捻着胡须在盯着破军和褚指挥使看,对两人相识似乎早成竹在胸,并不觉得诧异。看样子锦衣卫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蓬莱也和朝廷并无太多瓜葛,要不判官郎君一早就将自己拿下了。   想到这里,建文的心放了下来,他决定先安心吃宴席。   “当当当”   三声开席锣响,柏舟厅大门洞开,成群胸口画着交叉的菜刀和烤叉的厨兵们,肩扛手托着菜肴鱼贯而入。打头的一组四人扛着的大木托盘里盛着皮色金黄焦脆的烤全猪,第二组扛着的木托盘里是身上撒着厚厚一层南洋香料的烤全羊,后面是各色鸡鸭鹅雁、鱼虾贝类、新鲜蔬菜果品等等。   厨兵们将盛放烤全猪、烤全羊的托盘往大厅中间地上一放,两名手执牛耳尖刀的过来切肉。他们先切出两盘上好的肉,献给破军和褚指挥使,然后才接着给其他客人切。成盘的肉和其他食物被端上客人们的桌子,杯觥交错间,气氛顿时变得无拘无束。其实,这些国王酋长的国家多是刚刚摆脱茹毛饮血的生活,规矩并不甚多,而破军对礼仪之类也不讲究,两杯酒下肚,柏舟厅的庄重之气便一扫而光,大叫大嚷者有之,划拳行令者有之,还有些人站起来在桌子间游走乱串着敬酒。   建文自从离开阿夏号,也是好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至今为止最好的一顿饭,也不过是在荒岛上老阿姨招待的那顿烤鱼配香蕉椰子什么的,金灿灿的烤猪肉和白花花的烤羊肉都是久违了。参加宴会的人大多不会用筷子,桌子上也就没准备筷子,只放着几把尖刀。建文抓起尖刀,先戳了块最肥大的烤乳猪,“咯吱咯吱”啃起香喷喷的脆皮来。连吃了三四块,才想起该招呼七里一起吃,赶紧又插了块肉递给站在后面扮作小厮的七里。   铜雀随意吃了些鱼和羊肉就不再吃了,他满满斟了杯酒,对建文说道:“此去前程还不知有多少要花钱的地方,既然在场那么多欠债的,待老夫去转一圈收点利息,权做咱们今后的盘缠了。”   说完,铜雀端着酒杯径直朝扎堆聊天的王公贵酋们走去。   见铜雀去和别人说话了,建文才想起自己混进宴会,是想要刺探下情报。他自觉吃了八九分饱,从伺候的侍从那里拿过热毛巾擦干净手和嘴,也端起酒杯,朝着对面一个自斟自饮的锦衣卫走去。   这名锦衣卫穿着从七品的官服,看他喝酒吃饭斯斯文文,大概是个经历官,估计是褚指挥使带来的文职人员。   “这位天朝上官请了!不知贵上下如何称呼?”建文故意拉直了舌头假装说不好官话,举着酒杯敬酒。他知道像这种小官,若不是跟着大官出行打打秋风,像这种大场子根本轮不到他坐着吃喝。自己故意摆出恭敬模样,首先就能让对方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果然,那小官见居然有人给他敬酒,受宠若惊,陪着笑脸回礼道:“不敢不敢,下官姓沈,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镇抚司小小文案经历,芝麻大小官,阁下是……”   “哎呀,难怪看着眼熟,果然是沈经历。”建文赶紧在旁边坐下,故意显得很是亲近的说道:“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小人三年前前往天朝在金陵见过大人,却如何忘却了?”   那沈经历酒量不大,喝了两杯早有些上头,看着建文眼睛发直。建文被铜雀易容,面貌像是个南洋土著,发型和身上穿的却是大明打扮,沈经历虽不认识又不敢乱说,想了想,好似恍然大悟的拍着大腿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莫非是吉临国的服布斯先生?”   “正是正是,就说沈经历如何能忘了咱呢?”建文就坡下驴拍着大腿应下来,也和沈经历山南海北的胡乱聊起来。   聊着聊着,建文将话题拐到他感兴趣的问题上:“你们大明有个郑提督,在我们南洋那是大大的有名,你可认识?”   “嗨,郑提督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不过咱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咱。”沈经历喷着酒气,伸出大拇指比划道:“人家是这个。”又伸出小拇指:“咱就是个这个。郑提督是先皇的红人儿,今上也恩宠有加,三天两头给他打赏。不过在我看,其实今上对他心里也怕着咧。”   “今上?不就是篡位的燕逆吗?我这位皇叔不过是趁着父皇死了,我又流落在外,白捞了个大便宜罢了。”   听到沈经历说到今上,建文心里大不以为然,他对这位就镇边塞的皇叔本来既没多少好印象,也没多少坏印象,可想起他屁股底下坐着自己该坐的皇位——虽说建文并不很在乎——还到处通缉自己,还是觉得不爽。可心里那么想,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他故作惊讶地问道:“皇上怎么会怕郑提督?怕他什么?”   沈经历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兵权啊……郑提督掌握着大明朝快一半的水师,又常年漂泊在外,皇上能放心吗?这位爷要是哪天和皇上翻脸振臂一呼,恐怕大明朝海疆三里地以外就都得改姓郑了。”   “皇上怕他带兵,那把他叫回去削了兵权不就得了?何必这般担惊受怕的?”   “嗨,我说兄弟啊,咱们这般小人物能想到的,皇上他老人家能想不到?”沈经历喝了一杯建文敬的酒,又拿刀划下块鱼肉塞到嘴里嚼,说起话来口齿变得不那么清晰:“今上三天两头叫他回去,就差发十二道金牌了。可这位爷呢?他可不是岳武穆爷爷,带着船队成天在南洋转悠,今天打这个,明天灭那个。甭管今上多急,他就一句‘待微臣替陛下荡平万里海波,使大明永享太平盛世,微臣自当解甲归田,躬耕田庐’。你说,今上还能说什么吧?再说他还不得反了,这个叫那个啥来着……”   “尾大不掉。”建文接嘴道。   “对,尾大不掉!老弟别看是个化外人,比我强,比我强。”沈经历有七八分醉了,脑筋明显转得慢了许多:“你说皇上有什么办法?骄兵悍将,只好多多打赏安抚他,盼着他早点回京城复命。这不?今上也是被逼得没辙了,只好派身边的胡大人以钦差身份下南洋办事,其实暗含着就是监视郑提督咧。”   “胡大人?”建文在脑子里拼命搜索,哪位朝臣姓胡。   “就是那位,今上跟前最得宠的。”沈经历看看四周人声嘈杂,想必不会有人听到,又把声音压低些,要建文附耳过来说道:“我们锦衣卫这次都划在他底下,褚指挥使也要对他唯命是从。听说啊,他这次来南洋是另有任务……”   “老沈!”   沈经历眼看就要说到最重要的地方,建文也屏息等他说下去,旁边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见一名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端着酒壶酒杯走到他们身后,满面春风。他看到建文,问沈经历:“这位是哪位?老沈也给咱们介绍介绍?”   “这位是服布斯先生,南洋吉临国人氏,三年前我们在金陵见过,做海商的,是个极好的妙人儿。”   听了老沈的介绍,这位锦衣卫转向建文,问道:“久仰久仰。请问阁下哪里发财?船坞里见到许多大船,也不知哪条是阁下乘坐的啊?这海上生意可以不好做,阁下是贩哪一行的?”   锦衣卫连珠炮的问出一堆问题,建文看这人精神抖擞,知道不好蒙。锦衣卫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擅长的就是逼供套话,自己是欺负那沈经历喝多了脑子转不过来,要是在这位跟前乱说,只怕要露馅。   正想着要如何答话,铜雀正好跑过来解围:“哎呀,哥儿啊,老夫转头便寻你不见,如何却在这里闲聊?快走快走,我正有话要和你讲。”   见铜雀来叫自己,建文赶紧站起身,朝着醉眼迷离的沈经历和那名锦衣卫作个罗圈揖:“我家有些私事要说,小子先告退。”说罢,建文跟着铜雀赶紧走开了。   目送他二人走远了,那位后来的锦衣卫放下酒壶酒杯去摇晃沈经历肩膀,低声问道:“可是此人?”   沈经历的迷离醉眼突然变得清澈有神,仿佛是被锦衣卫那一摇晃醒的,他用眼角瞅了下对方:“我看八九不离十。那个船在港里,他又和铜雀在一起,虽然易过容又改了口音,但我从眼神和说话的习惯能看出是他。”沈经历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建文的背影:“看他一直瞧我,就知道他有意从我这边套话,这才故意装作酒醉无备模样,果然上钩了。我南镇抚司缇骑沈某,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拷问供词,若没这两下子,褚大人何苦特地调我过来。”   说罢,沈缇骑举起酒杯让那名锦衣卫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铜雀拉上建文,把七里也叫上,从柏舟厅的侧门穿出,走过条灯光昏暗的长长的回廊。铜雀脚步奇快,一路走着也不说话,建文和七里只好紧跟着,生怕被这个小老头甩丢了。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宴会厅的喧嚣彻底听不到了,铜雀才在柏舟厅后面的一个房门前停下来。   “老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带我们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听建文发问,铜雀缓缓回过身,说道:“我刚刚在厅里转了一圈,先要了个十万两银子的小钱,且先够咱们之后一路花销。当然,这是小事一桩。主要是判官郎君找我说,破军要见你。”   “见我?”建文听了吃惊道:“见我做什么?我都易容了,怎么看也就是个平常人吧?”   “平常?”铜雀左手背到身后,右手又拿起胯下那只铜雀盘起来:“连那个锦衣卫的沈缇骑都看出太子爷你不寻常,你觉得破军会对一个在几百人里直愣愣看着他的人没兴趣?而且判官郎君把之前的种种一汇报,人家早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这……”建文没想到那个看似颟顸无能的沈姓锦衣卫竟然是个穿着经历服色的缇骑,顿时羞臊得从脸红到耳根子。自己阅历尚浅却偏去自作聪明,还想套别人话,若不是铜雀及时相救,恐怕自己被人家套光老底还蒙在鼓里,至于那个缇骑口中的种种消息,更是真假难辨了。   “那……那怎么办?”建文觉得有些后怕:“锦衣卫恐怕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那要不要快跑?”   “跑?怎么跑?”铜雀把手里的宝贝盘得发出嗡嗡响声,看脸色倒是并不以为意:“青龙船走那么慢,人家真想抓你,只怕跑不出多远就能被逮个正着。放心吧,这里是蓬莱,锦衣卫还不敢乱来。”   “来人了。”   七里听到铃铛发出的“哗啷哗啷”声发出警报,建文和铜雀一起看过去,果然回廊拐角处拉出两条长长的黑影,一人一猫。可是,除了铃铛声,并不能听到其他声响。猫的脚下有肉垫,走起路来自然寂静无声,但同行的人走路竟然也无声无息,这就叫人觉得古怪了。   修长的人影从转角处出现,虽说还只见过一次,建文早对破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身影正是破军的。   破军朝着他们又走了几步,逐渐从阴影中走出,半张脸被昏暗的灯光照亮,他跟前果然有只戴着铃铛的猫在同行。   “破军大王……”   建文刚说出这四个字,只听利刃破风的“嗖嗖”两声从头顶掠过,吓得他惊出身冷汗。这是两只弩箭,朝着破军而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两只黑色弩箭已然稳稳地被破军三根手指夹住,箭尾羽毛还在“嗡嗡”的颤动。   “有刺……”建文刚一张口,只见身后处黑影一闪,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扬长而去。   “这次是阿绿啊。”破军看着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翻过手看看手上的弩箭,似乎在箭杆上写着弩箭主人的名字。看完后,他随手将弩箭投进旁边陈列的一只花瓶中。   看建文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模样,破军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微笑:“无妨,这蓬莱岛上想杀我破军的不知有多少人。或者是来寻仇,或者是为赏金,又或者是为了取而代之。若是真能取得我项上人头,就让他们来取好了,这里的人都习惯了。”   “你是故意将这些人豢养在身边的吗?”建文看破军似乎对这种暗杀貌似司空见惯,不禁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也说不上豢养,我破军只是不拒绝别人有杀我之心。许多人接近我,都是带着杀心来的,但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所用,闲暇时想来杀我,大可来试试身手。”   破军说起对自己的暗杀,口气似乎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就好似在讲什么从旁人那里听来的闲事。   铜雀在旁边对建文说道:“那位判官郎君,当初也是想要把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带着一众手下打上门来。结果啊,被破军大王九战九败,后来败得心服口服投在麾下,变成你看到的这幅服帖模样。要知道当初,他本来的名字在海上可也是响当当的,可现在谁还记得?”   破军走到门前刚要去推,建文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破军大王,你怎么不称‘予’了?”   所谓“予”是王者的自称,放在破军在宴会上自称为“予”,是有将自己当做与那些国王平起平坐甚至高于他们的王者之意。   “予?”破军回首略一扬眉,露出略带嘲讽的轻笑:“那不过是在那些庸人面前装装样子的称呼,在你这位真太子面前,岂不是扯虎皮了?”   说罢,他将两扇大门推开,屋内的灯随着大门打开,竟然自动点亮了。   “太子来鄙书斋叙话,真是蓬荜生辉啊。”   破军先一步走进书斋,戴铃铛的猫抬脚正要跟着进去,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着猫轻轻摇摇头,那猫竟听话得将抬起的脚收回去,“喵喵”轻叫两声,竖起尾巴走掉了。   建文跟着进了书斋。这里说是书斋的话,也实在是太大了,屋内摆着百来个直通屋顶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满书籍,根本是个大图书馆。再向里走到头,是破军平时看书的书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张坤舆万国全图,图上分别用红笔和蓝笔画着许多线。   “你可知这图上画的是什么?”   破军忽然发问,建文估计他是要考考自己,便又靠近些,用手比着图上的蓝线一点点移动。看了半晌,他心里大致有谱,说道:“此图为坤舆万国全图,画的是天下万国及海洋地理。这蓝线一路向南,所到之处攻城拔寨,最终将这片海域纳入彀中。我以为,当是破军大王征服南洋诸国的行止路线。”   “说的正是,”破军表示了赞许,然后又问道:“你再好好看看红线,又是什么?”   “红线……”建文用手指比着红线一根根的移动,红线向南的不多,西方的倒是有很多根。红线所到之处的地名都是他熟悉的,这每一根路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些红线上的故事,都是沿着这些航线出行的人亲口讲给自己的听的:“郑提督的……西洋航行线路图?”   想到这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红蓝两线出行的轨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僵直了,眼神一点点从在最西边的红线往回移,一直移动到东边,红线和蓝线居然重合了。再向上移动,恐惧油然而生,红蓝两条线的起点,竟然都是金陵外海口的刘家港!   “你究竟是……”建文觉得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十年前,我和郑提督定下生死之约,彼在国内巩固疆土,我在海外开拓新地,两相接应,共建大业。”   破军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同铁锤打铁砧,铿锵有力,砸得建文眼冒金星。如何自己这般不小心,竟然撞到了郑提督的圈套里。锦衣卫的出现、铜雀的泰然、再加上如今破军的自白,建文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脚底升上口腔,冻得牙根生疼,“咯吱咯吱”上下打颤。   “铜雀、锦衣卫、郑提督、破军……所有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建文慢慢摸向腰间,他的转轮火铳早在进入大黑门前被封存。没有威力强大的火铳,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年,连半点反抗的可能也没有。   七里跳起来,一记肘锤朝着破军的后颈撞去。她触手可及的武器也都被封存,好在忍者并不拘泥于使用武器,她自身的修为使她全身每个部位都可以成为武器。   眼看她的肘锤撞到破军,对方非死即伤。可破军似乎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他只是反手抓住七里的肘部,五根手指稍一用力,七里虽说忍术精湛,却也觉得五道强劲的力量深入臂骨,疼得她向后翻了几个跟斗落地。   破军转过身,用一种看小猫似的神情逗弄着她。七里一咬牙,又朝着破军冲过去,眼看快要到面前,七里改变方向,朝着旁边的书架跑去,脚底生出两丛瑰丽的红色珊瑚,助她在沉重的书架上可以笔直地上行。   “哦……是珊瑚的海藏珠吗?”破军似乎对七里的能力感到小小惊奇,却又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七里奔到书架顶上,用力从头上拔下根长长的头发。女忍留长发可不是为了好看的,关键时刻,头发也是武器。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将头发卷成环形,蹬离书架,炮弹般朝着破军飞来。这是她的自杀式攻击,只要破军在出手攻击她身体,那时她就可以用头发勒住破军的脖子,破军不死也会窒息。   然而,破军还是没有躲闪,迎着她伸出双手。头发套在了破军的脖子,破军却抓住她的手臂,两边拇指稍稍用力,七里只觉得两条胳膊一阵刺痛,就再也没有知觉了。只是刹那间,她的双臂竟被卸脱臼,套在破军脖子上的长发也失去控制,软趴趴的搭在他身上。   “快逃!”   七里在昏厥前用尽力气对建文说出这两个字,她看到铜雀背着手向后退了一步,还在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接着,她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九章 惺惺   七里慢慢睁开眼,白晃晃的灯光让她难以适应,于是再次将双眼闭上。眼睑将灯光过滤成暗红色,让她的双眼得以逐渐适应,这才重新缓慢地睁开条缝。   她略微运动肩膀,感受被卸掉的双臂,并未感到刺痛,接着又动动手腕,也正常,看来脱臼的部分被已经接好了。   七里见身体无恙,这才尝试着看看周围。   屋顶的灯架上点着许多支蜡烛,这灯架她在进破军的书房时见过,看样子她并未离开书房。周围的书架印证了她的判断,确实她还在书房里,自己正躺在一张被书架包围着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看来床的主人时常会秉烛夜读,然后就在这张床上夜宿。   七里慢慢坐起来,一股沁人心扉的香气钻进鼻子里,不知是什么香,但这香气柔和绵软,毫无刺激感,只怕是相当名贵的南洋异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气中弥散的香气,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建文、破军和铜雀正坐在坤舆万国全图前面的雕花木塌上,案几上摆着两杯茶,破军正在讲什么,建文全神贯注在听,铜雀手里也拿着一杯,他在用茶杯盖拨离茶叶准备喝。   “什么情况?记得在我昏迷前,破军似乎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如何建文现在又和他坐在一起了。”   虽然有点惊诧,七里并未发出声来,出航以来经历了太多变故,建文这少年似乎具有将事情引向另一面的能力,她见到几个人坐在一起喝茶,倒也处乱不惊。建文的伪装已经结束,恢复了原本面貌,看样子他应该是自愿让铜雀帮他解除伪装,以让破军看看自己的真面目。七里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蹑手蹑脚想走到附近,听听他们讲什么。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小缝,破军留在门外的那只猫探进半个头来。听到门声,建文、破军和铜雀一起朝着门的方向看来,同时看到醒来的七里。   “七里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啊。”破军口气轻松地笑问七里,仿佛眼前的少女并非被他打晕,而是自己生出困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觉一般。   “还不是被你打晕的。”七里暗自想着,撅起嘴,不满地将脸转向建文,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军。破军身上毫无杀气,看起来同建文谈得很开心,建文对破军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双方对之前的冲突毫无芥蒂。   “既然七里醒了,那小弟不打搅兄长,这就回去馆舍安歇。兄长今日劳苦,也请早早安歇,莫要伤损了身子。”   建文站起身,向破军辞行。破军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他说道:“方才我闻到风里有些水气,只怕要有场暴风雨。这海上天气变化无常,雨来得也快,太子也早点回去馆舍为好。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见破军称自己做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无定所,太子什么的是不敢称的,大哥若不嫌弃,还是兄弟相称更为便当。”   破军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痴长你几岁,就不多谦让了。”   七里望向铜雀,想问他怎么自己睡一觉工夫,俩人居然开始以兄弟相称了。铜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来,并未向七里解释,倒是对着破军一揖到地:“多谢大王允诺赠送修船木材之事,那么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商量怎生取用?”   铜雀很少对人施此大礼,破军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搀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礼,既然我破军说了船厂里的木料随便取用,贵方大可将蓬莱的船厂当做是自家的。我家库里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说一艘青龙船,便是再来十条二十条,我蓬莱也供应得起。明日老先生随意取用便是。”   建文忍不住轻轻“哼”了声,然后悄悄挪到七里旁边,讪笑着小声说道:“你刚睡着时,破军答应给咱们白白修船,一文不要,铜雀作揖估计是怕破军反悔了,想着把这事敲实。这老人家哪里是在谢破军,分明是在谢钱呢。”   七里也压低声音问建文:“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破军不是郑提督的人?怎么不抓你?你们怎么就和好了?破军为何答应白给我们修船?他下面要如何?是放我们走,还是会把我们软禁起来?”   七里连珠炮地问出一串问题,建文没法一一回答,就说道:“你且不要问了,待会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窗外一阵劲风吹入,冷得人一打哆嗦。接着是更加浓重的水气,水气又引来雷声,“轰隆隆”地在远处天上闷响。见雨真要下起来,三个人赶紧告辞,破军本想派两个亲兵撑伞送他们回去,铜雀说知道馆舍在哪里,这距离快走几步就好,只要了只灯笼。破军将他们送到柏舟厅外,直到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街巷深处。   三个人快步走着,雨开始零零星星落了点,满街的猫咪都没了踪影,大概都去各处屋檐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会有猫影快速奔过。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三个人只是赶路,谁也没有说话,见离柏舟厅远了,七里追上建文打破沉默。   “破军和郑提督是一伙的……”   “这我自然知道啊,说说我不知道的。”   “你听我讲嘛,我必须要从这里开始讲起。”七里问得急,建文倒是不着急,口气和脚步一样轻盈,慢悠悠讲起来:   原来,在七里被破军打晕后,建文想过拼死一搏,可连七里都打不过的破军,他又能怎么办?情急生智,只好仰着头大声问破军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他此时并不打算险中求生,只是觉得既然只剩死路一条,不如死得有尊严点。   谁知道破军倒先笑了,他问铜雀是不是什么也没告诉建文就带着他们来这里了。铜雀倒是坦然承认,说他在荒岛听说老阿姨要他们去找破军,就知道老阿姨的意图是要再次考验下建文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既然明知不会真的有危险,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着看看建文如何应对。   “破军和郑提督不但认识,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两人还是少年时便相识,可说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说到这里,思绪似乎也随着破军说起的往昔故事飞走了,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和郑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时自己眼中的郑提督。   少年时的破军父母双亡,曾被叔叔卖为奴隶,在波斯商人的桨帆船上做了三年见习桨手。后来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会将病菌传染给其他桨手,就将他扔在泉州的码头。   靠着顽强的毅力,破军活了下来,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么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举目无亲,他只好在泉州码头住下,靠打零工讨生活。很快,他靠着一双拳头,在码头上打出了名,成为码头上老大们争夺的金牌打手。   靠着拳头赚来的钱虽然多,可这钱来得快,去的也快。有时他会把钱花在酒肆欢场,一袋银子一晚上就能花得干干净净;有时他又会由于怜悯,将还戴着血腥气的银子甩给码头的乞丐,自己毫不吝惜。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郑提督。那时的郑提督还只是羽林军中的见习军官,率着一支队伍跟随祖皇爷巡查。不知为何,在围观队伍里的破军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提督觉得很是不忿,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靠着父祖荫蔽发达的富家子,于是想起了项羽见到秦始皇銮仪时的感慨,指着郑提督发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爷是谁?”七里虽然想安安静静听故事,还是忍不住问建文。   “就是我的皇爷爷,大明的开国之君,靠着一双手,两条黑色长枪打出这万里江山的绝世英豪。”说到自己爷爷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来,他爷爷当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荡平群雄,将鞑虏从中原赶出去,一扫百年腥膻,想想就热血澎湃。   “鞑虏?”七里的脑袋里显现出腾格斯浑浊懵愣的面孔,似乎看到几百个那样的家伙穿着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宝座上的皇帝也长着和腾格斯相同的脸:“你在讲蒙元吗?哦……好像是啊,听说他们当初还攻打过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败了,大概是因为带兵的提督是和腾格斯一样会晕船的蒙古水师提督吧?”讲到这里,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腾格斯其实也算是敌人呢,毕竟腾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势力,至今还经常找大明的麻烦。   和七里闲扯完,建文继续讲起破军的故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光是郑提督,还有羽林军的许多将兵,破军敢这样对一位皇家军官说话,肯定是大逆不道了。于是,几名羽林军上来要抓破军,破军当然不可能简单被他们抓到,三两下就将他们都打趴下了。郑提督看破军那么能打,也被激发出少年人的好斗之心,跳下马来和破军厮打。郑提督从小学得一身好功夫,破军则是码头上打出来的,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都不分胜负。后来,羽林军看郑提督拿不下这个愣小子,几十人一拥而上才把他制服。   本来,破军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会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没想到,郑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爷面前求了情。祖皇爷将破军叫来考他的拳脚,人又极是聪明豪侠,心里也很是喜欢。结果,祖皇爷将破军留在身边,同郑提督一起做了见习军官。   三年后,两个人在全军的大校演里脱颖而出,双双以全胜纪录成为正式军官,分派去沿海卫所。在对倭寇的作战中,两人通力配合,以极少兵力连破倭寇水寨,在水战和步战中都显示出卓越天赋。祖皇爷对他们的表现极为赏识,当时的大明天下草创,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胁,四方小国也不愿臣服,奉大明正朔。考虑到两人都熟悉水战,又都是祖皇爷信任的人,于是组建帝国远洋水师的任务,被交到了两位年轻人手上。   “你祖皇爷真是敢用人,这样年轻的两个青年,竟然让他们掌管整个帝国的水师?”七里又忍不住插进话了。   “那还用说,我祖皇爷几十年前鼎定天下时,曾在鄱阳湖同他的对手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水战。”说道这里建文再次觉得胸中澎湃起来,祖皇爷是他最尊敬的人物:“当年我祖皇爷坐在白色的战舰上,一舰当先冲在数百艘战舰之前,主舰旁指挥两翼的是跟从他起兵,被称为双璧的两位将帅。我猜,祖皇爷一定是希望将郑提督和破军着力培养成新的大明双璧,拱卫国家的海疆。”   建文继续讲:   郑提督和破军建造了庞大的舰队,数年中他们率领这庞大的舰队多次远征,讨伐海盗、慑服不肯顺服的诸国,逐渐将纷乱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战,将两人都段炼成举世无双的水师将领,各自在舰队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师有了两位提督。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依旧好得如同少年时一样,郑提督是兄,破军是弟,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为对方着想,从未发生过争执。两人都对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军专心履行自己作为水师提督的天职,郑提督却热衷于朝廷政治,时刻关心着宫廷动向。   争执终于出现了。   那一年,他们的舰队正在远征的路上,万里之遥的大明传来信息,祖皇爷驾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成年对自己示好的郑提督率领强大的舰队回到大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慑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亲王们。郑提督对此饶有兴趣,在他看来,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涛里谋求新高峰的时代来临了。破军则对朝政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不习惯朝中官员阴鸷狡黠的嘴脸,对他来讲,波诡云谲的朝廷阴谋比海上的飓风更难应付。   更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二人远征以来最强大的敌手,上千艘战舰组成的南部联军正朝着他们袭来。假如他们退军,多年来经营的南洋秩序将毁于一旦。破军希望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郑提督却缺乏战意,只想快点回到大明本土。他们争吵了整整一夜,破军才勉强说服郑提督和他一起先打败强大的敌人。   然而,作为主攻的破军和敌人血战拼杀时,郑提督却没有按照计划前来,海战开始五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郑提督舰队才出现,并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破军为此大发雷霆,水师的将领们从未见破军发过那么大脾气,郑提督的迟到使他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船只,他同郑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关系彻底破裂。他们决定分道扬镳,郑提督率领主力回到大明参与新皇帝的皇位斗争,少数忠于破军的将兵则与破军一起放弃军职和真名,留在南洋开拓他们的新世界。   破军在海图上用笔画了条线,这条线以北是大明实控的南洋,以南则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说,这条线以北交给郑提督,自己将去更南的海域开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难。”说出这句话的破军从此和郑提督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郑提督成功帮助新皇帝稳住皇位,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破军在南洋重组他的舰队,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莱岛。郑提督几次三番给破军写信,希望他重新归顺朝廷,但破军都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自己忠于的皇帝只有祖皇爷一人,既然祖皇爷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称臣。渐渐地,破军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向他称臣纳贡。虽然名为海盗,破军却同七杀和贪狼共同签订了一份条约,由三位大海盗共同维系南洋的秩序。   “他们签了协议?是什么样的协议?”七里又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破军不说,我自然也没问。”建文抱着肩膀,雨点顺着冷风从他脖领子钻进来,冻得他全身蜷缩起来:“也许,破军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爷一个人罢了,祖皇爷驾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郑提督用大明水师一半舰队诱惑他,他说覆水难收,两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对大明还怀着赤胆忠心,也许是在替祖皇爷守着这片大海。郑提督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破军,但破军对郑提督还心存兄弟情谊,虽然嘴上说着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他,却一直关注着郑提督几次出航,还把航线画在地图上……”   说到这里,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尝不是和破军一样,对郑提督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既有爱,也有恨,有时是爱恨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和破军说过郑提督杀死你父皇的事吗?”七里见建文有些消沉,于是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个?啊……我没说,毕竟不知他和郑提督今时今日关系如何。不过看他对祖皇爷情深意切,我大着胆子拿出了传国玉玺,想看看他会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说,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宝,他愿将蓬莱十万人马都纳于我麾下。”说到这里,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应。谁知一看七里的脸,他“噗嗤”笑了出来。原来之前为易容装作小厮,她把脸画成了男人模样,但雨水一淋,她的妆都花掉了,现在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着极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记自己易容的事,她见建文说破军愿意将蓬莱人马纳于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说:“既然如此,难道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前面打灯笼引路的铜雀说道:“还好建文不是你,破军不过是想试探下建文。要是建文喜形于色满口答应,显然只是头脑简单的庸碌之辈了,破军连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会为一块没用的石头甘愿臣服?”   七里手指顶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换我做破军,大约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家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将头转去看铜雀手里提的灯笼:“我说,以外国之兵攻大明疆土,是为不忠;破军你既是遵我祖皇爷之命镇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让你放弃南洋帮我重夺皇位,是为不孝;为夺帝位,杀死我大明军人子民,是为不仁;让蓬莱将士为我一己之私流血牺牲,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你即使助我夺了帝位,于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后又如何?”   “然后嘛?”建文忽然笑起来:“然后破军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还说在蓬莱岛,就算锦衣卫也不敢对我造次。他还说,我一点不像太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军是个厉害角色,既然建文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见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觉不到的优点。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佛岛的事,你有问吗?”   “佛岛嘛……”   建文刚要回话,铜雀突然提起灯笼,迅速吹灭,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没等建文责问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嘘,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侧前方有人戴着斗笠正从另一条巷子里转出来。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冲着他们方向来的。铜雀和建文一对眼色:“莫非是杀手?”   “虽然不知是何人,只觉得此人杀气很重,躲躲为好。”   铜雀拉着建文,躲进旁边一条逼仄小巷。走了没几步,铜雀忽然跺脚暗呼“糟糕”,原来他走得急了,竟走进了条死巷。   “如何是好?”   听到脚步声越发临近,朝着这条巷子走来,建文有些着急了,铜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七里突然从腰间抽出块布,迎风一抖竟变成桌面大小,将三人完全罩住。   “你这是干什么?”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气,不知道七里在做什么。   “忍法,土隐之术。”七里手里掐着指印蹲地上,并示意建文和铜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一堆碎砖瓦,我们却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渐渐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见那黑影走进巷子,朝着他们走来,在快靠到他们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没有看到他们。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认出,这人正是破军的副手判官郎君。“他来这里做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三个打伞的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等三个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建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认出当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厅质问过自己的锦衣卫,他左手边是他聊过天的沈经历,右手边的看样子只是个小跟班。   当先的锦衣卫见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礼,看样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们。   “小郎君,在下奉指挥使钧旨说与阁下知道,这次我们来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为了蓬莱的事而来。”当先的锦衣卫看样子是三人中的首领,是以和判官郎君对话都是由他来说。   “蓬莱岛人海茫茫,每天来来往往何止万人,那小子你们找到了吗?”   “已然断定了八九分。”锦衣卫说道:“我和沈缇骑试探过,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他易过容,企图蒙混过关。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闸库之内?我看到闸库里有艘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船,外面又有许多人在看管,从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应该是青龙船无误。”   “这帮锦衣卫好厉害,竟然全都发现了。”建文不禁脸上发热。   判官郎君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太子在我蓬莱,若是动他就是与我蓬莱为敌。至于青龙船,还是那句话,既然在我蓬莱地盘内,就是蓬莱的东西,谁要动了,就是与破军为敌。”   “呵呵呵……”锦衣卫的肩膀耸动着冷笑起来,说道:“小郎君,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必装什么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军之下,也不会和我们锦衣卫保持联系。此次前来蓬莱,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夺回被他偷走的青龙船,至于三者嘛……胡大人临行有吩咐我们指挥使大人,务必与你联系。”   “又是胡大人?”建文想起沈缇骑说起过胡大人,这人是谁,他始终没想起来。   “胡大人?他要你们联系我做什么?”   “不要故作无知,小郎君,还要我深说吗?如果不是胡大人尽力相助,你能三年间从破军手下二十四卫区区一介判官,蹿升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判官之职?”锦衣卫走前两步,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威圧感:“不是我们锦衣卫尽力协助,你又如何能立下这许多功劳,得到破军信任?”   判官郎君没有回话,由于背对着墙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着头,似乎是被逼问得难以回答。   “胡大人说了,此次太子和青龙船,必要交于我们带回去,此事没商量。另外,指挥使大人此次还有个任务。听说郑提督几次三番写信让破军重新归顺朝廷,他再三再四推搪,实在不识时务。我们此次来,就是要最后再试探下破军的意图,如果他愿意归顺胡大人,自然让他高官得做,这块地盘也可以继续让他管着。他若是还不肯……”锦衣卫又凑近点,几乎要贴到判官郎君脸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养你,正是此时要派用场。”   “破军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样的,都是当初脱离大明水师时带出来的。如果使用极端手段,就算杀了破军,只怕这些人也不会服我。”判官郎君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呵呵呵呵……”锦衣卫再度肩膀耸动的笑起来,笑得好似深夜枭鸣:“我们此次来,正是要帮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拉个单子,我们一个个帮你处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这次指挥使大人带来的,从我们这些随从到挑夫杂役,其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偷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然不光是冲着自己来,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阴谋在后面。判官郎君的头略略抬起来,沉声说道:“那我若是杀了破军,胡大人可以保我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养一支能和郑提督分庭抗礼的水师,只是自己没能力组建。若是你能取破军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许你永镇南洋,还可以每年从朝廷拨笔款子给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吃得饱饱的,不比现在跟着破军苦哈哈的强?”   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盗出身,自己也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跟了破军后,蓬莱军规严谨,不许任意抢劫,所部人马又日渐增多,渐渐到了寅吃卯粮的窘境,部下们也多有怨言。   “如何?是跟着胡大人做一方之主,还是跟着破军殉葬,判官郎君尽可自行判断。若是再犹豫不决,只怕……”   锦衣卫正得意洋洋地说着,突然眼睛爆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建文等人。建文开始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锦衣卫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身体在颤抖。   锦衣卫后退几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着的匕首。   “你着实令人生厌。”   虽然看不到脸,建文还是能听出判官郎君语气里冷冷的调子。锦衣卫嘴里涔涔冒出血来,“噗通”一声倒在雨地里,鲜血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渠。   跟着来的另一名锦衣卫扔掉雨伞,伸手去抽腰间的绣春刀,沈缇骑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赶紧按住他的刀镡,将刀轻轻送回刀鞘。   “要杀他灭口吗?”从语气判断,判官郎君显然是在和沈缇骑说话。   沈缇骑紧紧握着那名锦衣卫抓着刀的手,略带颤抖地说道:“不必,这是我的人。”   “好吧,你让他闭紧嘴。”判官郎君点点头,然后指着地上还在倒气的家伙问道:“怎么处置?”   “让我来好了,不会留下痕迹。”   沈缇骑缓缓蹲下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判官郎君的手,大约是怕他给自己也来那么一家伙。   沈缇骑伸手按住地上那锦衣卫的胸口,只见从他袖子涌动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出来。不多时,从他袖口出来百十只黑色小甲虫,甲虫爬上锦衣卫身体,从口鼻耳等窍门爬了进去。不多时,只见他的身体渐渐萎缩塌陷,似乎是被甲虫从内部吃空的样子。建文觉得嗓子痒痒得想吐,七里和铜雀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样子他们没少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多时,锦衣卫的身体不见了,甲虫们又将他的衣帽、刀具也都吃了,真不知道这些虫子胃口怎么这般好。刚刚还在地上的尸体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滓都不剩,仿佛世上从未存在过这人。   沈缇骑又一招呼,那些甲虫爬回他的袖筒,无影无踪。   “哼,你们锦衣卫杀人灭口的办法倒是便当,省得我费事了。”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小郎君一句话的事,小人怎敢不办?多年来收了小郎君怎么好处,让咱伏在锦衣卫里替你做眼线,如今正是用得着小人的时候。”沈缇骑没起身,仰头陪着笑对判官郎君说道。   “回去和指挥使怎么讲?”   “小人自有说辞,小郎君尽管放心。”沈缇骑犹豫了下,又问:“那指挥使大人说的事……”   “我自有计较,回去就说我答应帮胡大人做掉破军就是。至于怎么做,还要容我想想看,破军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着胡大人的意思来,我看也太过草率。还是那话,破军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还要徐图再进。”   判官郎君话音刚落,忽听巷子外有人大声喊:“建文,是你在里面吗?俺找你们找得好苦!”   建文心中大惊,暗想:“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这声音正是腾格斯。 第四十章 破绽   “安答,是不是你?”   腾格斯又在巷子口外喊了一声,沈缇骑显得很紧张,用眼睛盯着判官郎君,似乎在问“要不要灭口”。   建文的心几乎要停跳,他想起方才判官郎君杀死锦衣卫的利落身手,以及沈缇骑用甲虫将尸体消弭的恐怖景象。如果他们真的对腾格斯下手该怎么办?转轮铳不在手边,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腾格斯被杀?   直到七里轻轻叫了声,他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紧握着七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肉里,建文赶紧松开手。   雨制造出“滴滴答答”持续不断的噪音,判官郎君摆摆手示意沈缇骑不要出声,自己朝着巷口走去。   “是我。”   没多久,巷子口传来判官郎君的声音。   “你是那个……什么来着?”腾格斯最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和外号,看样子他把判官郎君的诨名完全忘了。   “判官郎君,”这声音是哈罗德的,“先前承蒙阁下许咱们游历各处,不胜感激。方才回去签厅,闻说阁下带着咱等的同伴赴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哦,你说铜雀老先生他们?外面雨大,想必是回去馆舍休息了。”   “馆舍?你带俺们去吧。”腾格斯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也罢,我带你们去吧。”   判官郎君说完,巷子外响起三个人的脚步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真的带着腾格斯和哈罗德去馆舍了。建文知道这两人应该没危险了,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沈缇骑和那名锦衣卫一声不响地在原地站着,直到判官郎君三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他们依旧像雕像那样举着油纸伞站着,雨水化成许多道水流,顺着伞廓的一边“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跟班的小锦衣卫大概是耐不住了,问沈缇骑道:“大哥,看样子走远了,咱们是不是也回去?”   “回,当然回,难道还留在这里过夜?”沈缇骑的声音相当不爽,看样子方才发生的事把他吓得不轻,“判官郎君这人脾气真是阴阳难测,说杀人就杀人。虽说我跟他关系不错,每次他托我帮忙办事,我也没含糊过,谁知道他啥时候不高兴。”   说到这里,那名小锦衣卫想起方才判官郎君眼里的杀气,要不是沈缇骑帮忙说话,自己这条小命今天是交代了。想到这里,他一害怕,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被风吹着滚出十几步,滚到建文脚边。   “傻小子,跟着大哥不会有事,谁让你爹把你交给我带呢?”   看出小锦衣卫吓得直哆嗦,沈缇骑笑出声来,他走出十几步去帮小锦衣卫捡雨伞。他的手碰到雨伞的瞬间,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身体也僵住了,双眼直勾勾望着被土隐之术盖着的建文。建文屏住呼吸,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七里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铜雀也抓起胯下那只铜雀,随时准备一家伙砸出去。   “怎么啦,大哥?”小锦衣卫见沈缇骑走到黑暗的墙角突然不动了,便在后面叫他。   “没事,闪了一下腰。”   沈缇骑结束短暂的静止,拿起雨伞走向小锦衣卫,将雨伞塞进他手里,“回去吧,我还得想想怎么把王总旗失踪的事向上面报告呢。”   “实话实说不得了?”   “傻小子,做人做事千万别太绝了。判官郎君平日里没少给咱爷们儿银子,王总旗反正死了,死人以后不会帮上咱们什么。帮忙搪塞过去,判官郎君以后这就算欠咱们条人命了。”   两名锦衣卫的声音渐渐远去,看样子他们也回去了。   黑暗墙角里的那堆碎砖忽然站了起来,图案色彩褪去,变成一块黑色的大布。七里抓住布角一抖收了起来,建文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方才发生的事真是如梦似幻,他宁可视作那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们也回馆舍吧,这回是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了。”铜雀抖抖衣袖,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刚刚亲眼目睹一场叛乱与谋杀的大阴谋,让建文感到无比恐惧,他又回忆起父皇被杀的那一幕。   建文与破军尚只有一面之缘,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人。就像小时候喜欢郑提督,他身上有郑提督那种讨人喜欢的味道,却又没有郑提督身上官员的拘谨和诚惶诚恐。破军爽朗、亲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乐于尊敬的威严,又有股骨头里散发出的凛然正气,让人在他身边就会感到莫名的安心。   建文内心产生冲动,他想马上去找破军,将他方才看到的一切半点不差地告诉他……他欲言又止,突然手腕剧痛。他一甩手,才发觉是七里把刚才那下重重掐还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建文痛得正要叫出来,七里压低声音发出提醒:“强敌未退。”   “我劝你不要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破军,且先烂在肚子里好了。”老于世故的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所思所想,也故意提高声音对建文说。接着低声提醒他:“蓬莱的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待我觉得合适时再告知破军吧,也可卖他个人情。在这之前,赶紧修好船才是正理啊。”   “嗯。”   建文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嘴角,再顺着下巴滴到身上。七里走到建文身边,拉着心乱如麻的他大步流星朝巷子外走。铜雀看看手里湿透的灯笼,顺手扔在地上,急走两步跟上,三人一步都没有回头地走出小巷。   等三个人朝着馆舍方向走远了,他们身后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又探出两个脑袋来。他们躲在巷子背阴处一直盯着建文等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之后又张望了许久。这两人正是沈缇骑和他的跟班小锦衣卫,他们果然从走出巷子就原地踏步假装走远,然后悄悄钻进对面的另一条窄巷里偷看。   “大哥,这几个是什么人?”小锦衣卫问沈缇骑。   沈缇骑赶紧让他小声点,小锦衣卫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   “是朝廷钦犯,胡大人和郑提督争着抓的假太子。”沈缇骑眯着眼朝大雨滂沱中透出灯光的馆舍方向观察着,“在柏舟厅的宴会上见过,不过当时他易容了,我还不敢完全确定。现在我确定是同一个人,从身形和说话腔调上都对。”   “大哥,方才你帮我捡伞时不是看出破绽了吗?为何不当众抓住他们?”   “傻小子,你大哥我这双眼睛什么看不出?我固然看出他们是用日本忍法的土隐之术藏着,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万一狗急跳墙把咱们兄弟当场杀了怎么办?”沈缇骑挑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那……那咱们回去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小锦衣卫疑惑地问道,他对这位大哥的想法越发搞不懂。   “傻小子,报告给指挥使大人,还有咱们俩人的好?功劳搞不好都给那老东西独占了。”   “那……那发密信给胡大人汇报?”   “发两份。”沈缇骑说道,“一份给胡大人,一份给郑提督。郑提督平日也没少给咱好处,有好事也得告诉他一声。咱兄弟一手托两家……不对,是托三家。胡大人、郑提督、判官郎君,哪边咱都有好处得着。”   说罢,沈缇骑回过神,冲着小锦衣卫一挑眉毛,“学着点,兄弟。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角色想混好了,可不能只抱一条腿。”   暴风雨半夜便停息,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暗红色的太阳才从窗缝边探出头,建文已然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晚建文摆脱监视来到馆舍时,终于松了口气。哈罗德正在根据记忆画着蓬莱各处的素描图,腾格斯吵吵嚷嚷向馆舍的驿卒要酒肉吃,看来判官郎君确实并未对他们做什么。蓬莱的馆舍说不上豪华,但干净整洁,建文一行每人都分到独立房间。整个晚上,建文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天亮了,他赶紧起床,想一个人去看看青龙船。   建文从楼道走过时蹑手蹑脚,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至于闸库的方位,他在出门前向看门的驿卒问过,他又借来一顶宽边草帽戴了,将帽檐拉得低低的,以免被人认出。   蓬莱的早晨是伴随着第一波猫合唱开始的,走在大街上可以看到毛色各异的猫在屋上、墙上排排蹲着、趴着、卧着,“喵喵”的叫声从市镇每个角落传来。岛上的众多管道无时无刻不喷射着白色蒸汽,为各种机械输送动力,致使行走在街道上宛如身处海市蜃楼。   士兵们很早就起来工作,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队伍,建文一路上问了两次路,终于找到闸库。   闸库区有几十间硕大无棚的房子,每间闸库都可以停泊一艘大船。这些大船被链条牵引进干燥的闸库,水手们会对船只进行保养,并清除吸附在吃水线以下船体上的滕壶和凿船贝。   建文正发愁不知哪间闸库里是青龙船,只见老何擦着汗迎面走来,没等碰面,对方倒先认出建文,喊道:“来得好,来得好,正说着要去找你。”不等建文说话,老何拉着建文便朝一间极大的闸库走去。   闸库的闸门都是用齿轮带动铁链升降,这间的闸门已然被升起,十几个修船工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或站或坐地聊着天。   “你这船实在怪得很,我一早就带着十几个蓬莱最好的修船工想帮你修船,能用的材料都用上了,可锤子还没碰到船板,你这船就叫起来,吓得工人们都不敢干活了。”老何说着,把建文带进闸库里,果然有成堆的椰子须、生漆、工具散堆在地上,看样子他们折腾了好一阵都未得其门而入。   “我这船是宝贝,不用这些东西修。我和破军大王说过,只要给我些上好木材即可,无需什么工匠。”建文笑起来,这些材料都是用来修普通船只的,青龙船自有灵性,若是用普通法子倒是不合适了。   “竟然这般便当,如此说,倒是我自作主张。”老何觉得古怪,经他手修的船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不用工人自己能修好的船还从未见过。他赶紧去张罗木料,留下建文一个人在闸库里等。   被木料架空在干燥地面上的青龙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所受的创伤。这些日子它经历了巨龟寺的风浪、阿夏号的战斗,本来就已是伤痕累累,鲸鱼们给它的一击使它不堪重负。   建文看着青龙船身上的累累伤痕,鼻子一酸滚下泪水。他抚摸着青龙船身上的破损处,口中喃喃自语,“青龙船啊青龙船,可苦坏你了,是我连累你。”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居然也发出低低的鸣叫。   “喵!”   一只腿上扎着绷带的小猫不知何时溜到建文脚边,蹭他的裤管。建文认得,这只小猫正是昨天在柏舟厅破军怀里抱着的那只。   “原来是你,”建文蹲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你怎么没和破军在一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想来看看。”建文话音刚落,背后传来破军的声音。   建文赶紧站起来回身看,破军可不正在他身后抱着手臂看青龙船。他只有一个人,并未带随从,小猫大约是他抱来的。   “真是艘好船,我好想再坐坐看。”破军望着青龙船,发出如此感叹。   “也?”建文吃惊地看着破军,“你过去坐过青龙船?”这话说完他忽然明白自己问得多余了,破军曾经在大明水师中地位仅次于郑提督,四灵船在自己出生前便有了,他自然是见过的。   破军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青龙船前抚摸起它的盘龙轮盘来,“青龙船啊,看样子你受了不少苦,竟然变成这副狼狈模样,哪里还像大明水师威名赫赫的四灵船?你当年同白虎、朱雀和玄武从不分离的,如今却舍下它们独行,真是可怜。”   破军才说完,青龙船竟发出“呦呦”的轻柔鸣叫。建文睁大眼睛,他猜到破军必是见过青龙船,却没想到青龙船竟会对他有反应。   “为何……你和青龙船会如此熟悉?”建文问道。   破军并不答话,他脱去披在身上的紫色大氅,闭上眼,用额头触着青龙船的船壁,静默无声。过了良久,他忽然睁开眼,对建文说:“青龙船对我讲了你们如何从大明水师逃出来,如何在泉州蛰居,还有之后的事。它说你对它很好,在泉州拼命工作,用微薄薪资换来木料给它。”   说到这里,破军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这个威震天下的大海盗,这个掌握十万人马的蓬莱之王,这个嘴上已遍布胡须的中年男人,开心得像个少年,“你是个好人,对小青龙好的人,内心必然极好。”   “难道说……”建文不知为何,暖意涌上心头,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难道说,你坐过青龙船?”   “当然坐过,”破军笑意盈盈的脸上泛起一分豪气,“当初打败南洋诸国联军的狮子洲海战,青龙船可是我的座船。”   “你的座船?”建文想起了破军向他讲起过的那次海战,那是他和郑提督分道扬镳的战斗。破军率领偏师遇到南洋诸国联军的主力,苦苦支撑了六个时辰,从天明打到天黑,友船一艘艘沉没,几乎到了弹尽刀折的地步。在最后时刻,郑提督的主力才姗姗来迟,终于击败敌军,取得海战的胜利。   “那时,他竟是乘坐着青龙船出战!”   建文仿佛看到青年破军双手拄剑站在青龙船的船头,呵斥着水手向残存的友军发出信号,让他们向自己靠拢。以青龙船为首的这支舰队,像楔子般朝着几倍于己的敌军突击、突击、再突击,将敌人的阵型撕裂,如同重击铁砧的铁锤。   青年破军的身影和眼前抚摸着青龙船的中年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是如此高大,全身散发着不可战胜的刚毅之气。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如此亲切,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青龙船的主人?”想到这里,建文心中又是一颤,“这样的人,我怎能让他死于阴谋诡计中。”   “兄长,我有一事,正要说与你知。”   建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将昨晚听到的判官郎君和锦衣卫相勾结的事都说给了破军听。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破军,只见破军神情并没有因此产生波动,只是会在他停顿时“嗯”一声,或者说句“后来呢”。   等建文说完,破军还是在继续从船头走到船尾地抚摸着青龙船,似乎并不感到震惊。   “判官郎君这是要僭主谋逆,兄长还请早做打算方好。若有用到小弟处,小弟万死不辞。”   说出最后这四个字,建文感到积淤在胸中的块垒一时尽散,只要破军说句话,他真的可以尽力为他去战斗。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闸门外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全身戎装披挂的判官郎君竟然带着七、八个随从走了进来。建文错愕不已,他心中不停反问着自己“难道我说晚了”?   只见判官郎君走到破军跟前,说道:“大王,有艘倭国大船在蓬莱附近海面游弋,看轮廓恐怕是幕府将军的火山丸,你看怎么处置?”   听说火山丸像影子般赶了上来,建文反倒松口气,只要不是来杀破军,别的事反倒是不打紧了。破军双眉舒展,并不见慌乱之色。他考虑了片刻,对判官郎君下令道:“派二十艘战船出战,先行警告,若是不肯离去就给予颜色。日本人和我们说好的互不相犯,小郎君,你亲自指挥。”   “是。”判官郎君躬身行礼,又说道,“昨天抓住的那名忍者我审过了。用尽刑法他才招,可话没说完便咬舌自尽了。”   “哦?他怎么说?”破军忽然来了兴趣,看样子日本人是有什么势在必得的目标,这才敢踏蓬莱的虎尾。   “他说……”判官郎君看了一眼建文,说道,“他说,和他身上一样东西有关。”   破军也看向建文,看样子判官郎君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旋即他对判官郎君下令道:“你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是!”   判官郎君又行了一礼,转身才要走,破军忽然又叫住他,冷不丁说道:“对了,方才建文说,看到你和锦衣卫的人合谋要杀我了。”   没想到破军竟然如此随意地将阴谋说出,建文暗怪破军太不小心,自己后退几步。本以为阴谋被戳穿,判官郎君肯定脸色大变,“哇呀呀”怪叫着从随手手里接过斩马刀,来和建文、破军火并。不料,对方表现得异常平静,眼神充斥着“真是多管闲事”的意思,狠狠盯了建文几眼,盯得后者内心直发毛。   之后,判官郎君带着亲兵们就去安排船只出战驱逐火山丸了。   “兄长你怎么这样草率问他?就不怕他当场发难吗?这可是谋反,谋反啊!”建文对破军的举动既是惊愕,又是生气。   破军倒是不慌不忙,踱着步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小郎君想反我,这在蓬莱从不是秘密。早在降服他时我们就定下约定,他为我所用,若是看我哪天虚弱不堪,大可取我而代之。他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脾气虽暴却是直来直去,不会趁人之危,对暗杀之类最是不耻。你方才说的事,他昨晚和锦衣卫分开就直接去找我讲过了。”   “可……可是……”虽然不懂判官郎君和破军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建文还是不死心,还想继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收受锦衣卫那么多钱财,靠着锦衣卫相助爬到今日地位,只怕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靠着锦衣卫?”破军不屑一顾地哼了声,“我在大明做官时,锦衣卫算什么东西?他们不过是给小郎君一些情报,资助一些银两,以为靠着这点肖小手段就能俘获人心。我破军看中的人,自己若没几分本事,断断不能在这蓬莱岛混出头来。判官郎君的名号也是这些年在我手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褚指挥使还真高看自己。”   “可是……他们给判官郎君的银子……”   “那个啊,每年小郎君从他们那里收到的银子,都会做本账送到我这里。亏了他们这些年资助,帮我多养出三卫的人马。”破军说到这里,露出狡黠的神情,“锦衣卫的肮脏手段我最了解不过,他们能花钱让别人做的事,绝不会脏自己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让他们花去吧。”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判官郎君和破军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判官郎君和锦衣卫虚以委蛇的合作拿来银子帮着破军养兵。锦衣卫以为判官郎君早是自己人,谁知破军对他们的小小阴谋竟洞若观火,不过是利用他们套换些利益,锦衣卫还自鸣得意地以为花钱在破军身边布下一招绝妙的暗子。   建文不禁对破军钦佩不已,他对一切的掌控竟是如此纯熟,甚至可以利用敌人的阴谋获得更大的利益,他问道:“那么,破军若是真有虚弱的一天,判官郎君会打倒你吗?”   “会,当然会,他是我的敌人,不过为我所降服,暂居于我之下而已。”破军的口气像是在说邻家闲话似的轻松,“不过他会堂堂正正地来打倒我,而不是从背后放箭,这是我们二人的约定啊。”   建文迷惘了,破军和判官郎君这种部属不部属、敌人不敌人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闸门外人声嘈杂起来,许多人喊着号子,承载着重物的大车车轮的“吱呀呀呀”艰难转动声也传了过来。老何带着一众人,拉来好几车的上好木材。   “轰轰轰!”   远方海面传来大炮的轰鸣,看样子判官郎君是和火山丸干上了。   破军对此并不在意,挽起袖子对建文说道:“贤弟,让愚兄陪你同去投喂青龙船如何?愚兄记得它当年最爱吃的是橡木,也不知如今口味改变没有。”   建文摇摇头笑起来,他笑自己杞人忧天,破军这样的人物,区区几个锦衣卫的阴谋又能奈他何?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也不知判官郎君还会不会给他好脸。   “对了,破军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问道,“贤弟你想不想听关于佛岛的事?我来讲给你听啊。” 第四十一章 烟袋锅   ?老何等人将装着上等橡木的手推车推到青龙船破损处,破军让他们都退下,修船的工作交给他和建文两人足矣。众人听了半信半疑,但破军从来说一不二,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好推到闸库之外。   “围观的人多了,青龙船只怕会没有胃口。”破军笑着对建文说道。   “此人对青龙船的了解,只怕远在自己之上呢。”听到这里,建文忽然有些许嫉妒。   青龙船破损处渐渐凸起,变成章鱼嘴的模样,叼住一根大橡木贪婪地吸吮,三两下便吞了下去。闸库外响起许多人“哦呀”的惊叹,建文扭头看去,原来那些工匠并未走远,都躲在门外看稀奇。老何也在他们中间,看着青龙船将木料吃下去,满脸迷惑。   建文忽然想起什么,问破军道:“老何是你的老部下,不是应该见过青龙船吗?为何他好似对青龙船很陌生?”   破军坐在木料车上望着正在吞噬木材的青龙船没有回话,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从腰间拔出根古怪的棍子来。这棍子足两尺长,一头镶着个帽形铜锅,另一头镶着个铜嘴。建文早就看到这棍子,还以为是破军防身用的兵器。只见破军又从腰间小皮袋子里倒出些像茶叶的干叶子,捻出点扔进铜锅里,又取火石火镰打着了。他将棍子调过来,用嘴含住铜嘴用力吸了几口,铜锅里燃烧的干叶子立即迸出红色火星,一股子白烟飘飘渺渺的从铜锅里升腾起来。   破军很是享受地吸了两口,张嘴吐出个烟圈,喷得建文直咳嗽,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他不好意思地将铜锅撇向一边,说道:“老毛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爱抽上两口。”   “狮子洲海战,老何就是在青龙船上被炮弹碎片打中脑袋,留下那么长一道伤口,差点儿死掉。”说着,破军用手指着自己脑袋,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寸多长,“救过来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了,近的事尚且清楚,远点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的人死了一大半,他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   建文看到破军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懑,可想而知,他至今还是对郑提督未能及时伸出援手耿耿于怀。正想着,建文又闻到那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呛人烟香味,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见建文受不了烟气,破军反倒笑起来,他看建文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里的棍子不错眼,估计不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便拿起棍子介绍,“这东西叫烟袋锅,里面烧的叫烟叶,产于万里外的极东之地,乃是东方岛民的贡物。吸起来能提神醒脑,忘却许多烦恼。早先愚兄抽着也不习惯,如今倒是片刻离不得了。”   “极东之国?”建文听起来很是新鲜,“大洋之东,还有别的国家?我以为天下是以大明为中心的区域而已,日本已是世界边缘。原来再向东还有国家?”   “怎么没有?我当初也以为天下只是大明与周围这些国家而已,后来到了南洋才知道,世界之大远非我们所想。”说着,破军又吸了口烟袋锅,“极东万里有强盛大国,地广百万里,国人擅长星象、算学,其地盛产黄金,广有珍禽异兽。这烟叶便是该国特产。”   建文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国家,问道:“兄长尚未去过该地吗?”   “当然还没去过。待得太平了,愚兄要将蓬莱让予判官郎君管理,亲率船队前往彼国探求。听说西洋各国近年多有航船来南洋找什么黄金之国,愚兄猜想,这极东之国怕不正是他们要寻的黄金之国。”   “兄长去那里又想做什么?也像那班西洋人去找黄金吗?”建文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即便像铜雀一般恨不得世上黄金皆归于彀中,也不免要将这话放在肚子里,怎么直接说出口?   “黄金?愚兄才不稀罕。既然生为好男儿,若是满足当下胡乱混过此生,岂不白白糟蹋了这副身子?既然知道天下如此之大,何不扬帆远航去一探究竟?”破军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着,然后端起烟袋锅又吸了口,继续说道,“再者,听说那厢还盛产一种生长奇快的粮食,其块茎切碎埋入土中,不出三月即可挖出食用。我中华遑遑数千年,多少王朝亡在百姓这张嘴上,你皇祖爷若非不能果腹,又怎会揭竿而起建立大明朝?若是能将这种粮食带回大明广为播种,可解百姓饥馑之忧,岂非大功德一件?”   破军并非巧言令色之徒,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真真切切是肺腑之言。他虽身在天涯一隅十数载,所思所虑并非一己之私,这让建文既意外又感动。破军的眼中激荡着少年人般的光芒,他的精神似乎已然踏上奔向极东之国的航程,惹得建文也心潮澎湃。   建文才要开口,忽听远海“轰轰轰”又是一阵连珠炮响,他有些担心地朝着闸库外的远海望去。闸库大门正对着大海,隔着许多建筑能看到远方的海面,但判官郎君和火山丸战斗的海域距离蓬莱很远,从他的视角并不能看到。   见建文有些紧张,破军倒是气定神闲,他辨别了一下炮声,说道:“放心,这炮声渐远,看来是判官郎君将倭船击退了。没有数万人马,战舰百条,幕府将军想找蓬莱的麻烦,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那个幕府将军好生招人厌,若不是他们在泉州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被逼到海上。后来在巨龟寺,还有阿夏号,他们也都闹过,亏了贪狼和七杀才化解。”说到这里,建文又想起在蓬莱签厅的那场厮杀,说道,“对了,昨日判官郎君不也和他们打了一场,还杀了数人吗?他们一路如鬼魅相随,似乎是想要跟着我们去佛岛。”   “愚兄带着大明水师纵横南洋时,如今的武田将军不过是日本那小岛子一介诸侯,只是近些年不知怎的暴起,区区数年间竟统一全国,建立起幕府来。”破军轻蔑地说道,“当初他家尚弱小时,也曾几度结好于我。如今翅膀硬了,倒敢胡作非为,手伸到南洋来,那佛岛也是他能去得的?”   “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佛岛的事吗?现在可否赐教?”建文忽然想起这才是方才破军要和自己说的正事,之前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倒差点儿将此事忘了。   “佛岛吗?”   破军将烟袋锅在车辕上“噗噗”敲了几下,将里面燃尽的烟灰敲干净,又添了些烟叶进烟袋锅,继续端着吸起来。建文一声不吭看着他抽烟,破军吐出两个烟圈,思绪似乎又飘到遥远的海外。   “你对佛岛了解多少?”   破军倒先问起建文来,建文所知不过是七杀给他讲的那些信息碎片,于是他将七杀告诉他的这些都讲给了破军。   破军认真听完,忍不住摇着头莞尔笑道:“这小姑娘只怕并未用心去探查过消息,若是你按照她说的去找,只怕寻到你孙辈也寻不到。愚兄对这佛岛的了解,远比七杀那一鳞半爪、道听途说的信息来得详实。”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要寻佛岛,首先要有海沉木,这东西你可有?”   建文略点了一下头,在破军面前,他并不想隐瞒。   “那就好,如此你们就算有一成机会了。加上有愚兄提点,你们算是有两成把握可以到佛岛。”   “唉?两成把握?”建文感到惊奇,“我有海沉木,又有兄长提点,竟然也只有两成把握?”   “这是自然,你看我给你讲。”破军将烟袋锅放在车辕上,掰着手指给建文算起来,“这海沉木乃是打开佛岛去路的钥匙,如果没有,此事皆休,你有此物自然算有了一成把握;愚兄虽说没有归顺朝廷,但对于佛岛,除了郑提督,愚兄只怕是天下第一个知情人,有我提点你自然有了两成把握……”   “那剩下八成又要如何才能达成?”   “贤弟莫急,你且听我慢慢道来。”破军掰下第三根手指,“前往佛岛路途风大浪急,又常年有七个旋涡区和七团雷暴云,唯有一等一的船只才能过得,待这青龙船修好,你就有了三成把握;这一路上或有意想不到之事,花的银子只怕如淌水一般,你船上有铜雀压阵,这就有了四成把握……与你同行的其他人可都还靠得住?”   “靠得住。我这同伴里有两人有海藏珠,又有个博物的西洋人,这些日子亏了他们几个相助才几次化险为夷。”   “很好,同伴齐心,这可算是五成把握。”破军左手按下五根手指,握成拳头,“这样一来,你可以去了。”   “唉?那也不过只有五成把握,还有五成要如何是好?”建文见破军只算出五成把握就说可以去了,不禁觉得古怪。   “五成还不够?贤弟你也太贪心了。”破军又摸着颌下短髯笑起来,“天下事哪有十全把握的?能有五成,已算是极幸运的,剩下的一半靠你自己努力,一半要靠运气。”   “原来如此,天下事原来有五成足矣。”有破军的肯定,建文感到胆气壮了许多,问道,“兄长之前说,前往佛岛要过七个旋涡区,又有七个雷暴区?”   “正是,船只到得该海域,司南会失去方位,那里还有各种奇怪的海怪巨兽,专一将无缘之人的船只拉到水下。不过那都不打紧,其地还有一种蜃怪会吐出云气,造成海市蜃楼,天上又有万千魑魅魍魉,会故意将航海者带偏航道,不能辨其真伪者会被带上歧途。此外,还有一种鲛人生于斯处,据说乃是数百年前一位高僧留下守卫佛岛的信众……”   “鲛人?”听到鲛人,建文想起七杀身边的小鲛女,“我记得阿夏号也有位鲛人少女,不知她可与那些鲛人有关。”   “你说她吗?或者他们属于同种吧,但只怕不是一族。那些鲛人生活在海底,神出鬼没,专一袭击前往佛岛的船只。我也曾派遣过十几艘船前往探查,回来的仅有一艘,而且破烂不堪,水手多濒于死亡。此后,我派人将前往佛岛的海道封为禁区,时时派员巡视,不许船只前往。”   “如此说,兄长是知道去佛岛的准确通路?”   “当然,”破军不无得意地抓住他烟袋锅的后半部,用前端的铜锅在地上画起地图来。他先画了个小圈,“你看,这是蓬莱岛。”又在小圈不远处画了个大圈,“这是佛岛所在的秘海。”然后在被他称为秘海的圈子里点了七个点,“这些就是佛岛了。”   “佛岛有七个?”建文见破军居然点出了七个点,忍不住叫起来。   “不不,并非如此。”破军说,“佛岛必定是只有一个,有若干人号称见过佛岛,但位置各不相同,他们互不相让,却又都不像说谎。由此愚兄可以判定,这岛似乎不是固定在一处出现,而是行踪不定。”   “这就难了,我们就算到了秘海,岂不是也不一定能找到佛岛?”   “谁说找不到?自然有找到的办法。据说若是遇到至善至诚的有缘人夜半进入秘海,秘海会出现佛光异像。海面先是出现道道闪光,迅即化作星光点点,如万斛明珠散落,海面光晕倏忽万变,拼出天上星汉坠落凡间景象,佛岛便会在这海上星汉的尽头出现。”   说到此处,破军话锋一转,“贤弟,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去找佛岛。我只听说,大明皇帝御驾亲临水师,在海上感染急症驾崩了。太子不知所踪,后来燕王顺位继承大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急症驾崩?”听到这几个字,建文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在船上看到的改变他命运的一幕。话说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将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都讲了一遍。破军初时尚好,待听说郑提督杀死皇帝,面色变得凝重,用烟袋锅拄着地面,似有不肯相信之意。   见破军默然,建文知道他对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难以置信,便说道:“小弟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父皇死于他剑下,也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是此事乃亲眼所见,后来他又派人追杀于我。兄长宅心仁厚,只是你与郑提督相别十年有余,此间他在朝中权势熏天、炙手可热,正所谓人心难测,他只怕早就不是当年你所知的郑提督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与他自幼相识,虽然知道他热心功名,但毕竟初衷还是为能做一番事业。我与他分道扬镳,不过是意见相左,到底是君子之争。”破军长叹一声,显然对这位自小的兄弟变得难以相识仍不敢确信,“愚兄正是不愿在官场的染缸侵染才宁可却职留在南洋,自家快活度日。他情愿飞蛾扑火,与那班朝臣周旋,污了自家清誉便罢了,我还信他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这弑君大罪,他如何竟然……竟然……”   “兄长有所不知,他早就投靠了燕王,乃是燕王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爪牙,弑杀我父皇只怕是燕王的阴谋。”   “嗯……”破军抬起头,仰望闸库高大的屋顶,建文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澈的、尚未遭受污染的光。他的确不适合大明的官场,只有战场和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过了好半天,破军才开口问建文,“你到佛岛若是得到神力,会回来杀死郑提督,赶走燕王,恢复大统吗?”   被破军问到这关键问题,建文有些踌躇了。他个性中本有软弱、迟疑的一面,到了佛岛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那里对他来讲不过是个避风港,七杀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只是得过且过,先到了佛岛再说。虽说他也会恨不得把郑提督千刀万剐,可如果真的将郑提督绑到他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刀子,他是否能下得去手还真未可知。   破军看出了建文的踌躇,心中不禁产生了怜惜之情,他用平淡的口吻对建文说道:“此事待贤弟从佛岛回来再说吧。如果届时你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替你杀掉郑提督,为你父皇报仇。”   建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破军说不出话来。破军轻笑一声,说道:“若他真的堕落成如此不堪之辈,愚兄唯有为天下除害而已。不过……”他将烟袋锅插进腰间,站了起来,“不过,我看贤弟连一个郑提督都不忍杀死,只怕也做不得皇帝。常言道,最无情是帝王家,就算是有道的明君,哪一位不是将天下杀得人头滚滚,方能在青史留下姓名?贤弟不似那等冷血帝王,愚兄劝你一句,待报了血仇,不如和愚兄一起留在海上。以后你我二人一起乘着这青龙船去极东之国,去西洋诸番,看看未见的世界。中华虽大,不过是世界一方,我等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之地?在有生之年,游遍天下万国,岂不快哉?”   听了破军这一席话,建文忽觉心智豁然开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何必拘泥于中华一方之地?何必拘泥于皇位?自己既然对君临天下并无什么执念,又如此厌恶勾心斗角,何不就将皇位留给燕王叔叔,自己痛快过完后半生?   就在此时,只见门口的老何和旁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急匆匆跑进来对破军说道:“禀报大王,判官郎君击退了倭船,得胜回归了。”   “哦?”破军听了并未显得欢喜,对于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说,这场小胜并不值得喜形于色,“我军可有伤亡?”   “无一人伤亡,我军完胜。”   破军听说部下无人伤亡,这才显出喜色,“甚好,甚好,待会儿我去迎他一迎,问问交战情况如何。老何,你去安排牛酒,犒劳出战的弟兄们。”   老何连声称“是”退下,破军对建文说道:“有这两车橡木,青龙船已然恢复大半,再保养上两日,大约就能像新船一般了。”   “多谢兄长,听兄长这一席话,小弟受益匪浅,所说之事待小弟好好思量思量。”   建文知道破军公务繁忙,也不便多打扰。他看到青龙船吃光了那些橡木,龙头高高昂起,原本因破损显得暗淡的龙鳞似乎都立了起来,青色光泽熠熠闪耀,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倒有了几分困意,既然这边没他什么事了,他想着早点回去馆舍睡个回笼觉。   回程的一路上,建文快步疾走。破军和他讲的一席话大可解惑,他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信心。   回到馆舍,大家都已经起来,腾格斯正闹着要驿卒准备早饭。铜雀看建文从外面回来,略感惊讶,问他从哪里回来,建文随口回了几句,也没甚胃口吃早饭,几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外衣和帽子一脱,扔到床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就要上床去靠着被子垛睡会儿。他看到窗口正蹲着一只黑猫,于是忍不住想去逗逗那猫,嘴里发出“啧啧”声。黑猫两只金黄色的眼睛看着建文,忽然瞪得大大的,跳将起来,身上的毛和尾巴都立起来,“呼呼”低叫着做出警戒姿态。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建文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没有扑到床上,慢慢转过身来。   门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子,面色苍白,一副阴阳师打扮,正呲着大板牙对他狞笑。   “是你……”建文认出对方正是他的老冤家,幕府将军手下的阴阳师芦屋舌夫。   馆舍的墙壁都是木板制成,隔音效果很差,建文只要大声呼喊,必可惊动七里、腾格斯等人。没等他张嘴大叫,芦屋舌夫吐出青色的舌头,舌尖光芒一闪,建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头和手脚都不听话了。此时他原本就正处于困倦,防备心极差,芦屋施展催眠术,他竟然毫无抵抗力。   “莫非火山丸挑衅蓬莱只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岛上驻军的注意,以掩护芦屋舌夫趁机潜入不成?”头脑虽然还能思考这些复杂问题,但建文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芦屋舌夫见建文着了道,将舌头缩回去,“喔”的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人,轻轻拍在墙上,纸人渐渐膨胀、变大,最后变成两个鬼怪模样的式神。两名式神轻手轻脚将建文扛起来,芦屋舌夫打开窗子,黑猫“噗通”一下跳下去,芦屋也不管它,朝着窗外看去,只见下面正对着一条无人的巷子。   他点点头,对着两名式神一招手,两名式神扛着建文,从二楼跃窗而出,落在地上,依旧是轻巧无声。芦屋舌夫也跟着跳下来,对着巷子口“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只见巷子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建文此时虽然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来人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锦衣卫难道和日本人有勾结?”   想到此处,建文毛骨悚然。只见那锦衣卫小跑着过来,对芦屋舌夫说道:“都安排好了,人塞进轿子里抬出去,坐锦衣卫的船出海,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好好好,多谢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相助,我等自有好心相献。”芦屋舌夫“呵呵呵”地阴笑起来。巷子口果然有顶青色小轿子停着,式神将建文扔进轿子里。芦屋一抖衣袖,两名式神化作纸人,飘落在地,然后他也坐进了轿子里。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在那锦衣卫护送下,朝着港口跑去。   这一幕都被黑猫看在眼里,它蹲在墙头,瞳孔里映下了小轿远去的影像,然后转身跳上屋脊,蹿几下便没了影子。 第四十二章 筹码   浑身瘫软的建文被芦屋舌夫按在膝盖上不能动弹,他的嘴也被对方死死按住。轿子里空间狭窄,又一颤一颤的,使他浑身不自在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可以听到轿子外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在穿越蓬莱的交易市场,轿子前引路的锦衣卫呵斥着将路人赶开。建文努力想叫,但芦屋舌夫捂得很紧。其实就算对方不捂着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来,他的舌头完全处于麻痹状态,根本无法发声。   小轿“吱呀吱呀”地颤动着前行,很快,建文听到了海浪声。   “这不是李千户吗?要出海啊?”听声音大约是码头上和锦衣卫认识的蓬莱军官。   “是是,奉指挥使大人钧旨,有些许公务早一步回去。”这声音是带路的那名锦衣卫李千户的。   “啊呀,可惜可惜,兄弟们还说请你喝两盅,如何走得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睁大眼,想努力闹出点动静让蓬莱的军官发现,他估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否则只要上了海船,只怕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刚要努力扭动身体,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后腰上,身体便如同被压了铁砧一般,再也不能动弹分毫。芦屋舌夫看着瘦弱,不料竟有这样大的气力。   “不不,指挥使大人命李千户先回,怕是甚紧急公务。指挥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贵客,轿子就不必检查了。”   蓬莱军官万万没想到,隔着道薄薄的轿子帘,建文已经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只因他习惯性玩忽职守,错失一次建功升官的好机会,也让建文的小命就此彻底落到了芦屋舌夫手里。   轿夫抬着轿子晃悠悠上了海船,李千户和蓬莱军官又闲聊几句才辞行。蓬莱军官亲自指挥人帮锦衣卫的海船撤去跳板、解开缆绳,海船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李千户和蓬莱军官俩人大声寒暄道别。   建文在轿子里感到颠簸逐渐变得强烈而有规律,看样子船已经驶上海面,正不知朝着哪里而去。又过了许久,只听有人来掀轿帘,李千户在外面说话,“芦屋先生,到地方,可以出来了。”   话说完,李千户将帘子完全掀开,撩到轿顶,自己退在一边。芦屋舌夫放开捂着建文嘴的手,建文从轿子里朝外看去,他们所在的这顶轿子正放在海船的船头位置,前方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户殷勤地命轿夫将轿子后部抬起来少许,芦屋舌夫夹着建文,低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水手们收了帆,将船锚抛进大海,让船停住。这艘海船并不是很大,船身狭窄,不过是条中型海船,船上连锦衣卫带水手只有十几人。船只停泊的海域很是僻静,距离蓬莱也颇有段距离,四面茫茫都是海水,别说岛屿船只,除去几只海鸥,连个鬼影没有。   就在此时,海船的船舱门忽然打开,有人推门走出来,边走还边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把倭人放到船上来了?”   那人显然是看到了建文,又惊呼起来,“唉?怎么这小子也在?还在倭人手里?”   建文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他挣扎着伸长脖子去看,只见沈缇骑带着几个小锦衣卫从船舱出来,正指着自己。   “住口,如何对芦屋先生这般失礼!”李千户职务比沈缇骑大出两级,是这次行动的主管,他见沈缇骑大呼小叫,呵斥道,“这都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商定的事,你尽管听命就是,哪那么多话。”   “不是,这倭人……说好了是让我准备海船,抓住这小子去胡大人那厢,可这倭人……咱锦衣卫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宠的天下第一卫,怎么能和倭人勾结?再说了,私结倭人,可是剥皮实草夷三族的罪过,李千户你这要……”沈缇骑指着芦屋舌夫,舌头有点儿打结。   自从上次将发现建文的密函发去胡大人那里,他很快得到嘉奖,并让他同这位李千户共同设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处。李千户负责抓人,他负责准备船只。胡大人还给他发了张告身,上面名字职务都填好了,唯差一个公章。只要将建文送到胡大人那里,他就是和李千户平起平坐的千户老爷。   李千户鼻子里发出声闷哼,扶着腰间的绣春刀,一撩飞鱼服前襟,迈步走到沈缇骑跟前,抬起手连着三个大嘴巴。   这三个嘴巴“啪啪啪”抽得极响,沈缇骑两边脸上顿时都肿出五指印来,人也被抽懵了,鼻血顺着鼻孔直流。   “沈缇骑,别说你还不是千户,就算你真当上千户,老子也会升官,照样压你一头。识相的老实闭嘴,这条船上说话算数的还是我。”李千户气势凌人地用食指戳着沈缇骑的脑袋,咬牙切齿,双眼瞪得溜圆。   沈缇骑的气势顿时衰下来,他双手捂着脸,任凭李千户在自己脑袋上戳来戳去,低着头不敢回话。   “找日本人帮忙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你个小小的缇骑跟着做事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扔进大海喂鲨鱼。”   说完,李千户转过身,又去芦屋舌夫身边说话。看着李千户的背影,沈缇骑嘴里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身边的随从小锦衣卫递过手绢,他用手背将手绢推了开。   “千户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个水手对李千户喊道。   李千户和芦屋舌夫一起朝着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驶来三艘怪模怪样的大船,当先一艘黑船比锦衣卫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着好似方木箱的多层巨大船舱,其上又高耸着装饰有巨大扭曲组件的木质华丽建筑,整条船都被刷成黑色,关键部分钉着鎏金黄铜件。建文开始以为是火山丸,驶近了才发现虽然船形相近,却不是一条船。他知道这种船叫做大安宅船,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许多,当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后跟随的两艘黑色船只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称为关船的中型船只,三艘船上都飘扬着幕府将军家的黑色龙胆纹旗帜。   大安宅船船头站着两名面带红色天狗面具的天狗众,他们见锦衣卫的海船靠近,相互说了几句什么,招呼海船停在他们侧舷。   芦屋舌夫单手结着法印,口念咒语,双脚下腾起一阵黑云,竟夹着建文飞起几丈高,稳稳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着,船上扔下绳网,李千户带着几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缇骑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心里暗骂李千户狗仗人势,随从小锦衣卫上来问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缇骑见四下无人,几个水手又都在忙着船上的事,小声对小锦衣卫说道:“我跟着上去看看,你速速发信号给郑提督,告诉他咱们现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师已到了二百里外,现今估计只在五十里内。”说罢,他望着大安宅船上正和芦屋舌夫说话的李千户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老子拼了不要什么千户做,也好过跟着这狗杀才,被他压上一头。再说了,郑提督那边想必也亏不了咱哥俩,做这劳什子鸟官,不如来点实惠的。”   说罢,沈缇骑抓住绳网,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顶层甲板是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舱上,甚是平坦。李千户正在和芦屋舌夫说着,“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贵国将军大人说好了,这小子乃是我家钦犯,又偷了你家的什么宝物。你们从他身上搜出那宝物,人我们自是要带走的。”   “千户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只要丢的宝物,不要人。”芦屋舌夫咯咯地笑着,惨白的面孔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血色,“今后贵我两方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看样子芦屋舌夫已然解除法术,他的手脚和舌头又都变得灵活了。他站起来数了数甲板上的人头,除了李千户、沈缇骑和六名手下外,周围还站着两名天狗众和七、八名黑铠武士。   凑近了看,甲板上的顶层建筑层台累榭、画栋飞甍,只是整幢楼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广檐下的两扇包铁大门也是黑漆漆的,看着那么渗人。   芦屋舌夫站在门边敲了三下门,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响,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跨着双刀的天狗众排头走出,在门两边分列左右站好,伴随鼓声,齐齐地用古怪腔调唱起阴森森的歌来。这歌声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如和尚念经一般,完全没个韵律,建文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捂住耳朵。   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来的人身材极其魁梧,竟在一丈开外,身穿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脸上戴着狰狞的铁面具。门框对他来说显然是太矮了,以至于他出门时还要低下头,以免被门框撞坏头盔上的狮子装饰。跟着这人出来的还有名眉目清秀,但面色惨白、修着蝉眉的薄嘴唇侍童,手里抱着柄装饰华丽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夹着马扎。   身穿大铠的人走到阳光下,面对建文站住,侍童赶紧在其身后放下马扎,请他坐了,自己抱着野太刀跪在旁边。   “尔等还不快快参见武田幕府将军大人!”   芦屋舌夫高声厉喝道,甲板上的天狗众和武士们都弯腰向将军行礼,李千户和沈缇骑等人也都跟着双手抱拳行了礼。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作揖,他虽然落魄,但怎么也是堂堂大明太子,这人又是七里的灭族仇人,自己断断没有向他行礼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将手负在背后,故意仰起头,只用眼角看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坐着也要比建文高出半头,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见建文不肯给他行礼,倒也不动怒,叫过芦屋舌夫耳语几句,芦屋舌夫对着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从我家将军这里偷去的,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   对于芦屋舌夫的威胁,建文似乎充耳不闻,两眼望天,嘴里嚅嗫地反复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连着念了几遍,李千户没读过什么书,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沈缇骑颇通文墨,知道这是文天祥被元廷杀害前留下的绝笔。建文内心显然是软弱的,如今身处险境,他是想从文丞相的诗句里汲取到力量。看着还没直起腰的李千户,沈缇骑不禁更觉得这厮实在丑恶,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将军听不懂建文说的是什么,看样子他也不会说中国话,用日语叽里呱啦和芦屋舌夫说了一通,芦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着嘴,对建文说道:“不要念这些没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于我们并无用处,只要你交出东西,任凭你去哪里。”   “任凭我去哪里?”建文冷笑一声,“我若是真有那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又大发慈悲不杀我,这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再说了,海沉木并不在我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今七里偷出来的那块海沉木正寄存在铜雀身边。   “无妨,我猜到你会有这手,所以我给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我们手上。带着海沉木来交换还能放你条生路,但若是胆敢告诉蓬莱的人……哼哼哼。”芦屋舌夫此时脸上露出了绑匪们撕票前常有的那种阴森邪气。   建文知道七里和铜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绑票,反而觉得心里稍安,他相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去死。他侧过脸瞟了李千户、沈缇骑等人一眼,心机一动,说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定是要杀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你们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岛呆着,倒要给他们做爪牙不成?你家将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这位千户不过是五品小官,你们竟要替他卖命,岂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关系,却故意说他们是给锦衣卫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将军。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才能脱身,虽然不知道激起锦衣卫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时间也是好的。   孰料芦屋舌夫异常平静,他将建文说的话翻译给了幕府将军听,幕府将军居然也没动怒,倒是又对着芦屋舌夫说了一通什么。芦屋舌夫转过来又问建文道:“你说你是大明太子,可有证据?”   “证据?”建文故意冷笑着从腰间解下装着传国玉玺的袋子,解开系在口上的绳子,将传国玉玺从里面拿了出来,“你若是认得上面的字,读出来听听。”   镶嵌着金角的传国玉玺散发着温润柔和的白色光芒,“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读完上面镌刻的这八个字,芦屋舌夫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大明朝货真价实的太子。   一旁的李千户等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传国玉玺竟被建文随身带着。当今皇上每日都在为没有传国玉玺,得位名不正言不顺而烦恼,不料这宝贝竟然在前太子身上。若是将此物进献皇上,他李千户只怕至少能连升三级,封个侯爵也不是梦。   建文最怕的是日本人只要海沉木,而将他交给锦衣卫,不过海沉木既然不在他身上,自己又能证明身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日本人想必不会将他这个重要筹码轻易交出去,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机。   然而,芦屋舌夫的表现出乎意料,他表现出的竟然是近乎疯癫的狂喜,狂喜到手舞足蹈,嘴里念起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语的古怪语言。   建文被他的狂躁吓到了,他听不懂芦屋念的语言,但这语言他感到特别耳熟,他想起了父皇从小教自己背的那卷经文。经文的语言生涩难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别的什么语言,父皇从不告诉他经文的意思,只是让他背下来,每天都要考他,哪怕背错一个字,都会招致父皇的惩戒。现在,芦屋舌夫的语言中竟有许多词和他从小念过的经文是一样的,他不知所措,那烂熟于胸的经文涌出脑子,他不知不觉也跟着背了起来。   芦屋舌夫听到他背诵经文,竟也跟着念起来,和建文所背的竟是一字不差,他一边念,一边对着天“哈哈哈”地狂笑。   念了几遍后,芦屋舌夫对着幕府将军用日语大叫,幕府将军听罢站起身,猛地从侍童手里抢过太刀,指着建文喊了些什么,天狗众和黑甲武士们“吼”地齐声答应着,围到建文身前。   “对不起几位,这个人,我们不能交出来。”芦屋舌夫狞笑着吐出他那条尖尖的舌头,对李千户说道。   见到手的富贵要被日本人扣下,李千户急了,“此人是胡大人要的要紧钦犯,说好了你们绑人,我们设法运出来,大家各取所需,如何又不能将人交给我们带走?”   “我们要的东西如今不在这人身上,但是这人现在于我们也有大用,自然不能交给你们。”   李千户在看到建文掏出玉玺时,已然将五马诸侯梦做了个遍,如今竟然告诉他,到手的功劳要被抢走,急得眼睛都充血了。他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喝道:“老子也是刀头舔血十几年混上来的,你们以为锦衣卫的刀子都是用来切豆腐的不成?”   芦屋舌夫也不答话,向后跳出一丈多远,示意手下将建文押进船舱。李千户喝了声“上”,沈缇骑和六名锦衣卫都抽出腰间佩刀,朝着簇拥建文向船舱走去的日本人冲过去。六名天狗众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双刀,将刀舞得花团锦簇,朝着锦衣卫也冲过来。   六名锦衣卫和六名天狗众杀在了一起。这些锦衣卫都是这次指挥使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前来蓬莱本是另有所图,个个武艺高强。天狗众则是幕府将军利用剑豪身体再生调教而成,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十二人杀成一团,竟然胜负难分。只见绣春刀和太刀你来我往,甲板上银光闪闪,杀得好不热闹。   李千户虽说是个小人,手底下功夫却不差,他反手提刀,单提着飞鱼服前襟身法极快,眨眼冲到簇拥着建文的黑铠武士身前。两名武士没来得及拔刀,就被李千户麻利地“噗嗤噗嗤”两刀劈倒在地,武士的鲜血飞溅,竟喷到芦屋舌夫白色狩衣上。   芦屋舌夫大惊失色,立即张开嘴,吐出舌尖,企图用催眠术控制李千户。建文见芦屋要使手段,急叫道:“小心催眠术!”李千户抓起一名死掉的武士身边的武士刀,朝着芦屋抛过去,芦屋闪身躲刀,头顶上戴着的乌帽子竟被击落,发髻散乱地披在肩上。   幕府将军“嗷——”地大吼一声,举起他那把七尺长的巨大野太刀,朝着李千户劈来。李千户用手中刀去挡,对方力猛刀沉,绣春刀刃薄身长,并不适合格挡。李千户硬接下这一刀,只觉得半条膀子都麻了,他想叫沈缇骑来帮忙,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沈缇骑的影子。   建文此时被黑铠武士们拥着进船舱消失不见,接着又有两名天狗众带着几十名黑铠武士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加入战团。   甲板上的战局随之一变,六名锦衣卫中已有三名被砍死,六名天狗众里也有四名被锦衣卫们合力砍掉头颅杀死。但是,此时剩下的四名锦衣卫早已都带伤,李千户逃到船边想跑,只见载着他们过来的海船早出去了一箭之地,沈缇骑不知何时已回到船上,正冲着自己抱拳拱手。   “他妈的……”李千户知道沈缇骑这是刻意报复,要陷自己于死地。如今他没有办法,也只好翻身杀回去。   就在此时,护卫着大安宅船的两艘关船上发出一阵骚动,船上的人都在朝着海面上看。   正在大安宅船上战斗的人也都短暂地停止战斗,朝着海面望去,只见一个黑点穿波冲浪,擦着海面高速朝着大安宅船冲过来。   那黑点飞行的轨迹像是孩子用石头在水面打水漂,每飞出七、八丈就要降低高度接触一下海面,然后借着力再次飞出七、八丈。这黑点就这样蹭着海面,朝着大安宅船渐行渐近。直到离着一里来远,船上人终于看清,飞过来的竟是个长着小翅膀、赤裸上身的大汉,他背上还驮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忍者。   直到炮弹般飞驰而来的大汉距离大安宅船只有不到半里远,船舱里的日本士兵们才想起应该做什么。关船和大安宅船木箱子般的船舱上蜂巢般的窗户里伸出上百挺大铁炮,“噼噼啪啪”朝着大汉射击。所谓大铁炮,其实是加大口径的火枪,射程比一般火枪要远,是日本战船的常备武器,日本人喜欢靠这种大铁炮的齐射压制敌人火力。   那大汉看着粗笨,身形竟是极灵活,他左躲右闪,竟将射来的炮弹都躲了开。有时眼看要被射中,他粗胖的腰向着旁边灵活一扭,子弹竟然擦着他身子打偏了。一轮大铁炮射过,海面上水花溅起一片,大汉居然毫发无伤。   “腾格斯,你进船舱,送我去甲板!”站在大汉身上的女忍者七里喊道。   大汉腾格斯喊声“好”,举起带着瑟符手链的右手,说来奇怪,他的身体竟然腾起,笔直地朝着斜上方大安宅船的窗户飞去。大铁炮打出一轮后,想再发射需要经历漫长的装弹过程,躲在窗后装弹的射击手们看着大汉朝着自己撞来,惊呼着扔下大铁炮四散奔逃。   眼看腾格斯要撞到大安宅船的窗户上,七里纵身一跃,双脚稳稳踩在船舷上,脚下生出两丛瑰丽的珊瑚,将她钉在墙壁般的船舷上。在她身下,腾格斯一头撞进窗内,撞得木屑乱飞,船舱里一片惊叫,真不知这皮糙肉厚的大汉是怎么把硬木的窗户撞坏的。   七里稳下心神,朝着船甲板上疾奔,两道珊瑚痕迹在她脚下时隐时现,一直将她送上甲板。   待她落在甲板上,只见船上六名锦衣卫肠穿肚破倒在地上,三、四十具天狗众和日本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幕府将军巨大的身躯跪在地上,李千户浑身是伤,绣春刀深深劈进幕府将军的右肩。   李千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肌肉颤动,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双手紧紧握着刀把。过了片刻,他的双手松开了绣春刀的刀把,身子朝后直挺挺倒下去,一把胁差短刀深深插在他心脏的位置。   幕府将军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抓住插在自己左肩上的绣春刀,拔出来扔在一边,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幕府将军似乎并不在乎伤口,他将野太刀交在左手,转转脖子,踩着一地滑腻腻的血浆,朝着七里走来。   七里感到深重的压迫感,带着狰狞面具的幕府将军,似乎拥有着鬼神之力。她心一横,用日语说道:“武田大人,可还记得百地忍者之里,被你杀害的一百余口吗?”   “一百余口这点点数量,我怎么会记得?”面具后传出幕府将军冰冷生硬如铁板的声音。是的,一百余条性命对他算什么?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他杀死的人何止百万?光是将上万人头堆砌成“京观”的事他也已做过不少次,区区百人性命又如何会记在心上?   “好。”   七里只说了一个字,拔出腰间的忍者刀,娇小的身躯朝着幕府将军冲去。   迅速驶离大安宅船的锦衣卫海船上,沈缇骑目睹了大安宅船上血腥的战斗。   他的小随从锦衣卫怯生生凑到旁边,问道:“大哥,咱们就这样把李千户扔在倭人那里,看着他被杀,还赔上六个弟兄,真的好吗?”   沈缇骑“哼”了一声,海风将他的飞鱼服下摆吹得飘浮起来,他的眼神冰冷,说出的话也同样冰冷,“李千户从来不拿咱们兄弟当人看,死不足惜。至于那六个弟兄,谁让他们是李千户的亲信?让他们陪葬吧。”   说罢,他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水手,他们都不知道沈缇骑将李千户送上死路的事,都还在忙着操船。现在这艘船上最大的官就是他沈缇骑,他压低声对随从的小锦衣卫说道:“兄弟,你记住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兄弟想升上去,谁挡着路,就让谁死。”   刚说完这句话,操船的水手们惊叫起来。只见一条关船将船身横了过来,侧舷一排黑洞洞的窗户对着他们,看样子是要射击。锦衣卫的海船没有装备武器,眼看着就要遭受攻击。   突然,关船旁边的海水像是沸腾了朝着两边分开,一座山丘从水面下迅速升起。关船上的人都嚎叫着企图躲避,那山丘继续上升,竟是条硕大无匹的巨鲸。它从水面猛地跃起,朝着关船撞去,关船应声被撞成两截,船上的日本水手和士兵们纷纷落水,或者主动跳进海里企图逃生。   巨鲸张开嘴,舌弓成栈桥似的,上面站着个头戴高丽式纱帽,身穿白色高丽长衣的小老头。   沈缇骑正感惊愕,忽听水手们又是一阵惊叫,只见另一条关船大铁炮火力全开,“噼噼噗噗”地射击。由于慌乱,子弹大都打进水里,白色浓烟在一轮射击后遮蔽了半条船。浓烟渐渐散去后,只见在关船侧后方出现一条外壳上钉着铁板装甲的中式大型战船,船上百余名水兵用重头标枪、弓箭和火枪朝着关船射击。水兵们沉着地朝着关船射出子弹和标枪、羽箭,一阵飞鋋电激、流矢雨坠地猛攻,关船上抵抗的声音消失了,看样子船上的武士都已被消灭。   再看那条盖着铁板装甲的大型战船上,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正在指挥着水兵们操船朝着大安宅船靠拢。大安宅船上的武士们从船舱的三层窗户里伸出大铁炮,炮弹像冰雹朝着破军的座船袭来。炮弹将船身上的铁板装甲打得火星乱冒,在判官郎君身边爆裂,有的水兵被击中倒地,或者落入水中,判官郎君不为所动,镇定地手拄斩马刀,继续指挥还击。   被将火力都吸引去攻击破军座船的大安宅船,它的另一面,二十条战船不知从哪里杀出。战船排成线形,用舷炮朝着大安宅船射击,它们的威力远比铁炮要大,几轮炮击将大铁炮全部打哑了。   战局的变幻令沈缇骑瞠目结舌,可他还没从这惊愕中醒来,战局再次发生变化。蓝天碧海相交的边际线上,数百条大大小小战船潮水般扬帆升起,几乎将海面完全遮蔽。中间的巨型宝船上挂着驺虞旗和郑字旗,以及代表水师提督的九盏青色犀角灯。   “乖乖不得了,这回热闹大了,郑提督的主力船队也来啦。”   沈缇骑眼睛不错珠地看着眼前这场壮观的大海战,他抓下头上的纱帽,倒吸一口凉气。 第四十三章 对峙   幕府将军的野太刀重达数十斤,刀身比七里的身高还要长,乃是日本的名刀工纪州正宗花费三年锻造,刀成之日,他也成了第一个被将军试刀的试验品。能使用此刀者全日本也仅有将军一人而已。幕府将军的臂力远异于常人,他曾命人将两头鲸鱼的尸体摞在一起,结果一刀两断。   方才同幕府将军对峙,已经用了七里九成勇气,现在她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仇恨,才能站在将军面前。幸亏前面有锦衣卫消耗了将军的精力,不然七里是不敢直接对上他的。   对付如此难搞的对手,七里并不敢硬碰硬,只能施展自己灵动的身法,寻找敌手收招不及时的空档加以攻击。七里如同是同巨大独角仙搏斗的小蜜蜂,眼看对手的大刀要砍上自己,她略一扭腰便会让带着刃风的大刀擦着自己身子掠过,然后趁将军的刀势已老不及收回时用蜂刺似的小刀狠狠戳一下,迅速脱离。   不过十余息的功夫,七里电光火石般和幕府将军交手三十余回合,每一击都能得手。幕府将军穿着笨重的铠甲,一般刀剑无法伤害,但七里每次都能准确从铠甲缝隙刺入,幕府将军全身转瞬间多了三十几道伤口,喷射出血花来。   “就差一点了……再给我一点机会吧……”   七里身上浸出汗来,她内心感到略略一紧。幕府将军虽然受伤甚多,但由于有铠甲保护,她的每一击都只能伤其皮肉,并不致命。反倒是自己在一连串的主动攻击后,力量和速度都大大减弱。对于忍者来说,硬碰硬的胜算并不大,消耗战更是大忌讳,七里已经有点儿慌了。   “要害……要害在哪里?”   七里握紧手里剑,再次发起攻击。她在擦身的瞬间观察幕府将军,只见将军全身都被包裹在坚固沉重的铠甲内。他所穿着的紫威金大铠,是用紫色丝线将镀金的精钢制甲片串联而成的铠甲,全身铠甲需要使用三千片甲片,层层叠叠异常坚固,一般刀剑无法伤害到他的身体。至于其他要害部位,又有加厚的铠甲部件保护,比如喉咙使用了被称为“喉轮”的弯月形甲片完全包裹,面部也有精钢制面具。   “那么只有头顶有空隙了。”   七里将目光移向幕府将军头顶,将军所戴的狮子兜头盔,是由八片瓜片形的精钢片接合而成,顶端接缝处使用名为八幡座的莲花形鎏金铜件铆合,这八幡座的正中间有个洞,直通到将军的头顶心。   七里暗自认定,突破点应当就在此处。她反手从腰间抓出三枚手里剑藏在腰后,假意朝着幕府将军冲去,装作又是一轮面对面的袭击。将军果然上当,挥舞野太刀朝着她冲过来的轨迹横斩。眼看七里即将进入野太刀刀尖轨迹所及的区域,她突然将三枚手里剑抽出,用力反手朝着将军掷去。正在挥刀砍来的幕府将军没料到这次攻过来的是手里剑,他连忙收刀抵挡,只听“当当”两声,两枚手里剑撞在刀身上,第三枚手里剑则越过大刀撞在他的喉轮上,溅射出的火花惊得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等他回过神,正面的七里却不见了,正待寻找,只听头顶金风呼啸。七里在手里剑飞出的瞬间,早在半空改变行动轨迹,几个空翻翻到近旁大安宅船上层建筑的屋檐下,用脚底的珊瑚稳住身体,然后双手高举起纤细的忍者刀跳下,正踩在将军肩膀上,用尽平生之力朝着八幡座中间的孔洞刺去。   “铛啷啷啷!”   八幡座迎刃齐齐地断成两片落在地上,七里的忍者刀从八幡座断裂留下的空洞里笔直地插进去,贯穿幕府将军的头颅,一直没到刀镡。   “嗷嗷——”   幕府将军发出兽吼般低沉的惨叫,扔掉野太刀,双手朝着头顶乱抓,撞向甲板上层建筑的木板墙。七里松开刀柄,想要脱离将军的肩膀跳到一边。不料,她的两只脚竟像是被铁箍箍住,牢牢吸附在将军的肩膀上。   七里又用力挣了两下,依旧无法挣脱。幕府将军此时到了板墙边上,用力朝着墙撞去。三寸多厚的木板墙被撞出个大洞,七里觉得整条脊椎骨似乎都要被撞碎了,后背插满了木屑,嗓子眼抑制不住地发腥,一口鲜血吐出来。   她这才注意到,幕府将军头盔顶上的洞里弥漫着飘忽不定的黑气,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被箍住的双脚忽然被松开,她整个人被惯性扔出两、三丈远,一连撞翻了两个用鼓架架起来的大鼓。重重摔在地上的七里半晌才从晕眩里缓过来,她借着屋内顶的小窗,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留下了两个黑色的手印。   “你弄得我……脖子好疼……”   幕府将军也站了起来,按着脖子转了转脑袋。忍者刀是从头顶穿过脖子直插进胸腔的,他用力转动脑袋,七里听到他脖子里发出金属“嘎啦啦”碎裂的声音,大约是刀被他的肌肉挤压成了几段。   “你……是妖怪吗?”   七里眼睁睁看着幕府将军渐渐收紧筋肉,身上正在流血的那些伤口都喷出黑气,血液沾到黑气立即干涸。在将军头盔顶上的那个洞里,窜出一丈多高的黑气,逐渐变成半身人形,但脸上只有一双闪耀绿色幽光的眼睛。   更多的黑气从盔甲缝隙里不断溢出,包围住幕府将军的身体。他单手抓住一根木柱,“嘎巴”一声撅断,将尖利的木柱斜面朝下,一步步朝着七里走过来。七里挣扎着坐起来,从后腰掏出两只手里剑,使劲力气朝着幕府将军双眼掷去。看着两只手里剑朝着自己飞过来,幕府将军竟然也不躲避,只是晃晃悠悠向前走。手里剑准确地插进他的眼窝里,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插着手里剑的眼窝里也没有再流出血,而是溢出黑气。   七里感到深深的恐惧,她再次意识到,幕府将军不是人类,而是妖怪。她没有力气再跑,嘴“哈——”地轻叹一声,擦去下巴上的鲜血,静静等着逼近的死亡。她的心情此时异常平静,忍者的训练项目之一就是蔑视死亡,只是不能为父母和乡亲报仇,这让她心有不甘。   突然,她感到头皮钻心刺痛,身体离地,幕府将军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另一只手的木柱朝着她胸口刺来。   七里脑海一片空白,木然等待着死亡来临。如果不是封闭了感情,她很想在临死前流泪,可惜做不到。   “蹬蹬蹬蹬!”   一阵沉重的踩踏楼梯声,腾格斯从船舱下层跑上来,左腋下夹着建文。   腾格斯爬上甲板建筑,正看到幕府将军抓着木柱子要戳向七里。他“嗷——”地大吼一声,将建文扔在一边,晃着满脑袋小辫子,肩膀朝前冲着将军撞过来。   将军躲闪不及,被腾格斯撞了个正着,不禁松开七里的头发,木柱也顺势偏离,深深地插进板壁里。腾格斯虽说没有将军高大,也是身高力猛,竟然顶着幕府将军飞出去,两个人撞破板壁飞出屋外,直栽倒在甲板上。   才一接触到阳光,幕府将军发出尖利的惨叫声,他双手颤抖着在头上、身上乱摸,在甲板上打滚。腾格斯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将军全身上下都渗着黑气,脑瓜顶上还钻出个黑色人形,把他吓得嘴巴张得老大合不上。   此时,建文扶着七里从甲板建筑里走出来,他单手放在七里背上,似乎是在给她治伤。七里感到后背疼痛稍轻,赶紧将建文推到一边,不让他再碰自己。走到甲板的俩人同时看到幕府将军在尸体堆里打滚的景象,顿时都吓得不知所措。   将军身上的黑气在阳光下发出“滋啦啦”如同水浇在烧红铁板上蒸发的声音,黑气一接触阳光便像被蒸发般化成白汽,升腾消失。头顶的黑色人形似乎在操纵着将军的身体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阴影处走去。   “嗖嗖嗖嗖——”   一道寒光带着金属破风之声旋转着越过众人,刺穿幕府将军,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那是一把六尺长的长柄斩马刀,建文回头一看,只见五十余丈外的龙头船上,判官郎君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柄斩马刀,看样子刀是他掷出的。此人的目力和臂力都堪称少有,建文更加理解为何破军会视他为自己的接班人。   被斩马刀钉在甲板上的幕府将军手脚乱动,似乎是想要摆脱斩马刀的束缚,但是判官郎君的力道极猛,任他如何挣扎也难动分毫。阳光将他身上的金色大铠照射得光辉四射分外耀眼,黑气不断在流失,他头顶的黑色人形双手捂住绿色双目,尖锐地惨叫着。   “用这个,打头!”   建文听到哈罗德的声音,只见铜雀手握着金光闪闪的铜雀身体外形成一圈金色气泡,正停在船舷不远处的半空,旁边哈罗德抱着铜雀的胳膊,手里拿着建文的转轮铳。   说完,哈罗德用力将转轮铳朝着建文扔过去,建文紧走几步,伸出双手接住转轮铳。   “铳内装了银弹,有破邪之效,是当初一位佛狼机主教送与咱防身的!”   建文打开机匣,果然看到里面填充了三颗银灿灿的子弹。他端起转轮铳,对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扣动扳机,连开了三枪。   三道白烟喷出,三颗银弹顺着同一条弹道朝幕府将军的脑袋射去。将军的脑袋遭受到火药推动子弹的重击,猛地歪向一边,然后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不再溢出黑气,从头顶冒出的黑气人形也迅速缩小,直至彻底消失在阳光下。   “是妖气啊,”铜雀叹息道,“武田幕府的将军这是堕入魔道太深,所以身体为地府的鬼魅所控制。只是这妖气见不得人世的阳光,狮子兜紫威金色大铠只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体不被阳光照射。”   七里从地上捡起把大刀,踉踉跄跄走到幕府将军的身体旁,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下来,顺势踢得远远的。   “你这是干什么?”建文见七里砍去将军的脑袋,皱了一下眉头。在他看来,人既然已死,恩怨就此划清,又何必侮辱他的尸体?   “你知道什么?”七里甩去刀上的血迹,示意他看甲板上的天狗众们的脑袋,“那些锦衣卫都比你这公子哥看得清楚。天狗众都是用秘术复活的,如果不砍掉脑袋就无法杀死,我是怕将军也对自己身体施过秘术,万一复活了就麻烦了。”   建文数了数,果然被杀的六个天狗众都是人首分离。   “唉……话虽如此,人死终是一了百了,恩怨也当一笔勾销了。”建文从腰间掏出一文钱放到将军的无头尸体上,合掌念往生咒为他超度。   七里冷眼看着建文的举动,觉得真是幼稚又可笑,说道:“你的烂好人心又受不了了吧?在日本,冥河的摆渡费是六文钱,一文钱够他干什么用的?”   建文听了脸一红,又掏出五文钱,在将军尸体上排成一排。   突然,幕府将军被砍下的脑袋“咕噜噜”原地转起来。建文本以为是船身晃动引起,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将军的脑袋竟越转越快,停不下来了。   “你……你刚刚念啥了?”腾格斯看着乱转的脑袋,以为是建文刚刚念的往生咒造成。   建文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很是无辜。就在此时,分散在周围的六颗天狗众的脑袋也都朝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滚了过去,聚集在他周围,跟着旋转起来。   空中的哈罗德的鼻翼用力抽动起来,然后惊呼道:“是硫磺!硫磺!”   “快走!”铜雀吓得胡子都翘起来,转身朝着停在远处的巨鲸“蓝须弥”飞去。   “喂!你这老头太没义气,带上我们啊!”   建文见铜雀居然不管还在甲板上的他们自顾自跑了,急得直叫,那七颗旋转的人头散发出的硫磺味越发厉害,眼见得是要爆炸。   没等他骂完,一只大手将建文揽住,接着他身体离开了甲板。原来是腾格斯飞奔过来,将他夹住,又伸手将七里夹在另一边。   就在腾格斯双脚离开大安宅船的船舷,奋力扇动起翅膀的瞬间,七颗人头发生爆炸,红色火光笼罩了大安宅船的甲板,吞噬了甲板上的尸体。爆炸从甲板一直延伸到船舱,引燃弹药仓的火药,引起连锁爆炸。大安宅船在十几秒内被炸得四分五裂,断成几节沉向海底。   七里扭头看着大安宅船化成碎片沉入海底,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瞪眼瞪得久了,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爆炸将腾格斯震飞出十几丈远,所幸他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只是失去平衡,一边翅膀振速减慢,三个人一起掉进海里。腾格斯在水里玩命扑腾,喝了十几口水,两只手仍然紧紧抱着建文和七里。   一条海船停到他们身边,船上人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捞了上来。建文一看,原来是沈缇骑和一众水手将船驶回来救了他们。他想起沈缇骑也是绑架自己的元凶之一,不爽地问道:“沈缇骑这是要将我交给日本人,还是交给胡大人?”   沈缇骑尴尬地干笑两声,搓着手说道:“太子此言差矣,小人也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   建文“哼”了一声,转身去看趴在甲板上吐水的腾格斯。   “大哥,要不把他们拿下?这功劳可就是咱们独占了。”随从的小锦衣卫看腾格斯吐得昏天黑地,七里身体带伤战力有限,建文又手无缚鸡之力,动了贪欲。   沈缇骑憋着嘴瞪了他一下,低声说道:“傻小子,现在周围都是破军的人,一不小心命都没了。眼看郑提督要到了,待会儿肯定和小郎君打起来。咱们两头下注,若是郑提督赢了,咱们把这三人送去郑提督那里;若是小郎君赢了,咱们送回去也不吃亏。再说了,玉玺的下落也要问清楚。”   “那……那李千户的死……”   “他自家和倭人争功被杀了,形势那么乱,谁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讲,这事就算过去了。”   说罢,沈缇骑站到建文身边,咳嗽两声引起对方注意,这次点头哈腰地问道:“太子爷,小人是特地回来救您的,小人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我看芦屋舌夫那厮抢走了传国玉玺……”   “沉了。”建文头也不回地冷然说道,“腾格斯只顾救我,没来得及将玉玺救出,芦屋舌夫抱着玉玺,和船一起沉了。”   如果建文此时看看沈缇骑的脸,会发现他面如死灰,无比沮丧。   “扑通”一声响,沈缇骑的随从锦衣卫跳进了海里,他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甲板上。   “快拉他上来!这潜下去非得淹死不可!”沈缇骑急得叫水手们去捞人,甲板上乱成一团。   关船燃烧着在蓬莱的龙头船旁沉没,判官郎君朝大明水师驶来的方向张望,只见数百艘船只的大舰队在快速逼近他的船队。由五十余艘鹰船组成的快速先头舰队排成楔形,刺破海浪高速靠拢,此时他若是命令转向撤退,整个舰队的侧翼将完全暴露在敌舰队射程内。在海上作过战的人都知道,敌前转向是多么危险,敌人只要一次齐射就足够让他的舰队崩溃。   “怎么办?撤退还是迎敌?”部下焦急地问他,这支舰队四、五千人的性命此时都握在他的手里。   攥着斩马刀的手渗出汗珠,但他已没有太多时间思考。   “不要转向,准备应敌!”   判官郎君下了最终命令,二十一艘船只全部以船头对着来犯的大明水师,舰艏下方潜在水下的黑色铁冲角对着敌船,一旦开战,他有信心在第一次冲击消灭五十条鹰船中的三分之一。   五十条鹰船在逼近他的舰队时,逐渐减慢船速,船上躲在竹盾后操着火铳和小炮的明军头盔上闪亮的尖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双方隔着数十丈海波竟成对峙之势。   明军鹰船舰队的当中主船上,一名胖胖的中年军官探出头来,他抬起盘着蜜蜡手串的肥手让整支舰队停了下来,朝着判官郎君的座船喊道:“小郎君一向可好?小将是王参将啊。”   “原来是王参将。”判官郎君和王参将速来相识,知道他是郑提督手下的亲信,自己在南洋做海上生意和他多有来往,“王参将来此有何公干?竟然摆出这大阵势。”判官郎君一面说着,一面越过鹰船组成的先锋舰队朝后看,郑提督主力舰队船帆上的花色已清晰可见。   王参将站直了身子,在竹盾后露出半身身子,“嘿嘿”笑着说道:“小将这次是跟着郑提督前来,想和你家靖王爷叙叙旧。”   判官郎君“哼”了一声,这“靖王”乃是破军对外的官方称呼,多出现在两地文书里面。平时大家都只管他叫破军大王,谁也不爱叫这文绉绉的称呼,乍一听还真有些不习惯。他回道:“我家姓靖,你家姓明,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南洋极南的化外之地本也不属你大明管辖,老爷们自在此快活度日,你们因何犯我疆界?”说罢,他又用斩马刀一指王参将身后的大船队,“再说,前来叙旧,为何带这多战船?”   王参将单手扶着腰刀刀柄,另一只手盘着蜜蜡串,不无得意地笑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尊管的主人也是在大明做过官的,自然当知道南洋之地对我大明有多重要。你家主人我尊称一声靖王,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派遣开拓海疆的一名官员。如今我大明新帝登位,劳烦你们代管这南洋新拓之地多年,如今自当奉还我主万岁。我大明水师主力既至,识时务者方为英雄俊杰,你我相识多年,你也好好劝劝你家主子来降,也不失封妻荫子。”   “要战便战,何必多言。”判官郎君“乒”的一声用斩马刀的刀攥戳了一下船甲板,言语甚是平静,身上的阿巴斯朝风格铠甲分外醒目,“南洋之地乃我等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岂可简单奉与他人?”他身后的众部下见主将要决一死战,也都高举兵器,朝天呼喊。周边二十条船上的官兵见主船上呼喊,也都跟着喊叫,海面上一时吼叫声此起彼伏。   王参将听罢脸色一变,他内心却是不想真打起来,出言恐吓不过是想要判官郎君惧怕。见判官郎君反生战意,知道自己说错话,恨得想抽上自己二十个嘴巴。他的口气马上软下来,赶紧说道:“小郎君,莫要着急。你我相识一场,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蓬莱生灵涂炭。我大明水师主力战舰数百,人马近五万,这要是打起来,你们这点儿船只,只怕瞬间就要化为齑粉。”   说着,王参将指着判官郎君所坐的龙头船说道:“就凭这仿造的四灵船?虽说青龙船不在,但我大明水师尚有白虎、朱雀、玄武三船,你们如何能对抗?”   原来,破军自从建立蓬莱以后,请来诸国的能工巧匠共同研究他带来的大明水师四灵船图纸。只是这四灵船都是有船灵寄宿的奇船,即便能仿造出外形,也难以仿制出内核。是以破军最后放弃了制造灵船的企图,结合机关之术,仿照四灵船造出四艘机关船。虽说比不得真的四灵船,也在南海纵横捭阖,称一时之雄。   此次判官郎君乘坐的这艘龙头船便是仿照建文的青龙船所造的走蛟船,剩下还有狻猊、雷鸟、霸下三船。四艘船的性能皆与四灵船相近,走蛟动力最强,狻猊武器最强,雷鸟可在空中滑翔,霸下装甲最厚。   判官郎君自然知道,这四艘机关船远不能同真的四灵船相提并论,他再次朝着王参军的先锋船队后方望去,只见大明水师的主力船队已经到达王参将身后一里左右处,数百艘功能、速度不同的船只按照旗色左右分开,正在布置水阵。可以看出,明军两翼遥遥展开,正要布置出鹤翼阵型,以将判官郎君这小得可怜的舰队完全包围。   斩马刀再次被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指向已然出现在视野中、在三层护卫船队之后的郑提督宝船。判官郎君下定必死决心,要带着这二十一船部下对十余倍自己的敌人发动决死攻击,杀进敌阵,直扑宝船。   在蒸汽动力和齿轮带动下的走蛟船十六只轮盘开始加速转动,准备突进,二十艘僚船紧紧跟随,三角形的黑色铁冲角刺破水面,像二十匹被勒紧缰绳的骏马,只等判官郎君的斩马刀落下便会纵蹄奔驰。   谈判破裂让王参将面如土色,他赶紧挥手让部下们准备撤退,他的鹰船虽然速度快,火力和装甲都极差,完全抵抗不住蓬莱船只的冲角攻击。   “呼——隆隆隆隆——”   远处蓬莱方向发出四声巨响,片刻后四个拖拽着长长火尾的火球山崩般地轰鸣撕裂青空飞行,云流为之扰乱,在高空中划出四条巨大的白色弧线。四个黑影落到大明主力船队和先锋船队中间海域,在方圆一里激起四根似乎要高耸入云的水柱,造成的涟漪不要说靠近的船只,连在一段距离外建文所乘的海船,也被波浪推得不停颠簸。   鹰船船身狭小,几层巨浪卷来,立即七零八落完全没了阵形,许多明军甚至失足掉进海里。王参军在甲板上站立不住,抱着桅杆狼狈不堪,头盔要不是扶得紧早掉进海里。等船只晃动稍弱,他赶紧扶正头盔,指挥部下救掉进海里的士兵。   不远处判官郎君的船队停止了进击,甲板上的士兵们都在欢呼咆哮着,高举的武器在阳光下耀人双目,几乎让王参军看不清发生什么事。   他眯着眼仔细看,只见判官郎君船队背后出现了近百条战船,这些战舰阵形严正,当先一条的大船是条不亚于宝船的巨型战船,随行所有战船的桅杆上都高扬蓬莱的旗帜。   “是蓬莱本岛的主力船队?”   王参军又扶了一下滑落的头盔,认真观瞧,果然在那艘巨船上看到了身披紫色大氅的破军,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凝视着郑提督的宝船。   判官郎君见破军的巨船从旁边过去,朝着船上的破军激动地大喊道:“蓬莱已经改变完形态了吗?”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多亏你拖延时间,郑提督的船队现在全部在蓬莱的主炮射程内。”   “大王,你看那边!”   破军身旁的一名小校指着大明水师的船队喊道,破军凝神望去,只见前方先锋队的鹰船左右分开,郑提督的宝船将船阵抛在身后,单船突出到了阵前,郑提督正站在船头。   “要进攻吗?”见敌人主将出现,判官郎君激动地请令,破军伸出手指摆摆,制止住他。   巨船也从蓬莱的船阵里单独驶出,破军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两船渐渐靠近,在只有距离不到十丈远时停了下来。两位统帅都向前迈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站到船头的最前面。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又不知从何讲起,唯有衣袖和须髯在海风中飘动。   郑提督首先打破沉默,用平和的声音对破军说道:“王贤弟,别来无恙啊。” 第四十四章 重逢   宝船上的明军水师将兵们面面相觑,都希望他们的长官能给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军官们也同样的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将官下意识将手伸向腰间的火铳,被王参将恶狠狠的瞪视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们几个月前从泉州出航时,上头明明宣布过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钦犯及其余党,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开海疆。如今控制着南海海疆的蓬莱伪王破军就在眼前,如何长官们倒不许他们动手了?更为古怪的是,郑提督让他们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只准看,自己倒和那伪王脱了鞋子盘起腿坐在宝船船头聊起天来。   的确,不要说明军不明白,连蓬莱的官兵也不明白,他们的老大这是怎么了——无视了两军对垒的战船,只是和郑提督打个照面就跳到对方船上。这两个人并排坐在宝船船头看日落,还都把脚搭在船外,仿佛是少年郎打渔归来,说个三、两句闲话就各自回家。   晚霞将天空中鱼鳞状的云都映成红色,太阳也变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坐在船头的郑提督和破军,脸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红,仿佛抹去了两军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岁月。破军手中的黄铜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燃烧着烟叶,他一脸享受,仿佛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将他带入了仙境。   他吸了两口,将烟袋锅递给郑提督,郑提督接过来吸了两口,立即剧烈咳嗽起来。破军在一旁哈哈大笑,郑提督皱着眉头将烟袋锅倒着递给他,说道:“此物吸起来呛得很,也不知你是怎么习惯的。”   “这东西叫烟叶,我初时吸了也如你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倒是觉得飘飘然,舒服得紧了。”破军接过烟袋锅,又吸起来,“海上湿气大,吸一吸,觉得全身从里到外都暖和。”   “听说此物吸多了对身体大为不好,吸多了烟气会深入五脏,久之五脏变黑,生出剧毒,待到骨髓也变黑,人就没救了。我看你少吸为妙。”郑提督受不了烟叶子燃烧的呛人气味,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   破军见郑提督对烟叶气味深感不适,倒是斗气般又多吸了两口,这才说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省得你脏手?也省了被人说你兄弟阋墙,拿朋友的人头去换乌纱帽。届时你风风光光给我办场葬礼,再将我手下都收拾掉,那才是一举两得。”   “你我兄弟十几年未曾相见,此次重逢,说好了不谈政事,只叙旧。”破军点破郑提督此来目的,郑提督倒也不觉张皇,语气中反倒有些责怪的意思。   “你带来这许多人马,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呆久了只怕哪个贪功的上来一刀将我砍翻,拿着我首级去请赏,怕不能封个万户侯?”   破军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军将士们,戏谑地说道,然后将烟袋锅在船帮上敲干净烟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郑提督方才欲言又止,显然是有话要说,便又继续道:“你我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各家自有心事,何不拿出来说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是兄弟所为。”   “那好,话说至此,我也直说了。”郑提督见破军直言不讳,若是再不说倒显得自己小气,这才说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杀的吗?”破军打断郑提督的话,凑到他耳边,手比成手刀轻轻在他手腕上一斩,笑着说道,“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   郑提督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声音有些尴尬,“是……是,先帝死于意外。今上继承大统后……”   “是燕王。”   破军再次打断郑提督,他说的燕王正是当今皇帝。这位子本该是建文来坐,自从太子失踪,重臣们公推了太子那镇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这位燕王原本是镇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战,手下兵强马壮,和朝内官员也结好甚多,他继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广孚人望,而是他从北境进京奔丧带来的十万大军。满朝文武推举他为帝,大都是畏惧这位王爷的兵权。   十几岁少年入禁军,说是破军和郑提督皆为见习军官,但实际上太祖高皇帝对待这些小军官们几乎等同于义子。平日里他们都是同诸小王爷一起读书、训练、接受赏罚。在那个时候,破军同燕王颇不对付,两人经常打架,燕王几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爷告状,可祖皇爷听了只是笑笑,从不肯处罚破军。如今,这位爱哭包王爷篡位做了皇帝,破军极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随郑提督叫他“今上”。   见破军一句句顶自己,郑提督也觉得难堪,只是他知道这兄弟的脾气逆不得,也只好顺着说道:“是是,是燕王。燕王如今掌管天下,四海并不宾服,众小国观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于四方。兄弟你本是先帝时来南洋为国戍守海疆的,如今这南洋的地盘虽说是你所开,可在燕王看来,蓬莱不啻是个尾大不掉的藩镇……”   “藩镇?”破军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的意味,“我当初做的是祖皇爷的官,祖皇爷驾崩,我这官也就做到头了。只不过,我念着祖皇爷的诸般好处,自愿替他家戍守南洋而已,又不曾拿得朝廷一文钱的好处。他燕王倒是个藩镇,吃朝廷,喝朝廷,临事反咬一口,自己倒做了皇帝。我不认他做什么皇帝,我只认他是北境燕王,这南洋我也是靖王,大家平起平坐都是王,谁又该听谁的?”   破军对当今皇帝出言不逊,若是换个人只怕早就要抽出刀来,当着手下士兵和他大战三百回合表表对皇上的忠心。郑提督倒是不嗔不怒,继续说道:“王贤弟听我讲。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大明在今……燕王,在燕王治下国力日趋强大。此次派遣愚兄率领水师南下远征,正是为了荡平南洋,为大明树万世威光。其实,燕王要的只是个面子,也并非一定要夺你的蓬莱,只要王贤弟你稍稍低头称个臣,加上愚兄的面子,便封你个真靖王,世代永镇南洋也非难事……”   “你的面子?”破军看也不看郑提督,说道,“三朝元老,自然是有面子。”   郑提督历经祖皇爷、先帝和燕王三朝,前后支持后两任皇帝登基,破军说他是三朝元老,自然有讽刺之意。   郑提督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要吐出这十几年来自己在官场委曲求全、战战兢兢的怨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位贤弟的脾气倔强得很。既然连燕王是当今皇帝都不肯认,要他低头自然更是难上加难。沉默了好一阵,郑提督这才再次开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明了?”   “我闲散惯了,过不得有人管着的日子。”   “好吧,此事就算了。我回去和燕王再商议下,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郑提督直起身子,向着对峙的两军侧旁,站在锦衣卫的海船上朝着这边观望的建文看了一眼,说道:“把那孩子交给愚兄带回去如何?我就说是贤弟你交给愚兄的,燕王也算得了面子,征讨蓬莱的事也就囫囵过去了。”   “不给。”破军双臂抱肩,弓着腰,对郑提督的提议矢口否定。   “好吧。”郑提督点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前方,“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出海吗?”   “你是说扫平倭寇那次?”   “正是,你我只带了士兵百人,倭寇数倍于我。本来我想夜袭,你倒好,不听将令,提着刀杀出去。还好我带兵赶上,苦战了三个时辰才获胜。”   “瞎说,”破军的嘴角扬起略带得意的笑意,“你公子哥儿,剿个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头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变成众矢之的才冲出去的。后来要不是我手刃敌酋,你哪里还有今天?分明是我救你,如今倒说是你救我了。”   “哼,分明是你莽撞在先,如何现在又说是我招摇?”郑提督哼了声,抗辩道,“做大将的若是都和你一般,连衣甲都肯不穿,上阵只穿布衣,如何在军士们面前立威?”   破军见争执不下,就转身朝着几十尺外弹压跃跃欲试的士兵们的王参将喊道:“老王,你年岁大,来做个见证。当年我们二人第一次出战剿倭,究竟是你们郑提督穿着招摇招来的倭寇,还是我莽撞争功打草惊蛇?”   郑提督见破军居然要找王参军说话,也不回过身来,对王参将喊道:“你好生回忆,莫要乱说。”   原来,当初郑提督和破军初次上阵时,王参将已是跟着二人的小队官,后来被郑提督一路提拔,这才做到参将之职。他正在呵斥那些看热闹的士兵,不料破军和郑提督突然发问,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张口结舌尴尬异常,蜜蜡串在手里被他揉搓了好几圈,才陪着笑答道:“当初郑公盔甲鲜明、军心鼓舞,王公也是神勇异常、手刃敌酋,两位都是极好的。”   破军见王参将回得圆滑,嘴里“切”了一声,回身不再看他。郑提督知道王参将老奸巨猾,谁也不肯得罪,笑了笑也不再为难他,回过神问破军,“听说你岛上收养了几万只猫,万一你不在了,这些猫如何处置,要不要我帮忙?”   “如何处置?这个无须你劳烦,我自有安排。”   两个人在宝船上聊天的工夫,海面上已经只能看到半个暗红色的太阳,晚霞逐渐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紧张对峙的人们道别。一阵带着水气和咸味的冷风掠过甲板,破军裸露在外的脖子显然感受到了这股风,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大氅的领口,嗓子发痒,难以克制地咳嗽起来。   “早告诉你少抽点儿那东西,对你身子不好。”   说罢,郑提督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对王参将说:“我的酒壶呢?”   王参将见郑提督问,忙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方形的银酒壶来。酒壶上雕着回首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腻,麒麟的眼珠镶嵌着红宝石,看得出是名家手艺。王参将双手捧着酒壶,恭恭敬敬走上来,交给郑提督,郑提督又递给破军。   破军拧开壶口的软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似乎都变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说罢,双手抱起酒壶,仰着头,喉结动了几下,将整壶酒都喝下肚,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脖子上。   “哼,你怎么拿起来就喝,万一我要是下毒了怎么办?”   郑提督背着手,讪笑着看破军如饥似渴地抱着酒壶不肯松手。   “哪怕你再手刃一回先皇,也不是能在酒里下毒的人。”破军回了郑提督一句,然后又举起酒壶,将酒壶底剩下的几滴都喝干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酒壶放下,迎着落日伸展开双臂,“喝下这酒,浑身上下都变得暖了。你还记得我爱喝他家的老酒?也不知酒坊的老杨如今怎样了。”   “老杨前年没了,如今接管酒坊的是他儿子小杨,还好,酒味没变,和他爹在时一样。知道你爱这口儿,在南洋只怕也很难喝到,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南京城。”   “世道变了,酒味儿还是没变。”破军摆弄着酒壶,嘴里喃喃自语。   嘴里念叨了几遍,他也站起来,问郑提督,“这酒就带了一壶吗?”   “怎么可能?”   郑提督“啪啪”拍了两下手,王参将对中军官吩咐几句,两名亲兵抬上来一个大酒瓮,酒瓮上贴着四方形红纸,上面用黑笔写着大大的“杨”字。   “我让人给你抬过船去。”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郑提督略微低头思索了一下,说道:“十二个钟点够用吗?”   大明人习惯以十二时辰计算一天时间,但西洋自鸣钟转十二圈却只有六个时辰,是以大明人习惯性将时间分为常用的大时和自鸣钟的小时。十二个钟点说的就是自鸣钟转十二次,即十二个小时。海上各国人物混杂,故习惯用小时,而非大时。   破军收敛笑容,斜着眼看了一下郑提督,点了一下头。   “那就十二个钟点吧,你年纪大了,别再抽那东西,喝点酒早点睡。”郑提督看到破军的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不禁产生出一丝悲悯。   “别傻了。”苦笑在破军脸上一闪而过,他也看到了郑提督的鬓角几乎都白了,头上也颇白了几缕,在朝中殚精竭虑、勾心斗角的日子想必不那么好过,“你才是,这年龄,胳膊腿都不比年轻人,今晚别熬夜了。”   说罢,破军将银酒壶伸到郑提督面前,郑提督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破军将银酒壶揣到怀里,又紧紧大氅,活动了一下肩膀,后退几步,助跑后双脚腾空跳起,越过宝船和自己座船间数丈宽的间隙,跳到自己船上。   郑提督低头发现破军的铜烟袋锅还放在船上,连忙拾起来,对着对面船上破军的背景喊道:“你的烟袋锅……”   破军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示他不要了。郑提督迟疑一下,将烟袋锅紧紧攥住,闭上双眼。   太阳几乎完全没入了海中,明亮的北极星高悬北天,它是航海者的保护星,即便没有司南,靠着这颗明亮的星,人们也可以找到北方。铁灰色夜空中,北极星熠熠闪烁,将周边的星星都比下去,却又无比孤寂,正如同站在宝船船头的郑提督。   破军跳回自己座船没多久,几名明军小校用小舢板载来郑提督送的那瓮酒。   破军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两只空袖子在逐渐变大的海风中飘荡,一只手缩在大氅里摸着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酒壶。送酒的小舢板在橹手操纵下驶向正在收拢的明军船阵。明军中传来金鼓之声,船阵正在改变并转向,撤离这片海域。   “他还是防着我,在蓬莱主炮的射程内,想必他是睡不着的。”破军苦笑着对判官郎君说道,后者不知何时已经从走蛟船跑到了破军的座船上。   “何时开战?”判官郎君问道。   “明天,十二个钟点后,也就是……”破军掐着手指在大氅里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吧。”   “要不要现在袭击?他们还在蓬莱主炮射程内,如果现在打,依我看足可消灭一半。”   明军水师正在转向,谁都知道,转向中的船只最为脆弱,也更容易发生混乱。破军知道判官郎君说得没错,他的蓬莱水师船比大明水师要少得多,素质更难相比,而且他的船只还分散在南洋广大海域的二十四卫所,想要完全聚集是不可能的。他问判官郎君,“十二个钟点,外海的卫所船只能聚来多少?”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按照距离算,十二个钟点里能来六个,再过三个钟点能再来六个。狻猊船勉强能赶到,雷鸟和霸下就……”   “十二个钟点内能来六个卫所,加上本岛的船,不到二百艘,还是不够啊……”   破军低头沉吟着,明军已经收拢阵形正在离开这片海域。他座船上将士们议论纷纷,都在观望这场敌人在炮口前安然离去的奇景。   “就这样吧!”破军下定决心,他抬起头对判官郎君说道,“明日我们就以这些船只迎敌好了,我自有办法。”   判官郎君双手抱拳对着破军行了个军礼,刚要离去,破军忽然又叫住他,问道:“留在蓬莱的褚指挥使和他那几个手下要好好招待,不可让他们乱走,也不可让他们带武器。”   判官郎君心领神会,刚要离开,破军看到远处建文所在的锦衣卫海船正在海水里打着转,似乎有意想跟上大明水师,就又叫住他说道:“还有那艘船给我带回去,多派些船只看着,不要让他趁机跑了。”   判官郎君再次领命,没多久,只见十几条快船蜂拥而上,将锦衣卫海船团团围住。沈缇骑极其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叫手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无敌意。在众船裹挟下,跟上了蓬莱的大船队。   破军看着锦衣卫海船被押着回到船队中间,这才放下心来。他回头又看到郑提督送来的那瓮酒,这酒瓮极大,里面装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脚下暗自蓄力,突然飞起一脚将酒瓮踹出几丈远,直飞到对面僚船的船帮,“呯”一声撞得粉碎。僚船船身为之激荡不已,引起一阵骚乱。黄色的酒浆淋得满海面都飘着浓厚酒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经久不息。   这天夜里,蓬莱雾气昭昭,灯光彻夜未熄,源源不断的战船队满载着大炮和士兵从远海驶来,进入蓬莱的港口。远远看去,海面上星光点点,宛若成群萤火虫在聚拢归巢。 第四十五章 巨炮   距离蓬莱岛三十里外的明军船阵可以清晰观看到对面的灯火,嘈杂声甚至沿着海波被送达每一名明军的耳朵里。宝船会议厅内,二十余名游击以上职务的军官穿着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怀中,看着作战沙盘在议论战术。有时他们也会偷眼观看矗立在沙盘前凝思的郑提督,整个晚上在争论的都是他们这些军官,作为最高统帅的郑提督却绝少言语。   沙盘是用蜡做成的,堆砌出几座主要的岛屿,小木条做成的船只则分别插着“大明”字旗和“蓬莱”字旗,摆在两边对垒,还有一座木制的蓬莱岛模型。   光从兵力上对比,明军可以出战的船只明显占优势,有将近四百艘。至于蓬莱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只对决,明军有必胜把握。只是,破军的水师并不仅仅依靠船只取胜,蓬莱岛本身也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以及所承载的炮台,足可抵消明军在数量上的优势。   “敌军明日必不肯全力与我一战,”一名副将用手挪动破军的舰队,向着蓬莱的模型后退,“与我稍一接触后,必定会引我军进入蓬莱主炮射程内,依靠要塞炮火反击。”   “破军这厮久在明军,倒是深得我军对抗蒙古骑兵的真髓。”一名曾经在北方边塞与蒙古人作战而在不久前才调到水师的游击说道。明军对抗蒙古骑兵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依靠城墙上的火力进行反击,此战术屡试不爽。   “蓬莱除了四门主炮,三千斤以上大炮有四百余门,全岛又可因势变形,随时重新组合,将重火力对准主侵入面,着实棘手。”另一名游击摆弄着木制蓬莱模型,蓬莱是一座可以自由变换形态的海上堡垒,如果破军的舰队退到防守射程内,整座蓬莱就如同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让任何猛兽都无法下嘴。   将官们再度陷入激烈讨论,或者建议集中猛攻一点,或者建议佯动诱敌,意见不一。   “禀报提督,又有一支敌军进入蓬莱,大约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郑提督抬起眼,让他下去休息。旁边的中军官拿起相应的船只模型准备放在蓬莱一边。   “不必加了。”郑提督制止中军官的举动,“本提督算定蓬莱可以出战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无益。”   中军官答应一声,放下模型。王参将见状,忙问道:“提督大人,我军连环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据一波波的回报说敌军增援源源不绝,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过二百艘船,大人这是……”   明军水师每次出战,惯例要将驾驶鹰船的哨探布置在东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波,每队至八十里外再回程报告。由此让主队可以获得连绵不断的情报。   “至明日,破军虽可召集二百艘船只,但他的人马构成颇为复杂,许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我大明威势,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与我为敌,会惧战而自退。破军想必也明白人多并非优势,他宁可选用精锐。若是让那班毫无战意之辈也上阵,只怕冲乱后阵,不如不用。”   王参将忙奉承两句“提督高明”之类,又问道:“下官看提督先时与那破军在船上相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不知可有死战决心……”郑提督的眼神鹰隼般朝着王参将一瞥,闪过一阵杀意,吓得王参将“诺诺”而退。他知道郑提督生性刚毅,只是自觉对破军有所亏欠,并不肯人多嘴,自己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郑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师提督之衔,收剿逆贼破军,岂能因私废公。郑某与他今日一会,所说所为也算仁至义尽,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战,众将都当奋力为战,不可稍有退缩。本提督当亲提御赐宝剑督阵,前进者赏,后退者斩,取得破军首级者,当为首功。”   郑提督抽出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沙盘上破军旗舰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剑身由于这猛力一插左右晃动不已,系在剑柄尾部的天后宫护身符也跟着晃动不止。   蓬莱名为岛,实际上连一块天然形成的岛礁都没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属构建而成的人工岛屿。构成这座岛的既有可以分离的船只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坞、房屋等等,连接这些机关的是数之不尽的齿轮和铁链,驱动这些的动力则来自中枢昼夜不息的燃煤锅炉。   吓阻明军水师的四门超级火炮平时位于蓬莱的四角,这四门炮的身管长度都超过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铜箍箍住炮身,平时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后勤兵只要弯下腰提着刷子就可以进入。铸造这四门巨炮光是采购青铜的费用就几乎花光了蓬莱整年的预算,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委托富有火炮铸造经验的撒马尔罕技师铸造,运输和安装当年都费了一番周折。   这四门蓬莱巨炮都可以全方位旋转,向上仰角也足够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观察哨则可以隐藏在与大炮同体的圆形铸铁隐蔽舱,这些隐蔽舱同样可以通过摇动手柄带动齿轮全方位转动。当巨炮装的是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足以将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样;如果装的是圆形实心弹,炮弹会在海面旋转弹跳,释放的能量足够让一整支小舰队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这些大炮唯一的缺点是打出一发后需要长达一个钟点的漫长冷却时间,装弹也需要使用吊装机械。在这段时间里,这些巨炮几乎是废物,需要周边安放密集的小炮进行护卫。   建文扶着头巾仰望大炮高耸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纹装饰在夜间昏黄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见。   破军之所以带着建文来看大炮,是因为建文回来后认定是自己给蓬莱招来了麻烦。你看,日本人、锦衣卫和郑提督,不都是跟着他来的?他要求破军放他走,这样一来,也许郑提督暂时就不会将目标锁定在蓬莱,也避免了一场死斗。   “太子爷小贤弟,你也忒是小看郑提督了。”破军对他的要求不以为然,“郑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莱他也是要灭的。愚兄既然不肯答应他归顺燕王,那么此战无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将往日恩义道尽,明日唯有生死大战一场。”   “战争要死人啊……”建文看着穿着各种制服的蓬莱岛官兵们,热火朝天地准备第二天的战斗,心下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哀伤之情。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尸海上,人类究竟为何战斗?荣誉?理想?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让他们放弃宝贵生命的理由?   “为了自由,”破军坚毅地对建文说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辈既生长于海洋,来去自由,燕王有何权力令我辈臣服?彼用好言语来说,我自用好言语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对我,我自当用武力回他。陈胜不过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将相本是无种,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战不胜,唯死而已。”   破军一撩大氅,伸出他虬筋苍劲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杀郑提督报仇吗?如今机会正在眼前,难道你要退缩不成?”   建文将郑提督的生死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杀与不杀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当初,或只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目标就是杀郑提督”,如今手刃郑提督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难以确定了。   “杀了郑提督又能如何?难道我就快活了?快意恩仇之后,我又如何自处?”   建文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心里下定主意,从肩头拿下破军的手,双手握紧了,认真地说道:“若是能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着,我杀不杀郑提督都在两可之间。大哥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乘着青龙船同去极东之国,小弟铭记在心,莫要食言。”   建文的答案出乎破军意料,他看着建文的双眼炯炯有神,知道他表露的是真情,这铁一般的汉子心中一酸,差点落泪。但当着众部下的面,他不能表露出如此软弱的情感,但他的口气还是变得软化了,“愚兄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只是你身子娇贵,如今又丢了玉玺无法操作青龙船,如何能出战?”   “小弟虽不才,好歹能使得火铳,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也能十有九中。”建文从腰上摘下转轮火铳来,他看着数十步外旗杆上一面带着白色象火焰边的大旗说道,“看我打那旗下来。”   说罢,他不等破军张口,也不认真瞄准,抬手就是一铳。只见铳口火焰喷射,夜空中响起“噗”的一声悠长闷响,那面大旗果然应声被打断系旗的绳子,忽忽悠悠地掉了下来。这一声响引得周围干活的蓬莱将兵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来看,见大旗果然应声而落,不绝声地发出一片叫好声和口哨声。   旁边跟随的老何大恐,上前要说话,却被破军微笑着拦住。他对建文说道:“贤弟好铳法,愚兄是知道的。只是郑提督有战舰四百艘,官佐将隶数万人,你一把铳只能打三发子弹,又如何能打得尽?”   建文收起铳,说道:“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郑提督兵马虽众,我以逸待劳本就比他千里奔袭更有胜算。我这铳里虽然只有三颗子弹,杀郑提督一人足矣,又不是要杀尽明军。再者……”   建文看到一直跟着破军的脚上有伤的小奶猫,正在破军脚边趴着休息。他之前从老何那里得知,这只小猫只是一条腿扭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还有点跛。他弯腰将小猫捞起来,手捏着它的伤脚揉了几下,那小猫原本不能动的脚竟恢复了活力,猛力蹬了几下,从建文手里挣脱,落到地上打几个滚翻起来,“喵喵”叫着绕破军跑起来。   “你体内有海藏珠?”破军睁大眼,他万万没想到建文竟然有此异能。   建文点点头。   “你的能力莫非是疗伤?”   建文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算不上疗伤,只是将对方的伤势转到自己身上罢了。”他觉得右腿又酸又麻,显然是小猫的扭伤转到了自己脚上。好在伤得不算重,他想着待会儿要些药油来推拿一番,估计大致也就没事了。为了直观地向破军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认为这点痛苦倒还忍得过。   “别的且不说,能在你身边,你也算是长脚的药箱了。”   建文看似轻松,右脚早有些站不住,疼得他悄悄伸出右手在腿上直揉。   “贤弟不光心善像佛,这代人受过的能耐也如佛子一般,看来寻找佛岛非你莫属了。”破军看着建文的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让一名胸口白月光里画着药箱的医官赶紧拿药酒来给建文推拿。   医官的推拿手艺果然不俗,不出一刻钟,建文竟觉得腿不痛了,脚也又是自己的了。   老何在破军身旁指着远处说道:“大王快看,那边不是小郎君来了?”   大家一起朝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小郎君带着一众人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说。他到了破军跟前说道:“锦衣卫都被我缴了械关起来,褚指挥使关一间,其他人另一间。”   原来破军回来后立即命令判官郎君去将还在岛上的褚指挥使和他的手下都抓了起来。褚指挥使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日本人将建文抓走,自己落得两手干净,再伺机而动。不料李千户在海上出了岔子,后来又酿成这般大祸,破军和大明撕破脸,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抓起来。褚指挥使带来的固然都是顶尖高手,但在海上和日本斗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单势孤。判官郎君气他在蓬莱岛指使日本人绑票,亲自对他暴了一顿老拳,打掉褚指挥使两颗门牙。这褚指挥使手下锦衣卫虽说个个是高手,自己却是养尊处优,空落得一身好肥白肉,并不会半点功夫,被打得哭爹叫娘,又让手下都缴了械。   沈缇骑八面玲珑,没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让他自己回去。可沈缇骑说若是把众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两个,须是说不过去,不如连他一起关了。判官郎君晓得他是要趁机讨好褚指挥,想着依破军不爱将事做绝的性子,早晚还是要放了褚指挥,便将沈缇骑和他兄弟与褚指挥关在一起,让他有机会和长官患难与共,也算是卖他个进身之阶。   “这小子,回头待放他去时给兑张一万两的纸钞。想来郑提督那边他也有好处,褚指挥但凡活着回去也亏待不了他,这一趟蓬莱之行,就属他赚头最大。”破军听完判官郎君汇报,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厅那边已然安排好。”判官郎君说道,“滞留在岛上的各藩国国王、大臣,还有各海盗团的首领都在等大王前去训话。还有这位太子爷带来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现在可否摆驾前往?”   “去,现在就去。”   破军将小奶猫抱起来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众人簇拥下,前往柏舟厅。   老何落在队伍后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未出战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作为南洋化外之地诸势力盟主的蓬莱,长久以来都有许多地方实力派、海盗、商人、小国使节、乃至国王常驻。这些人大都有着自己的势力,他们各自的武装船只通常也是常驻在蓬莱的港口里维修,战时作为蓬莱势力的一部分与蓬莱本土的驻留舰队一起出战。   如今在柏舟厅内的许多人,都是建文在之前的宴会上见过的,不过当时他是作为铜雀的随从在客座上坐着,如今却可以在破军的主座旁落座,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也早早到场了。   建文问用绷带包着脑袋的腾格斯在爆炸中震到的头部怎么样,腾格斯敲着脑瓜说还好,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伤害不大。铜雀若有所思,七里看着心不在焉,唯有哈罗德兴趣盎然,上次他没有跟着来柏舟厅赴宴,是以对现在人头攒动的景象颇有兴致。   见破军进厅,厅内二百余人都起身迎接。此时大厅里的人分成左右两边入座,左边坐的都是外藩和属地酋长、海盗团首领以及海商等,右边坐的则是以判官郎君为首的七位已到达的判官,还有他们手下的大小将佐。   破军让众人都坐下,用极其威严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是知晓了,如今蓬莱岛外是大明水师结下的坚阵,数万敌人虎视眈眈,予当战当和?”   “大王一声令下,我等自然有进无退,当效死命。”   大厅中二百余人一起怒吼,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破军伸平双手,人们的声音逐渐平息,他继续说道:“大明水师天下无敌,近年灭国无算,统军的郑提督威名赫赫,部下骁将如云。此战我军兵力只及其一半,胜算不过三成,列位可愿与予共生死乎?”   “我等情愿与大王共存亡!”   大厅里再次沸腾了,人们慷慨激昂,特别是左边的许多国王和酋长都挽起袖子大叫,有的痛哭流涕,还有海盗首领当场披头散发、用匕首划脸发誓要和郑提督不共戴天。以至于破军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音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破军待众人都平静了,这才继续用他洪亮的声音说道:“这海洋本是天赐,从不是谁家疆土,诸君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开拓航行,头上哪曾有什么皇帝?大明皇帝我等敬他是中原上国天子,也愿结好于他。不料他竟贪得无厌,图我土地宝货,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要染指南洋,欲置我万千自由之民于其臣属,令我等朝夕向北叩拜,如此岂能相从?今日之战,非为我破军,乃是为南洋之自由,为诸君子孙万代之自由,诸君皆当一力奋战。此战若胜,可保我南洋百年之自由;即便战败,我等英名也将千古流传,为万民传送。”   柏舟厅内的人再次沸腾,他们的呼喊声、怒吼声、哭叫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破军端起酒盏,刺破中指在盏里滴了滴血。鲜红的血落进略带浑浊的酒中,如烟似雾地散成淡粉色。他端起酒盏,对众人说道:“诸位如愿与予共保南海,请如予一般滴血入酒,共赴生死。”   蓬莱岛上本来禁止刀兵,但匕首是海上讨生活的人随身携带之物,既是防身之物,也是餐具,须臾不会离身。大厅里的二百余人都抽出牛角柄、犀角柄、象牙柄,或者朴素、或者镶金嵌银的各色匕首,刺向自己手指,将血滴进酒中。   建文被现场高昂气氛鼓舞,也要去找刀子刺手指,却被破军轻轻拦下。   众人一起将混了血的酒盏举过头顶,齐声高呼“誓与蓬莱共存亡,有违此誓,天地厌之!”在连喊了三遍后,大家都将血酒一饮而尽,并亮出干干净净的碗底,相视大笑。一时间,柏舟厅内洋溢着催人热血沸腾的坦荡大笑。   破军放下酒盏,展一展宽大的袍袖,放缓语气说道:“话虽如此,予也知道诸位或是小国之君,或是船队之长,在南洋艰难求生,殊为不易。如今大明势大,蓬莱危如累卵,十余年来多蒙众位帮衬,当今危难时刻,若是让诸君与予共存亡,实无道理。所以……”   破军对老何使了个眼色,老何喊声“来人啊”,顿时出来二十名杂役,手里各自拿着长杆的小棍。破军这才继续说道:“予也知道众位难处,大明毕竟不是好惹的,与之为敌,只怕遗祸家人。待会儿予自令人将厅里的灯都熄了,诸君若是要去时,尽管去就是,予定不为难你们。”   听破军这样讲,人们都炸了锅,纷纷表示大王不必如此试探,我等誓死跟随大王。破军“呼”地站起来,抽出腰刀,一刀将面前的桌案削去一角,环顾大厅,朗声道:“予一言既出,岂有收回之理?诸君大可放心,破军发言至诚,若有试探之意,当如此桌角。”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破军,一些国王和首领还淌下泪水,暗自用袖子擦拭。   “熄灯。”   破军一声令下,所有灯烛一齐熄灭,刚刚还亮如白昼的柏舟厅立即陷入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建文的眼睛短期难以适应,他过了好久才逐渐借着微弱光线看到周围的景物,但远处还是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听。大厅里一片寂静,偶有小声低语,只有少量“悉悉索索”的声音。   大概过了一刻钟,只听破军的声音大喊“掌灯”。黑暗中显出几点橘红色的火光,那是杂役们在点火,不消片刻,所有灯再次被点起,柏舟厅里再次亮如白昼。   “奶奶的,人都哪儿去了?”建文听到背后腾格斯发出的惊愕叫音。   只见大厅里右边蓬莱岛的军官基本还都在,只是空出几个位置,左边众位国王、酋长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一百多位首领早都走得干干净净,有的人鞋子都脱下来了,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下,看来是为了不发出声响,光着脚走的。建文在黑暗中听到的“悉悉索索”声,便是这些人蹑手蹑脚逃走时,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   “人性便是如此啊。”破军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麒麟丛云酒壶,高高举起抖了抖,将一滴残存的酒液滴在舌头上。他不满地晃晃酒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瓮的老酒都踹到海里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良啊。”   铜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与破军大王共生死。”建文语气坚定,他不知铜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来讲,铜雀多数是要拉着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铜雀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他手里攥着那只铜雀来回摩挲,然后转过头对破军拜了一拜,“我且将太子爷托付于你,莫要损了半根毫毛。小老儿去去就来,或可对蓬莱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约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儿了。”   破军直起身子,也对铜雀作了个揖。建文忙追上来,拉住铜雀的袖子低声问:“铜雀老先生,你这是……”   铜雀笑道:“小老儿初时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面善。后来才想到,原来是像极了破军。小老儿与破军也是老交情,没有不帮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这次要来的银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见铜雀居然是要帮破军,惊讶得不由放开了他的袖子。铜雀一袭白衣飘飘离去,在建文看来竟如仙人一样。   他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见腾格斯、七里和哈罗德也都在原位坐着,忽然觉得甚为欣慰。   “你们有谁不想参与此战吗?我是必要和破军大王一起出战的,你们几位和此事并无干系,尽可随意离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如同白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和破军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军也是俺的安答。俺们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将马屁股对着敌人的怂蛋。”腾格斯抱着双手,瓮声瓮气地说。也许是说话声音太大,震得他受伤的脑袋也疼起来,于是赶紧抱住脑袋“哎呦呦”地叫起来。   “弃友独去,是为不义。再者,咱从未见过这大阵仗,若能亲见,也不枉此生。”哈罗德捏着自己的小胡子,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禁为自己的表现点头赞许,然后又补充道,“再者,阁下的火铳尚需咱帮你保养,战场之上生死皆在转念,若是子弹卡壳,岂不是要呜呼哀哉?”   听着哈罗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乐起来。他又将目光转向七里。七里从之前就面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让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着七里的回复。   “在下离开。”   七里的回答让腾格斯和哈罗德都吃了一惊,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离开,”七里表情木然,显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将军已被杀,在下大仇得报。在下要找个地方,好好想想之后要做什么,所以不能死在这里。”   “恩。”建文没再说什么,他不想为难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叽叽喳喳”地想说些什么,也被他制止了。七里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离开了柏舟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准备点兵,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船只可以调动,我看大约不会超过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厅走了一半的人,破军反倒觉得没那么紧张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也觉得有些尴尬,问破军道:“大王,这些人此番离去,只怕要带走蓬莱四成战力,我要不这就带人去将他们追回来?”   “追?追什么追?”破军将银酒壶揣回怀里,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这些宵小之辈本也没甚可指望的,若是将他们追回,只怕届时临阵骚乱,反冲了蓬莱的军阵。”   “再者,我正欲借这些人逃散,以骄明军之心,让他们以为蓬莱军心不稳。彼时,我以精兵战其骄兵,胜算或能升至五成。”听到这里,老何也不得不佩服破军将劣势转成优势的这份镇定。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叹息着回过神。他随意地在蓬莱军官中扫了一眼,立即发现哪里不对,便再次审视,果然发现问题在哪里:刚刚还在人群里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时消失了。   破军也发现了不对劲儿,恍然间也有些惊慌了,此人的消失远比那一百多名国王、首领要让他紧张。他赶紧整理思绪,命人前去差点,港口方面果然报称,小郎君带着十条中型战舰紧随着那群叛逃者的船只一起出发了。   蓬莱发生群体逃亡事件也传到了明军船阵这边,众将在赞叹郑提督有先见之明的同时,都跑到船头观看几十条各式船只从蓬莱各个港口驶出,朝着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众将看得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名千总忽然见到乱窜的船只中,竟有一小队船朝着明军驶来。他指给同伴看,大家经议论认定,这几条船想必是来投诚的。这千总也深以为然,今晚正是他当值,于是乘着一艘二等福船,点起四、五条小船去拦截来船问个清楚。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云挡遮住,只有借着远处蓬莱的点点火光,还有明军水寨的灯光才能稍微看清不远处的情况。   千总让士兵们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着灯笼,眯着眼在船艏仔细观看。   对面船只越驶越近,“哗啦啦”轮盘拍水声都能听到。等到了十丈左右处,千总终于看清,来船是一艘有着昂起龙首像、两侧有轮盘的大船,大船边十艘西洋样式的划桨快船在两侧排成“人”字形紧紧跟随,伸出的几百条船桨划水极为齐整。   千总觉得前面这条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灯笼,只见对面船只龙首像上站着一条精壮汉子,身穿阿巴斯式样的胸甲,背后插了一排斩马刀,双手正抓着铁链子转动两支大铁锚。   千总回忆起此人似是白天与王参将对峙之人,他刚要叫出声,对方左手的铁锚脱手而出,几十斤的大铁锚带着风声朝他面门打来。明军水阵里观望的众将见千总船上的灯笼突然灭了,一阵单方面短促的惨叫后,海面再次归于寂静,千总的小小船队都没了动静。   众人正在疑惑,只听刁斗上的岗哨敲着锣大叫道:“夜袭!是夜袭!”一只大铁锚带着呼啸的风声从黑暗中飞来,“咔吧”一声,竟将支撑刁斗的桅杆砸了成两截。 第四十六章 夜袭   折断的桅杆足足有一名壮汉环抱那么粗,极是坚固,竟当不得判官郎君大铁锚的一击,应声而断。桅杆“卡拉拉”地倒下,刁斗里的士兵也跟着掉进黑沉沉不见底的海里,甚至邻近的一艘小船也遭了殃,被拦腰砸成两段,船上人猝不及防,也都落了水。   判官郎君双臂竟像是有用不完的气力,轮着两只铁锚左击右击,扫向沿途甲板,正在睡梦中的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拿着武器爬上甲板。一铁锚飞过来,将硬木做的船舱门击得粉碎,再顺势一勾,铁锚和尾部的铁链借着来势将挤在一起的人都带下水。   一艘二号福船上的千总机敏地命令将船横过来,想挡住水道,将来犯敌船都挡在进入船阵的水道外。他组织起来几十名弓箭手,用硬弓朝着敌军打头的走蛟船射击。明军水师建立的目的是可以远洋作战,故尤其重视弓箭手,即使后来铳炮成为海战主流,快速机动的弓箭依旧受到明军重视。   明军水师的控弦之士都是重金招募的好手,遴选好臂力的壮汉都能开得二石硬弓,箭至一百步尚能洞穿一寸厚木板才算合格。由于日常勤加训练,这些弓箭手拉弓弦的右臂甚至比左臂要粗上一圈。   那千总抽出腰刀朝着走蛟船一指,一阵箭雨射来,走蛟船的龙首上猬集了不少箭支,判官郎君虽然灵活地闪过,聚集在甲板上准备接舷战的士兵却有七、八名遭到射杀。接着又是一阵箭雨,十几名胸口画着盾牌图的藤牌手举藤牌遮掩,这回倒是没有人伤亡,但由于被压制,士兵们难以跳到二号福船上近战。   判官郎君闪在龙首后卸掉铁链上的铁锚,闪身跳出来将两截铁链挥舞得水泼不透,再射来的弓箭都被铁链打到水里。明军弓箭手又射了两轮,眼见得箭都被打落有些慌了手脚,眼看敌船靠近,有的士兵扔了手中弓箭朝着船尾跑,有的干脆跳进海里。指挥的千总大声呵斥他们回来,士兵忙着逃命,哪里肯听。   走蛟船船头靠上二号福船侧舷,判官郎君先舞着铁链跳上敌船,千总抄过根长枪猛力刺来,却没有对方的铁链来得快,早被一铁链打翻,随后跟上的蓬莱藤牌手补了三、四刀,明军见指挥官被杀,都各自逃生。   判官郎君扔掉铁链带着藤牌手跳回走蛟船,对甲板上一群拿着火油桶、胸口画着铁锤的工兵喊道:“上船!放火!”十几名工兵发声喊都跳上二号福船,将桶里的火油泼在甲板上,蓬莱的船只趁这功夫都绕过二号福船。工兵们跳回船队末尾等待他们的船,这才放火。   火油迅速在甲板上燃烧,并很快引燃弹药库,造成大爆炸,照亮了判官郎君的后背,也让他借着光亮看清了明军的布阵。夜晚中密集排列的明军船阵像是被撕开一道火的缺口,将尾随追来的明船都挡住,无法追击。   明军水师的船阵是按照船只大小排列组成,中间留有许多纵横的水道,足够蓬莱的小船队在其间航行。明军船只虽多,在狭窄的船阵中却难以组织优势兵力对抗,这支小船队反而在局部占据了兵力优势。   明军发现了己方的劣势,立即组织起十几条只能装载四、五人的网梭船来拦阻。判官郎君正在指挥作战,只听远处敌船所在的黑暗里“噼噼噗噗”一阵炒豆般响,橘红色火光此起彼伏闪成一片,判官郎君只觉得胸口如被人用重锤击打,身体不由得后仰倒退两步。稳下心神低头一看,身上所穿的胸甲竟多了两个凹坑,用手指去摸,还微微在发烫。原来,网梭船上的明军都是火铳手,判官郎君一个不小心,竟然中了两弹。好在他穿的胸甲是用三层钢板叠加打造而成,极是厚重,铅弹打穿第一层钢板,却嵌入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   两名士兵上来扶他,只听对面又是“噼噼噗噗”一阵响,两名士兵中弹掉进海里。判官郎君赶紧伏下身子,须臾间响起第三轮“噼噼噗噗”,圆形子弹翻滚着在走蛟船上横飞,将坚硬橡木板的甲板打出好几个洞来。他立即判断对方的船只并非胡乱射击,明军火铳手擅长连环射击,网梭船排成三排,第一排齐射后半蹲装弹,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齐射,等第三排蹲下装弹,第一排装好枪弹又能射击。   网梭船虽然灵活,但船身极小,只能承载四、五人,不要说和走蛟船相比,比之走蛟船后面需要四十人划桨的十艘西洋划桨船也是小得像老鼠。判官郎君立即命令传令兵用鼓点传令,让所有船只上的士兵伏下身子,西洋划桨船收起船桨,让船身借着冲力向前冲击。夜袭部队很难相互联系,判官郎君自编了一套鼓点作为行军信号,不同的鼓声代表不同命令。这次他带出来的都是直属部下,平日受过严格的听鼓训练,他们只要听到主将船上的鼓声,就知道该如何行动。   十条西洋划桨船两侧装有铁板装甲,船艏水下部分加装了粗大的三角形铁冲角,它们像是十把利剑,快速朝着敌船冲去。网梭船上的明军火铳手显然看出对手想做什么,但手拿火器的他们在入伍第一天就被军官教导,知道自己所在部队是曾经击败蒙古骑兵的天之骄子,面对危险绝不会如此轻易崩溃。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尽可能杀伤敌人,并拖延敌人进军速度,让战友们有更多准备时间。他们射出了最后一排子弹,直到已经可以看到敌船冲角狰狞的铁刃,这才从容地将船只朝着两边分开。   有些网梭船灵活地闪到一边,让敌船擦着自己的船边过去;有的则躲闪不及,巨大的冲角将他们的船拦腰撞成两段,许多士兵没有等到同伴救援,抱着生铁铸造的火铳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判官郎君知道敌人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他违背破军将令,带着十条船擅自出击,就是要打明军水师个出其不意。他的目标是郑提督,若能趁乱杀敌主将自然是好,但这显然希望渺茫,至少他想打击明军的士气,让他们的混乱维持到开战。若是破军能利用好这机会,自己和这一千二百名部下纵战死也无妨。   又有一艘甲板上建着三层高楼的巨舰大福船驶出,想要阻挡住逼近中军的敌人。判官郎君命令指挥鼓变幻敲击,十一条船分成两队,绕过大福船前行。走蛟船上没有装备火器,十艘用于近战的西洋划桨船也仅有船头装有发射铅弹的佛郎机炮,难以洞穿大福船覆盖着的竹排装甲。   大福船上的官兵显然知道自己优势所在,本想用比西洋划桨船高出两个船身的巨大坚固船体挡住或者撞翻敌船,不料自己船体笨重的缺点却被对方利用,灵活的划桨船瞬间变幻阵型,从两侧擦着船舷划过。船舱里的明军打开舷窗,推出佛郎机炮,准备对企图从身边溜走的敌船轰击。   炮手们刚拿起火石火镰想要点燃炮门的药捻,只听西洋划桨船上响起口哨声,低矮的船舱里钻出十几条黑影,手拿圆形物体奋力朝大福船扔过来。这些家伙扔得又准又远,圆形物体刚好从大福船两侧舷窗扔进去了。   扔进大福船的圆形物体一落地就发生“噗噗”的爆炸,虽然爆炸并未造成伤亡,却扬起一阵石灰。狭窄的船舱刹那间就被腾起的石灰填满,士兵们被呛得口鼻难以呼吸,眼睛也难以睁开,四周充斥着咳嗽声。   原来,西洋划桨船上都配备了臂力超群的掷弹兵,这帮胸口画着燃烧的球形炸弹的士兵投掷技术又准又狠,他们准确地将点燃的石灰弹从舷窗扔进大福船,让这艘企图令他们陷入缠斗的大船失去了战斗力。   直到判官郎君的船只走远了,大福船上才响起炮声,只是被石灰呛得流泪不止的明军炮手完全无法瞄准,炮弹的弹着点偏得没谱,只是无奈地在海面激起一阵水柱而已。   郑提督的中军宝船甚是高大惹眼,船顶桅杆上又挂着九盏青色犀角灯,在船阵外就可以判定它所在的位置。当然,郑提督从不怕他的指挥船被敌人发现,毕竟从未有敌人可以在海战中靠近他。   位于船阵中央的宝船被二十条用粗铁链挂在一起的大福船铁桶似的围在中间。远远看去,大福船用竹排装甲加厚的木制堞墙在黑夜中蜿蜒曲折,如同是一道水上的城墙。大福船上最傲人的火力是船头那尊数千斤的红夷重炮,但是在如此近距离的作战中,它显然在船阵内难以发挥威力。   距离大福船船墙还有三四十丈时,判官郎君看到船墙上随着接连不断的轰鸣迸发出的一串红色火舌,那是安置在大福船侧舷船窗内的佛郎机中型火炮在发射。大福船除了船头的红夷大炮,两侧还装有六门佛郎机中型火炮,正对着蓬莱军同时开火的有十几门。   判官郎君迅速从火光判断出弹着轨迹,命令走蛟船提速。走蛟船凭借速度将炮弹造成的水柱都甩在了身后,但他也看到身后的划桨船里有一艘发生爆炸,被击中沉没。他无暇指挥营救幸存部下,命令鼓手用加快的“咚咚咚咚”鼓点催促剩下九艘船加速。   当距离推进到二十丈左右,敌人的佛郎机炮再次装弹完成并发射,“轰轰轰轰”十几声几乎震破耳膜的轰鸣,十条水柱再次在蓬莱的船队里腾起,这回又有两艘划桨船爆炸。   “不要怕,佛郎机炮只来得及发射这两发,再往前就进入射击死角了!”   判官郎君给部下们鼓劲,士兵们用“噢”的低吼声回应他。下面的距离,相信不会再有火炮攻击,明军会转而使用轻火力。他再次命令士兵们准备防御,在船头张开早就准备好的整张湿牛皮,用以阻挡敌人的铅弹和喷筒。   果然,当船队距离缩短到十丈,大福船墙上数百点橘红色火光闪动,黑火药燃烧爆炸的“噗噗”闷响声以及造成的浓重硫磺味,充斥于海面上,柔韧的湿牛皮有效阻挡住射来的子弹。明军的火铳使用的是铅弹,而喷筒使用的是铁砂和碎石子,在火药推动下将湿牛皮打得千疮百孔,却未能伤到躲避在其后的蓬莱士兵。   又是两轮齐射后,火铳和喷筒的射击明显变得散乱,因躲避射击无法观察距离的判官郎君判断自己的船应该快要撞上敌船,忙命令降速。果然,减速的走蛟船“咚”地撞上了大福船,两船都发生剧烈震动,走蛟船的龙头撞成三节,船头直嵌入大福船的船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   判官郎君捞起地上部下遗弃的铁盔当做盾牌,右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斩马刀,大吼一声跳起一丈多高,落在大福船甲板上。明军火铳手们单手抓住火铳把手,将火铳当做铁锤使用,用铁质铳头殴击进攻登船的敌人。判官郎君用铁盔抵挡打来的铁铳,单手持着斩马刀连连斩杀,砍翻十几名明军,清出一片空场。趁这功夫,蓬莱士兵凭借扔上船舷的绳钩爬上大福船,很快就有几十名嘴里叼着砍刀的藤牌手爬了上来。   明军的火铳手后退,几百名近战士兵在军官指挥下排成密集阵形,迅速包围了爬上甲板的蓬莱军。判官郎君不等对方发起攻击,先吼叫着挥舞斩马刀杀进敌阵,明军被他不要命的架势吓到,直到又被他杀伤了好几人,这才想起用大刀和长枪反击。判官郎君在敌阵灵活地跳跃攻击,有时砍来的长刀距离他后颈只有几寸,他像是背后长了眼,总能轻松躲过。蓬莱军的藤牌手受到主将鼓舞,也都加入战团,双方陷入混战。   仅仅从局部来讲,明军并不占人数优势,几百名明军拥挤在大福船并不宽阔的甲板上,更多人被挡在后面无法加入,蓬莱军倒是源源不断从走蛟船和划桨船补充上来,很快也有了几百人。上千把雪亮的快刀在暗夜昏暗的火光中闪耀,怒骂和惨叫声充斥了甲板。   四名手持斩马刀的亲兵找到判官郎君,护卫住他的两侧和身后,让他可以专心砍杀前面的敌人。这四名亲兵是他培养多年的好手,平时不离左右,战斗中都是跟在他身后,与他配合无间。判官郎君看到一名明军军官在指挥从其他大福船上赶来支援的明军,两侧迂回包抄蓬莱军,于是相了相远近,反手拿住斩马刀修长的刀杆,用力朝着那军官投出去。   斩马刀洞穿了军官的胸口,刀镡没入他铠甲上在闪闪发光护心镜,刀尖从后背穿出,他发出“啊呀”的叫声倒下,被慌乱拥挤在一起的明军士兵踩踏而死。   蓬莱的士兵呐喊着突进,很快将判官郎君身前的明军也都逼退,这让他可以从容地找到一堆堆得很高的缆绳,跳到上面观察。只见大福船的船舱和组成船墙的其他大福船上还有明军通过铺设在船与船之间的木板涌来,郑提督的宝船比大福船船墙要高出许多,船间有三、四丈高的木制楼梯相连。宝船正对着战场这一侧亮起许多火把,百余名顶盔掼甲的明军将士簇拥着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的人身穿蟒袍、身披红色斗篷,正是郑提督。他端坐在高处,正在观察朝着自己杀来的这一队敌人。   “唯有占领楼梯才能登上宝船。”   判官郎君有些发干的喉咙咽了下口水,这情况比他想的要艰巨得多。木制楼梯只能够一人上下,船上却有百余人,自己要将他们一一杀败才能从楼梯登上宝船,可否到达郑提督面前,完全是个未知数。   但此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他又从背后抽出把斩马刀,跳下缆绳垛,朝着木楼梯方向杀去。   甲板上拥挤的人原本就不少,双方人员还在不停涌入,导致有组织的战斗进行一段后就变成了无序的拥挤,甚至连挥舞刀剑也变得困难。小郎君逐渐收拢临近士兵向前厮杀,逐渐竟也聚拢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帮他打散明军,开出一条路,让他终于挤到了楼梯边上。   宝船上的明军显然看出他的意图,发生一阵骚动。郑提督从太师椅的扶手上抬起手挥了一下,身边侍立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噢”地答应一声,一个个端着系有豹尾的画戟从木制楼梯上下来。   此时月已偏西,刺骨的海风渐渐变大,吹得判官郎君散乱的头发挡住脸。他在战斗中失去了包头巾,长发总是很碍事地挡在眼睛前面。他仰头看看正从高高的楼梯上平端画戟的大汉将军们,自觉随时挡在眼前的乱发着实碍事,于是从衣襟上撕下两条布条来,一条用来将头发扎成辫子,另一条缠在右手上,让自己握着刀杆的手摩擦力增强。   完成这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判官郎君长吁一口气,稳定心神,双手抓紧斩马刀的刀柄,两步跃上台阶,朝着排在最前面的大汉将军冲去。   此时的木制楼梯上已站了七、八名大汉将军,这些战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巨人勇士,身高完全相同,且都力大无穷,有一身的好武艺。他们平时在郑提督身边作为仪仗队,用伟岸的身姿和洪亮的嗓音增添声势,需要时则作为近卫保护郑提督安全。这些人都穿着超过四十斤的沉重且装饰华丽的镀金鱼鳞甲,头戴凤翅盔,手中的画戟足有鸭蛋粗细,戟杆上缠着丝帛。   上到楼梯中段,判官郎君与第一位下楼梯的大汉将军相遇,对方居高临下,平端画戟“嚯”地吼一声,向下刺来。楼梯狭窄毫无躲闪空间,判官郎君伸出斩马刀,用力用刀头去拨打戟杆。只听“嘡”一声脆响,竟将斩马刀刀崩了一块缺口,对方画戟通体竟是用混铁打出来的。   判官郎君稍一愕然,立即反手用刀背将对方画戟头压住,反手快似闪电一刀正切在对方缺乏保护的脖子上。大汉将军并未发出惨叫,身子一软,巨大身躯从楼梯侧面摔了下去。   第二名大汉将军并未因同伴被杀停滞,他也依前者模样,平端着画戟戳来。判官也挺斩马刀对着他戳过去。对方的戟尖擦着他额头划过,给他留下道血痕,他的刀却戳到对方面门。大汉将军手一松扔下画戟,判官郎君只觉得手里的斩马刀也是一沉,原来他的刀杆和对方画戟上的豹尾缠在了一起。   第三名大汉将军没等前面的人尸体完全倒下,从战友身后挺着画戟朝敌人心口刺来。此时判官郎君想抽刀已是来不及,他只好朝右一侧身闪过戟刃,然后用左臂夹住戟杆。大汉将军有些慌了,他想用力将画戟抽回来,不料纹丝不动,判官郎君单臂的力量竟比他双手还要强劲。没等他第二次使力,判官郎君的右手也抓住戟杆,用力向上一提,大汉将军的双脚竟然离开地面,身体被举了起来。他还想挣扎,判官郎君朝楼梯外侧一甩,将他从几丈高的楼梯扔了下去。   没等第三名大汉将军身体落地,判官郎君早从背后又抽出把斩马刀,跃进一步朝着第四名大汉将军戳去。对方没想到他拔刀突刺的速度竟是如此快,竟然被他刺穿身体,直接倒在楼梯上。   第五名大汉将军方才要补上来,判官郎君又抽出把斩马刀,以力劈华山之姿从他头顶劈下,竟将他的脑袋连头盔劈成两半。   判官郎君又连砍了两名大汉将军,在砍到第八名时,手中刀竟然砍不动了。原来,这些大汉将军全身铠甲都是精铁冷锻打造,极其坚固,斩马刀连砍三人后刀刃早满是缺口不堪使用。判官郎君背后插的刀用光了,他只好对身后跟进的亲兵喊道:“把你的刀给我!”亲兵将刀给他,他又连着杀死四、五名大汉将军,刀再次不堪使用,只好又一次管身后亲兵要。   等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将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或者杀死,或者砍伤,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了。这鲜血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左腿上中了两戟,右边肋骨似乎被打断一根,肩部也被刺伤。   判官郎君忍着痛登上最高阶楼梯,只见郑提督面对楼梯口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扶着扶手,左手食指一直在不耐烦地敲击,歪着脸面无表情冷眼看他。郑提督身边还有几十名明军将校,高举着火把,照亮敌人爬上来的这个楼梯口。   木制楼梯从中段以上直到顶端的楼梯口,躺满了大汉将军的尸体,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楼梯向下流。楼梯口也被鲜血浸透了,判官郎君感到双脚下面都是黏答答的,血腥气直钻进鼻孔里,惹得鼻腔发痒。   他用手指擤了一下鼻子,左手在前挺着斩马刀,瞪视郑提督。此时的宝船下杀声震天,宝船上却安静得渗人,不管是判官郎君、郑提督还是举着火把的明军,都一声未出。   “是破军让你来夜袭的吗?”郑提督细长的眼角扫着血人般的判官郎君。   “只要取下你的首级,明军自然崩溃。”判官郎君并不多作解释,脚下略略向前蹭了一步。   “哼,破军麾下也有你这等莽人。”郑提督缓缓站起来,从腰间左右悬挂的两只盘龙剑鞘里抽出两把不到三尺长的宝剑,旁边随从赶紧将太师椅搬开,“我就说破军不至于违约。你既然违抗蓬莱将令,本提督且代替你家大王执行军法好了。”   判官郎君从郑提督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躯处,感受到了恐惧,这恐惧当年令他臣服于破军的剑下。他大吼一声,挺着斩马刀朝郑提督冲来。   两人相距不过两丈,斩马刀的刀锋眼看要扎到郑提督身上,郑提督双剑左右分开,剑尖指地,似乎并不着急阻挡。判官郎君冲了几步,忽觉脚下打滑,原来鞋底早都被鲜血浸透,他只好曲下身体稳定重心。   斩马刀从刀身中间被平滑地斩开,刀头在空中转了两圈,扎在甲板上。判官郎君感到一阵寒冷从头顶掠过,扎着头发的布条被切断,头发再次散乱开。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半跪在地上。   郑提督还保持着之前双剑朝下的姿势,似乎从未动过。他依然用冷眼看着判官郎君,似乎并不急于杀死对方。他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似乎是要对手站起来再打,判官郎君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你不过仗着兵器比我锋利,算不得好汉。”   判官郎君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向身后伸手索要新的斩马刀,手却抓空了,并没有亲兵递上新的刀来。他转头看去,只见甲板上都是明军,四名亲兵早都被杀,楼梯上站满了缘梯而上的敌人。宝船下的厮杀声也少了许多。他站起来,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蹭了蹭,举目远望,明军水阵已然变阵,从环形防御变成了散开接战模样。自己的船队遭到几倍敌人围攻,划桨船还剩下三艘在抵抗,走蛟船上的甲板也被明军占据。   “给我刀。”   判官郎君对着郑提督伸出手,郑提督示意手下给他,一名将官解下自己的腰刀扔过去。   判官郎君接过刀试了一下手感,又朝郑提督冲过来。双方交锋的瞬间,判官郎君感到了对方的剑锋,于是避开剑刃,挥刀去荡开对方的剑身。郑提督手里的剑果然被他推到一边。判官郎君反手一刀朝着郑提督的腿砍去,银光一闪,腰刀被从中间砍断。   “呼——”判官郎君跳到旁边,长吁一口气,再次对郑提督伸出手,“再给我一把刀。”   郑提督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让手下再给他一把。   判官郎君拿到新的腰刀,反手持着再次朝着郑提督冲去。银光一闪,腰刀再次被斩为两段。他跳到郑提督身后,扔下残缺的刀把,再次伸手向对手要刀。   第三把腰刀送到判官郎君手里,他掂了掂刀的分量,背对着郑提督又深吸口气,用尽全力朝着郑提督身后砍来。郑提督这回似乎连身都懒得转过来,还是保持双剑剑尖向地的姿势。   眼看判官郎君的刀要砍到他的头上,又是银光一闪,判官郎君只觉得右手一凉,他看到腰刀旋转,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把。   鲜血从手腕被切断的地方喷出来,可判官郎君并不觉得疼痛,他身上有太多地方受伤,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断手的伤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还要刀吗?”   郑提督转过身,依旧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此时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微微露出的日光将原本黑暗的海面照出一小片光亮区域。郑提督的半边脸被微泻的日光照成灰白色,另半边还在黑暗中。判官郎君摇摇头,郑提督合眼对判官郎君方才坚韧的斗志表示了一下致意,然后举起左手剑,朝着他头顶刺来。   “嘡啷!”   郑提督的剑锋上迸出一朵闪亮的火花,他感到拿剑的手发麻,铅弹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剑锋撞歪。   他怔了一下,朝着开火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通体青色、龙头高昂的大船,在十六只盘龙轮盘带动下躲过沿途企图拦截的明船,穿过解开链接锁链的大福船间的缝隙,朝着宝船方向高速驶来。船头站着一名青衣少年,右手举着火铳,铅弹是从他的铳口射出的。   少年再次扣动扳机,火铳又连续两次喷射出火焰,两发铅弹朝着郑提督射来。郑提督双袖一振,连离他最近的随从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两枚铅弹被切成四瓣,带着灼热的烟气滚落在地。   “跳!”   青龙船眼看冲到宝船下,船上少年冲着宝船上大叫,判官郎君虽然被砍断右手,依旧反应机敏。他跳起来抓住船边一面旌旗的飘带,借着飘带朝船下一跳,飘带减缓了他的下降速度,让他不至于从高空直接摔到青龙船坚硬的甲板上。   他落到距离海面几尺的地方时,青龙船正好驶到。一条蒙古大汉振动背上一对小小的飞鱼翅膀跳起,正抱住落下的判官郎君,然后将他轻轻放下。旁边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男子,赶紧在全身上下几十个口袋里翻出草药,给判官郎君的断腕处敷上,又找到干净布条给他包扎好。   青龙船冲到宝船前猛地拐了个弯,朝着来处飞快驶离。船上的少年放下手中打光子弹的火铳,仰面对郑提督怒目而视。郑提督将双剑插在地上,冲到船舷旁也看那少年。   少年的目光随着青龙船远去变得模糊,两边明船上的士兵开始朝着青龙船施放枪炮,郑提督连忙下令道:“再有朝此船射击者斩。”明船的枪炮声终于变得稀疏,青龙船穿越明军船阵,迅速撤离。   “提督大人!”   一名哨探分开堵在楼梯口的官兵跑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断肢稍微呆了一下,随即屈膝跪倒禀道:“蓬莱的主力船队和我军外围开始交战了!”   迎着朝日的方向,上百艘蓬莱战舰果然出现了,他们的前锋船船头架着火箭柜,炮手点燃药捻,数十具火箭柜同时发射,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带着可怖的“嗞嗞”声铺天盖地朝着明军袭来。明军前锋也不敢示弱,点燃船头的一窝蜂还击,同样有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朝着蓬莱军飞去。   两军数十艘战船隔着一百丈开外对射,数千只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往来交替,有的火箭在半空中相撞炸裂,爆发出巨大的火球。东方海面上火光冲天,燃烧、爆炸造成的光亮映红大片海波,几乎要压住太阳初升的光芒。   “当当当当当!”   随从怀里捧着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五声,郑提督看去,时针正指向清晨五点。 第四十七章 厮杀   青龙船的船速本就无与伦比,加上郑提督又下令不准使用火器,追击的明军束手束脚,很快被甩脱。蓬莱水军的前锋接踵而至,让开条水道将青龙船让到阵后,双方在清晨五点展开第一轮交锋。   进入蓬莱水军船阵,建文这才有了脱离敌阵的轻松感,他命令青龙船减速,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船头。六艘一组的蓬莱艨艟舰队排着整齐的阵型越过反向而行的青龙船,朝着交锋的前线方向驶去,一连过去好几波。   没过多久,前方战线响起一片大炮轰击声,由于大片敌我双方的船帆遮盖住视线,导致青龙船上的人根本看不到前线的情况。艨艟舰的主炮设置在船头,这和大部分明军水师船只的设置没有区别,所以双方在进入射程后,都力图将船头对准敌人,用重炮轰击对方。从声音远近判断,两军的主力舰已开始用主炮对轰。   坐看着几波舰队过去后,判官郎君感到右手不那么痛了,哈罗德给他敷用的草药还真是管用。哈罗德见他试图站起来,连忙上来阻止,连说带比划的让他明白,他伤得极重,虽然暂时止血,并且草药里的麻药成分让他暂时不会感到疼痛,可一旦剧烈运动导致伤口破裂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判官郎君还是站了起来,将眼前这个又蹦又跳阻止自己的小个子佛郎机人轻轻拨到旁边,走到建文身后,问道:“喂,你不是丢了玉玺?如何又能操控青龙船?”   建文没有回话,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小旗和一块带把手的圆牌放在甲板上。小旗是宝蓝色打底儿,边上绣着祥云朵朵,中间两条跃出云端的蟠龙捧着月光,里头写着个苍劲有力的“令”字;圆牌也是宝蓝色打底儿,周边两条泥金蟠龙,龙口相接,尾巴扭成牌柄,牌子中间同样是个泥金的“令”字。旗和牌都有些旧了,旗面略有褪色,木牌上的泥金也变得暗淡,可保存的都很好,可见物品的主人对这两样东西很是珍惜。   判官郎君见过这两样东西,乃是当年破军做大明水师副提督用过的旧物。   十几年前的大明水师,郑提督和破军分任正副提督之职,各自从祖皇爷那里得到一套王命旗牌。这两套旗牌都有着调动四灵船的权力。   “原来如此……”判官郎君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建文身边。操纵青龙船唯有或者使用玉玺或者王命旗牌,如今建文失了玉玺,破军竟然将多年珍重的王命旗牌送给他,可知建文在破军心中的分量。想到自己跟随破军多年,这套王命旗牌不过见过三次,破军与建文相识不过数日,竟将此物相赠,判官郎君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你不是不愿杀人吗?我看你朝郑提督开火倒是并未有甚犹豫。”想起建文救下自己时朝着郑提督开的那三枪,着实是又准又快,他琢磨着若是自己,只怕未必能将三发子弹都躲开。   “你以为郑提督能被区区三发子弹打倒?”   听建文这般说,判官郎君忽然感到建文和郑提督似乎是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默契在破军与郑提督之间似乎也存在。   “那边来的可是破军的座船?”   一直在全心全意观察从两边驶过的船队的腾格斯叫起来,并朝着船头所指的远方挥手。判官郎君不由自主地挥动断掉的右手,向前走了几步到船头建文身边。   破军座船的灰色外形在远方海面上升起,在他两侧则是排列成若干小阵型的船队。这些战船大都是中型和大型战舰,既有西洋式样的盖伦帆船、多层划桨船,也有中东的阿拉伯帆船,更多的还是中国式样的福船、艨艟和楼船。这些装载着重型大炮的武装船就算在各国海军阵列中也算是主力战舰,但排布在破军座船周围就显得极其渺小。   “迎上去!”建文对青龙船下令,青龙船发出“哞——”的长吟,轮盘飞转,没多久就到了破军座船旁边。   破军的座船与郑提督的宝船大小相仿,或许原本就是刻意按照宝船模样仿制的。船身硕大无匹,船首楼里安装了四门重型红夷大炮,高达三层的船尾楼中每层里都有若干门火炮,甲板上的船楼也高约数层,驱动船只行进的是十数面巨帆,所以行动速度极其缓慢。   待青龙船靠近船尾,破军座船后面竟打开两道门,里面竟是可以驶入的。青龙船驶入破军座船内,只见里面异常空阔,青龙船算上龙头也不低了,可进到船里距离顶棚竟还差着不少。青龙船也曾被摩伽罗号吞噬,但破军这艘船只怕连摩伽罗号也能吞下,简直就是座移动的大船坞。   老何早在栈桥上等着,他引了建文、判官郎君等人沿着楼梯一层层上楼。腾格斯刚看完蓬莱水军和大明水师的前锋交锋,正在兴头上,一路上都在自顾自说他在明军水师的所见所闻,还有两军交锋的场面。建文和判官郎君都不理他,他们知道大战已然开始,都在考虑自己在这场大战中应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只有哈罗德听得津津有味,还要和腾格斯辩论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可以并排走五个人的“之”字形楼梯一层层向上爬,等爬到最后一层,建文再向下望去,只见青龙船已经小得只有长凳大小。   出了最高层的楼梯,视野豁然开朗。偌大空阔如广场的船尾楼顶层甲板中间摆了一面小圆桌,桌上摆着腌萝卜干、腌瓜条、笋豆和咸鱼干四样精致小菜,一个瓷盆里盛着白粥,另一个瓷盆里装着几十个馒头,桌上摆着五双碗筷。破军披了件红色绣花战袍,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四周摆着四把椅子,身后是两名侍从。   他见到判官郎君只剩一只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对建文、腾格斯和哈罗德说道:“饿了吧?等你们多时,来吃早饭吧。”   建文等人本来带着多少问题想问,见到破军居然泰然自若地邀请他们吃早饭,原本的问题一下子都忘干净了,只好跟着坐下。随从给他们每人盛了碗粥,只有判官郎君不肯坐下,站在桌边。   “为何不坐?吃了早饭,才好生了力气去厮杀。”破军端起粥碗,夹起块儿腌萝卜干放在碗里。   判官郎君抬起右手给破军看,“我还没学会左手拿筷子,就先不陪着了。”说着,他看到一艘怪模怪样、船艏如同张嘴欲吞的狮头白色大船正从破军座船旁经过。这船长得怪模怪样,船身披挂着铁板装甲,狮子嘴里伸出一门大炮,周遭舷窗也伸出许多大小火炮和喷筒。他指着问道:“狻猊可能给我一用?”   破军埋头喝粥眼皮也没抬,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判官郎君像是得了大令,抄起桌上的筷子戳了两个馒头,紧跑两步跑到船舷边,翻身跳了下去。建文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被砍掉右手得了失心疯,也跟着跑到船舷边上去看。只见判官郎君已然落到狻猊船的甲板上,狻猊船的指挥官见是判官郎君,赶紧行礼。判官郎君也不多言,立即接过狻猊船的指挥权。战船转弯在破军座船前面兜了一圈,两个分队的舰船向它靠拢,排成独立的楔形阵形,然后一起加速朝着前线疾驰而去。   “这小郎君,断了只手还是不长记性,难改这急火火的狗熊性子。”破军笑着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粥碗对老何说道,“命令全舰队缓速度前进,让小郎君先打个痛快,出出这口恶气再说。然后,急召他们退回,向主舰队靠拢。”   “大哥,你这莫非是要……”建文想起蓬莱大炮的巨大威力,他大概猜到了破军的战术。   “敌强我弱,也唯有此法。”   破军背着手,朝着判官郎君前进的方向观望。船尾楼是破军座船的最高处,四周又空阔,能看清十几里外的战场情势。   “让第一阵列的一等战船用重炮替小郎君开道,另外从两翼分出两支中等火力的分遣舰队,保护小郎君的侧翼。”   老何领命下去,挥舞主帅的将旗,向周遭僚舰发令。在两翼的船阵里,果然各有一队战舰快速驶出阵列,朝着前线奔去。   经过第一阶段双方快速船只的火箭对射,两边的第一阵列主力战船赶到,开始了船头红夷大炮的对射。由于红夷大炮分量过重,且后坐力巨大,即使是大福船这样的主力战船也只能在船头安装一门。   双方的阵列线上都有二十艘左右的重型战船,双方的红夷大炮对射在双方的阵列中都激起巨大的水柱。偶然有炮弹击中船甲板,造成巨大爆炸,有时一发炮弹恰好击断船桅杆,造成船上更大混乱。   之前使用火箭对射的双方快速战船此时用光了火箭,穿梭进了对方的重型战舰之间,使用小型的佛郎机炮和喷筒射击。重型船只的船舷也伸出许多轻型武器,和这些深入敌阵的船只对射。   海面上水柱在数十条大小船只之间不断被激起,白色烟雾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很快遮盖了整个海面,能看到的只有船只巨大的黑色身影、喷吐的大小火舌以及船只爆炸引起的火光和爆炸声。   一艘明军水师的大福船靠上蓬莱的盖伦帆船,两船船舷相接,明军船上的陆战士兵纷纷跳上敌船,展开肉搏战。蓬莱士兵用火铳和装满铁砂、碎石子的小炮扫射大群涌来的敌人,无奈明军虽然有数十人被打倒,剩下的人却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冲上来肉搏。   双方在甲板上短兵相接,蓬莱军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肉搏方面显然不是明朝正规军的对手,眼看甲板要被敌人压制,明军的大福船却突然发生爆炸。蓬莱的士兵们顿时欢呼雀跃,明军心怀恐惧,只见一艘白色的狮头船朝着明船直扑过来。狮子嘴里的大炮喷出火焰,明军大福船再次中弹发生爆炸,在蓬莱船上的明军失去斗志,有的被反攻的蓬莱军杀死,有的跳海逃走。   判官郎君的狻猊船带着船队朝着明军船阵冲击,明船被他强大的火力和迅猛的突击逼得连连后退,好几艘船只被击毁。前线的蓬莱船只受到鼓舞,也都展开反击,眼看明军的第一阵列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远处又一排明船用炮火开路冲过来,补上前方的空缺。   海面上,上百艘船只拖着长长的白色航迹厮杀,炮火像冰雹一样砸向对方船只。   判官郎君显然是想再次突破明军船阵,直达郑提督的宝船,报断手之仇。可当明军第三波战舰战列线赶到时,他意识到敌人的阵型极其厚重。   在座船上的破军更早地意识到了这点,他熟悉郑提督的作战方式。远远看去,只见郑提督将超过自己几倍的重型战舰排成了十道战列线,一层层地朝着前线压过来。明显可以看出,判官郎君在突破到第三层时,已然失去锋锐,渐渐陷入和敌人的缠斗中,郑提督显然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拖蓬莱军进入消耗战。   建文看到破军的脸上渐渐有了阴霾,他让老何命令判官郎君开始撤退。   当前线的蓬莱船只看到主帅的命令后退时,战斗进行了将近一小时,他们折损的船只已超过三分之一,明军的损失比他们略多,但对方损失得起。此时海上已然有许多船只在沉没,有的才沉了一半,有的只剩下桅杆还露出水面,海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破木板。判官郎君命令所有船只缓缓后退,尽量和明船拉开距离,蓬莱的船只躲避着船只残骸,边开炮边后退,并尽量将落水的友军拉上船。   明军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想让蓬莱军撤出他们的射程,双方的船头似乎是粘在了一起。恰在此时,被破军派出从两翼包抄的两支快速机动部队发挥了作用,它们从两侧炮击挺进的明军,造成了明军的迟滞和小混乱,前锋的蓬莱船队终于借机和明军拉开距离。   “好机会!”   狻猊船上的判官郎君和破军座船上的破军、建文都精神一振,破军立即命令老何向蓬莱炮台方面发射信号。   “嗵嗵嗵!”   三发红色信号炮发射上天,在高空炸出三朵红色火花。这是引导蓬莱岛的四门主炮开炮的信号,从一开始,破军就决定要在主炮射程内作战,只需第一次齐射,就足够葬送明军水师的斗志。判官郎君的出击,也仅仅是诱敌深入的作战,只要将敌人引进主炮射程,蓬莱军胜利了一半。   三发信号弹形成的火花逐渐在空中熄灭,变成三朵烟云,很快弥散开。破军期待已久的那四声炸裂长空的炮声并未响起。   “发生了什么?”破军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握住腰间的宝剑巨阙。   又过了好一会儿,蓬莱方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明军似乎从未担心过昨日打得他们心惊胆战的巨炮会发挥威力,排成十条战列线的庞大阵形,一波波地边开火边朝着判官郎君的前线压过来。破军只好命令全军停止后退,后退中的前锋部队撞到后线岿然不动的主力船队,只好再次向前冲锋。   明军和蓬莱军再次绞杀在一起,经过一轮炮击,双方船只靠近,士兵们用小炮和火铳对射。趁着一轮射击造成的烟雾,判官郎君带着一群勇敢的投枪手,跳上敌人甲板,展开白刃战。他虽然失去右手,但单凭左手依旧能将一把沉重的斩马刀使得如同草棍般轻巧。   转瞬间,他砍倒了十几名明军,一个明军的游击抽出两把雪花钢刀,舞得花团锦簇般寻他单挑。判官郎君“呸”地将嘴里混着火药烟的异物吐到甲板上,单手舞着斩马刀迎上去。对面的游击武艺也不差,和判官郎君的单手斩马刀居然打成平手,双方交手三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才瞅到一个空隙,一刀狠狠劈在对方头盔上,将对方脑袋像劈西瓜那样剁成两半。跟随他的标枪手士气大振,发出“哦”的欢呼,将手中的标枪朝着敌军抛去,刹那间又戳翻二十几人。剩下的明军抵挡不住,只好跳海逃命。   判官郎君扭头望向破军的主船,主船上帅旗和红色的战斗旗高悬,激励全军突进鼓点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老何手里那面大令旗也还在左右飘动。知道现在除了硬碰硬的战斗没有别的办法,判官郎君跳回狻猊船,又朝着另一艘明军船驶去。   宝船上的郑提督也在紧紧注视着眼前的战局发展,一夜激战在甲板上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擦洗干净,血腥味也被海风吹散。他站在船头,观察着破军方面的动静。现在,他的船队占有绝对优势,这优势不光是数量上的,也在于他对数量优势的良好运用。   早在判官郎君的突袭前,他就已经计划好将水师的近四百艘船分成三部分,一百艘交给王参将带领的左翼,一百艘交给监军率领的右翼,自己率领剩下的大约二百艘船为中军,吸引破军的主力正面对决。   他早猜到处于劣势的破军肯定会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以前锋为诱饵将明军引入射程,用蓬莱的巨炮轰击后,再趁着混乱全军突击——这其实也是破军唯一的选择。王参将的左翼游击船队早就脱离主队,迂回到了蓬莱岛发动攻击。破军的兵力捉襟见肘,本岛完全没留下驻留舰队,四门主炮又必须用来对付郑提督的中军,自然只能用要塞炮还击。王参将缠住蓬莱岛,惧怕后方有失的破军唯有回师救援,但自己的中军绝不会放他退出战线,右翼的一百艘船将在最后时刻作为总预备队投入。   现在,前方战局完全依照他的初始战略顺利进行着,他甚至组织了俘虏船去捞起落水的蓬莱水兵,以免干得太过赶尽杀绝,以后让人说自己做事太绝。   此时,郑提督清楚看到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船转头快速脱离了破军的座船,他猜到这是建文带着少量船只去救援蓬莱。破军船头的令旗还在挥舞,身穿红色战袍的破军身影也依稀可见。以建文生涩的统帅才能,要想对抗王参将的左翼一百艘船,只怕不过是杯水车薪。   “战争能胜到七分就行,不必追求所谓全胜,何况这也非我所愿。”郑提督眯着细长的双眼,望着远处高耸在蓬莱船队里异常显眼的破军座船,然后对身边的中军下令,“让后方待命的三波船只也都压上去,不要给蓬莱叛军喘息之机。”   王参将的船队昨晚即出发,在海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直到早上破军的主力到达前线后才出现在蓬莱岛。由于他出发太早,甚至都不知道判官郎君夜袭宝船,和郑提督对决的事。当蓬莱岛炮台上的士兵们看到月牙白的明军船出现在近海,造成的慌乱可想而知。   此时的蓬莱岛不但没有一艘驻留战船,甚至做不到所有炮台上都能配备足够人数操纵岸防火炮。除去四门主炮的炮手,最好的炮手都被破军带走,现在炮台守卫的只是充数的辎重兵和工兵罢了。   别看王参将和判官郎君硬碰硬死磕不是对手,要是捡漏子打便宜仗,王参将绝对是把好手。他几十年的军界生涯能一帆风顺,靠的就是在战场的机灵。看到蓬莱的大小炮台、棱堡、圆堡上的士兵慌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建功的机会又来了。王参将欣喜地盘着手上油光锃亮的蜜蜡串,挥手让众船将所有炮弹都朝着蓬莱招呼。   一百艘战船的火炮同时轰鸣,炮弹在蓬莱的炮台、棱堡和圆堡上开花,刹那间就有几座被打得完全失去战斗力。指挥着炮台的一名判官急得只好将四门主炮上的炮手也都紧急分配去其他小炮台和防御工事,先应对眼前的敌人。   蓬莱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异常坚固,以王参将的一百艘船显然难以攻克。但是,由于人手不足,蓬莱方面的许多火炮只能是摆设,他们只好选择最重要的炮位坚守。指挥的判官急得头上直冒汗。此时,两只毛色油亮蓬松的肥猫凑过来蹭他的腿,判官气呼呼地想用脚去踢,想想又没敢,只好咬着牙骂道:“你们这帮家伙平日里吃好喝好,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要能帮忙守守炮位多好!”   双方的炮击激烈进行着,王参将船多炮多,明显占据着优势,蓬莱的回击虽然也给对方造成了一定损伤,但完全无法阻止明军船只的靠近。   “把所有炮都换成发熕炮,用发熕炮!”   王参将咧着嘴吼叫,特乐观地估计,再经过一轮发熕炮射击,他就可以组织军队进行登陆战了。   和普通火炮不同,发熕炮是一种臼炮,射程不远,却能以最大仰角将炮弹高高抛起,然后砸到敌人头上。蓬莱的许多工事都是连顶部都用硬木板和铁皮保护着的,一般弹片很难破坏,但若是用臼炮,破坏起来就要简单得多。   明军船上都将臼炮这种攻坚利器推到甲板上,各自对准眼前的炮台、棱堡和圆堡,“嗵嗵嗵嗵”一顿射击。许多工事被贯穿顶部,落进工事内的炮弹发生爆炸,炸死许多蓬莱的士兵。   王参将趁这功夫一声令下,各船都放下小船,载着手拿长刀盾牌的步兵划向蓬莱的工事。小船一靠到堡垒墙壁,明军士兵扔上搭钩朝着上面爬。守卫蓬莱的士兵们在判官指挥下,从窗口推出近战用的虎蹲炮和百子连珠炮反击,从炮口飞散出的铁砂和石子一轮扫射就打死打伤几百明军。即便如此,明军步兵还是头顶盾牌、口叼长刀,向上爬。一些明军冲进工事,和守卫发生白刃格斗。   经过将近两小时的激战,眼看着一些蓬莱的堡垒已经插上明军旗帜,王参将感到胜券在握了。他身体肥胖,本就不耐久战。心情放松下来,肚子的重量也变得异常明显,他赶紧叫亲兵搬来马扎坐了,高高兴兴等着拿下此战的首功。   “参将大人请看,那边莫不是青龙船?”   身边亲兵让他朝着后方看,王参将伸长脖子看,只见果然是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只朝着这边过来。王参将哈哈大笑起来,他估计这是破军兵力有限,只好派遣建文来救援。   “不瞒你们说,这假太子我也是认识的,小娃儿一个。派二十艘船去挡一下……”王参将从得意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那可是真正的太子爷,若是伤到他可大大不妙,赶紧又补充道,“不要朝青龙船开火,莫要伤了那小娃儿。”   手下游击笑呵呵地领命,带着船去迎击,王参将也笑呵呵地等着捷报。笑着笑着,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分明看到青龙船上升起了破军的将旗,船头立着的,可不正是破军?   他惊得站起来,一脚将马扎踢到海里。   破军的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横冲直撞,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将前来阻拦的二十艘明船杀散。炮台上的蓬莱兵欢声雷动,奋力将占领工事的明军杀退。   “他不是在前线和郑提督作战吗?如何回到了蓬莱岛?他又如何操纵着青龙船?”   王参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判官郎君又厮杀了一轮,前线的两军此时形成了拉锯战。碎木板和木桶漂满海面,炮弹造成的浑浊水柱在不断腾起,火药造成的白烟不停地从大炮和火铳喷射出来。破军座船附近的舰船都被派到一线,但明军依旧似有数不尽的船只在压上前线。蓬莱军又损失了二十几条船,参战的五名判官战死一人,另有一人重伤,士兵的损失则尚未统计上来。   狻猊船上的炮弹和火药用尽,判官郎君只好退回船上,让舵手操船靠近破军座船去补给。   老何还在座船的船头挥舞着令旗,指挥前线部队。破军的座船与其说是战船,不如说是移动船坞,船身内的空间可以同时对多艘船进行补给和维修。几艘用尽弹药和损伤过重的船只已然退到破军的座船内,破军船上的工兵搭上跳板,将一桶桶火药和炮弹推上船。维修兵则正在用椰子油和粗棕榈丝紧急填补那些损坏船只上被炮弹打出的破洞。   判官郎君没等工兵将跳板搭上狻猊船,急匆匆跳上栈桥,随便抹去脸上的黑色烟尘和血迹,快速登上楼梯。座船的许多船舱都被开辟成了急救舱,缺手断脚的伤兵们呻吟着躺在地上等着救助。哈罗德和一群船医一起,正在为伤者处理伤口。   判官郎君迈开步子猛跑,很快攀到船顶楼的甲板,只见挥舞着令旗的老何也和之前一样在调动手头上仅存的船只,一群亲兵簇拥下身披红袍的破军背对着自己,正观看远海浓烟滚滚的战斗,从他的角度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明军后阵的宝船。   “大王,前线十万火急。蓬莱那边如何成了哑炮?弟兄们都等着他们开炮,如何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动静?弟兄们虽说都在拼死厮杀,只是明军忒多了些,怕是支应不住。”   判官郎君朝着破军的背影行了军礼,向他汇报军情。   “知道了。”   判官郎君一愣,这嗓音甚是稚嫩,和破军日常的全然不同。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破军的身材也比往常要小很多,他旁边的腾格斯捂着嘴在乐,一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抖个不停。   判官郎君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眼看着破军转过身来。   “小郎君,接下来的战斗还要听在下指挥,多多有劳你。”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身的正是身披破军那件猩红色战袍的建文。 第四十八章 斩舰   见到破军亲临,王参将两条腿早软了。当年他跟着郑提督和破军混了多年,从一介小卒混到如今参将的高职,自然素知破军打起仗来有多猛。虽说对手船只不过十来条,自己这边足有百条,但他本来也只是要捡个便宜,如今碰上硬茬子,锐气先折了一半。   蓬莱要塞这边的守军见大王亲临救援,也是士气大振,操着各式大小火炮朝着明军招呼。明军这边的登陆部队被打得站不住脚,只好往小船上逃。   战国时有田忌赛马的典故,田忌在孙膑谋划下,以自己的下驷对齐王上驷,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破军和郑提督显然是上驷,王参将偏偏不幸是下驷,如今破军这匹上驷对上王参将这匹下驷,结果可想而知。   明军船只众多,平日训练也不差,若是郑提督领军,挡住破军这十几条船显然不成问题。可王参将见了破军,斗志已然消散,吓得将主力都集中起来保护自己,对蓬莱的攻势立减。得出余裕的蓬莱助手判官,马上重新分配人员,用炮台上的火炮协助破军反攻。   破军的船队如鱼得水,在明军中左突右杀,明军被敌人舰队和炮台夹击,王参将又只顾自保,阵型大乱。破军驾着青龙船也不顾旁人,一个劲儿只是朝着王参将的座船冲,同船的部下一起大喊道:“余者皆闪开,只拿王参将。”   明军见说只拿王参将,和自己无干,竟左右分开船只。青龙船轮盘转动,桨叶在水面划出两道水痕,前方明船纷纷避让,破军稳稳地站在青龙船的龙头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不像突入敌阵,倒像是巡视手下。他目光在两边船上扫视,看到一些熟识的老将,他还微笑着点头示意。一条明军的艨艟舰不知死活,横过身子要挡一挡青龙船,船上千总愣头愣脑组织数十名铳手朝着青龙船头站立的破军射击。   “噗噗噗噗!”   一阵火铳发射的闷响,子弹都朝着站在龙头上的破军射来。只听“乒乒乓乓”连续金属敲击声,青龙船两边泛起许多铅弹打出的水花,破军神情泰然,双手还是背在身后,巨阙剑好好地插在剑鞘里,竟不知他是何时出的手。   “装弹再射!如此近距离,必不可能再躲过!”   千总拔出宝剑,呵斥着手下们再次射击。手下们早被破军的气势吓到,众人哆哆嗦嗦在铳里填了火药,又加进铅弹压实,端起来正要去火绳点药捻,眼前第一轮射击的烟雾散尽,破军竟然无声无息地跳上了甲板,正对着他们的铳口。   众军士鼓噪几声,扔了手里火铳逃散,甲板上只剩下千总和破军两人。   甲板上空间狭窄,除了桅杆只有几堆缆绳,千总无处可躲,又不敢上前厮杀。他正踌躇,破军已然背着手到了他面前。破军盯着对方双眼,先开口道:“我与旧相识王参将说话,与你何干?”   千总口齿打颤,正想着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遭到重击,身体撞断护卫船舷的木盾飞出好远,直落到海里,连喝了好几口海水,扑腾着呼救。破军回过头,对躲在船舱中的士兵们说道:“再有敢拦者,皆当如此。”   说罢,只见他腾身飞起,朝着艨艟舰的船头跳去。他右手袖子一动,银光闪动,身子越过船头跳了下去。原来,此时青龙船已然绕过艨艟舰,高昂的龙头正出现在敌船船头,他的身子落下时刚好又落在龙头位置。   待青龙船驶过艨艟,艨艟舰的半个船艏竟像是被快刀切过的豆腐,从船身分离开,“咚”地掉进海里。   周围的明军目睹这场景,都惊得咂舌不已。要知道,艨艟舰船身乃是用硬木制造,又用生牛皮加固,船头还钉了铁件,坚固异常。破军这一剑,竟然将整个木铁和牛皮构成的船艏一并切断,且出剑快如闪电,简直不是人力能为。   明军上下将兵都被震慑,前方明船更是不敢阻挡,竟让出条水道,直通到王参将的座船前。王参将不敢叫部下攻击,眼看着破军从青龙船龙头上一跃七、八丈远,落到自己船头。此时王参将再想躲避已然晚了,周围的亲兵见破军登船,个个跳进海里,船边的海面像煮饺子开锅,全是攒动划水的士兵。   王参将见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来回话,自家赔了笑脸,说不过是上命所差,若非郑提督命令,自己泼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打蓬莱。   破军知道王参将为人圆滑胆小,也不想为难他,只说道:“此战乃是我和郑提督的事,王参将与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此退去,免得打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只是郑提督将令……”王参将想到郑提督发起狠来六亲不认,说杀就杀的凶狠劲儿,感到浑身又一阵发麻。   “你怕郑提督,就不怕王副提督吗?”   破军面色一沉,他平日里不爱提他原来的姓名和曾经的职务,如今用王副提督的名号来压王参将,王参将果然被吓到。他赶紧作揖打躬的告饶,说小官也不过是讨碗饭吃,莫要让小官为难。破军看他可怜,也知道为难他不是办法,巨阙剑出鞘,没等王参将反应过来,一缕头发早到了破军手上。   “我今日只学曹阿瞒割发代首,你拿我破军这缕头发回去交差,郑提督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了。”   中原汉人极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轻易不会割头发,破军如此做也算给了王参将极大面子。王参将见状也不敢多言,赶紧将这缕头发贴身收了,又命泡在海水里看热闹的中军官快点爬回船上,挥舞令旗,让各船收拾死伤官兵撤离。残存的八十来条明船,调转方向,朝着远海飞快跑去。   看到明军退去,破军这才登上蓬莱炮台,在水兵们一片片“千岁”的欢呼声中,顺手掏出一只被吓得钻进炮管的猫抱在怀里,对前来拜见的判官说道:“你快去发信号,告诉前方蓬莱无恙了。”   三发绿色信号炮随着“嗵嗵嗵”的炮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炸裂。   带着船队走出几里远的王参将手搭着凉棚看天上的三发绿色信号,旁边的中军官拧着湿透的衣襟问道:“王官爷,咱要不要打个回马枪?”   王参将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打个屁,郑提督和破军那是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打架,咱们这班小鬼儿终归是下面人,卖这力气干啥?你留着脑袋回家伺候娘子洗脚吧。”   中军官见上司发怒,吓得一缩脖子。王参将摇晃着脑袋,回船舱盘他的蜜蜡串去了。   前方的海战激战正酣,判官郎君整顿好船只,又带了几艘船杀上前线。明军水师的中军是郑提督亲自监战,各级将领兵士无人敢懈怠,都是拼了命的进攻。有的明船甲板完全被大火吞噬,船帆和桅杆都被烧尽,船舱里的炮手们依旧开炮射击不肯逃生,后面的明船也还是一波波不顾死活地如同波浪般冲上来。   建文重新调整了前线配置,指挥着剩下的蓬莱军分成了三队,一层层地出战。面对明军的凌厉攻势,一线的战船数量不足,往往难以支持半个钟头,他就让人鸣金撤下来,再用鼓点催促第二队补上。这样虽说难以取得优势,至少做到一队激战,一队待机,一队船队在最后面保持修整状态。   不管前线多困难,建文的手上总是留着一支十条船的游击部队,有几次明军分出一军迂回,企图借着海上浓重火药烟雾掩护打击侧翼,都被这支游击部队打退。   尽管如此,在数量和活力上处于劣势的蓬莱军显然没办法完全阻挡住明军,自然更没办法反击,他们只能节节抵抗,步步后退。   郑提督知道蓬莱方面有王参将缠住,显然无法用主炮支援,便指挥着明军全力进攻。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谨慎地让前锋将蓬莱军咬得死死的,使得两军犬牙交互,难以分开。   “郑提督果然厉害。”   在破军座船的船尾楼指挥作战的建文皱着眉头,想起小时候郑提督经常和他玩的兵船推演游戏。在一张海况图上摆着许多被漆成红蓝两色的木制小船模型,郑提督总是将可以先走一步的红色船让给他,自己用蓝色船。   郑提督会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排兵布阵,虽然自己败多胜少,可一旦自己败了,郑提督总是会笑着让自己一步。有时,他还会告诉自己要如何才能破得了他的战术,这三层船阵、留一支游击部队的法子还是郑提督教给自己的:   “敌强我弱,可依此法布阵,虽不能全胜,终能支吾一时。”   郑提督的提点言犹在耳。   明军的布阵对建文来讲也并不陌生,郑提督在兵力占优时总是喜欢将船只排成十队,凭借船头主炮优势向上压。在兵船推演的棋盘上,郑提督不止一次摆出过这阵势,是以当破军将军队交给他时,他并不觉得紧张。如今却已不是当年的兵船推演游戏,远方的船只不再是小小的船只模型,而是真实的战船,双方进行的是枪对枪、炮对炮的海战。   这是一场师徒之间的海战。   “前方再有船下来,点出十条破损不能交战的战船,将炮位上的重炮都扔进海里,我自有用处。破军大王想必很快会有动静。”   老何应一声,派人下去准备。腾格斯在建文身后看了几个小时的海战,直看得他口干舌燥,瞪圆双眼,恨不得一脚迈出几里地,冲到前线去打个痛快。   看出腾格斯的焦急,建文侧过身子对他淡淡一笑,“莫要急,你才是这一战的主角。”   腾格斯听建文这般说,倒有些更加着急了,侧着脑袋直搓手,“俺跑了这一趟,都照着你说的安排了,你只是不让俺上,这要等到啥时候啊?”   “唉——”建文摇摇头,说道,“急什么,你是没看过整台的戏。当初宫里逢年过节演出杂剧要从早演到晚,前面出场的都是小角小戏,这大角的大戏都是最后一场才上。”   “安答你既然这般说,俺耐心等着就是。”   话虽如此,腾格斯还是朝远处直张望,来回搓着手,焦急之情可见一斑。   海上的战斗到此时已然打到上午九点,双方战士打了四个小时,船只和人员折损都甚为巨大。虽然明军战船多,反而难以将所有战力推到前线,接战的终是只有最前方的部分船只。此时的海战主要靠船头主炮射击,然后是接舷近战,明军无法发挥火力和人数上的优势。   郑提督虽然希望变阵成偃月形,将蓬莱军分割包围。但建文将队伍分成三队且战且退的战术,让他难以用火力虽猛速度慢的重型战船从两边包抄上来,派出的快速轻型战船又总是被建文后方的游击部队击退。双方在这一进一退的战斗中形成消耗战,这是郑提督最厌烦的局面。   “也不知监军大人的右翼哪里去了,如何还没赶到?”郑提督拍着椅子把手望向太阳,日照开始变得猛烈,士兵们想必也更加劳累。   那位监军大人是皇帝派来的亲近人,郑提督知道皇帝这是对自己不信任,所以派人在身边看着自己。若是平日,他还乐得这位监军大人姗姗来迟,省得他指手画脚。只是如今正是作战中,他计划着以中军为砧板,以右翼为刀斧,给蓬莱军致命一击。可如今右翼迟迟不至,前线又打成这种局面,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破军座船上的建文也一样开始焦急了,蓬莱那边至今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打得如何。旁边木质楼梯“蹬蹬蹬蹬”的响起,判官郎君再次从甲板下面探出身来。他脸上的血迹和烟尘被汗水冲刷出一条条沟壑,四个小时打下来,平时看似精力无限的判官郎君也显得有些疲劳了。   他将被粘稠黑血糊住刀杆的斩马刀往旁边一扔,接过一碗亲兵斟的茶,“咕咚咚”喝下去,又伸出空碗讨要。连喝了三碗,这才缓过来,对建文说道:“我军损失接近一半,蓬莱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想必还在苦战。”建文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免得别人看出他内心的紧张。   “若如此,我军阵线只怕撑不过三个小时。”   建文情知判官郎君若不是情非得已不会来问,他的内心此时也是烧着滚开的油锅般煎熬。   “啪啪啪!”   建文刚要回话,只见蓬莱方向腾起三朵绿色号弹,他立即转忧为喜,判官郎君的眼睛也亮了。这正是破军和他们约好的信号。   “小郎君,那十艘船就交给你了!”   建文兴奋地拍着腿说道,判官郎君也是如释重负,提起斩马刀顺着楼梯跳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甲板下他的吼声:“小的们,都给老子精神点儿。”   腾格斯朝着甲板楼梯口望了望,咽了口口水问建文道:“安答,这回该俺上了吧?”   “稍安勿躁,再稍等一下。”建文脸上尽显出轻松神态,靠在椅子靠背上。   看到蓬莱方向腾起的三朵绿色信号,郑提督心头一紧,“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中军官下令道:“命令前军,切切不可拉开距离,小心敌军炮击!”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下得太晚了。前阵的明军正在迅猛突进,只见蓬莱军的前锋再次后退。明军经过一早晨激战,早已对蓬莱军交替往复的战术感到麻木,接下来显然敌人会补上第二队,再过半小时第三队。   “敌人不行了!再打三轮,肯定扛不住我军攻击!”   明军的军官拼命给士兵们鼓劲。确实,敌人的防御显然越来越艰难,他们的船只数量在减少,如果再来几次突击,很可能将之突破。   话虽如此,这次的敌军数量也少得有些不像样子,居然只有十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这些船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击破的,船帆破破烂烂,船身上也弹痕累累,蓝绿色波涛卷着断裂的桅杆和船只残骸和它们共同前进。   此时的战局处于胶着,上面下令要和敌人缠在一起,明军放弃拉开距离炮击的战术,而是紧紧贴上去进行肉搏。他们看到第二波敌船迎上,也立即驾着船贴了上去。   双方巨大船体相撞,发出“咚”的巨响,蓬莱船只猛地朝一侧歪去,似乎要被这撞击撞沉。   “看见没有,敌人无船可派了!”在明军军官带领下,明军欢呼着驾船靠近,翻越船舷跳上敌船。船尾几名操舵的蓬莱士兵立即跳水逃走,毫无斗志。先跳上船的明军立即发现不对头,敌人船上并没有战斗人员和武器,只有码放整齐的木桶和堆积的柴草,甲板上也滑腻腻的都是鱼油脂味。   “糟了!”   富有经验的老兵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扔下武器就往海里跳。后面的士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举着兵器正在攀爬过来。   后退中的蓬莱军船上炮火齐发,朝着自己这十艘船猛射,十艘浇满鱼油脂的蓬莱船甲板上顿时化作火海。刚刚跳上船的明军身上也被引燃,机灵些的赶紧跳海,脑子不灵光的在惊慌失措往回跑时又被后面的人挤在船边上不去。   鱼油脂很快引燃了船上的稻草以及木桶里的火油,十艘船接连“忽忽忽”地卷起橙红色的火球,将甲板上的人瞬间吞没。靠近的明船也遭连累被引燃船身或易燃的船帆,更有几艘倒霉的船只被引燃船上火药,造成剧烈爆炸。   明军前线一片火海,大军的行进被阻,后队挤到前队,前队则尽力希望远离着火的区域,蓬莱军趁着敌军这短暂的混乱,向后拉出了距离。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烈焰飞腾的残酷画面,他心中默念《金刚经》,为死去的明军将士祈福。这就是战争,他最厌恶的战争,他曾经想永远不要参与战争,可为什么战争总是不愿离他而去?   “诸位明军弟兄,愿君等往生极乐。”   建文正在心中祈祷,老何在一旁说道:“太子爷,我军都脱离,是否向蓬莱发信号?”   “嗯!”建文睁开眼,用力点了一下头,现在他别无选择。   从前线判官郎君的狻猊船上腾起定位炮火的信号弹。   短暂的宁静后,空中响起类似数十匹马拉着巨型石碾滚动前进的破空声,四枚巨型石弹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越过蓬莱军的船队,飞向明军。   被火墙迟滞了行进速度的明军想要躲闪已然太晚了,四只石弹落入船阵中,借着火药爆炸飞行造成的冲击力滚动跳跃。大福船和艨艟的坚固船身在这种力量之前像是纸糊的,一艘艘被击碎,有的船只则因为相互碰撞而受创。   这强大的冲撞仅仅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等石弹用尽力量沉没到海里,带动着巨大浪迹的攻击已令海面上的明军船只减少了将近四分之一。   “混账,还是着了道。”眼看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还造成如此大的损失,郑提督气得咬紧牙,“敌军的蓬莱主炮再射要过一小时,叫前面不要乱,我军主力未损,敌人已是强弩之末。”说完,他朝着亲随手里捧着的自鸣钟看了眼,时针正指向九点半。   明军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在郑提督下达命令后,逐渐恢复秩序。队官们整理部队,清点受损的船只,将完好的船只重新组队。   然而,蓬莱军显然不愿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几条大型划桨炮艇作为前锋直冲过来,用船头的铁冲角将阻挡在两军中间燃烧的船只直接撞开。当先一条船头有狮子头雕刻的白色战船率先冲出火海,用狮子口内的主炮对准一条中型明军划桨的蜈蚣船射击,这条倒霉的船正好在掉头,船腰部位结结实实挨了一炮。炮弹在船舱内爆炸,蜈蚣船被炸成两段沉没。   紧随着这条由判官郎君指挥的狻猊船,冲在最前的蓬莱划桨炮艇一面冲锋一面用主炮射击。正挤成一团重新组队的明船都成了靶船,炮弹或者击断它们的桅杆,或者在吃水线下的船体打出大洞。   由于许多船只正在转向,明军完全无法用主炮回击,只好用侧舷的轻型小炮和火铳还击,但效果了了。敌人的划桨炮艇直冲到眼前,铁质冲角插入他们松木或者橡木的船身,趁着船身被撞得倾斜,人员站立不住,蓬莱船上的掷弹兵朝着他们投掷点燃的爆破弹,然后各式各样的近战水兵手拿各式各样的武器跳上船来格斗。   明军看到蓬莱的船只不再以三波队形进攻,而是全线压了上来,连远处的破军座船也开始移动。   “敌军要最后一搏。”   洞悉蓬莱军心意的明军船只不再组队,将官们指挥着各自的船只加入乱战,现在队形已不再重要,能靠上去战斗就好。   此时,大炮、火铳和手掷炸裂弹都派不上用场,双方都努力用手上的刀、铁锤甚至其他什么抄得上的武器战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水,同时不断有人加入。   判官郎君带着几名战士在敌船间跳来跳去,哪里有自己人处于劣势,他就杀过去帮忙。忽然他听到靠近身后的破军座船上尖锐的口哨声,这口哨声悠远刺耳,在喊杀声震天的战阵里也听得格外清晰。判官郎君想去堵耳朵,可抬起胳膊才想起他已经没有可以用的右手小指了。   “奶奶的,真是吵死人了。”判官郎君骂了一句,不经意地朝着海上看去。只见几十个三角形的背鳍正划破水面朝着战场快速接近。   “鲨鱼群?难道是贪狼?”他揉揉眼再看,虽然也是三角形背鳍,但是仔细看却和鲨鱼不甚相同,“虎鲸吗?难道这就是建文那小子所说,正在赶来的一万精兵?”   破军座船上的腾格斯呼哨着跳下来,背上的双翼扇动着帮他减缓下降的速度,他滑过众多战船,到了虎鲸群上方。一条小虎鲸似乎心有灵犀,“啵”地跳出水面,窜起一丈多高,刚好接住腾格斯。腾格斯骑在小虎鲸背上,发出兴奋的叫声。   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虎鲸同时跃出水面,然后一起落进水里,激起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水花。船上的人都放慢战斗的节奏,看着这奇异景象。虎鲸们转眼冲进交错的船阵,用头、身体撞击,或者用尾巴拍打挂着明军旗帜的战船。   骑在小虎鲸身上的腾格斯似乎是可以准确地指挥虎鲸,他通过嘴里发出的不同声音让虎鲸选择那些在战斗中受损的船只撞击。这些船或者被撞角撞伤,或者被炮弹击中,根本无法经受这群胖大海兽的撞击,有的被撞沉,有的倾覆。明军企图反击,但如此近的距离,炮是派不上用场的,火铳则无法向正下方射击,弓箭射速太慢,轻易就被这群海中精灵躲过。   明军士气再次受到打击,他们虽然还是保持着船只和人数的绝对优势,但在连续遭受打击后,人心渐渐散乱。   在出战前,建文想到帮助他们来到蓬莱的虎鲸群尚在周围游弋,他想起虎鲸们差点将青龙船撞沉的惊险一幕,于是同腾格斯商议,邀请这些家伙在关键时刻加入到战局里来。毫无疑问,它们的加入甚至比大炮的作用还要大,两军的水兵们都相信海洋站在了蓬莱一边,结果自然是士气此消彼长。   建文催促着破军座船前进,他希望能在双方付出更大损失前结束这场战争,他要见郑提督。   破军座船狼伉的身躯缓慢推进,它所依靠的巨型风帆并不能为它带来更多的动力。对面郑提督的宝船似乎也侦知了对手的目标,朝着这边相向而行。两艘巨船要进行大将的对决,两军都看出了苗头,纷纷调整方向,让出一条足够两船行进的道路。   离宝船越近,建文的心情越忐忑。他知道郑提督的剑术,自己这把转轮火铳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作用,他也没幻想过用火铳子弹能杀死他。让身边的士兵去?他看看老何还有其他几名破军给他留下的亲兵,判官郎君那样的身手也不是郑提督对手,又何必让他们送死?   “那我为什么要和他对决?我凭什么和他对决?”建文双手攥成拳头,死死盯着迫近的宝船不敢眨眼。   他曾经想过依靠佛岛上不知名的力量为父报仇,但当他见过七杀、老阿姨和破军后,却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只是在逃避。他要面对郑提督,也许自己无法打过他,但一定要面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总是用后背对着他逃避。   想着想着,建文站了起来,他对老何还有其他人说道:“你们莫要跟来,我自己去见他。”   说完,建文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尾楼,朝着甲板的中部走去。   宝船眼看靠近破军座船,对面船头穿着一袭金线绣就白色蟒袍、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像空中飞翔的水鸟,越过几丈宽的海面,落在破军座船的船头,轻巧得像猫一样毫无声息。建文停下脚步,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赤手空拳,并没有拿着任何武器。   对面的人终于看清了建文,剑眉倒立,瞪圆双眼,露出惊诧的表情,“如何……如何是你?”   此时,郑提督站在船头高处,建文站在低处船身甲板上,郑提督看建文要俯视,建文则要仰视。   “是的,是我。”建文扬起头,他原本忐忑的心忽然变得平静了,在面对这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人时,变得异常冷静,“被叔父燕王篡夺皇位的大明朝太子。郑提督,你好大胆子,见了我如何敢立而不拜!”   建文的声音极为洪亮,郑提督竟然觉得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差点跪下。他赶紧定定神,对着建文深施一礼,说道:“太子爷,小臣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迎接你归朝。”   “呵呵,归朝?”建文冷笑道,“归朝做什么?难道你想说我那位贤良燕王叔父是当世周公,只是代我这不成器的成王主政?带我回去了,还要将皇位还给我不成?”   “太子,请听小臣一言。当今皇上一代圣主,天命所归。陛下委我来寻你,虽不能还位与你,列土封王总还是有的。小臣近年来苦苦寻找太子踪迹,就是不忍太子继续漂泊海上。”   “漂泊海上,总也比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要好。哦,对了,你大约是要像对我父皇那般,给我来个痛快的。”说着,建文故意用眼睛看向郑提督腰间的佩剑,这剑他认识,正是刺向父皇的那一把。在看到佩剑的一瞬间,他忽然愣了一下,只见郑提督的剑柄上拴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这护身符正是几年前出海时,自己去天后宫专门为郑提督求来的。   “太子,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在船上将那日的原委细细说与你知。”郑提督的声音平缓,就好似那日的事与他无关。   “那日的原委?”建文想到那日郑提督刺死父皇的狰狞嘴脸,胸中怒火喷涌,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这叛臣贼子弑君逼宫,现在又要杀我向新主子邀功吗?你这等猥琐小人,我又为何会惧怕你!”   “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太子请随臣前往宝船。”   “要杀便杀,何必又来骗我。只是你杀我前,必要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   郑提督忽然面色黑沉下来,他的手伸向腰间拴着天后宫护身符的那把剑,提着蟒袍前襟纵身一跃跳向建文。   建文紧握双拳,盯着扑向自己的郑提督,他决心即使死,也决不再逃避。   眼看郑提督就要落在建文身前,他握住带护身符佩剑的手已经将宝剑抽出一半,忽然听到一股风声。一只手伸到他腰间,将他抽出一半的宝剑轻轻推了回去。郑提督大惊,在半空中急忙抽身后跳,落在几尺外。   “这船建得太高,风大得紧。贤弟将披风还我可好?”   建文眼眶忽然湿润了,他的嘴唇颤动着,终于说出话,“你回来了!”   那人从他身上解下红色披风,顺风一抖披在自己肩上,回转身挡住建文,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我破军才是你的对手。” 第四十九章 护身符   灰色的大船甲板上,穿深黑色披风的郑提督与穿猩红色披风的破军相向而立,一对昨日还坐在船头看着落日畅谈的老友,如今唯有以剑对话。   建文向后倒退出十丈远,他并非惧怕被伤及,而是怕碍手碍脚,影响破军的战斗。宝船上的明军,还有破军座船上的蓬莱军,都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决定战争结局的对决开始。   郑提督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未睁地盯着破军,破军貌似悠闲,右手的三根手指却始终放在剑柄上。   “破军,今日本提督率领朝廷天兵略施薄惩,蓬莱人马已折损过半,我军尚有右翼兵马未动,胜负可知。此时投降,本提督尚可保你加官进爵,若待犁平巢穴,缚汝大小贼酋归于丹陛,只怕悔之晚矣。”郑提督的言语中不再有什么兄弟情谊,说出来的都是冷冰冰的官话。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昨日一叙,故人之情道尽。”破军并不以为意,他摸着自己的脖子说,“胜得了我,这颗人头你拿去请功;若是胜不了时,看在故人情分上保你不死便是。”   客套话说毕,郑提督也不再多言,他双手交叉朝着左右肋下一招,两把佩剑发出龙吟般的“仓啷”声,绷簧弹开,剑身自动从两边剑匣跳出,剑柄正握在他两只手中。这是一对剑身细长、通体散发着幽幽白光、宛若半透明的宝剑,看起来似乎只要用嘴一吹就能吹断。他双脚步伐细碎迅捷如同鬼魅,几乎看不到长袍下双脚的动作,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在甲板上平移着朝破军奔去。   破军也将腰间的巨阙剑抽在手,这是一把剑脊高耸,剑身由宽至窄呈锥形泛着青光的重剑。常人只怕要双手才能握持,破军却可以单手提着,斜斜地剑尖朝下,门户洞开,似乎是要束手待毙的架势。   郑提督卷着两道银蛇像两团旋风欺身靠近,破军操纵着青色蟠龙快如掣电,两人刹那间已交手数招。建文能看到的只是黑色披风与红色披风交错,听到郑提督的银色细剑与破军的青色大剑敲击迸发出“叮叮当当”打铁般的快速撞击声,没等他再认真去确认双方招式如何,两人已分开。   “巨阙果然也不愧是天下名剑。”郑提督所用的这对宝剑取名自尧帝之女娥皇、女英,双剑长短、外形皆一般,乃是同炉锻造的一对宝剑。在同判官郎君交战时,对方连换三次刀,每次都是刀刃相交就被切为两段,郑提督胜得固然光彩,小郎君却是输得有些冤枉。   可这回,英皇剑与巨阙剑拼了十几回合,能将艨艟的舰艏轻易切断的巨阙剑依旧青光璨璨,剑刃上竟连个缺口都没有。破军揶揄道:“当初祖皇爷赏赐这三把剑,本是要告诉你我如这剑同出一源,当同心戮力共保大明。谁知今日,英皇与巨阙竟有对决之日,一个为保大明皇帝,一个为保大明太子,他老人家只怕泉下有知也难以瞑目。”   原来,当年祖皇帝定都金陵时天上落下一块天陨铁,他命铸剑师拿去铸剑,物料刚好够做出一对双剑和一把重剑。祖皇爷为双剑取名娥皇、女英,为重剑取名巨阙,郑提督和破军受封正副提督时,祖皇爷将剑赐予二人。两人后来携手东征西讨,再之后又各奔东西,今日这三把剑交锋却还是第一次。   “再问你一次,可愿归降今上?”   “答案既知,何必再问。”   “甚好……”郑提督杀气上脸,振动双剑,两把剑的剑身颤抖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其声清脆悦耳,“英皇既出,不见血只怕是不肯回鞘了。”   破军粲然一笑,“巨阙又何尝不欲饮血?”巨阙也发出“嗡嗡”的鸣叫,声音醇厚中正,似乎是在回应英皇的呼唤。   黑色与红色的旋风再次绞杀在一起,此番绝无初时的试探,双方都使出十成本事,只要取对方性命。郑提督显然知道力道远不如对方,他来回只是绕着破军身子转,虚虚实实极力避免用剑身和巨阙正面相碰,只要从破军的空隙里找到破绽见缝插针,一剑毙命。可破军自然也不会给他这机会,全身上下封得滴水不露,并不曾留出半点空隙。他的重剑力量刚猛,招数以劈砍切割为多,只要刮着英皇就能将之荡飞,或者直接将对方从头到脚剁成两半。   双方一口气打了上百回合,剑风带着金声撩过大半个甲板,船舷和桅杆上到处是英皇切出的细长剑痕,加厚橡木打造的甲板也被巨阙砍出许多大洞。距离十丈的建文觉得站不住脚,被这股风推得向后倾,他习惯性伸出右手想去抓七里的手,平时七里总是站在这个位置。他的手抓了个空,脚步不稳后退两步,心中不禁有几分伤感。   等建文再看向激战的两人,只见郑提督的黑袍与破军的猩红袍都已被剑刃切割得不成样子,零七碎八地还挂着些长长短短的布条,红黑两色的碎布片在两人身边几尺内飘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又打了几十个回合,破军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是他的力量首先用尽,巨阙剑比英皇剑要重得多,持续作战,显然他比郑提督要吃亏。   郑提督也发现破军渐露颓势,只见巨阙剑朝着自己头上劈下来,这一击速度比之前要慢得多,郑提督轻易躲过,巨阙剑“噗”地砸进甲板,大半个剑头戳进船甲板。趁着破军拔剑,门户洞开的良机,郑提督娥皇剑朝着破军胸口刺去,破军略一闪避,细长的剑尖刺穿他的左肩,剑尖从后面透出足有一寸长。   不等郑提督用女英剑补上一击,破军“喝呀”地大吼着将巨阙剑从甲板拔出,从郑提督胯下撩上来。郑提督急忙要躲。不料娥皇剑在破军体内插得牢牢的,竟然拔不出,他只好松开剑柄后退,此时再要完全躲避已然来不及,他急忙用女英剑去挡。剑身纤细的女英剑无法阻挡巨阙剑势不可挡的撩击,立即被荡飞到空中,巨阙锋利的剑头划过郑提督的右腿,在他大腿内侧从内到外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郑提督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虎口疼痛难忍,大腿内部疼得让大脑也完全麻木,血瞬间就让白色蟒袍下面殷红一片,剧烈的耳鸣让他几乎听不到周围其他声响。   破军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受伤,将力量都用在这次攻击,也是强弩之末收势不住,巨阙剑向上撩起的余势竟然砍向座船的四人合抱的巨大主桅杆,斜斜地将桅杆从根部切断,重剑也脱手而飞。   主桅杆“嘎拉拉”地缓慢断裂,朝着破军压过来,可破军似乎无知无觉竟然没有闪避。郑提督想冲过去将他拉开,但大腿内的疼痛令他连站立都困难,更不要说走过去。眼看桅杆要砸到破军头上,建文从身后跑来,借着冲劲用肩膀撞向将破军。在接触到破军身体的一刹那,建文只觉得肩膀钻心疼痛,他知道这是破军肩膀的伤痛正在源源不绝流向自己身体,身体一泄力向下落去,结果虽然将破军撞开,自己却被倒下的桅杆勾住了脚踝。   此时,飞在空中的巨阙剑和女英剑这才落下,相隔几丈远插在甲板上,剑身乱摆,发出“嗡嗡”的响声。   这桅杆乃是用好几棵巨树捆扎在一起制成,分量极重,还好并未将建文的脚踝压坏。只是建文想将桅杆抬开却如蚍蜉撼大树,不管他如何用力,桅杆分毫不动。破军回过身来用右手去抬桅杆,他左肩有伤使不上力气,用力几回都难以抬起。   建文看到郑提督拖着受伤的腿靠过来,急得对破军大叫:“不要管我,小心背后!”   破军倒丝毫不以为然,说道:“放心,天下哪里有从背后杀人的郑提督。”   果然,郑提督靠过来后也伸出了双手去搬那桅杆,合两人之力,总算将桅杆抬起一点,建文借着这机会赶紧将脚抽了出来。   这回破军和郑提督都算是真的将最后的力量用尽,一起坐到地上。   “还打吗?”破军感到肩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将还插在肩膀上的娥皇剑拔下来,血像泉水那样喷出来,然后顺着胳膊到手指尖向下流。   “歇息一会,今日本提督必取你性命。”郑提督也坐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腿部的疼痛让他再难站起来。宝船上的明军想要靠过来搭跳板,他朝着他们一摆手,告诉他们不要来。   “那好,多歇息一会儿,今日你我之间必得决出个生死。”说罢,破军瘫靠在船舷上。建文想要过来帮他治伤,船上其他蓬莱亲兵将官想要过来帮忙,也都被他制止住。   宝船上的明军忽然骚动起来,人们在欢呼,有的还在冲着远处挥舞旗帜。破军座船上的蓬莱兵,以及破军、郑提督和建文,也都朝着人们欢呼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牙白色的船帆出现在碧波荡漾的海际,与流动的白云几乎要融为一体,朝着战场方向快速靠近,所有船只桅杆上都悬挂着“明”字大旗。   郑提督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转过脸对破军说道:“我援军已至,阁下此时若不再降,唯剩败死而已。”   “至多玉石俱焚,”破军凝重地说道,他知道自己手上的牌用光了,现在再无办法扭转局势,“若不趁此将我等斩尽杀绝,我必在这极南之海与大明死战到底。”   “也罢,那就再来吧……”郑提督努努力想要站起来,结果未能如愿。   忽然,他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建文捡起那把还带着血的娥皇剑,剑尖直指郑提督的咽喉,“逆贼,别忘了还有我。大不了我今日先杀了你,再死于你部下之手。”   剑尖微微向前刺破了郑提督的脖子,但郑提督似乎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惨然笑道:“我知道终有一日要死在你手里,在我杀死先皇,又让你驾着青龙船脱逃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下场必定如此。”   “哼。”建文冷哼一声,他通过剑尖感到了郑提督脖颈皮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只要他再将剑尖向前送上三寸,大仇可报。他看到了剑柄尾端晃动的天后宫护身符,那还是他亲手送给郑提督的。   “你今日是不是想要用这把剑杀我?”   郑提督收敛笑容,仰着头说道:“不,我是想把剑交到你手上,告诉你若是我带你回大明必可保你性命和一世锦衣玉食,如是不信,你大可用这把剑杀我。”   “呸!你不过是现在命在旦夕,企图巧言令色诓骗我饶你性命罢了。”   “若是不信,你尽可杀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你我也算师徒一场,可否多留我几日性命?待我事了,自然将这颗人头送你。”郑提督平静地望着建文,他的眼神并无狡黠、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无比的平静,这让建文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刺下去,虽然刺下去很简单。   他咬牙切齿道:“父皇待你一向极尽器重,你不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我怎能让你死得那样便宜?”   “我说了,待我办完事,你尽可以杀我。但此刻我不能告诉你那天的事,更不能让你杀我。”   说罢,郑提督慢慢抬起左手,握住娥皇的剑刃,从自己的咽喉处慢慢挪开。锋利的剑刃立即划破了他手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流下来。对面宝船上的明军都发出惊叫,他们担心自己的提督大人,却又因没有提督大人的命令不敢来救。破军没有说话,只是放慢了呼吸,看着事态的发展。   建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不光是心在跳,还有别的什么在体内和心脏一起剧烈跳动。   “难道是海藏珠?你在警告我不能杀死他吗?”心跳加快是因为复仇的机会近在咫尺,海藏珠的跳动则似乎是阻止他的仇恨从心中蔓延到握剑的手上。   建文的手松下来,任凭郑提督将剑尖缓缓按了下去。他左手伸到胸口内一转,海藏珠从体内“噗”地跳到手上,珠子里的那颗沙粒似乎是得到了生命,正在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里上下乱跳。   “海藏珠!”郑提督惊呼起来。他知道,海藏珠乃是大海的珍物,得到此珠之人都可得到非凡力量,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都在寻找这宝物。只是,海藏珠会慢慢吞噬持珠者的身体,持珠者得到此珠就相当于被珠子所诅咒,最终会变成珠中所包裹的东西。   “正是……”建文讪笑着说,他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你看到了,我为向你复仇,付出了什么。”说罢,他用力扯下拴在娥皇剑剑柄尾端的天后宫护身符,远远地抛进了大海里,然后将剑狠狠插在甲板上。   明军水师的右翼舰队越靠越近,当先的是一艘主桅杆上挂着八只青色犀角灯笼的大福船,这是右翼船队监军的座船。船顶桅杆上装饰有白牦牛尾将旗,顶端还挂着面用金线编织的小流苏装饰着的明黄色长条旗帜,这旗帜非常耀眼,即使在很远也能看到,乃是代表皇命的监军标志。   “代天宣命,诸军罢战,违令者斩!”   监军的主船上数百人一起高喊,接着紧随其后的近百艘随从船只上的将兵也大喊起来,声音整齐响亮直冲云霄。其实厮杀中的明军和蓬莱军早都罢了手,腾格斯也让虎鲸群都停下来,所有筋疲力尽的人都在注目观看郑提督和破军的决斗。听到监军船上的号令声,明军都从前线退出,指挥蓬莱军的判官郎君不知发生何事,也命士兵们不得追击。   监军的大福船转眼到了破军座船近前,建文看清船头所站之人,顿时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船头站立之人,不是从小将自己带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个?右公公正袖着手朝这边张望,他左边王参将正满脸堆笑地扶着胳膊,右手盘着蜜蜡串。右边人一袭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盘着金黄色的黄铜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铜雀。   大福船靠上破军座船,由于高矮相差太多,破军派人搭上舷梯。   王参将和铜雀一左一右搀着右公公,小心翼翼送他上了舷梯。两条相邻的船都在晃动不已,舷梯也是左右晃动几乎要站不稳,惊得右公公一个劲地喊:“哎呦,小崽子们,慢着点、慢着点!别把咱家给晃下去。”   几丈高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才登上破军座船。右公公整整衣襟向前走去,王参军和铜雀左右站开,一个盘着蜜蜡串,一个盘着小铜雀。   右公公此刻与当初侍候建文时早是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过了这些时日,非但不见衰老,气色反倒更佳,面相红润,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赐的红色蟒袍,手里还抱着块儿木漆金面的皇命监军金牌。   “太子爷,老奴来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右公公见到建文,顿时涕泪横流,“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得见故人,建文也是感慨万分,伸手想去扶他,忽然想起右公公是个阉人,又想起七里和腾格斯当初差点儿将自己当成从宫里逃出来的小太监,双手才伸出一半就赶紧缩回来背在后面,只是嘴里说道:“大伴请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呦我的爷唉,您哪知道咱家这些时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不堪言。”右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地嚎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这老太监从小伴着自己玩耍长大,也忍不住流泪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时老何见双方打不起来了,便过来替破军包扎好伤口,破军也挨过来看这主奴相见的好戏。他忍不住问眯着眼看热闹的铜雀,“听说这老太监在新朝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连蟒袍都穿上,还做到水师监军,倒也还不忘旧主。”   “不忘旧主?嘿嘿嘿嘿……”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的速度越发快了,带着坏笑让破军附耳过来,低声道,“什么主从恩义,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那一百艘船,一万两一艘大船,五千两一艘小船,老夫这回被活活坑出了血本,这老东西平白赚了八十万两银子,另有二十万两孝敬钱,才买得他迟到这几个钟点,还有这忠义一跪。”   “哦!”破军惊得频频点点头,“这右公公一双膝盖,竟是值了一百万两银子呢。”   原来,这位右公公与郑提督内外联手奉燕王登得大宝,故而在宫内也是炙手可热,深得当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担任南下大军的监军,右公公一朝权在手,沿途揽财无数,珍宝器玩竟装了四船。铜雀通过骑鲸商团覆盖南洋的情报网侦知右公公一路所为,思忖或可用重金贿赂这位唯一可以治住郑提督的太监。   从柏舟厅离开后,铜雀通过自己在明军内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到了他的中军后,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总算把价钱谈妥在一百万两。右公公是个信誉极好的买卖人,拿了铜雀的银子,自然故意率军磨洋工,在两军筋疲力竭后举着御赐金牌前来止战。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来换副嘴脸,拉长声调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您怎么闹成这副德行?我和您说了多少次,皇上赐咱家这块金牌就是要看着你不要行事过激,要让南洋化外之人得沾皇家雨露。皇上再三嘱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抚、要抚!您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味硬是要剿,这回如何?损兵折将,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去和皇上交代?”   郑提督忍着腿上的痛难以作声。此次出战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挥最没压力的右翼,为的就是让他能在最后阶段顺手摘桃子立个军功,回去在皇上面前也好有面子。不料右公公不仅打断了他的决斗,还反咬一口,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自己拿了银子还要做好人。但右公公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又不好回他的嘴。   郑提督挣扎着站起来,王参将替他从甲板上拔下来英皇二剑,又讨好地伸手去搀他。郑提督接过双剑,见王参将作战不利却不敢回来见自己,而是投了右公公做挡箭牌,气得将王参将的手打开。   他慢慢直起身,冷着脸看向右公公。虽然他重伤之下仍在流血不止,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右公公见他挺着长剑俯视自己,双腿竟一时有些打颤,努力定定心神才镇定下来。   “在下一介武人,不懂得这许多,皇上面前有劳公公了。”郑提督对右公公敷衍地拱拱手,算是给他一个交待,自己拖着伤腿先自朝着舷梯去了。   “郑提督,可要记得你的话。”建文朝着郑提督背影喊道。   郑提督的背影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太子放心,我郑某人说到做到,待我事情办完了,自然来向你说明一切,然后领死。”说完话,他扶着舷梯艰难地走了下去。右公公向建文只低头致意了一下,就也被左拥右簇地护送走了。   建文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也有苦,既有喜也有悲,唯独没有恨。不知为何,只是将剑推进郑提督脖子的瞬间,他对郑提督的恨忽然变得稀薄了。   郑提督回到宝船后,指挥着大明水师脱离了战线。此次大战,明军虽损失大小船只将近百艘,官兵死伤数千,其实实力尚存四分之三,远在蓬莱军之上。蓬莱军虽然损失比明军要小,折损却达到三分之二,若是继续再战则必败无疑,亏了铜雀买通右公公了结此事。   双方交换了俘虏,各自搜救伤者、打捞尸体,明军在下午一点左右离开战场,右公公既然拿了钱,又看在建文面子上,再不可能来攻蓬莱。何况,明军损失也不可谓小,修整也是必要的。   蓬莱军算是获得惨胜,班师回营,也修整军马船只不提。   建文又想起丢在海里的传国玉玺,愁眉不展,腾格斯自告奋勇要下海去找,抓着哈罗德要他再做个潜水器,可任凭他要掐断哈罗德的脖子,哈罗德也说做不出了。他说上次是在浅海搜寻,这蓬莱岛是在海上的一座浮游岛,然后讲了一堆大陆架、深海水压之类腾格斯听也听不懂的道理,反正一句话就是那么深的海,他做的那潜水器下去就得被压扁。   最后,腾格斯还是去找了他的虎鲸兄弟,连用手比划带嘴里发出怪声总算让它们明白是要去找个方形状的东西。虎鲸们潜水找了一下午,一直找到天黑,方方的东西倒是没少找上来,只是没有玉玺。建文最后说算了,既然破军愿意将王命旗牌给他,好歹青龙船也能继续操纵,说不定哪天会冒出个书生,像把秦始皇丢在水里的玉玺捞上来一样,将玉玺还给他。   当天晚上,破军在柏舟厅大摆庆功筵席,招待参战将领,连当值的基层士兵也都在岗位上得到了一顿丰盛的酒肉大餐。   腾格斯和哈罗德还在酒醉后合唱献歌,只是一个唱长调,一个唱男高音,怎么听也不是一回事。判官郎君在断臂上临时装了个钩子,看他吃饭的模样,想学会左手用筷子还需要些时日。破军连连向第一功臣铜雀敬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建文不开心,虽说只是离别一日,但他更加思念七里。听港口的士兵说,她要了艘小船还有一些干粮和淡水,自己划着船走的,不知去了哪里。   酒宴直到深夜才散,众人尽兴而归,破军说明日送建文等人去佛岛边界,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建文找来四、五名士兵,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腾格斯扛回馆驿,自己也回房去睡了。   老何这天晚上也喝了不少,走出柏舟厅被冷风一拍,只觉得天旋地转。判官郎君看他站不住,要送他回营房休息,老何笑盈盈地说道:“前路漫漫,我自行之,不必相送。”然后脚底伴着蒜,左摇右摆地朝着自己的营房走去。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锦衣卫指挥使还关着,顺路绕了个远去看看有什么要关照的。这几日指挥使等人来到蓬莱岛,都是他一力安排,关系也都处得不错。既然大明水师和蓬莱岛罢了兵,几名锦衣卫关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翌日破军必然要放人,说不定还要送些钱财礼物压惊。   软禁指挥使等人的并非是牢房,而是一个小小的套院,只是将所有人都缴械,而且安排四、五十人看守。老何走到套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着,他“嗯”了一声,想必是今日人人都分了酒食,看守的士兵酒足饭饱,连门也忘记关了。   他“吱扭”一声推开门走进去,院内黑咕隆咚,关押锦衣卫的三个房间也不曾点灯。   “如何这早就都睡了?”   老何走了两步,只见黑暗中两点黄光闪耀,“喵”的一声,一只猫窜到他跟前,抓着裤管子不肯松开。老何好不容易轰开它,那猫两下蹿上墙去,再不作声。   眼前的黑暗里又是微光一闪,接着“噗”的一下亮起只火折子来,照亮一张面孔。老何被吓一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对方见是他也笑起来,只是光从下面打上来,显得脸上极是阴森可怖。   老何未曾多想,指着褚指挥使道:“褚大人,您怎么出来遛……”   话没说完,老何只觉得胸口一痛,一把冷森森的钢刀从胸口穿了出来。虽然酒精没有让他觉得格外疼痛,呼吸却变得困难。他看看透过胸口的刀尖,再看看褚指挥使的笑脸,再回头去看用刀穿过自己胸口的人。只见一名日本忍者手里正握着穿透自己的武士刀。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褚指挥使将火折子一丢,火折子翻着跟斗飞出去,照亮了他身边站立的十几名锦衣卫和日本忍者。火折子触碰地面的瞬间,迸起的火星短暂照亮了整个院子,只见院子里躺着四、五十名蓬莱士兵的尸体。老何感到冰冷感沿着四肢、顺着血液流到了身体躯干,他头一歪,和那些尸体倒在了一起。 第五十章 潜伏   “梆——梆——梆——”   划小船的明军更夫敲着梆子从战船间的缝隙驶过。此时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海上风平浪静,明军船阵一派平和景象,白日的厮杀仿佛并不存在。   王参将端着盛有金疮药的盘子,正在宝船上的主帅卧室内伺候着郑提督上药。郑提督白天和他发完脾气后并未说要惩罚他,王参将心中忐忑,只好紧紧跟着郑提督,人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只等着郑提督气完全消了他才敢心安。   军医为郑提督缝合伤口、涂抹完药物,嘱咐道:“提督大人伤得极深,须得静养,少动多歇,也不可动怒。”郑提督半靠半卧在挂着白色帷帐的大床上。他对着军医点头表示感谢,王参将赶紧上前给郑提督盖好被子,又送了军医出门,然后回到郑提督床前,拽了把凳子坐下。   桌上的油灯昏黄,小火苗一跳跳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王参将借着光看到郑提督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容貌,与前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也不觉心中惨然。他知道,郑提督这副模样不光是因伤所致,也有心病的缘故,忽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悄悄啜泣起来。   闭目养神的郑提督听见王参将的啜泣声,在床上轻声问:“王大叔,你哭什么?”   王参将本是郑提督的亲随出身,虽说如今也是参将之职,但其实骨子里和郑提督颇倒有几分老仆与主人的情义。自从他做到参将,统帅一支分遣舰队以来,郑提督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叫声“王参将”,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叫了他一声“王大叔”,王参将听得心痛,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大叔,你为何事哭泣?”郑提督见王参将非但不答话,哭得倒更厉害,便又问了一句。   王参将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说道:“小人看王策那小子将少爷伤得如此重,心里痛得很。早知如此,小人就该在蓬莱和他舍死一搏,就算丢掉这条性命,也不让他回去和少爷单挑。”   “王策吗……”郑提督望着帷帐顶,回想起这个名字来。这名字他也有多少年没叫过,几乎都要忘了,“算了吧,你不是他对手,你的手下多曾是他当年的部下。人性都好念旧,我料想你的手下若是见了他本人,必不能全力作战,所以才派你去攻打蓬莱。是我无能,让他从眼前逃走还不自知,怪不得你。”想到自己竟然被穿着破军战袍的建文骗了,而那位太子爷居然也拖住自己那么久,郑提督不觉感到好笑。   “多谢少爷不怪,话说……”王参将擦擦眼泪,偷眼看着床上的郑提督,斟酌后面话怎么讲,他张着嘴想了片刻,这才问道,“少爷,您今日和王策激战,可是真的下决心要杀他不成?”   郑提督听王参将说到这个,不自觉将身体向上坐直了,披在身上的衣服差点滑落,“我与他毕竟兄弟一场,这次南下只想着收服他为朝廷所用,本也不想下杀手。可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如此不识时务……我就算真杀了他也是出于大义,非我本愿。”   王参将看到郑提督的双手在身上用力攥到了一起,他想起白天远远看到郑提督和破军的死斗,两个人都未留余地,只怕都是在以死相拼。若非后来建文被桅杆压住,只怕两个里真的要死一个,想到此处身上打了个寒颤。   郑提督见王参将面带恐惧,赶紧说道:“王大叔莫要怕,若非不得已,我总不至赶尽杀绝。只是他不懂我难处……在朝廷上折冲樽俎同言官们斗,还要向右公公这等腌臜阉人低头,为的不过是将大明水师掌握在手里,替国家做些事情。世人皆道我为权势不择手段,可谁人又知道我的苦衷?”   郑提督重伤在身,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接不上气,他努力让呼吸变得匀称了,才继续讲道:“天下事总要有人来做,我只是要保大明百年安泰。太子年幼无知,破军在这南洋一隅又实力雄厚,若是两人联手,只怕会成大明心腹之患。所以,破军必除,太子我也必要带回大明。更何况……”   “郑提督,你好大口气。”   郑提督还要继续说,只听门外有人阴阳怪气说话,四平八稳走进来的正是右公公。他换了身崭新的杏黄色常服,怀里抱着柄白马尾的拂尘,身后跟着四个十五六岁、眉目标致的小黄门,手中各自捧着带钿螺图案的漆金礼盒。四个小黄门高声齐唱:“右公公到!”   右公公进得屋来,王参将赶紧过来见礼,右公公说声“免”,然后叫四个小黄门将礼盒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让他们都退出门去。   “郑提督,你伤势可好啊?咱家特来看看你,还备了几样薄礼给你将养身子。早就说过来你房里看看,可这些个猴崽子们没用,叫他们备几样补品,忙忙叨叨折腾到这般时日,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们。”   郑提督看到右公公就想起他白天颐指气使的模样,心中带着气。他知道右公公心性狭隘,可偏偏又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正所谓罪君子不罪小人,在他面前只好忍气吞声。郑提督对着右公公点点头,说道:“多谢公公美意,下官愧领了。待下官身体康健了,再去设法收服蓬莱……”   “哎呦喂,我的提督大人呐!”没等郑提督说完,右公公拂尘一摆打断他,说道,“咱家白天不是说了?和为贵。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打够啊?又死人又什么的,血了呼啦的,想着咱家心里都怕。”   “蓬莱经此一战折损大半,但海外尚有许多人马。若是不趁此良机彻底击溃,只怕未来遗祸无穷。”   “郑提督啊,咱们固然是不该拦着你为国尽忠,只是你也忒是固执了。”右公公嘴一撇,显得有些不开心,“实话和你讲了吧,咱家觉得这个破军也是懂事理的人,这次放他一马,你回去就和皇上说他已然服了,咱家旁边一帮衬,没有不信的道理。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右公公此言差矣,郑某剿灭蓬莱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破军一日不服,未来后患无穷……”   郑提督还想说下去,右公公早听得不耐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唉……你这些个套子话儿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和咱家玩这花活儿。”   他眼睛一转,忽然“嘿嘿嘿”干笑几声,压低嗓音说道:“你们武人的心思咱家懂得很,嘴上说的一套什么忠君爱国,其实内心还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博个泼天功名,又落个当世岳武穆的好名称。咱家说了,这破军好歹算是你兄弟,出手又大方,你如此积极要灭他,莫不是银子给少你了?”   “右公公您如何这般说?”郑提督最恨别人对他胡乱揣测,右公公这话句句扎到他心里,“郑某人一番赤心为的是大明,为的是当今皇上,天日可鉴……”   “哼,为当今皇上?”右公公撇着嘴冷哼一声,掰着手指头算道,“从太祖爷到先皇再到当今皇上,您都换过三个主子了,这表忠心的话就省省吧。”   “咱家今日既答应了破军班师回朝,岂有说话不算的道理。明日班师,事儿就那么定了,您不方便下令,咱家用皇命金牌下也是一样的。别操心啦,好好歇着吧啊。”   右公公显然腻烦了和郑提督瞎扯,他也不等郑提督再说什么,转身急匆匆跨过门槛就走。门外四个小黄门齐声高唱:“请右公公回。”   人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右公公的声音,“不识抬举的,还真当自己是皇上红人儿了,他一个外臣尾巴还翘上天?”   郑提督气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从床边拔出娥皇剑要去杀右公公。王参将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腰,小声说道:“不可啊!不可鲁莽!这等小人得罪不得!”   郑提督连喘几口粗气,这才放下杀人的冲动,手里一松,剑尖低垂,咬着牙说道:“我看他哪里是急着班师,大约是急着回京将手里刚得来的一百万两纸钞换成银子吧。”   他猛地握紧手中剑,摆脱王参将,横着朝桌面一扫,将桌上右公公送来的四个礼盒都打烂、扫翻在地上,里面装的人参、燕窝之类补品“嘁哩喀喳”掉一地。   “这样的官做得有什么意思?我忠心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忠心?”郑提督觉得伤口剧烈疼痛,胸口憋闷,一口鲜血涌出嗓子,喷得前胸都是。旁边王参将吓坏了,赶紧找来手巾给郑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蜡串不知何时断了线,金黄色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掉下,滚得到处都是。   白天激战的疲劳,让建文在馆舍床上睡得极沉,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几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咔哒咔哒”跳动。建文惊得坐起来,左顾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来自远方。他赶紧打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夜空下有一处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浓浓的烟柱翻滚着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   他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朝着门外跑去。   铜雀、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跑出来,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出什么事了”?   “轰隆隆!”   又是一次令馆舍震动的爆炸,大家都靠住墙,让身体保持平稳。等到脚下平稳再朝门外看,只见又有一处橘红色火球出现,这次比上一个火球要远。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发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烟霾遮盖了蓬莱上空,将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挡住,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众人还都迷茫不明所以时,哈罗德先“哎呀”地叫起来!然后摸出一块石灰笔,借着爆炸的光在地上疯狂地画起来。建文不知他在发什么疯,走到旁边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罗德画的是蓬莱地图。   哈罗德嘴里用佛郎机语言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他平时不爱打理头发,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此时的举动活脱脱像个疯子。他对机械和博物学的热衷确实是个疯子,是以到蓬莱的第一天便到处乱跑,这几天更是将蓬莱的各处机构完全摸透,就算闭着眼也能对蓬莱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将地图画完,又在上面圈出许多圈,将其中五个画上叉子,大惊失色,手里的石灰笔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爆炸之处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隐隐感到这爆炸不寻常。   “你可知这是何所在?”哈罗德指着几处画着叉子的地方。   建文摇摇头,腾格斯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老哈你直说吧,打啥谜语。”   “是这样,初时爆炸,咱便疑是在东所机械处方向。等又炸过几处,咱便晓得这爆炸来得蹊跷。”哈罗德干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着指着几处画叉子的地方讲解,“蓬莱乃是人造岛屿,动力源自中部四所机械处,以机械转动操纵全岛。方才所见第一处是在东所机械处,其次是西所机械处,再次是南所机械处。最后爆炸的两处,一处是弹药库,一处是备用零件库。此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莫不是郑提督白天败了,晚上衔恨偷袭?”哈罗德脑内闪过这个念头,便说了出来。   建文立即否定他的想法,“郑提督这人自负得很,又自以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战从来讲究堂堂正正,偷袭手段都不肯用,何况这样龌龊的破坏手段。”   “有理,”铜雀也表示同意,“蓬莱军虽说白日受了重创,防卫还是森严的,要从外部偷袭,只怕难上加难。”   “莫非敌人早就潜伏在内部,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不成?”   建文和铜雀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两人略一对视,情知大事不好。   “哒哒哒哒!”   馆舍外的大道上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大喊“莫要让他们跑了”!   四个人连忙跑到门口去看,只见街道一头远远的十几个人正朝着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上百名手拿武器的人影。在前面跑的十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快要跑到馆舍附近,却见另一边街道也有百十名手拿武器的人跑来,顿时显得慌乱不堪。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貌,建文等人向前走了一段,这才发现逃过来的十几个人竟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和几名锦衣卫,还有三名日本忍者。褚指挥使身材肥胖,要靠着两名锦衣卫架着胳膊才能快跑,否则依锦衣卫还有日本忍者的功夫,蹿房越脊逃遁并非难事。   两边的追击者中都有人射箭,黑暗中只听到“嗖嗖”的飞箭声,锦衣卫们围成圈护卫褚指挥使,用刀拨打箭支。只是夜色太浓,看不清飞箭,加上众锦衣卫要保护上司不敢躲闪,当场有两人中箭倒地。   “不要射!活捉姓褚的!”   追击者中大概是小头目的人在喊叫,此时蓬莱军人打起二十几盏灯笼,将中间的小圈子照得雪亮,褚指挥吓得用手挡着眼。围堵的蓬莱军人有穿水兵服的、也有穿工兵服的、还有穿辎重兵服的,还有穿着常服的,看样子许多都是临时赶来,并没有组织。   几十名蓬莱兵举着刀枪棍棒冲上来,此时锦衣卫虽说惊慌失措,毕竟都是高手。双方打了几回合,蓬莱兵当场被撂倒七、八个,剩下人见这帮家伙功夫了得,竟然奈何他们不得。   有个身穿短衣、用头巾包着头的大胡子蓬莱军好汉叫众人都退下,自己手拿齐眉棍,上前来挑战,当即一名锦衣卫上前迎战。建文认得此人,乃是前来支援蓬莱本岛六名判官之一,战场上好生英勇。只见他将一柄齐眉棍舞得像旋风,和一名迎战的锦衣卫打在一起。锦衣卫的绣春刀绕着他身子连砍带刺,他腾挪躲闪灵巧闪避,一把齐眉棍拨打敌人兵器。双方战了几十回合,那判官瞅个破绽一棍打翻锦衣卫,锦衣卫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周围响起一片炸雷似的叫好声。   旁边一名锦衣卫悄悄溜过来,趁着汉子收势未稳,一刀狠狠地朝着他肋下刺来。眼看着那刀要刺上,不知哪儿飞来块石头,正砸在企图偷袭的锦衣卫眉心。锦衣卫“哎呦”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后退几步,才要看是谁丢的石头,又一块石头飞来,稳稳地砸在他拿刀的手腕上,绣春刀被打落在地。他刚想去捡刀,那使齐眉棍的判官“嗷”地喝了一声,抡起棍自正敲在他脑袋上,这名锦衣卫也当场毙命。   使齐眉棍的判官朝着扔石头的方向看去,只见馆舍前站着四个人,其中一名蒙古大汉手里还掂着块石头。扔石头相助的正是腾格斯,蒙古汉子自小生在草原,除了摔跤、骑马、射箭,丢石头圈羊也是从小玩熟的,个个都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腾格斯见锦衣卫要偷袭使齐眉棍的判官,情急之下手边没有好用的家伙,便捡起几块石头丢了过来。   见锦衣卫意图,围观的蓬莱官兵都怒吼起来。使齐眉棍的判官也怒火中烧,用手里大棍一指,插着腰说道:“你们这帮腌臜狗才,夜里悄悄放火,又杀我弟兄,现在还想偷袭老子?有种的咱一对一单挑。”   他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喊道:“什么一对一,让他们都上,老子一个人应付。”   只见围观的蓬莱兵左右分开,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额头青筋暴露,紧皱着眉头从人群里走出来。   使齐眉棍的判官对着上司行了个礼,判官郎君让他站在一旁,自己上前对着褚指挥使喝道:“姓褚的,你现在归降,看在你多年送钱的份儿上还赏你个痛快的。若是抵抗,老子把你扒了皮再剁成肉酱给老何报仇!”   “小郎君,本官一力扶持你做蓬莱岛主,这些年也算待你不薄。你阳奉阴违,现在还要恩将仇报不成?”褚指挥看到判官郎君,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多年来奉着胡大人命收买对方,可这判官郎君只是向他要钱,从来不肯办事,为此他不知被胡大人骂了多少次无能。   “呸!”判官郎君也不答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双腿一弓一放,风驰电掣般跃到褚指挥使跟前,单手挥着斩马刀就劈。   “哎呀!”没等褚指挥使反应过来,一名挡在褚指挥使身前的锦衣卫早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鲜血溅了褚指挥使满身满脸。   褚指挥吓得叫不出声来,剩下的两名锦衣卫和三名忍者见状立即散开,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这些人都见识过判官郎君厉害,谁也不敢上前,判官郎君并不慌忙,将斩马刀倒插在地上,只是冷眼看着这帮人围着他打转。两个锦衣卫相互对视点首,一起挥着刀朝判官郎君袭来。他直到两人快冲到面前,才反手拔出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和两人打在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举起斩马刀,朝着其中一人劈头盖顶砍下来,那名锦衣卫见状举刀去迎。不料斩马刀刀沉力猛,绣春刀应声而断,这个倒霉蛋来不及闪躲,也被劈成两半。   两名锦衣卫本就是壮着胆子联手上来,另一人见同伴被砍倒,腿早软了。他正想着是该上前还是退后,判官郎君早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肚子上。这一脚踢得极重,疼得他当即向后一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对方的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胸口。   判官郎君正要挥刀结果了他,只听背后三声锁链响,知道有人偷袭,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挡。只听“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右手铁钩子上竟缠绕着三把链子锤,鹅蛋大的铁锤头还在相互碰撞。   链子锤的另一头连在三名没上前的忍者手中,不过他们三人手里拿着的并非链子锤的锤柄,而是三把镰刀。这武器乃是日本忍者爱用的装备,名为锁镰,是从农用工具转化而来的武器。这武器一头是镰刀,一头是链子锤,进可攻退可守,常常用来抢夺敌人手中武器。不料判官郎君被郑提督砍掉右手后,临时装了个铁钩子,倒正好成了锁镰的克星。   “雕虫小技。”判官郎君卷着三条铁链的右手铁钩子用力一拽,三名忍者力量远不如他,三把锁镰竟然脱手而出。   事出意外,看着空空的双手,三名忍者竟不知所措,蒙着黑布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与迷惑的表情。   判官郎君并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早冲上前一刀劈倒一名忍者。旁边的忍者见救出褚指挥使的任务难以完成,索性朝着地上扔了一枚爆裂烟雾弹,制造出大团烟雾,趁机跳上屋顶要逃走。   没等他站稳脚,一股巨大的罡风从身侧劈来,将他横切成两半。血雨中,破军甩掉巨阙剑身上的鲜血,正立在屋顶上。   最后一名忍者见逃生无望,打眼看到不远处看热闹的建文。他知道此人是破军的座上宾,又曾被幕府将军看中,应该是不错的人质。趁众人不备,窜到建文身边想要抓他做人质。忍者身法极快,腾格斯和铜雀都没反应过来,判官郎君和破军只关注着身边的敌人,也不曾留意他。   眼看他要抓到建文胸口,建文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忍者忽然“嗯”的闷哼一声,触碰到建文的五根指头变得绵软无力,身体瘫倒在地,额头前端露出半寸长的黑色小尖。   惊魂方定的建文用脚踢踢他的身子,眼看着是死了,这才拔出从后脑插在他头上的苦无。借着光,他看到苦无上镌刻着两个小字——七里。建文将苦无紧紧攥在手中,睁大眼四处搜索,可屋顶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七里的影子。   见手下都被杀光,自己成了光杆一个,褚指挥使吓得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判官郎君低垂眼睑看着他,表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忽然,褚指挥使看到判官郎君背后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沈缇骑,一个是沈缇骑手下的小兄弟。自从被软禁,这两人一直身前身后围着自己赔笑,伺候自己起居,是以他对这两人印象深刻。   褚指挥使像是看到救星,赶紧对着这两人叫道:“沈缇骑快来救我,下官如能逃脱,必然保你做个指挥佥事。”   沈缇骑只是斜着眼看他,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褚指挥使终于明白,沈缇骑背叛了自己,求他并无用处。   “褚大人,如今的局势,小人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了。本指望着好好伺候你一番,等回了大明,能得到你荫蔽。谁知你和倭人勾结,杀了蓬莱那么多人,又破坏蓬莱机械处的锅炉和弹药库。此时小人要是站在你一边,只怕再有三五个脑袋也不够活的。”沈缇骑露出为难的样子。   他是个狡兔三窟的人,除了身在锦衣卫里,和郑提督、蓬莱岛也都有勾连。这回他本以为可以借着指挥使大人升官,不料指挥使自己找死,他只好偷偷溜走去向判官郎君告了密。褚指挥使自从被忍者救了,带着一班锦衣卫和忍者按计划炸了蓬莱的三所机械处、一处弹药库和一处配件库,本想借着混乱逃之夭夭。不料追兵转瞬即至,害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到这般田地。   “沈缇骑,你们大明律,勾结倭寇该当何罪?”   听判官郎君问自己,沈缇骑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朗声答道:“大明律,勾结倭寇者斩,诛九族……”   没等他说完,判官郎君的斩马刀早戳进了褚指挥使的肚子里,褚指挥使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当场身亡了。   “小郎君,你下手太快了,如何不留个活口让我问话?”跳下房的破军方才要阻止,褚指挥使已被急着为老何报仇的判官郎君杀了。   “我一时心急,应该先剁下他两条腿,慢慢审问完了再杀掉替老何抵命。便宜他了。”   判官郎君朝着褚指挥使缩成一团的尸体吐了口口水。他忽然想起还有个被他踹翻的锦衣卫没死,正想要对破军说,只听身后又是一声惨叫。他转身去看,只见沈缇骑被喷了满脸血,手上拿着的绣春刀深深插进了躺在地上的那名锦衣卫胸口。   “沈缇骑,你这是为何?”见沈缇骑杀了最后的活口,破军不禁皱了下眉。   “杀人需灭口。”沈缇骑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回刀入鞘,“小人我也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这小子活着,万一让胡大人知道小人和你们勾结杀了褚指挥,他还不得将我大卸八块?小人这也是身不由己,大王莫怪。”   见活口都被杀无法审问,破军也别无他法,只好让判官郎君指挥众手下收尸。   “兄长,如今蓬莱损伤严重,该如何是好?”看事情已经解决,建文这才上来相见。蓬莱是一座用蒸汽驱动的活动岛,如今驱动岛屿活动四个机械处被破坏三处,弹药和许多储备物资也被毁坏,这座岛相当于陷入了瘫痪状态。   “所幸只破坏了三个机械处,仅存的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动力若是都用在驱动蓬莱的行动,应该够让我们停靠到最近的我军卫所维修。”   说完,破军看到之前使用齐眉棍的判官也在场,就叫他过来与建文相见,为建文介绍道:“就是去他的卫所,以现在蓬莱的推进速度,大概过四个钟点就能到。”   那判官将齐眉棍抱在怀里,对着建文张开嘴说话,竟是一口浓浓的蚌埠口音,“在下的那个卫所港口盛产珍珠,大家都管那地方叫珍珠港。”   一起同往营救褚指挥使的日本忍者共有五人,其中三人被杀,剩下两个望风的见势不妙,趁乱逃走了。   这两名忍者划着小船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将龟速移动的蓬莱扔在身后,到了一处断崖耸立的岛屿。小船转过岛屿,在岛屿后面竟藏着四十来艘日本战船,其中最大的一艘黑船,正是火山丸。这些船只熄灭灯火,船上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暗藏在岛屿后面。   小船靠上火山丸船舷,从上面扔下一把软梯。“走了!”一名忍者对另一人说道,另外一名忍者却似乎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两人顺着软梯攀爬上船,扔下软梯的武士引着他们进了火山丸后甲板上装饰着鎏金构建的豪华船楼。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打开,里面两廊墙壁上都镶嵌着用来照明的绿色夜明珠,夜明珠的光闪耀不定,将整个船楼里都覆盖上一层幽幽的绿光。   领头的武士推开几道木质隔扇门,到了船楼最高层的大广间。   大广间是火山丸最大的房间,虽然屋顶低矮压抑,但天花板上是描金的方格装饰画,四周墙壁上则装饰着松竹猛兽之类的金箔画,极尽富丽堂皇。大广间里已有十几名顶盔掼甲的武士跪坐在木板地上,房间正中间靠墙放着一块榻榻米,后面还展开着绘有世界地图的屏风。这里的照明也是依靠着绿色夜明珠的微光,绿光照在武士们的脸上,极其阴森可怖。   后面跟进的忍者一眼看到了榻榻米旁神龛里供着的玉玺,正是芦屋舌夫从建文手里抢来,后来在海战中沉到海底的那方传国玉玺。   “怎么会……玉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芦屋舌夫没有死?”忍者瞪大了眼睛想道,她正是七里扮装的。她尾随着这伙袭击蓬莱的忍者,杀掉一个落单的,装扮成他的模样,跟着混进火山丸。杀死扑向建文的忍者的那枚苦无,正是她发出的。   “将军驾到!”   一名武士高喊道,大广间里的武士们纷纷低下身体行礼,七里和另一名忍者也赶紧伏下身体。   只见四名天狗众引路,从内室的隔扇门里,阴阳师芦屋舌夫探身走了出来,然后他低下头向着身后行礼。在他身后,走出来一名穿着绣着金色仙鹤纹阵羽织的小矮子,身高竟然连四尺都不到。   “参见幕府将军大人!”   在场的人齐声高呼,七里跟着再次行礼。她低下头,内心惊愕不已,“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幕府将军?那我们杀掉的又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 珍珠港   随从轻手轻脚推过一把凭几放在大厅中间的榻榻米上,矮个子将军大大咧咧靠着凭几坐下,芦屋舌夫带着怀抱太刀的侍童、随从等人站在他身后。   七里悄悄观察,只见那矮个子将军面目猥琐,原本稀疏的头发被剃成月代头,显得额头更加硕大突出,三绺鼠须也是稀稀拉拉。儿童般瘦小的身上披着件华丽的金斓和服,同在旁边站立的芦屋舌夫一起对比,像极了耍猴人带着的猴子,看起来极为滑稽可笑。   猴子将军大人只是懒散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名忍者,代为开口的是旁边的芦屋舌夫,“蓬莱状况如何?可有向珍珠港方向移动?”   “嗨……”带七里前来的忍者伏下身体,恭敬地汇报道,“我等救出被囚禁的锦衣卫,并在他们协助下成功爆破了蓬莱四个机械处中的三个,弹药库和备用零件库也都被我们破坏。现在蓬莱仅剩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尚能为全岛提供动力,它现在正缓慢朝珍珠港靠拢,准备进行维修补给。”   听到这里,大厅里的武士们都发出了“喔”的声音表示对芦屋舌夫智谋的赞赏,猴子将军和芦屋舌夫也面带得色。   “只是……”忍者待大厅里的喧哗声渐息,又补充道,“只是锦衣卫被全灭,指挥使褚大人也被蓬莱的人杀害……”   “无妨,呵呵呵呵……”芦屋舌夫用袖子挡住嘴,像枭鸟般笑起来,“他不过是我们的一枚棋子,和胡大人的合作也不过是为了达成我们的计划。既然摧毁蓬莱、捕获大明太子近在眼前,与他们的联盟也可到此为止了。”   “国师大人所言甚是,多亏你看透胡大人急于得到太子和蓬莱岛的心思,提出与他合作,我们才可从中渔利。”将军大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又细又尖,粗短的脖子带动秃脑袋扭向芦屋舌夫,看起来颟顸笨拙,活像只鼹鼠。   “将军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是洞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加以利用。既然胡大人急着要在郑提督之前找到太子,我们就帮上他一把,将太子绑出来,又一路留下蛛丝马迹。将军大人牺牲一名影武者和几名天狗众,勾引得明军和蓬莱军的船队相遇,终于两败俱伤。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要得到海沉木,谁料这太子竟然是我们要找的人。将军大人洪福齐天,好运气都自己撞上来,看来幕府统一朝鲜、大明、南洋和天竺的愿望指日可待。呵呵呵呵……”   “嗯,区区几个影武者和天狗众,只要有你芦屋大人的阴阳术,想要多少个就能造出多少个。”   矮子将军“呼”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举过头顶,撒金面的折扇中间画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日之丸,“诸君,阻止我等进入南洋的拦路虎蓬莱已经破败不堪。我军以逸待劳,只等蓬莱驶入珍珠港即全力攻击。”   说罢,矮子将军开始布置作战:赤松播磨的船队压制炮台、一条土佐守的船队偷袭在船坞维修的驻防船队、上杉信浓守率领舰队袭击珍珠港措手不及的蓬莱军等。所有被点到名的武士头领都伏下身体表示接受命令。   见矮子将军在聚精会神地安排作战,芦屋舌夫和其他武士们也都无暇旁顾,跪在不远处的七里手悄悄放在刀柄上,她几乎难以按捺自己的激动,“原来真将军只是这么个货色。如果我现在用苦无投掷,三丈之内正是必杀距离。但万一失手或只是受伤,将军必定后退,随从会立起榻榻米,第二发基本没有机会投掷。最保险的方案还是冲到面前,直接用刀解决。但是跑完三丈的距离,大概需要两息时间,大广间里有二十名左右的高手武士,一息之间他们就可能反应过来。能赌的只有在第二息前他们追不上我,时间勉强够我把刀刺进将军喉咙,然后我必定会被武士们杀死。”   “还有这家伙……”七里又偷眼看看芦屋舌夫,“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上次明明看着他沉到海底,如何竟然没死?如果我出手刺杀将军,他又会如何反应?”   “虽说能报仇的话,舍弃此身并无可惜,可若不能成功岂不犬死……”七里的手握紧刀柄,内心还是在投掷苦无和用刀狙杀间苦苦挣扎。距离幕府将军如此之近的机会,只怕将不会再有第二次,她是否该牢牢把握?   此时,矮子将军的目光最后转向一名络腮胡子的武士,招手将他叫到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表示亲切,“岛津萨摩守大人是日本第一的勇士,也是我幕府千金不换的珍宝。我将最后的六名天狗众,以及九十四名精选出来的勇悍旗本武士,一共一百名最强的战士交与你,专门负责狙杀破军,活捉大明国太子。”   旗本武士是将军身边最精锐的武士集团,大都是跟随将军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幸存的老兵。见将军大人对自己器重有加,岛津萨摩守也激动万分,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大人如此厚爱,小人怎能不用命,请放心,小人即便捐弃这条性命,必定拼死取回破军的首级。”   “不,你要活着。”笑嘻嘻的将军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都说了你是日本最宝贵的财富,待天下统一在我武田家麾下,你将成为我的副将军,与我共治天下。”   大厅内的武士们听说岛津萨摩守将被封为副将军,都是震惊又嫉妒,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岛津萨摩守也是惊喜万状,涕泪横流地连连叩头谢恩,以高天神原的天神和岛津家祖先家名起誓,要杀死破军。   当矮子将军口中说出“活捉大明国太子”,七里被复仇之焰灼热了的脑袋忽然稍稍冷却,眼前浮现出建文被捆绑在这里,将军和舌夫志得意满狞笑的模样。   “如果我刺杀不成,他们还是会去攻打蓬莱,那么建文会不会被他们抓住?”七里犹豫了,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命产生留恋,作为忍者她本该为任务可以随时舍弃自己的身体,可是现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踌躇不前。   “努力奋战,取下破军的首级。武田幕府兴废,在此一战!诸位,让我等一起对着八幡大菩萨祈求胜利!”说完,矮子将军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祈祷。众武士也都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向他们所信奉的祈祷。八幡大菩萨是武田幕府将军的祖先,也是武家之祖,这些来自日本的好战者从不信奉神灵,却对这位强大的武士祖先崇敬有加。   七里也假装跟着祈祷,眼睛还是在偷瞄着矮子将军和芦屋舌夫,她发现,芦屋舌夫一直在朝着自己看。   “难道他看出破绽了?”七里感到汗毛耸立,这个阴森森的阴阳师深不可测,让她始终摸不清底细。   芦屋舌夫忽然咧开嘴一笑,对矮子将军说道:“将军大人,似乎有小虫子混进碗里,我们是否该把它挑出来?”   “噢?什么虫子?”矮子将军正在带着武士们祈祷,听芦屋舌夫这般说,抬起头眨巴眨巴眼,一脸的茫然。   “你看啊,不觉得此人可疑吗?”舌夫笑着伸出手指,用他长而卷曲的指甲指下面跪着的忍者。   七里心中一凉,她没想到在自己踌躇的时候,竟然被芦屋舌夫看出了破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池?是游移的眼神,还是手握着刀柄太紧?她感到心跳在加快,右手将刀柄握得更紧,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怎么?不愿意自己承认?好吧,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招认。”芦屋舌夫起下头,双目上挑露出白色眼球,舌头也伸出几寸长,舌尖上闪闪发光。这是他惯用的迷魂术,只要被这法术摄住,没有什么秘密不会招出来。   七里此时已无选择,她的刀拔出一半,作势要拼死一搏。就在此时,她听到擦着耳朵的“嗖嗖”两声,两道银光朝着矮子将军还有芦屋舌夫飞去。矮子将军看起来像个肉球,身子倒也灵活,只见他向后一闪,抓过抱着刀的侍童挡在身前,侍童“啊”地惨叫一声,当场被飞刀刺中咽喉毙命,芦屋舌夫则收起舌头略一闪身,闪过刺向自己的飞刀。   一直跪在她身边的忍者跳起两丈多高,飞到大广间的房梁上,单手撑着墙壁。屋子里的武士们都抽出刀,将墙角围住,眼看着这忍者无路可逃,只要跳下来必被万刃分尸。   “你是何人!”矮子将军将侍童的尸体推到一边,气急败坏地仰头指着忍者问道。   那忍者倒也不慌不忙,他“咯咯”冷笑起来,“在下是锦衣卫密探,奉命潜伏在你身边。胡大人早料到你们倭寇靠不住,才命我来摸摸你们的底细。现在才被你们发现,是不是太晚了?刚刚的言语,早被我用传声虫录下来,虫子也飞走了,两个时辰后,胡大人就能听到你们的讲话。”   听到“传声虫”三个字,不要说七里,连芦屋舌夫也吃了一惊。和擅长利用海洋珍物异兽的阴阳师还有忍者不同,大明的锦衣卫偏爱巫蛊之术,用自己培养各种的虫类为自己解决问题。七里上次见识到沈缇骑用虫子吃掉被杀锦衣卫的尸体,这次又听说锦衣卫密探用所谓“传声虫”传递情报,不由得不吃惊。   “杀!给我杀了他!”矮子将军扯着公鸡嗓气急败坏地尖叫,武士们纷纷将手里的刀朝着锦衣卫密探所在的位置掷去。锦衣卫密探在板壁上像蜘蛛般灵活闪避,投向他的刀剁了一墙,如同刺猬的针刺,密探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所处的危险处境。   “不好!”芦屋舌夫忽然想起跟着这锦衣卫密探前来的另一名忍者,在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锦衣卫密探时,那名忍者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舌夫左顾右盼,结果发现原本放在世界地图屏风旁的传国玉玺不见了,显然是被那人偷去。   他赶紧指给矮子将军看,矮子将军见玉玺没了又惊又气,跳脚大叫:“追,给我追!把另一个奸细给我追回来!我要把此人身上的肉磔成碎块,然后用烙铁烫!”   破军掀开裹尸布的一角,看了老何最后一眼。躺在裹尸布里的老何穿戴一新,脸也擦得干干净净,平静得像是睡着了,破军将裹尸布盖回到老何脸上,示意葬礼继续。四名工兵手脚麻利地用布条将裹着老何尸体的裹尸布捆好,像是在包装一样货物,在唢呐演奏的凄厉乐声和礼炮声中扛到船舷边上,用力抛入大海。   白色的裹尸布裹出的人形“噗通”一声掉进蓝色的大海,激起白色的浪花。白色人形在海面浮了几浮,渐渐沉下去,当模糊的白色人形从视野消失,海面又恢复了如初的蓝色。   建文是第一次参加海葬,想着那么爱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没了,他感到心里憋闷得难受。可是,同来的破军、判官郎君以及其他蓬莱人倒并不显得悲伤,有的还在聊天。建文本来心里还挺难过,看到他们的样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问同来的铜雀是什么情况。   “蓬莱人都是自诩为战斗民族,他们从不觉得死在海上和死在刀口下有什么好悲哀的。在他们看来,这可是死得其所,人们不但不会哭,还会为他的走运感到庆幸。另外认为自己与大海是为一体,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回归大海的方式,是以死后都要海葬。若是他们死在陆地上,或者老死在床上倒是天大的悲哀,所有人都会为他哭泣。”   听了铜雀的解释,建文感到这些家伙实在是不可思议,若是按照大明的习俗,老死在床上并且入土为安是完美的人生结局。   “所有加入蓬莱的人,不管你来自哪里,都要自愿断绝过往的族属、国家、信仰。蓬莱人自称是全新的海人民族,他们有一整套属于自己的生活习惯,破军要建立的不光是个岛屿,而是要打造有着全新信仰的新种族。这小子的野心真是很大咧!”铜雀眯缝着双眼,捻着不多的胡子说道。   执行海葬的船只是破军的座船,从这里极目远眺,蓬莱已停靠在珍珠港附近,这座人工岛屿并不比它要停靠的天然礁岛小多少,远远看去,倒像是珍珠港在靠近蓬莱。蓬莱的多数水兵都已上岛休息,只有少量当值工兵在勤奋工作,从珍珠港运输各种补给品,以及维修蓬莱因战斗及爆炸造成的毁伤。   珍珠港是蓬莱二十四卫所中最优良的天然良港,珊瑚礁形成的环形海湾正适合大船队再次避风修整。初到此处的建文几乎被眼前景象吓到,这里的沙滩上和浅海里,到处是车轮大的巨型贝壳,这让他想起了在巨龟寺赌贝。不过破军告诉他,这里的巨珍珠贝虽然确是与能够孕育海藏珠的巨珍珠贝是近似物种,却只能产出珍珠。巨龟寺的巨型珍珠贝中的海藏珠,其实是人为或者机缘巧合造成的,为此破军还命人用撬棍给建文撬开一个贝壳看,里面果然只有一颗拳头大小、尚未发育完全的普通珍珠。   “海藏珠可遇不可求,巨龟寺一毁,天下又不知何处还能得到这珍物了。”破军当时不无惋惜地说。   海葬才一结束,甲板上的所有人立即恢复了轻松状态,仿佛之前的葬礼根本就没发生过。哈罗德拿出他刚做出来的千里镜,他自夸说连地平线极限处的景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腾格斯央求着想玩玩,哈罗德却故意不肯交出来,俩人打打闹闹爬上刁斗,吸引了不少船上的蓬莱人围观。   建文靠在船舷上看绕着桅杆盘旋的海鸥发呆,很快他就将离开蓬莱再次踏上前往佛岛的路途,可直到现在,他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明白。   “你在想什么?”破军看出他这位小弟的惆怅,走过来问他。   “兄长,你觉得郑提督是好人还是坏人?”建文望着海鸥们,他多希望自己和这些海鸥一样懵懂无知,痴痴傻傻地过完这一生该有多好。   “何谓好人,又何谓坏人呢?”破军抿嘴微笑着,靠在建文旁边的船舷上,“所谓人原本不能被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做事。我印象中的郑提督是个严肃认真、坚守原则的人,他半生都在为大明战斗,按照自己的爱好塑造这个国家。为了这个看似崇高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的良知和风骨。所以他会屈服于右公公这样贪婪而目光短浅的内侍,极力讨好他们,为的只是让自己得到权力,完成他所谓的理想。”   破军瘪瘪嘴,似乎想起许多不开心的往事,又继续说道:“这是他和愚兄最大的不同吧!?他是极世故的人,热衷官场,懂得如何同那些官僚、内侍周旋。当初一起在大明水师供职时,朝廷周旋的事他从不让愚兄插手,大约是知道要是愚兄去见那些官员和内侍,当场就能打死几个。朝廷里的事就是那么麻烦,不过郑提督舍弃尊严所做的事毕竟是为了大明,虽说也有为个人前程打算,但总的来讲,愚兄觉得他至少算不上坏人。”   “嗯。”建文耐心听完破军的话,并未插嘴,他如今的心情也是很矛盾,郑提督在他心目中曾是天下第一的好人,杀死父皇后又变成天下第一的恶人,可如今对他的评判却又变得模糊。他用力晃晃脑袋,想要把这些都从脑袋里晃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弟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了,也许只有在下一次相见时自己问个清楚。兄长,你觉得郑提督在办完他的事后,真的能找我受死吗?”   “照愚兄看来,他所言不虚。郑提督这些年虽说被官场浸润得让愚兄有些作呕,毕竟骨子里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满脑子里都是什么忠孝仁义的。他既然说办完事会找你受死,你就不必担心了,我看他拼命找寻你,说不定杀死你父皇是另有隐情。”   “有理,那小弟就再信他一回。话说回来。明日小弟就要启程前往佛岛,只是依旧不知佛岛究竟在何处……”   “这个你尽管放心,”破军说道,“明日愚兄亲自带你前往佛岛入口,送你一程。”   “可是就算进了通往佛岛的神秘海域,小弟也未必能找到准确的位置。兄长你也说过,至今尚未有人能成功找到佛岛。”   “其实佛岛的地图一直在你身边啊,就在你的青龙船上。”破军诡异地笑起来,他指着停在座船旁边的青龙船让建文看,建文听了大吃一惊,瞪大眼睛望过去,只见青龙船龙头高耸、嘴巴微张,似乎是在应和破军的话。   “什么!在青龙船上!在哪里?小弟熟悉船上的每个角落,可从未看到有这样一张图啊!图在哪里,在哪里?大哥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建文毛手毛脚地抓着破军的胳膊摇晃了好几下,结果看到破军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才想起他肩膀被郑提督留下的剑伤还没好。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再晃伤口就要裂开了。”破军揉着疼痛的地方,“四灵船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并不仅仅是普通的船。其实你父皇早就将佛岛的路线图藏在了青龙船里,为的是以青龙船做先导,带领大船队进入佛岛海域。你以为你们到达老阿姨的荒岛真的只是机缘巧合?那是因为青龙船对这个岛保留着记忆啊!它知道只有见到老阿姨,才会给你前往佛岛的提示。”   “老阿姨也没给小弟什么提示啊,她只是要小弟来找破军你而已。”建文努力回忆,老阿姨和腾格斯蹦蹦跳跳与虎鲸对话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只是想不出她对自己说过什么有关佛道的事。   “她让你来找愚兄,这就是提示了,因为不通过愚兄,谁也不可能随便进入佛岛。”破军对着建文眨眨眼,“明日愚兄送你到佛岛入口处,再告诉你如何将地图取出来。”   没想到苦苦寻觅的佛岛地图竟然一直和自己朝夕相伴而不自知,建文感到又惊又喜。   “那么,如果找到佛岛,郑提督也如约受死,贤弟你大仇得报,之后又有何打算?”   听破军这样问,建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未来该怎么办,寻找佛道对他来说或许只是逃避一切的理由,一旦找到,他的人生目标便似乎又会变得模糊。他想了好久,扬起头回答道:“什么恢复帝位之类,小弟从未放在心上。天下多少人为了这个尊号你争我夺、相互厮杀,在位的说自己救民水火、夺位的说自己解民倒悬,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将天下陷于地狱。小弟在这之后想观察一下我那位燕王叔叔把大明治理得如何,如果他是位不世出的贤君,这天下让他坐也罢了;若是他是个贪图享乐的昏君,小弟必要他人头落地,之后再找位贤君来治理天下。”   “唉?小弟不打算自己做皇帝?”破军故作夸张地看着建文,建文的表情从未如此坚毅,看来这番话是他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   “小弟哪里是做皇帝的料,本以为右公公只是陪小弟玩耍的一个大伴,孰料出了内宫,这位大伴竟能让威风八面的郑提督连头都抬不起来。小弟觉得这朝廷不是我这等人所可以驾驭的,想想满朝上下都是右公公那般的角色,未来要和他们周旋,想想都头大。大概铜雀会失望了,他一直希望小弟做皇帝呢,不过我想把佛岛的宝藏都给他,想必他也会满足了。”建文看到铜雀在远处甲板上溜达,觉得他对自己抱有信心真是有点可怜,然后建文又对破军说道:“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和小弟一起驾着青龙船去寻找极东之国吗?小弟可是认真期待的。”   “原来天下还真有放着皇帝不想做的笨蛋,”破军听完伸了个懒腰,说道,“果然七杀说得没错,她在你来之前就派人告诉我注意你,说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唉!七杀派人来过?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听到七杀的名字,建文脸一红,想起在阿夏号每天被七杀推油治疗,心里想:“她不会将那些事也都告诉破军了。”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慢慢总会都知道的。”   “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说来听听啊!”建文发现他这位义兄似乎知道着数不尽秘密。   “比如……比如你知道为什么则天皇帝会放弃西域,专注讨伐高丽,而且将首都从西方的长安迁到东方的洛阳?你的祖皇爷又为何放弃建了一半的凤阳都,改在靠近东部海疆的金陵?以及愚兄和七杀、破狼订立的杀破狼三巨头联盟是为什么?我们签订的南海之盟又是在应付什么局面?”   破军一口气说出这许多疑问,每个问题都深深吸引着建文的注意力,要是可能,他好想一口气都问个清楚。   就在此时,刁斗上传来哈罗德和腾格斯的吵闹声,只见两个人在刁斗上朝着远处指指点点似乎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建文和破军终止谈话,一起仔细倾听那两人的喊话。   “俺说那肯定是几头鲸鱼。”这是腾格斯的声音。   “非也非也,阁下眼睛却是瞎的一般,那分明是几艘船。”这声音属于哈罗德。   “打赌不!赌十个脑蹦儿的,要是你输了,俺只打你五个。”   “咱有何惧怕,拿千里镜来,让咱再看看。”   腾格斯将千里镜交给哈罗德,哈罗德调整千里镜的焦距,闭上一只眼,只用一只眼从单筒的千里镜里朝着海面远方望过去。他看了半天,忽然手脚大动地叫腾格斯也看,腾格斯才一看也马上手脚大动起来,差点儿把千里镜扔出去。   “七里!是七里!”两个人一起朝着刁斗下面的建文大喊。建文站直了身体,他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的七里,竟然会回来。   “七里小姐后面,后面有日本船在追逐,我等快去相救!”哈罗德喊得声嘶力竭,建文朝着他们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个黑点,正朝着这边快速逼近。   破军按着发呆的建文后背用力一推,“去吧,这小妞不错,切莫和我一般错过了。”   建文的身体被破军一推,向前趔趄几步,他再回头看时,只见破军正朝着自己微笑,目光中满是期许。他坚定地对破军略一点头,朝着舷梯跑去,青龙船就在下面等着他。腾格斯从刁斗上一跃而下,哈罗德抱着绳梯往下爬,嘴里还在抱怨腾格斯不讲义气,也不带着他一起。至于铜雀,他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早就站在青龙船的甲板上。   破军见几个人都上了青龙船正要出发,对抱着手在一旁的判官郎君说道:“日本船有好几艘,只怕他们应付不过来,你也帮他们一下吧。”   判官郎君“嗯”了一声,招呼几名手下同去,他看到沈缇骑主从二人也在船上,便也顺便叫他们两人跟自己同去,这两人在他的监控下,须臾不肯放离。破军想了一下,又把他叫住,“你没有带刀,拿我的剑去用吧。”说罢,他从腰间解下巨阙剑朝着判官郎君一丢,判官郎君左手稳稳地接住剑,然后从船舷上翻身跃下,跳上了青龙船。   看着青龙船解开拴在座船上的缆绳,朝着七里和日本船的方向快速驶去,破军这才命令返航,回蓬莱。   蓬莱岛上变成了一座大工地,到处是脚手架,工兵们用手推车推走一车车的瓦砾、碎木,用从珍珠港运来的新木料修补破损。调度员用小旗和哨子指挥起重装置将破损的大炮从炮位上吊下来,装船运走。那些由巨木、齿轮和绳索构成的庞大起重装置在人力作用下,能轻易抓起几千斤的重物。破军背着手悠闲地从他们旁边经过,工兵们见到大王来视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问好。破军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工作,自己信步闲游查看一番,见所有维修工作都井然有序,这才沿着街道穿过大黑门,独自朝着柏舟厅走去。   此时天光大亮,本该是猫咪们结束夜间的游戏,开始懒洋洋睡觉的时间。可不知怎么了,沿途的猫都毫无困意,不管黑色、白色还是三花的,个个精神得反常。它们闹猫一般在街道上、屋顶上、房脊上对着天空乱叫,蓬莱各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猫叫,成千上万,如同猫的大合唱。   “大概是风暴要来了吧?”破军看看天上,只见天上晴得没有一丝云彩,蓝得亮眼,哪里有风暴将至的样子。不过,海上的天气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一刻还是晴天,下一刻即是风暴的情况也不少见。   一只大腹便便的白色波斯猫笨拙地在柏舟厅屋顶上行走,不料脚一滑落了下来,破军平地跃起,身手敏捷地将它抱住。这是只成年的母猫,毛色雪白油亮,肚子鼓鼓的。破军端详了片刻,又摸摸猫的肚子,说道:“白凤,你这是要生了吗?怎么这般不小心?”   波斯猫到了主人怀里,“喵喵”地轻叫两声,便伏在他怀里甜甜睡去。破军轻轻抚摸着它的猫,进入柏舟厅,在他身后,两扇沉重的木门“咚”的一声自动关上。   桅杆构建而成的柏舟厅,是破军平日最喜欢的地方,他喜欢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看桅杆上刻着的记录。他记得这里每一支桅杆的来历,记得每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记得每一名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的名字,就好似他记得蓬莱的每一只猫一样。   桅杆纵横交错地插在一起构成了柏舟厅的屋顶架构,从下往上望去,像是望不到顶的桅杆森林。   大厅里回荡着破军的脚步声,他慢慢踱着步,思考很多事,蓬莱的事、佛岛的事、南海之盟的事,他要理出个头绪,今晚要向建文一一说明。   突然,他感到身后有轻微的金属碰撞动静,似乎在朝着自己逼近。他本能地略微错身,一名日本武士挺着刀用力过猛,擦着他身子冲过去。武士翻身还想再刺,破军飞起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刀,然后迅速转到对方身后,单手抓住他脖子一扭。只听“嘎巴”一声,武士的颈椎被扭断,尸体瘫软地摔倒在地,铁质盔甲碰撞地面,发出巨大的“咣当”声。   破军面色凝重地放下波斯猫,受惊的猫咪“嗖”地跑到了大厅的角落里。   破军朝着屋顶望去,只见离地数丈的屋顶上,每一根桅杆后面都悄无声息地闪出一名日本武士的黑色身影,他们穿着全套黑色盔甲,拉低的盔檐下还戴着可怖的黑色面具,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人之多。   武士们像下雨般从屋顶跳落下来,甲板乱撞发出的“哗啦啦”声如同夏天被大风成片吹拂的白杨树树叶。   破军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贴着画有古怪字迹的符咒,这是日本阴阳术特有的隐身符,贴上这符的人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隐身,不被他人发现。看样子,这些武士就是靠着这种隐身符成功潜入蓬莱。   见破军轻易杀死一名武艺高强的旗本武士,其他武士都有点不敢上前。为首的络腮胡子武士也穿着盔甲,和部下们的区别只是没有戴头盔。他大喝道:“在下日本第一武者,岛津萨摩守,奉武田将军之命取阁下首级。”   岛津萨摩守手一挥,四名旗本武士举着刀朝破军冲来,破军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巨阙剑刚刚给了判官郎君,自己现在手无寸铁。他顺手抓起刚杀掉的那名旗本武士的日本刀迎击对手。只见刀光一闪,破军的身体在转瞬间移到四名旗本武士身后,四名旗本武士像是中了定身咒语,呆立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喷出四股血箭,尸体轰然倒地。   破军感到肩膀一阵疼痛,他的剑伤未愈,只要稍微用力伤口就会裂开。更何况,巨阙不在手里,这把日本刀分量和手感都不对,他用起来很是不舒服。   “阁下果然好身手,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应付一百名刀术高超的精锐武士。”岛津萨摩守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着说道。   “那就试试看百人斩好了,今日本王正有些闲得发慌。”破军甩去刀上的鲜血,握紧刀柄。   岛津萨摩守收敛笑容,双手举过头顶,两个手掌朝着破军的方向用力一劈,像是要把破军剁成三段。大厅里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甲片撞击声,近百名武士一起朝着破军冲去。   三艘追击的日本船,冒着浓烟在沉没,判官郎君轻易地收拾掉了日本船上所有的追击者,他还剑入鞘,看着腾格斯从小船上将七里抱到青龙船上来。   七里身上受了许多处伤,所幸都不致命,大约是过于疲惫的关系,她正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建文百感交集,又是心痛、又是着急,他想也没想,就伸手要去给七里治伤,判官郎君伸出剑鞘将他拦住。   “你干什么?”建文见判官郎君阻止自己为七里治伤,生气地吼道。   判官郎君并不气恼,淡淡地说道:“你治好她的伤,自己不也会变成那样?岂不是还要赖在蓬莱养上十天半月的?”   “可是……”   建文还要争辩,判官郎君却回头去问沈缇骑,“你们锦衣卫应该有什么治伤的虫吧?拿出来用用吧。”   沈缇骑讨好地对着判官郎君干笑两声,走到七里身前蹲下,用手按在七里胸前摸摸心跳,然后嘴里念着什么。只见从他袖管里钻出一只白色的肉虫子,顺着他手背爬到七里身上,然后沿着脖子一直爬到七里嘴边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七里“啊”的一声睁开眼。   众人看得都惊呆了,判官郎君念叨着,“什么玩意儿,还挺管用。”   “锦衣卫紧急时救命用的还魂虫,用各种大补品还有秘药养成,只要吃下去,伤势立愈。”沈缇骑陪着笑脸回答完,退到一边。   七里睁眼看到建文、腾格斯和铜雀等人,感到恍如梦境。她摸向腰间,腰间硬邦邦的袋子还在,她比划着要建文取下来看。建文解下袋子一看,里面竟然正是丢失多日的传国玉玺,他又惊又喜,正要问七里,铜雀在一旁说道:“她现在说不出话来,快给她喝点儿水。”   哈罗德摸出一只水壶,打开盖子交给七里,七里抱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这才缓过气来,对建文说道:“将军还活着,还有……还有他要偷袭……”   她话音方落,只见数十艘日本船在远处出现,训练有素地分成数队,朝着珍珠港和蓬莱驶去。接着,这些船只对着失去防御能力的蓬莱猛烈炮击,即使是在几十里外的海上,也能听到隆隆炮声,蓬莱岛上腾起一团团爆炸的黑烟。   “糟了,”判官郎君须发皆竖,望着蓬莱的方向,“日本人原来是要在珍珠港偷袭蓬莱。” 第五十二章 富士地狱   日本幕府并没有常备的水军,它用于偷袭珍珠港的几十艘大船征调自国内的各个地方势力,百余艘小船则来自不同的海盗集团,为了加以区分,不同的家族都将本家族的家纹画在白色船帆上。是以远远看去,这支船队五花八门,比如,印着“上”字家徽的是来自关门海峡的村上水军,印着“九”字家徽的则是来自濑户内海的九鬼水军,这些水军连队形也没有,只是以家族为中心或者三、五艘一队,或者七、八艘一队各自为战。这些海盗虽然彪悍,却没有什么纪律可言,都是被武田将军重金收买来的乌合之众。   船队中部是以火山丸为中心的九艘幕府将军船队,八艘通体刷成黑色,在黑色船帆上画着幕府竹叶龙胆家纹的划桨风帆大安宅船,操纵者也都是幕府的精英武士。他们的船比海盗们的要大得多,军纪森严,船上悄无声息,划桨步骤分毫不差,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山在移动。   此时的蓬莱由于锅炉损坏,正停在距离珍珠港十里左右的海面,岛上的水军大都在珍珠港休假,船只也开进了珍珠港,只有少量工兵留在岛上负责维修工作。   日本人早算定了受创的蓬莱会前往珍珠港维修,所以早早埋伏在附近,幕府将军这次纠集国内船只倾巢而出,是下定决心要彻底消灭破军。   当珍珠港的水兵们发现敌袭时,已经有三艘摇摇晃晃的日本船进到港口里。几艘船都是由挑选出来的敢死队员驾驶,这些亡命之徒头上系着白布,嘴里念叨着八百万天津神的名号给自己壮胆,猛冲进珍珠港内最狭窄的水道。   在港内警戒的蓬莱船赶紧上前堵截,不料三艘日本船上的人并不反击,警戒船上的人们闻到对面飘来的火药燃烧味,他们叫声“不好”却已经晚了,三艘日本船满载的火药同时发生爆炸,船上日本人魂归极乐,连同蓬莱警戒船一同沉在水道里,将蓬莱军的战船全部封死在了港口里。   日本船队欢声雷动,没有人为死掉的战友惋惜,反正他们不过是些炮灰。站在火山丸船楼最高层的武田将军金色军扇一挥舞,数十艘船像蜂群一般,乘风破浪朝停泊在海面上的蓬莱乱哄哄地拥去。   和大明水师不同,日本船只在船头设置大炮,主要依靠的火力是被他们称为“大铁炮”的大号火枪,是以他们的船要靠到蓬莱炮台近前才能发挥威力。若是在平时,蓬莱的四门巨炮还有大大小小上千门防御火炮在很远就能将他们全都消灭。可狡猾的幕府将军偏偏选了蓬莱最虚弱的时机偷袭,只有少数留守官兵以及工兵能够利用缺乏火药和弹药的火炮进行零星还击。   数十艘日本船把大铁炮近距离“噼噼啪啪”一阵射击,子弹雨覆盖了所有正面炮位,与他们交战的蓬莱水兵没来得及将第二发炮弹推进炮膛,就在维修中无遮无拦的炮位上被全部扫倒。   日本船上又是一阵欢呼,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和光着上身的海盗们举着武士刀与火枪,从自己的船跳上炮台,与新登上炮台的蓬莱水兵杀成一片,人们的相互谩骂声、兵器碰撞声、火枪射击声交织在一起。   在火山丸船楼顶层的幕府将军凭栏远眺,饶有兴趣地欣赏这场战斗。正在作战的都是依附于他的日本地方势力,或者花钱雇来的海盗,对于他来讲,这都是些死不足惜的家伙。只有停在火山丸周围的八艘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才是这次战斗的主力,他要等地方势力和海盗与蓬莱兵消耗差不多了,才会派上自己珍贵的主力。   “芦屋!你看,你看那儿,珍珠港那边的船队出阵了,可实在是可笑啊!”   堵塞珍珠港的四艘沉船像四头沉睡在水下的海兽,正好卡死水道,令港口内的大型战船无法出战,蓬莱的水兵们只好驾着二十来艘吃水浅的中型战船绕过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勇敢出击,阻击企图陆续登陆作战的日本船。这些中型战船船身狭小,在高大的日本大安宅船前劣势尽显,日本武士和海盗们可以在高高的船楼上居高临下射击进行压制,这些救援船很快陷入重围。   幕府将军虽说武艺平平,耍弄阴谋诡计却是把好手,他见敌人被自己逼入绝境,一步步走进圈套,兴奋地在阁楼上又蹦又跳,拉着陪同的芦屋舌夫一同观看。   “要赤松大人和细川大人的船队也围上去,务必给我全歼!”   幕府将军用他尖利的嗓音下达命令,在海螺号声催促下,作为后备部队的各家族船队蜂拥而上。   由于珍珠港无法支援,单靠蓬莱港内的这十几艘警戒船显然不是如狼似虎的日本船队的敌手,日本铁炮手从船楼的几层窗口里伸出大铁炮,对着蓬莱船“噼噼啪啪”爆豆子般射击了一阵,几十艘小船迅速围拢上来,蚂蚁般围住蓬莱船,朝着船上放箭。这是日本水军的标准战术,职业武士在大船上用铁炮压制,然后派遣海盗们驾驶的灵活机动的小船靠近袭击,武士与海盗紧密配合,威力极强。这种小船是日本海盗打家劫舍爱用的船型,只能乘坐十几人,靠船后的摇橹驱动,船头架着木盾,几名身强力壮的弓手躲在木盾后放箭。他们用的和弓也是大异于中原样式,弓身有一人多高,射出的箭头粗重,射击距离虽不远,却是箭箭致命。在船上和他们对射的蓬莱军吃了大亏,不断有人中箭掉到海里。   前线指挥作战的将领见时机成熟,命令号手再次吹号。   “呜呜呜—”   又是一阵螺号声,大安宅船上的太鼓手一起“咚咚咚”敲鼓,催促小船上的人进行白刃战。小船上的士兵们高声嘶吼着取出绳钩,朝蓬莱船上抛去。   一艘日本水军的小船靠近蓬莱军的将船,抛上三、四把绳钩,一名健壮精悍的日本海盗将刀叼在嘴里,抓住绳子,踩着船帮就要向上爬。忽然,他听到旁边的友军小船上发出一片惊呼声,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只见那艘小船拦腰断成两截,十几个日本人掉进海里,“叽里呱啦”乱叫,断开的小船像是被利器切开,刀口平滑。没等这海盗明白过来,只听身后又是一阵惊呼,另一艘小船被切断沉没。   接着是第三艘、第四艘,几艘围在将船边的日本小船接连沉没,那海盗抱着绳子悬在空中,惊愕得不知所措,嘴里叼着的刀掉了也没发现。青色龙头高昂的青龙船从他身边驶过,龙头上立着独臂的判官郎君,他扛在肩上闪烁反射着太阳光辉的,正是那把能将舰船斩为两段的巨阙剑。   “愚蠢,用这等小船救援,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见将船上的蓬莱军首领正是使齐眉棍的珍珠港判官,判官郎君呵斥道。珍珠港判官知道这位小判官是火爆脾气,若是解释不清,只怕会被当场劈了,可此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幸好建文在一旁对判官郎君说道:“此事容后再说吧,如今快快救援破军大王才是要紧。”   判官郎君“嗯”了一声,只见前方日本战船大大小小百十艘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定,火山丸旁边的八艘黑色将军本队大安宅船也在朝这边靠拢,看样子是要将他们全部歼灭于此。   “为今之计,只有拼死杀条血路,冲进蓬莱的港口!”建文抬铳将一名扒着青龙船轮盘企图爬上来的日本海盗打进海里。趁着青龙船速度减慢,小船上的日本武士和海盗蜂拥而上,想要爬上船。   判官郎君只好命令救援蓬莱的船只以青龙船为中心将队形聚拢重整成枣核形,以在密密匝匝的日本船阵上撕出个缺口。   紧密阵形的好处是可以集中所有船只的战斗力,坏处则是青龙船完全失去了速度优势,只好放慢航速,跟着其他蓬莱船缓缓前行。日本大船居高临下围着蓬莱船阵用大铁炮扫射甲板,小船则利用船身小又灵活的优势,靠近朝船上射箭,并见缝插针地找机会攀援上船近战。   青龙船船体极大,船上人手却很少,自然是日本人的进攻重点,判官郎君、沈缇骑和他的小跟班担当左舷防卫,建文、腾格斯、七里负责右舷。擅长攀爬的日本海盗发起一波波攻击,将绳钩搭上青龙船的船弦都被众人砍断,但日本人显然是看准了船上人少照应不过来,大批小船像是见了血的苍蝇,死死贴着青龙船找机会。有些胆大的日本海盗竟然抓住缓慢旋转的轮盘,抠着凸出的桨叶向上爬。发现这些家伙的哈罗德吓得大声尖叫,建文用转轮火铳一口气干掉三个,剩下的人这才知难而退回小船上。可是,大船上武士们再次敲响催命的太鼓,刚刚稍有退却的海盗们再次拥挤朝着船上扔着绳钩攀爬。   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焦急地朝着船尾张望。此时蓬莱船队在最里面缓慢朝着激战中的蓬莱前进,他们的外围是几十艘日本海盗小船,再外圈则是日本武士的大船,蓬莱还很遥远,背后八艘黑色的幕府将军本队的大安宅船却在步步逼近。   “不好,要是让将军的本队也加入进来,想逃走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了。”铜雀想到即将发生的可怕状况急得头皮发麻,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脸一直滑到下巴,粘在胡子上,他快速盘着铜雀想办法。   突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盘铜雀的手停住,连表情也凝滞住了,旋即他朝着建文大喊道:“太子,玉玺可在你身边?”   “当然在,在我包里呢!”建文接过哈罗德装好弹药的转轮枪,打伤一名快要爬上船舷的日本海盗,抽空摸了一下挎在腰间的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的正是七里夺回来的玉玺。   “记得你给老夫讲过的,初次驾驶青龙船出逃的情景吗?太子你当时是如何甩脱明军的?”   铜雀的提醒点醒了被紧张的战斗搞得头昏眼花的建文,他迅速回忆起那次惊险的逃脱:当上百名如同鬼魅的明军即将抓住他时,他心中默默祈祷,青龙船竟放射出光膜将他们挡在外面。   建文放下手里的转轮火铳,掏出玉玺跑到青龙船龙头的位置,对着青龙船默默祈祷:“青龙船,我不知道你那日救我是如何做到的,这次你可否再帮我一次?”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祈祷,船身内发出“嗡嗡”的轻声鸣叫,整条船也随之轻微震动。这声音从船腹发出,逐渐前移到龙颈、再到龙头,在龙口中积蓄片刻力量,然后猛地爆发出来。   “哞—————————”   雄浑悠长的龙吼声震撼了整个战场,像是一千门大炮同时发射,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蓬莱军还是日本水军都被这鸣叫声震撼。刺耳高亢的声响几乎要刺穿他们的耳膜,而且这声音绵延不绝直冲向大脑,将他们震得头昏眼花,人们扔掉兵器,用双手堵住耳朵。那些抓着绳钩快要爬上敌船甲板的日本海盗们松开绳子,像簸箩里的汤圆被下进开水锅里,噼里啪啦地掉进海中。   鸣叫持续了足足五分钟,青龙船船身外迸发出一道金黄色柔和的薄膜,这层薄膜却又似乎有着无限的力量,竟然将围在周围的日本大小船只都推出十几丈远。日本小船上大都乘着十几名海盗,大船船体就重达几十万斤,这一推之力竟像是推桌面上的盆盆碗碗,将百余艘大小日本船只全部远远推开,海面像是个装满水的小水盆,以青龙船为中心散发出层层巨大的涟漪,将日本船的包围圈荡出一条通向蓬莱的通道。更奇怪的是,二十艘蓬莱船竟然没受到丝毫影响,被这层温暖的光膜包裹在内,蓬莱水兵们先是惊愕,继而被这奇迹所感染士气大振,发出兴奋的欢呼。   在火山丸的船楼上,刚刚还为计谋得逞而手舞足蹈的幕府将军看到眼前这惊人的逆转,气得将手里的折扇连扇面带扇骨一条条撕碎。他想起那个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锦衣卫卧底,本以为和自己联手的胡大人只是个草包,不料手下锦衣卫里竟然有那样的奇人异士,长期潜伏于自己身边竟然没能发现。更可恶的是,手下那么多武士和忍者闹腾一晚上竟然也没抓住,竟让他逃走,玉玺也被七里趁乱偷走,此时胡大人也肯定已经知道自己一直在利用他。现在,这只眼看滚落进嘴的船队,竟然眼睁睁地要溜走,这让自统一日本诸岛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智谋天下无敌的幕府将军异常懊恼,他感到了极大的羞辱。   “务必将这些船只全歼,一条不能放过!”   火山丸上的传令兵吹响凄厉的螺号,用“呜呜呜”的螺号声催促前锋军队。此时,蓬莱的战船已然成功从青龙船荡出的水道脱离包围圈,但随着青龙船的金色光膜减弱,陷入短暂混乱的日本船再次聚集列队。火山丸上的螺号声像是催命符,大船上的日军将领不敢怠慢,用皮鞭拼命抽打划桨手们裸露的后背,让他们加速。百余条日本大小战船像是青龙船率领的蓬莱船队拖出来的长长的尾巴,他们也不管什么阵形,速度快的船玩命向前冲,将速度慢的大船都抛在后面,乱哄哄追上敌人的队尾。   好不容易甩脱日本人的建文再次紧张起来,铜雀和判官郎君等人也都无计可施,让青龙船再施展一次奇迹显然是不可能了,他们又不可能抛弃刚刚救出来的蓬莱船只独自加速。前方的蓬莱在一点点靠近,后方的日本船也在越追越近,可谁也想不出办法。   几艘快速的日本小船靠近了队尾殿后的蓬莱战船,双方用弓箭互射。很快,双方距离不需要弓箭才能够到,他们操起长枪互相刺杀。日本船上的日本海盗们跃跃欲试,只等距离再近些就攀上敌船肉搏。   奇迹再次发生了。   灰色的山峰从海面下升起,将靠近蓬莱船的日本小船顶翻,日本海盗惊叫着和他们的小船一起被抛上天空,然后重重地摔在海面上,摔得晕头转向。后续而来的日本战船再次被震慑到,他们减慢船速,辨认这不速之客。   高耸的山峰回落到海里,激起千层浪涛,将靠近的小船像掉进水中的枯树叶般荡开,日本船的舵手控制不住船只,和友军撞在一起,各船上都响起怒骂和惊呼声。   人们抱住船桅杆和船护栏仔细辨认挡住前路的山峰。那哪里是山峰,分明是巨鲸铁灰色的脊背,只是这鲸鱼太过庞大,光是露在水面的部分已经超过大安宅船的长度。   铜雀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座鲸“蓝须弥”,它总是在青龙船不远的海面游曳。   “真是好孩子!”铜雀脸上显现出轻松的笑意。   蓝须弥听到了铜雀的夸奖,发出“呦呦”的轻叫表示回应。一股高达两、三丈的水柱从它头顶的鼻孔喷出,蓝须弥用力向上一蹿,重愈万钧的身体腾出海面好几丈,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然后像重型炮弹般摔在日本船之间。海水被搅动得像是沸腾了一般,追上来的日本船都是小船,哪里经得起这样冲击,瞬间就有三、四艘被撞翻。   掉进海里的蓝须弥像是沉入海底的铁块,一下子就无声无息没了踪影。没等日本海盗们缓过神来,它又从另一边窜出来,翻滚着庞大的身躯将聚集在一起的几艘小船顶翻。它就这样神出鬼没地绕着日本船阵四处攻击,那些小船哪里是它的对手?不出片刻就有二十几艘小船被撞翻。   小船上的日本海盗想要攻击蓝须弥,可他们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进攻了。操纵大船的日本将领见船队竟然被一头巨鲸拦住,急得命令手下的大安宅船出击捕杀。船上的武士们用大铁炮朝着蓝须弥潜水的地方攻击,铅弹打到水里只是激起百十朵大大小小的小水花,哪里能伤到蓝须弥分毫?   就在武士们打完一轮,正在装火药和子弹的工夫,他们脚下的船甲板忽然朝着一边“吱扭吱扭”地倾斜起来,火药桶顺着光滑的甲板滑向远处,圆形的铅弹从子弹袋里掉出来,“稀里哗啦”滚得到处都是。倾斜度越来越大,人们甚至无法站稳,于是也像火药桶一样滑到一边,撞击积压在一起。   不知是谁手上的火绳掉到了火药桶上,易燃的黑火药发生爆炸,接着旁边的火药桶也受到波及,爆炸声“轰轰轰”地响起,将整个船楼和里面的武士都送上天。船身还在继续倾斜,当日本船特有的长方形平船底也露出海面时,人们才发现原来是蓝须弥从下面将它顶翻的。   蓬莱船上的水兵们发出欢呼声,他们远远看到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何被一头巨鲸耍得团团转。铜雀自然也得意非常,蓝须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巨鲸,这次居然在危机时刻解了围。看看基本脱离了危险,他举起手里的铜雀,将雀尾塞进嘴里,鼓足气吹起来。   “吱吱吱—”   高频的哨声穿越海面,穿越海面上倾覆沉没的日本船还有喊叫求生的落水者直达蓝须弥那里,这是撤退的信号。蓝须弥停止了进攻,它将头伸出海面,似乎是在认真辨识铜雀发来的信息。   蓝须弥的头直直地探出海面没有动弹,它似乎在思考什么。   “吱吱吱—”   铜雀再次发来信号,蓝须弥还是没有离开。它朝着青龙船的方向张望,只见船队已经接近了蓬莱的港口。它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八艘黑色的幕府本队大安宅船正在接近,它们的船桨比普通的大安宅船要多要大,划动起来也更加有力,行进速度极快。   蓝须弥似乎下定了决心,它突然潜入水中,朝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大安宅船冲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盖着铁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半,它用力用头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纹丝不动,看来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   蓝须弥从船的另一侧钻出来,卯足力气朝着驱动船体的船桨撞去。成排的船桨在它用力撞击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断,船内的桨手经不住这巨大的撞击,有许多竟然被船桨活活挤死在座位上。   这艘被撞坏一边船桨的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一边动力,在原地打起转来。船上的将军直属旗本武士操起大铁炮和弓箭,对着蓝须弥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阵乱射,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蓝须弥游到不远处换了气,然后再次潜水,朝着另一艘黑色大安宅船的船桨撞去。   不出一刻钟,已经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动力,远处观战的幕府将军气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见将军动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符咒自燃化成灰烬,舌夫撒手,两张带着火苗的符咒缠绕翻卷着顺风朝远方飘去。飘到接近蓝须弥潜水处附近时,符咒化成两名手拿铁链、长着鱼尾巴的式神跳进水里。   水面“咕嘟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终于,蓝须弥铁灰色的身体从水下浮了上来,它的身上缠满紧紧陷进肉里的铁链,两名式神紧紧拉着铁链两端。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赶上,它们将蓝须弥团团围在中间,将领们一声令下,旗本武士们各操大铁炮和弓箭朝着蓝须弥射击。包围圈中弥漫着火药的臭味和烟雾,大铁炮“噼噼啪啪”地射击了好一阵,将领们才命令停止射击。   红黑色的鲜血从包围圈里渗开来,蓝须弥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插着数不清的白色箭羽,血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已经无法分辨它身体原来的颜色。   蓝须弥缓缓扭动着头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被血模糊。   它想起了无忧无虑和鲸群穿梭于碧波间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鲸船将它抓走,改变了它的未来。母亲尾随着被网兜兜住的它“呦呦”叫着,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捕鲸船召唤来军舰,用火炮将母亲驱赶走。   它在码头与铜雀初次相逢,铜雀兴冲冲地拿着刚从老阿姨那里骗来的铜雀,蹲在码头边上看捕鲸船的渔夫们将它从捕鲸网里拖出来。它拼命甩着尾巴想要摆脱他们,回到大海里,铜雀似乎对它的活力特别中意。   “这头小鲸我要了。”   铜雀开出了让渔老大无法拒绝的数字买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从小小一只,长到几间房那么大。每天的练习、游戏,还有每一次擦洗身体、每一次完成任务奖励的小鱼,还有夜深人静时铜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它用力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透过黑色大安宅船之间的缝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头狰狞的炮口清晰可见。   青龙船虽然号称大明水师第一快船,但此时日本船和蓬莱船拥挤交错在海面上,想要快速逃脱显然是不可能。蓝须弥用力抖动一下身体,式神捆扎的铁链似乎松开了,也许它们任务已经完成,正在消散。   蓝须弥头顶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柱,和着血的淡红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挣,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没了开始时的力道,铁链“咔吧”一下被冲断了,蓝须弥的身体像是出膛的炮弹,朝着火山丸冲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们没想到这只濒死的动物还有如此的力量,赶紧举起大铁炮和弓箭朝着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只在它身后激起许多水花。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发枪弹和箭羽射到蓝须弥身上,它的身体抖动了几下,速度并未减慢。两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间的缝隙横着上百条杆柄有鸭蛋粗细的木桨,蓝须弥朝着这些大桨冲去,将它们一一撞断。断开的船桨裂成尖尖的长杆,插进它的皮肤,但它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气去撞翻火山丸。   船上的旗本武士们看出了这头猛兽的企图,他们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些勇敢的家伙从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企图直接跳到它背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艺最高强的跳到它背上,用长枪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   疼痛对现在的它来讲根本不算什么,蓝须弥借着冲击的惯性继续朝着火山丸冲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火山丸船头扬起许多团黄白色烟雾,组织起来的武士在用大铁炮射击,蓝须弥的头上又被嵌入许多铅弹,深到头骨。   在船上武士们的绝望惨叫声中,蓝须弥的头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   它的力气用尽了,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渐渐变成灰色。在它即将失去光辉的独眼中,映照出从火山丸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的幕府将军,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朱红色的长枪。   幕府将军跳到蓝须弥的背上,举起长枪用力戳向巨鲸的后背,一口气戳了十几枪,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罢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蓝须弥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吓得跪倒不敢言语,生怕将军大人接下来会杀自己泄愤。   “将军大人!”芦屋舌夫也从船楼上轻飘飘飞下来,“我军后方,有艘可疑船只。”   “嗯?”将军踮起脚尖朝着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个子太矮,只是影影绰绰看到一点点黑色船影,只好问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莱的援军吗?”   “船帆上画着七个头的娜迦神像。”芦屋舌夫用折扇轻轻遮住嘴,似乎说出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摩伽罗号吗?贪狼难道要为了破军与我们为敌?”幕府将军狐疑地朝着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转而下令:“启动富士地狱,用岩浆攻击蓬莱。”   一名跪在旁边的旗本武士听了大惊,插嘴道:“但是岛津萨摩守大人还在……”   没等他说完,幕府将军的长枪早插进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脑袋垂了下来。   “启动富士地狱。”   幕府将军目露凶光,再次下令,两名活着的旗本武士赶紧伏下身体,将头紧紧贴在蓝须弥后背上。   摩伽罗停泊在距离战场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海鸥闲适地围着船帆飞翔,船头可怖的大嘴张开,正对着蓬莱方向。前方炮火连天,贪狼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抱肩站在人头柱下,乐得置身事外看这场热闹。   “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吗?”   背后传来女人揶揄的声音,贪狼斜眼看去,人头柱后转出的是七杀的速从女官小鲛女。他“哼”了一声,也用揶揄的口气回敬道:“破军自己要和大明水师还有日本幕府为敌,关摩伽罗号屁事。不过你们阿夏号不打算插手吗?”   小鲛女也“哼”了一声,站在贪狼身边,不咸不淡地回话:“你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们阿夏号区区女流又何必趟这浑水。何况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参战的。”   贪狼讪笑一声,没有答话,紧盯远方战局,双目眯成两条缝。   青龙船靠在码头上,判官郎君和腾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莱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台支援。建文刚要随着跳下船,却看到铜雀还在船尾站着,直勾勾望着蓝须弥和日本船战斗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小铜雀。他从刚才起就保持这个姿势,没离开半步,似乎是被冻在船尾。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铜雀毫无反应,依旧像泥塑冰雕般望着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七里过来抓住建文的手将他拉开,轻声说道:“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七里的手劲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着加快脚步,他听到背后铜雀的喃喃自语:“四十万两,又亏了四十万两,你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值钱吗?”接着是抽泣声,建文回过头,看到铜雀的肩膀在耸动。   建文几乎要被铜雀带得也哭起来,他忍住眼泪,跟着七里朝着柏舟厅方向跑去。沿途他跑过巨炮炮台,炮台上到处是蓬莱水兵和日本人的尸体,判官郎君正在指挥炮兵往巨炮里填装火药和炮弹道:“不要装巨炮专用炮弹,把普通小炮的炮弹给我装进去,石弹、铅弹、实心弹、开花弹,统统都装进去,给这帮倭子来个天女散花!”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在跟着水兵们一起运送炮弹,传递给炮兵塞进炮口。日本船距离那么近,这一发前所未有的大霰弹打出去,只怕敌人连一艘好船都留不下。   建文跟着七里一口气穿过几道大门,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到了柏舟厅前。建文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断了,七里看着瘦弱,体力却是极好,她松开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厅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刚要推门,她的手却停了下来,木门下缓缓流出了血,一点点向外扩张,似乎门内有条奔腾的血河。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门。木门左右分开,然后“咣当”一声撞在两边墙上,回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建文大口喘着气朝大厅内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可以容纳千人的柏舟厅没有一丝生气,满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体,有的连着铁制铠甲被拦腰切成两半,有的被竖着剁开,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处是金属切割肉体后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这样的尸体有近百具,一直延伸到中央高台上,宴会时破军坐着的地方。   破军就坐在那里,他头发变得散乱不堪,遍体鳞伤,有至少二、三十道伤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着把断成两截的日本刀。他身边环绕着六名天狗众,个个高举日本刀,呆若木鸡。   “兄长!”建文站到门里,颤抖着提了几次气,才攒足了力气嘶声裂肺地喊出来。   声音在大厅回荡,破军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露出轻松的笑容,周围六个天狗众的人头从腔子上掉下来,尸体倒地。   破军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晃了几晃才站稳,然后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建文走来。   他的一条腿受伤似乎很重,走起路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走,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被杀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过来,破军伸出左手制止他,执意要自己过去。   看到破军还能走路,头脑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要去给破军治伤,只要将他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破军自然就可以恢复。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复仇,什么郑提督的秘密,此时对他都已不重要,他只要救眼前这个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破军停住了步伐,他平静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来,看向破军的胸口。   小小的刀尖,从破军胸口伸出来,在他身后,满面血污的岛津萨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来,双手握着刺穿破军身体的刀柄。   “你还没死。”破军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语气也是相当平静。   “你杀了在下一百个部下,在下不拖着你下地狱,怎么对得起将军大人的大德厚恩?”岛津萨摩守退后几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在下可是……将军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岛津萨摩守话音方落,只觉得脚下忽然变得发烫,他看向地面,只见脚下的一圈地面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正冒着蒸汽。   岛津萨摩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双手,“富士地狱……将军大人明知道我还在这里,怎么会启动火山丸上的火山诱发装置富士地狱!”   “你真以为武田将军会真心信任任何人?那个矮子只是在利用你罢了。”   破军的冷言让岛津萨摩守彻底崩溃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亲近有加的将军大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弃子。他还想说什么,可一切都晚了,脚下的橘红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岩浆柱笔直喷射上天,刺穿柏舟厅用桅杆搭建的屋顶。屋顶经受不住高热的炙烤,迅速燃烧坍塌下来,横七竖八挡在破军和建文中间,形成一道火墙。   “快过来,我能救你!”建文对着熊熊火墙后面的破军大喊。   破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真心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但是……让他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吗?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停在火墙前。   在这犹豫的工夫,他听到“喵喵”的悲鸣,原来是那只怀孕的白色波斯猫白凤,被一根燃烧着的桅杆压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挣脱。破军俯下身子将桅杆抬起,桅杆被烧得滚烫,他的手立即被烫出许多水泡,袖子也燃烧起来。   “笨蛋,大着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破军轻声说着,温柔地抚摸着的波斯猫的头,逃过一劫的波斯猫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破军抬起头,冲着火墙另一边的建文说道:“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有什么闪失,变成鬼我也饶不了你。”   建文刚要说话,只见一大团东西从火墙另一边被扔过来,他赶紧接住,原来是破军脱下外袍裹着波斯猫扔了出来,一起裹在衣服里的还有郑提督送他的那个银制小酒壶。猫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离自己而去,脱离险境后还在“喵喵”叫着,用头拱建文的胸口。   “兄长,我来救你,出来!”建文将猫交给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冲进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将他抓住,可没想到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这般大气力,竟然差点将七里也一起拖走。   “别过来,来不及了。”火墙另一边的破军衣服和头发都燃烧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建文,目光像是兄长,又像是慈父,“听兄长一句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别杀郑提督。”   又是两道红色的岩浆柱冲天而起,柏舟厅的屋顶彻底坍塌,热浪卷着浓重的烟气和火焰朝着建文卷来。七里冲过来夹住建文,朝远处跑去,大火吞噬了整个柏舟厅,这座桅杆搭建的厅堂像是一丛蓬勃燃烧的大篝火。   七里感到自己胳膊突然钻心疼痛,原来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可这疼痛转瞬即逝,通过建文的身体又转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开胳膊,建文的身体“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住了一切声响,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整个蓬莱似乎都要被掀翻。这是判官郎君指挥的巨炮发出的致命一击,几百枚各式炮弹从怒吼的炮口喷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弹覆盖了方圆几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队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连火山丸的船楼也被摧毁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潜下海底溜走。   七里将建文的身子扳过来,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口,用力抱住他的头。她感到胸口刹那间湿润了,但是并未听到哭泣声,她不敢看建文的脸。   柏舟厅在燃烧,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烧,在这两团地狱般燃烧的火焰之间,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第五十三章 攻心   破军死去的消息迅速在战胜日本幕府水军的蓬莱蔓延,悲伤笼罩了所有人,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痛哭流涕,他们无法想象这位带领他们所向披靡、征服了大海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死了。猫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悲伤,它们放下日常的冷傲对天放声长啸,纪念这位让它们衣食无忧的主人。   短暂的悲伤后,人们又立即为蓬莱未来的命运吵吵嚷嚷,和破军的主从牵绊在之前的那一哭就已经算是偿还干净了。海盗们就是如此,生死本是常事,并不会长久挂在心上,他们关心更多的还是眼下的利益。   此时幕府将军的火山丸刚刚退去,被摧毁殆尽的日本水军留下上千名战俘,这些人被从海里打捞上来,在蓬莱港口的空地上湿淋淋地盘腿坐了一大片,周围是手拿刀剑的蓬莱水军。可是,此时他们的命运并没有人在意,小郎君和三位判官正在激烈争论。判官郎君力主蓬莱维持原样,珍珠港判官则认为不如散伙,各自发展。   珍珠港判官方才在几个判官里哭得最惨,此刻眼泪一抹,倒像是从未哭过一般。他虽然武力威望都不如判官郎君,却并不买判官郎君的账,他将手里齐眉棍往地上一戳,大大咧咧地说道:“小郎君,你我原本都是独霸一方的海盗头领,破军大王将我等收纳,我等也只是向破军大王一人宣誓效忠而已。如今大王既死,我等又有何理由死守着蓬莱?不如各自散伙,继续独霸一方快活得好。”   珍珠港判官讲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他话音刚落,港口的大小头目里爆发出众多赞同声,这让他不禁有些得意洋洋,双手抱在胸口看着判官郎君。   判官郎君方才虽然没有哭,但他内心的悲伤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现在破军尸骨都还没找到,部下中竟已有人要分裂,这让他甚为懊恼。他强压着怒火说道:“这里的诸位头领多是主人生前收服的地方豪强,都签过血盟誓书。现在主人刚刚亡故,诸位便要背叛蓬莱,这要是传到四海上,诸位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耻笑?”珍珠港判官环顾左右,旁边的几十名直属亲兵个个腆胸叠肚面带笑,他干笑几声,说道:“胜王败寇,破军大王初到这片海时,谁不说他是大明叛军?数年后,谁又不恭恭敬敬叫他大王?我等脱离了蓬莱,自有军队地盘,再过几年,谁又能保我等中不会再出个破军?”   支持分裂的头领中又是爆发出叫好声。判官郎君原本不擅与人交谈,与这些判官头领们日常也只是公事往来。见珍珠港判官态度嚣张,更是气得青筋暴起来,从腰间解下破军的巨阙剑举在身前,对意图脱离的一众头领大喝道:“若要脱离蓬莱也可,尔等可来先问问这把主人的巨阙剑答不答应!”   判官郎君的亲兵在夜袭大明水师时全军覆没,如今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蓬莱停靠在珍珠港,珍珠港判官在自己地盘上兵多将广,其余头领也有许多支持独立,自是有恃无恐。但蓬莱二十四判官常年拜服于代替破军主事的判官郎君之下,加上判官郎君武艺高强,手中又拿着破军的巨阙剑。看到他须发倒竖的模样,在场众人还是被震慑住,原本喧闹的人群鸦雀无声,千百人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谁也不敢胡乱走动。   珍珠港判官后退几步,过了许久才又干笑两声,语气缓和不少说道:“小郎君,破军固然是你的主人,对我等不过是大王而已。我等也知道你一直想要将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可我等是和破军大王签的血盟,如今大王既然故去,强扭的瓜不甜,不若放我们去了吧。”   判官郎君并不言语,只是怒目瞪视着珍珠港判官。主张脱离蓬莱的众头领见判官郎君不肯放行,虽说恐惧他日常的威严,此时见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自己这边有千百人,都起了杀意,悄悄将刀抽出半截来,他们手下的水兵也都将兵器握紧。一些忠于蓬莱的头领见对方要动手,怕判官郎君吃亏,也都带着自己的部下操着武器站在判官郎君身后,两拨人马针锋相对,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一只略显干枯的手握在巨阙剑剑鞘尾端的鎏金铜件上,铜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这位目光中总是闪烁着诡诈光芒的商人,此刻眼神流露出的却是老人特有的稳健神色,“算了,随他去吧,难道蓬莱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判官郎君和他对视了半晌,抓着巨阙剑的手终于放下。他背过身不再说什么,站在他一边的蓬莱官兵们也都收刀入鞘。   铜雀这才转过身来,他身材矮小,发散出的气势却并不弱于一位真正的王者,眼神所到之处,意图叛走的珍珠港判官以及上千部下都垂下头,手中的武器也都放低了。这位头戴斗笠、胸口飘着白色飘带的高丽老人,用带有磁性且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破军驾鹤西去,你们要走,拦着也是无益。只是,不管你们自立山头,还是投靠别家,都要记得曾是蓬莱的战士,遇到故人不可拔刀相向。否则,不但小郎君饶你们不得,就是骑鲸商团也不会让你们有快活日子过。”   骑鲸商团是海上最大的贸易商团,得罪他们就等于是得罪财神爷,这是每个想在海上做一番事业的人都知道的。珍珠港判官和其他叛离者都不敢再言语,他们悄悄转身散去,爬上自己的船只,扬帆起航,整个过程没人交头接耳,像是在表演一场哑剧。   蓬莱的港口逐渐变得冷清,珍珠港判官带走了另两位判官,还有上千名官兵。背向而立的判官郎君始终没有望向驶离蓬莱的船只,坚定留下追随他的官兵只有不到五百人。他闭上双眼,留在珍珠港的官兵有多少愿意追随于他,散布各地的蓬莱二十四卫桀骜不驯的官兵又有多少乐于听命于他,都还是未知数。   人心离散,破军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咚咚咚咚!”   建文大踏着步子怒冲冲朝这边走来,他满面泪痕,面上带着黑沉的煞气,脚步格外沉重。他穿过众官兵,随手从一名蓬莱水兵手里抄过把宝剑,铜雀才要问话,建文却不理他,直接从他和判官郎君身边走过。   港口空地上坐着上千名死里逃生的日本俘虏,他们在少量手拿刀枪的蓬莱水兵看管下,等待命运的发落。这些家伙早没了之前凶悍的模样,幕府将军毫不吝惜地逃走,让他们士气全无。   建文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转身问判官郎君:“这些俘虏你要如何处置?”   由于刚刚的分裂事件,判官郎君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这些家伙,他没有回过身,随口说道:“按照蓬莱的规矩,强壮和有一技之长的留下,剩下的发给路费遣散。”   “原来如此。”建文的声音相当冰冷。   “啊呀——”   凄厉的惨叫声如是将开花弹扔进鸡群,日本俘虏像是炸了窝,许多人都发出恐惧的呼喊,蓬莱官兵们也有许多人发出惊叫。判官郎君知道出事了,赶紧回身去看,只见一名盘腿坐在地上的日本战俘被利剑刺穿胸膛,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身体还在颤抖,刺穿他的利剑正握在建文手里。   死尸倒地,鲜血从他胸口流出,周边的战俘纷纷跳起,躲避流向自己的鲜血。恐惧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战俘们且惊且怕,一层层地站了起来,周边弹压的蓬莱水军即使用刀枪逼迫,他们也不肯再坐下。   建文拔出剑,将身体转向判官郎君和铜雀。看到这张脸的人都震惊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建文,他的脸上和胸前都溅满鲜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血红的脸上格外可怖,手上的宝剑鲜血一直没到剑柄,可见这一剑刺得有多深。   “你们还在做什么?是谁杀了破军,你们不想报仇吗?难道还要让这些人渣活在世上不成?”   建文撕心裂肺地吼叫,像是一头发狂的幼狮子,散发出杀气引出了人们的仇恨。是啊,为什么要让这些杀死破军以及许多弟兄的凶手活着?如果不是他们,蓬莱又如何会分裂?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抽出刀剑,走进聚集在空场上的日本战俘。   “哎呀!”   建文的剑又一次刺进日本战俘的胸口,带血的剑尖从背后穿透,展现在站在后面的日本战俘眼前。这些失去战意的战俘终于知道下面将会发生的事,他们是一群待宰羔羊,等待他们的是被屠杀的命运。   “快逃啊!快逃啊!”   上千名战俘像是雪崩般开始溃逃。看守的蓬莱水兵先是呵斥,用刀枪威胁,可濒临死亡的人们像是惊马,只知道玩儿命逃跑。看守们砍杀了一两个逃亡者想要稳定局面,但这种杀戮能造成的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逃亡。周边的蓬莱水兵原本就被建文的话所动摇,战俘的逃亡、看守加入杀戮,使他们嗜血的本性也都被激发出来,一场围猎般的屠杀开始了。   港口变成屠场,很短的时间里,一百多名日本战俘变成了尸体。潮水般的战俘跳海企图逃脱,少数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着佛祈求饶恕。杀红眼的蓬莱兵根本不管他们的乞活举动,抡起大刀朝着人头上砍下,瞬时又有几十人被砍杀。   建文一口气杀了三个人,第四个目标是一名哆哆嗦嗦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独眼龙,这家伙头上裹着黄色头巾,裸露的胸膛长着胸毛油亮发黑,一看就是个日本海盗。建文豪不怜悯地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反握着宝剑刺向他胸口。   独眼龙倒也机灵,双手在胸口合十夹住宝剑,剑尖从他掌心透出,直指向他的胸口。尽管独眼龙的力气比建文大得多,但建文自上而下,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刺去,僵持片刻后,独眼龙力气不支,剑尖朝着他胸口一分一分逼近。   建文可以看到对方快速张合的鼻孔,他的剑只要再向下三寸就能扎入独眼龙的心脏。   “求求大爷,饶了小的吧,饶小的一命……”   独眼龙可怜巴巴地睁着仅存的眼睛,声音颤抖着恳求,理智逐渐回到了建文体内。刺向独眼龙的剑力道减弱,直到彻底消失,建文松开剑柄,他将双手翻过来举到眼前。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粘腻、腥臭,令人作呕的红色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向周围看去,地上躺着二三百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木质的栈桥被鲜血完全淹没,鲜血又从栈桥上溢出,从边缘“滴滴答答”流进大海,将海水染红了。   人们临死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蓬莱水兵还在乱哄哄地追砍战俘,海面上浮满跳到水中求生的人们,有些人已经游得相当远,恐惧让他们生出近乎无限的力量,他们抱着海面上捞到的战船遗骸浮木,望着栈桥上的这上场杀戮。   “你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七里的声音像风一般掠过在耳畔,建文回头去找,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记住破军最后和你讲的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   七里的声音越飘越远,建文左右寻觅,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远处跑来,抓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两个耳朵只是一个劲儿地空鸣。   一名蓬莱水兵发现了独眼龙,抢到建文身前举刀要砍,独眼龙用手护住脑袋,发出呜咽哀鸣。   “不要再杀了!”建文手疾眼快抓住那名水兵的手腕,“饶了他吧。”   水兵也渐渐恢复了理智,高举的刀缓缓放下,独眼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感谢不杀之恩。判官郎君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忙下令不许再杀人,更多没有参与进屠杀的蓬莱水兵加入到劝阻的行列,屠杀的风暴终于平息。   游到远海的日本战俘有四五百人,他们见局势缓解,也开始回游。这些人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想要靠着游泳逃生显然不大现实,回到蓬莱港口接受命运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突然,回游的人群发出惊叫,有的还在迟疑,更多人却加快回游,似乎栈桥上刚刚发生的杀戮不再可怕,海面上发生了推动他们反向逃生的新恐惧。   “怎么回事?”建文眯着眼想要看清楚些,但这些人实在游得太远,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只是一大堆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黑点。   哈罗德掏出千里镜,调整好焦距,闭上一只眼朝着人头攒动的海面看去。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煞白,嘴里发出“哎呀,哎呀”的怪叫。   “看到啥了?是啥啊?”腾格斯在旁边看得着急,一个劲儿地问,哈罗德也不回话,只是自己看。腾格斯耐不住性子,一把抢过千里镜,自己拿着看。   “看到什么了?”建文问手足无措的哈罗德。   “鲨鱼,好多鲨鱼,铺天盖地,胡天胡地,花天酒地……”哈罗德像是进入癫狂状态,手舞足蹈地乱说乱叫。   建文心中一凛,他想到一个人。旁边的腾格斯也叫起来,“鲨鱼,好多鲨鱼,吓煞人了!”   建文赶紧从他手里接过千里镜,从凸面玻璃镜头中看到的,果然是像尖刀般成群结队划破水面的众多鲨鱼背鳍。海面上游动的人群像鱼群般朝着栈桥拼命游动,但又哪里游得过鲨鱼?不多时,几个在后面的战俘已经被鲨鱼追上,鲨鱼蜂拥而上,用锋利的牙齿将他们身体撕裂,然后啃食他们的身体,鲜血在海面上扩散开,又刺激着更多没有抢到食物的鲨鱼追逐新的猎物。   建文赶紧放下千里镜,他大概猜到将要出现的人是谁。不远处的判官郎君也眉头紧锁,不悦地在一旁说道:“贪狼这个混世魔王,难道是闻着血腥味儿来的?”他对贪狼这个主人的盟友再熟悉不过,若非破军常年压着他,这家伙不定能干出多少事来。破军刚一死他就出现,莫非是要来分一杯羹?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建文攀上停泊在港口里的青龙船,腾格斯、哈罗德等人也跟着上了船。   “你们要去做什么?”判官郎君总是摸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就像他总也摸不准破军的心思。   “去救人!”等建文的喊声传过来,青龙船的轮盘早已提升到最高速,船身像是青色的利箭,朝着海面上人头攒动的方向驶去。   “这小子,恢复本性了,其实他和破军一样,骨子里都是滥好人,一不小心就会让身边的人不知所措。如果破军是和贪狼一样凶暴的家伙,哪怕武艺再高强,你小郎君会真心忠实于他吗?”   判官郎君看向说话的铜雀,铜雀却不知何时已经将铜雀捞在手上摩挲着,嘴角挂着笑。发现判官郎君盯着自己看,铜雀也回看了他两眼,用带点儿责怪的口吻说道:“看什么,还不快去帮把手?”   青龙船驶到漂浮在海面的战俘中,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船舷上扔下绳子,一些人攀着绳子爬到甲板上。很快,不少蓬莱的船只也追上来,跟着一起救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搭救了多数人。说来也怪,看着这些日本人被蓬莱船搭救,鲨鱼群吃完口边的食物后却也不再进攻,只是长着吓人的背鳍围着蓬莱船打转。   建文猜想这是贪狼还不想撕破和蓬莱的脸面,这条凶鲨也算是口下留情了。果然,鲨鱼群围着青龙船和蓬莱船队转了没几圈,摩伽罗号的娜迦神船帆就出现在了不远处,在它后面还跟着之前脱离蓬莱的几十艘珍珠港的战船。   “难道这些家伙那么快就被贪狼收服了?”   再次见到贪狼,建文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个悍匪能干出什么事来。所幸判官郎君驾着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看到判官郎君左手拄着巨阙站在船头,旁边还站着铜雀和沈缇骑等人,建文心中这才稍感安定。   摩伽罗号的庞大船体靠近了青龙船,贪狼一脚踩着船头,魁梧的身躯像座黑色的小山。他居高临下看着建文,右手的鲨鱼口般的巨手紧紧抓着个人的脑袋,建文仔细辨认那人,竟是率领大队人马叛离的珍珠港判官。如果不是看到胸口起伏,建文真以为他死了,不过虽说还活着,这家伙显然三魂七魄去了两魂六魄,只比死人多口气。建文在和郑提督的海战中见识他的身手,也在后来与锦衣卫的单挑中看到他展示出的出色棍法,武艺并不比判官郎君差太多,现在却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被贪狼轻松捏在手心里。   判官郎君将座船行驶到比青龙船略微靠前的地方,挡在建文身前,拇指按住巨阙剑的剑镡,随时准备战斗。   贪狼的举动却全不在建文等人的意料之中,他并未和建文或者判官郎君打招呼,而是拖着珍珠港判官走到了船中间的人头柱旁,咧开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笑了笑,然后粗暴地提起这倒霉家伙,将他的脸按在了柱子上。珍珠港判官的脸死死贴在人头柱上,像是被烙铁烙到脸般发出“咝咝”的怪声,他的身体随之抖动,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人头柱上的所有面孔突然口鼻皆张,张张脸都露出惊恐表情,青白色烟雾绕着柱子盘旋上升,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等珍珠港判官的身体完全不动了,贪狼这才拽着他的脑袋离开柱子,人头柱上赫然留下了判官临死前扭曲的面容。贪狼像是扔掉无聊的玩具般,将珍珠港判官的尸体扔下船,三四条鲨鱼跃出水面争夺尸体,没等它们入水,尸体早被撕扯成几段。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残忍一幕,判官郎君则是目不转睛地冷眼看完全程。   “腾格斯,这家伙摔跤的功夫比你差远了,和他打架一点儿意思没有。”贪狼对青龙船上的腾格斯喊道,他的口气显得趣味盎然,仿佛刚刚不是才杀完人,而是刚进行过一场比赛。那珍珠港判官也确实是个废物,在见到贪狼后自家腿先酥软了,只是一个劲儿求饶,哪敢上前和贪狼比试?在贪狼看来果然比不得腾格斯这个愣头青质朴有趣。   “那就再来一场吧,俺今日的功夫也不比当初,你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腾格斯也颇跃跃欲试,几乎忘记了眼前的危险,挥着膀子就要飞到摩伽罗号上,建文连忙将他拦下。   “俺如今可不比当初,再也不会晕船了,论打架你未必还能占到俺便宜。再说,你能操纵鲨鱼,俺现在也能操纵虎鲸。那天俺们两个摆开阵势打一场,看看是你的鲨鱼厉害,还是俺的虎鲸厉害。”   贪狼听了喜上眉梢,自从腾格斯走后,他每日也是手痒,只是苦于找不到打架对手。   “贪狼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与我家大王所定的誓约?今日我蓬莱内乱,阁下莫不是觊觎我家大王的王位?”判官郎君知道自己不是贪狼的对手,真要打起来,此时手边这点儿人马也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谁稀罕什么劳什子蓬莱王位?哪有老子纵横四海,打家劫舍来得痛快。”贪狼鄙夷地对判官郎君说道,“老子当初与破军、七杀对着海神发誓结盟,我等三家各管一方,共同抗击西洋人入侵。今日前来别有事情,只是赶上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也想自立门户,顺便帮你小郎君上位清清场子。”   贪狼看着判官郎君残废的右手,呲牙又是一笑,判官郎君知道贪狼虽说有贪婪好杀,毕竟是成名人物,极重视名声,看样子他确实不是来趁火打劫的。只是听到他讥笑自己在破军死后没能镇住局面,面色一红,只好不再讲话。   贪狼也不和他多讲,冲着建文说道:“今日我只是受人之情,做个摆渡人带个人来见你,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吧,老爷回头还要去打劫,没空搭理你们。”   说完,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受到什么人胁迫,不得不接受委托,建文立即想到了贪狼苦苦追求的七杀。果然,贪狼懒洋洋地冲着身后的独眼泰戈招手,只见泰戈恭恭敬敬将小鲛女请上船头。   小鲛女凌空跳起,飘飘然地落到海面上,脚尖点着海中游曳的鲨鱼背鳍,跳到青龙船的船头。   见小鲛女上船,建文料到贪狼应该不会对他们不利,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对着小鲛女施礼,“女侍长姐姐一向可好。”   小鲛女“哼”了一声没有还礼,倒是打眼四处张望,问道:“我家七里姐姐哪里去了?”   建文听到七里心中一酸,就在自己鬼迷心窍对着战俘大开杀戒时,七里又不知跑去何处,大约是知道幕府将军已死,所以去报仇了。他自觉心中愧疚,只好说道:“她走了,我也不知道在何处。”   “我看大概是被太子爷气走的吧?走了也好,省得被你拖累死。”小鲛女面露失望,她此次前来,本来还想再劝劝七里和她一道回阿夏号。她想起贪狼审问珍珠港判官时听说破军死了,于是又问建文道:“我听说破军死了,可是真的。”   说到破军的死,建文只觉得心如刀绞,方才平复的心又起波澜。他将日本人如何偷袭蓬莱,破军如何遭受袭击,在柏舟厅身死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自己又忍不住垂泪。   不料小鲛女听到破军被烧死在柏舟厅,不无幸灾乐祸地鼓了几下掌,冷笑着连说“死得好!死得好!”建文和判官郎君、蓬莱的众官兵见状都怒从心起,几乎要发作。   不等众人发作,小鲛女又换了副落寞的神情,“哎——”地轻声叹息着,双手合在一处,黯然说道:“只是不知我家七杀大人若是听说破军死了,会有多难过。”说罢,晶莹的泪珠像是玉斛中倾泻而下的珍珠,从她微圆的脸庞滚滚滑落。   建文这才想起,铜雀提起过七杀有所爱之人,只是再问时铜雀便不肯再多说。直到见了破军,建文才有了几分疑惑,怀疑铜雀所说的七杀所爱之人就是破军,直到此时才被证实。   建文从怀里掏出手绢递给小鲛女,小鲛女将他手推开,他又递上去,如此两三次,小鲛女才接过他的手绢抹去眼泪。看她哭得不是那么伤心了,建文这才问道:“那么破军可知道七杀一直喜欢他?”   “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小鲛女抽泣着,口气里多了几分怨恨,“所以才说你们男人都是混帐东西,这十年里,他们两个人只说了二十句话,躲我家主人像是老鼠躲猫一般……”   “莫不是破军并不喜欢七杀大人?”建文问道。   “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十年来话虽说只说了二十句,信可是没少写,认识三千六百多天,来往通信怕不得有上千封。这两个人不知是哪辈子的孽缘,见了面都是恭恭敬敬不肯多言,写起信来倒都是洋洋洒洒不吝笔墨。”   “我家主人心怀天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判官郎君在旁听得不像样,想要来用这句西汉大将霍去病的名言为亡主遮遮脸,小鲛女冲着他做个鬼脸一吐舌头,戏谑道:“什么心怀天下,你家主人别看面对千军万马毫不含糊,哪次见了我家主人不是唯唯诺诺的。”   判官郎君情知她说的是实情,被小姑娘挤兑得没话说又不好发作,只好又不说话了。建文原本还有些悲伤,听到小鲛女讲到破军和七杀这十年的笔友交往,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万万没想到,七杀如此风情万种,遇到真心所爱之人,竟也变得如此腼腆;破军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一旦遇到心动的女人,竟会不知所措,只能靠文字交流。   “你们懂什么。”铜雀从判官郎君的船跳到青龙船上,对建文和小鲛女说道,“破军哪里是在躲着七杀,他身处蓬莱的高位,多少人觊觎他的位子?不要说大明、日本幕府还有西洋人视他做眼中钉,就是辖下这十万部众,又有多少人时刻想取而代之?他所以不肯向七杀表明心迹,是怕被人知道两人关系,给七杀带来危险。七杀自然也知道破军的心迹,她甘愿和破军以文字交心,也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听了铜雀的话,建文这才知道自己用小儿女的心思看待破军和七杀,是错会了意,小鲛女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垂下头,判官郎君则将头别在别处。就连摩伽罗号上的贪狼也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众人情绪被自己说得低沉,铜雀忙将话题转开,问小鲛女:“说了半天,你还没讲所来为的何事。”   小鲛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事要说,问铜雀道:“铜雀老先生,你身上可是有一块海沉木?”   铜雀听了一惊,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得到的这块海沉木,一直就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保管着不敢声张,生怕被人知道夺了去。小鲛女劈头问到海沉木,他的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陪着笑说道:“姑娘想多了,老夫身上哪来什么海沉木……”   “铜雀老先生,你在阿夏号固然能瞒过了我家七杀大人,又如何能瞒过老阿姨?”小鲛女双手插腰,鄙夷地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老狐狸,“我这次来,是老阿姨算定破军难过此劫,想必来不及告诉你们如何前往佛岛。可巧我搭乘贪狼大人的摩伽罗号去见她,这才让我给你们带个话。你若是不肯实说,我也帮不得你了。”   小鲛女嘟着嘴作势要回到摩伽罗号上去,铜雀见是老阿姨让她前来,知道老阿姨虽说神神叨叨,却能掐会算,所言必定并不虚。他忙说道:“有有有,海沉木就在老夫这里。”   说着,铜雀从怀里贴身掏出个小布包,连着拆开好几层,露出那块海沉木来。这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虽是木头却重比铁块,色泽也是乌黑发亮、纹理清晰,自然形成的图案仿佛是个双手结印的佛像。   “就这么个东西,你还真当我们会抢不成?”小鲛女本就只是假装要走,见铜雀乖乖拿出了海沉木,转回来,指着建文说道,“你将海沉木交给太子爷,然后喂给青龙船吃下去。”   “哎?喂给青龙船吃掉?”建文听了眼睛瞪得溜圆,早先他在泉州初见这海沉木,就曾想过将它喂给青龙船吃。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这样做,岂不省下许多麻烦?   小鲛女看出建文在想什么,解释道:“老阿姨说了,这海沉木必须要在双龙相会后给青龙船吃下去才有用。若是你早早喂了,这海沉木不过与普通木头无异。我问你,你可和破军一起喂青龙船吃过木料?”   建文想起在蓬莱维修船坞,破军招呼自己一起给青龙船喂食木料,便点点头。   小鲛女笑起来,“你以为破军为什么要你和他一起给青龙船喂食?唯有你们两代青龙船主人在一起,才能激活青龙船的记忆。”   建文这才知道,破军带着他所做的这些事,竟都是有深意的,更觉得伤感。   他伸手从铜雀手里接过海沉木,独自走到青龙船高耸的龙头前。此时时间已渐近晚,血红夕阳将西边的天色也映照得一片血红,建文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得很长。他单手摸着青龙船龙头上的鳞片,心中默默祈祷了几遍,然后准备将海沉木贴到龙颈上。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了建文的祈祷,身体也震动起来,似乎在响应他。   不远处观看的人们都专注着青龙船的龙头,期待着奇迹出现,哈罗德无意间将目光游移到建文的影子,只见拖长的影子头部正映在船舷上,头部古怪地变得很长,活像是戴着顶高高的帽子。哈罗德揉揉眼睛仔细看,只见建文影子的头部果然被拉得极长。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捅捅旁边的腾格斯,让他一起看。腾格斯撩开挡着眼的辫子仔细看,果然也看到影子的头部在变长,瓮声瓮气地说道:“兀那真是奇怪,我安答的咋地好像戴着顶高帽子?”   站在人群中的沈缇骑叫声“不好”!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纵身跳起,朝着建文后背劈去。众人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沈缇骑冲着建文后背劈去,都惊出身汗来,腾格斯和小鲛女不约而同地跳出来,朝着沈缇骑奔去。   沈缇骑的刀眼看劈到建文后背,刀锋一偏,却砍向建文的脚后跟,不偏不倚正砍在他身体与影子的接缝处。   正扑向沈缇骑的腾格斯和小鲛女看到惊人的一幕,建文的影子竟像纸片般卷曲着脱离开建文,站了起来。黑色从影子的头顶慢慢褪去,显出的竟是戴着阴阳师乌帽子的芦屋舌夫模样,只不过这个舌夫是片状的。   舌夫“咝咝”笑着吐出他的长舌头,从建文手中卷走了海沉木。   “是影术!”沈缇骑的刀深深砍进船板里拔不出来,只好大声叫出这法术的名字。腾格斯跳起来要去抱住舌夫,舌夫的身体像是蛇一般油滑,竟从他粗壮的双臂间滑脱,腾格斯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小鲛女脚蹬着腾格斯的肩膀跳到空中,反手抓着克里力双剑拦腰朝着舌夫十字切去,扁平的舌夫向后一缩躲过双剑攻击,然后竟然轻飘飘顺着风朝天上飞去。   等他飞到离地三、四丈高,巨阙剑的剑锋迎着他面门劈砍来,判官郎君不知何时单手握剑跃到他头上,将他斜肩带背切成两半。   只剩一半的舌夫似乎并不在意身体的伤害,他被切下的半边身子在掉落的过程中化成一片黑色的飞灰,脑袋和胸口的一半身子卷着海沉木还在快速上升,眼看就要飞到海上。   “小太子,你方才杀人的戾气很是中我意。”半个舌夫边飞向高空边阴恻恻笑着对建文说道,“我看你哭得可怜,就在你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结果你还真是听话,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你的戾气再重一些,我用起来会更加顺手。呵呵呵呵……”   舌夫还想说下去,长满鲨鱼牙齿的巨手将他的身体撕裂,卷着海沉木的舌头也被扯下来。贪狼巨手用力一握,舌夫的身体碎得七零八落,化成飞灰,只有一只眼睛飘忽着飞走,留下恍如隔世的尾音“后会有期……”   贪狼跳回摩伽罗号上,看着飘走的舌夫的眼睛,“哼”了一声。   海沉木翻转着落下,正掉在青龙船船头龙头雕像的嘴巴里,青龙船的嘴巴突然张开,舌头一卷,将海沉木卷进肚子里。青龙船的船身再次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声音从船身滚动到了龙首像,当龙嘴再次张开时,一颗孩子玩的蹴鞠大小、带着镂空花纹的蓝金两色圆球,从高处飘浮滚动着落下。建文伸出双手去接,这球轻轻落在了他的掌中。   球落在建文手中后,像是夏天烈日下的冰块迅速融化变形,变成一方形的金属版画。版画上的金色凸起的部分是金属做成的岛屿和礁石,代表大海的蓝色像是活的般翻滚澎湃。   “这是佛岛的地图,你可以在上面看到大海的变化。佛岛位置变幻不定,在地图上会及时显现。”   听着小鲛女的介绍,建文在图上果然找到一个正在缓慢移动的小岛,看来这就是佛岛了。   “但是前往佛岛海域的入口又在哪里?”建文问道。   旁边的判官郎君举起巨阙剑,指向夕阳的方向。建文、铜雀等人一起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暗红色的太阳将晚霞都照成了金黄色,鱼鳞似的海面上也是一层层播撒着金光。在金光中,隐隐地有一处的光韵不同其它,似乎不是来自海面,而是来自海面以下。   “就在那里,只有在夕阳下才能辨认出来,我和破军大王去过很多次。”   “启航,去佛岛!”建文合图,心潮澎湃,海风朝着云蒸霞蔚的金色海域吹去,建文多么想乘上这股风,一下子飞去那神秘的地方。 第五十四章 鬼岩礁   夕阳的余晕将青龙船镀上了一层金色,站在船头的建文也像是被镀了层金身,他观望着同样金光灿灿的海面,寻找着小郎君所说的佛岛入口。   “幕府将军对佛岛看来志在必得,我们若是落于其后,蓬莱的众多条性命也就白白搭上了。”   铜雀之前的话言犹在耳,如果不是日本幕府的野心,破军又如何会遇害?能比日本人早一步到佛岛是现在建文最急切的任务,如果佛岛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至少这力量绝不能落在幕府将军手里。   “也许我即使到了佛岛,也难以如老先生所愿做大明皇帝,若是如此,老先生这一次岂不是血本无归了?”想起铜雀同行以来一直盘算着要在自己身上投资获利,自己为了让他支持自己前往佛岛,也总是应和着他的心思,两个人来来回回都在做戏,建文不禁觉得好笑。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破军一死,前次贿赂右公公的一百万早就血本无归,若是不能帮你到达佛岛,老夫岂不更是亏大了?”铜雀故作惆怅地苦笑着言罢,忽然面色变得沉重,又说道,“何况,还有蓝须弥的仇。”   建文知道,铜雀虽然将钱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可如果说还有什么的价值要胜过钱,那恐怕就是这头他亲手调教了二十多年的巨鲸了。它和他的关系早已超出了主仆之谊,如同是他性命的一部分。   建文又转向腾格斯,这实心眼汉子对自己一向极好,倒是自己曾拿他当蛮子看待,颇有些对不起人家,想想都有些不好意思,“安答,你是蒙古人,本和这档事并无干系。如今你也不晕船了,在青龙船上无益,既然贪狼有意留你在摩伽罗号上学操船之术,你若要去,我不拦着你。”   腾格斯方才要回话,立在旁边摩伽罗号上的贪狼先说道:“蛮子,他们这次九死一生,你不如随我走,能在我摩伽罗号上修行操船之术,可是你九世修来的福分。”   腾格斯朝着贪狼“呸”地吐了口吐沫,小蒲扇大的手掌将宽阔的胸口拍得像面鼓,“当初博尔术和俺的老祖宗成吉思汗初次相会就性命相托,帮他从盗马贼手里夺回黄骠马,大汗命他一步不许退,他就将马缰绳拴在腰上,死也不肯退一步。人家叫俺声安答,那就是拿俺当了好兄弟,俺这条性命便是他的。”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这段落难夺马的旧事是腾格斯从小听惯了的,能有机会和一位好安答像两位祖先一般同生共死,而能夸耀一辈子的荣耀,他不但不会退缩,反倒跃跃欲试。   建文也听得热血沸腾,强忍着才没有涕泪横流,他激动地抓住腾格斯的手,说道:“好兄弟,只要这次大难不死,你我必是做一辈子好安答。”   “俺腾格斯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心中翱翔的是草原雄鹰、大漠苍狼,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到俺?”腾格斯被建文所感染,胸中也是激情澎湃,想要对着大海高歌唱上两嗓子。   偏偏贪狼旁边的小鲛女不识趣地浇下盆冷水来,“你这蛮子真是英雄豪迈,亚历山大让我给你捎个话,你若是记不得她的全名,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阉了你。”   听到“亚历山大”这名字,腾格斯恍恍惚惚想起这正是阿夏号上那位要做自己老婆的罗刹女战士的名字,不过她的全名实在太长,自己这脑子着实记不得。摸摸头上被那彪悍的女人割掉的一小节辫子,他涌上喉咙的百十首歌顿时被吓了回去。   看到腾格斯被吓得缩手缩脚,贪狼没想到这个和自己打架也毫不畏惧生死的汉子,竟然被个女人治得服服帖帖,忍不住哈哈大笑。   建文忍住了笑,转头看向哈罗德。这位小个子西洋博物学家比起腾格斯更是和所有事毫无关系,让他一起冒险,他于心不忍。   没等他问话,哈罗德早猜到他要说什么,双手一摊,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阁下不必管咱,能搭上此船前去探索新世界,乃是我辈博物学者今生大幸事,安有不去理?拼去这条性命,博个青史留名岂不美哉?”   和哈罗德相处那么久,建文知道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冒险的好机会,也就随他了。   在建文等人说话的这段时间,判官郎君一直在观察不远处通往佛岛海域的海况。他多次与破军前来这一带勘察,破军曾想亲自去寻找佛岛。据破军说,天下的船只唯有青龙船是最适合在此种危险海域探险的,只可惜此船不在自己手中,仿照青龙船制造的走蛟船原本就是破军想用于佛岛探险,可惜毁在偷袭大明船阵的战斗。   他对这里的海情了如指掌,知道每日前往佛岛的通道开启时间很短,他留心观察海面,只见金色的海面下,隐隐有一团暗流运动。与其说那是暗流,还不如说是海底有个灰色乌云和橘红色雷电翻滚成的球形,其间好似有不可名状的黑影在其中摇头摆尾地钻来钻去,既像是许多龙,又像是成丛的海草。这球形向着海面慢慢上升,又如同是在扩张着,升到海面下不甚遥远的距离时已经有数里大小。   “来了!”判官郎君冲着建文吼道。建文只是朝着这不可思议的奇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和这大球相比,青龙船和其他几艘送行的船只,好似只是一些乘着蚂蚁的小小树叶。   他暗自咽了几下口水,可嗓子还是很干。腾格斯和哈罗德表情严峻,看样子都和建文一样被震撼住了,铜雀则面无表情,只是摩挲小铜雀的右手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走了。”建文让自己心绪镇定下来,冲着判官郎君点了一下头,判官郎君也略微颔首,算是告别。   建文将传国玉玺放在胸前,默默闭目祈祷了几句,再睁开眼时,他的心跳已不像初时那样激烈,“去吧,青龙船,带我们去那边的世界。”   “哞——”   青龙船高昂的龙头发出振聋发聩的高亢鸣叫,回应建文的请求,船舷两侧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盘卷动起白色水花,朝着暴风与雷电球的中心启动。   青龙船走出七八丈远,判官郎君船上的沈缇骑忽然想起什么,他紧走几步跑到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竹筒朝着距离渐行渐远的青龙船扔去,“太子爷,带上这东西,想必能派上用场。”   竹筒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甲板上,滚到建文脚边。建文从地上捡起竹筒,只见竹筒一头用软木塞子塞住,筒身上用隶书刻着“还魂虫”三个字。他想起沈缇骑曾用这白白胖胖的肉虫子救过七里性命,情知是好东西,连忙也塞进腰间的小包里,然后冲着沈缇骑作揖相谢。   沈缇骑见太子爷朝他作揖,也赶紧回礼。旁边判官郎君忍不住伸出右手朝他后背拍了一下,判官郎君断掉的右手上装着铁钩子,这一拍差点把沈缇骑拍得吐血,身体朝前趔趄了一下。   “小子,你这是卖太子爷人情?之前不是还想着捉拿太子去换官职禄位吗?”判官郎君知道这位擅长狡兔三窟的官爷圆滑得紧,又小气得紧,从他手里想拿到一星半点的好处总得要用几倍的好处来换。   “是是,多个太子多条路。”沈缇骑摸着后背被砸疼的地方,陪着笑回道,判官郎君没少给过他银子,也算是衣食父母之一,“小人混官场的身不由己,如今想明白了,蓬莱和郑提督都极是看中太子爷,小人要是拿他去孝敬胡大人,只怕两边都饶不了小人。”   “算你识相,”判官郎君难得地笑出声来,他知道沈缇骑虽说又滑又贪、见风使舵,倒也不是阴险小人,“如今褚指挥使以下的几位顶头上司都死了,你荣升千户、佥事都是近在眼前的了。”   沈缇骑在锦衣卫里虽说地位不高,却能和比褚指挥使官大得多的胡大人搭上话,又与郑提督通着消息,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这次褚指挥使以下死了不少人,他沈缇骑未来前途一片大好。不过想到那位未来的恩主胡大人,沈缇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是难看,“胡大人是奉旨钦差,不知为何此次下南洋总是和郑提督别苗头,甚至不惜手段和日本人勾连,一意擒拿太子爷。这次郑提督没能拿下太子爷,胡大人手下的锦衣卫又死伤殆尽,恐怕他必要在当今皇上面前反咬郑提督一口,郑提督今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你待如何?”   “郑提督这些年鞠躬尽瘁为国家做了不少事,在朝廷上对右公公、胡大人这些小人也忍气吞声,不过想为国家多做点。当今皇上不过拿他做一条可用的走狗,时时还忌惮他手中兵权,又让右公公、胡大人时时制衡他。此次郑提督损兵折将,又没拿到太子,只怕那班奸邪小人必要进谗言害他,小人想前去向郑提督知会一声,也算是不黑良心。”   判官郎君没料到沈缇骑竟说出这番话,倒也大出意外,说道:“你这厮平日里黑眼珠只瞪着白银子,不料也是个有良心的。”   “小人是非曲直还是懂的,郑提督这样的英雄,不可让他坏在右公公、胡大人这般佞臣手里。”   “好汉子,”判官郎君听得兴起,又抬起钩子在沈缇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若是何时在官场混不下去,跟着我干,我小郎君绝亏不了你。”   说完后,判官郎君想起了旁边摩伽罗号上的贪狼,这家伙虽是破军主人的盟友,又刚帮自己清理门户,但性情喜怒无常又凶残好杀,说不定一时兴起又会和蓬莱打起来。摩伽罗号船高,判官郎君紧握着巨阙剑,朝着贪狼喊道:“贪狼大人意欲如何,可要和我蓬莱一战?”   贪狼常年被破军压制,确实想过趁着破军刚死一举灭了蓬莱势力,但那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料到判官郎君会主动向自己挑战,他倒愣了一下后挠挠下巴,反问道:“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破军大王刚死,南海将呈战国局面。我打算将蓬莱能用的机械都拆了运上珍珠港,卧薪尝胆重建统一天下。贪狼大人若是也有此意,你我可先决出胜负。”   判官郎君用鹰隼般的眼眸盯着贪狼,右腿微曲用力踩着船板,只要贪狼表露愿意一战的意愿,他就要跳上摩伽罗号。贪狼向下俯视着判官郎君,然后歪着头望天,长满鲨鱼牙的巨手在下巴上刮了两下,忽然打了个哈欠,“你小子还太嫩,等过几年养肥点儿我再来找你打架。”   听贪狼以看似轻松的口气说出这句,判官郎君这才松开紧握在巨阙剑柄上的手,他发现手心的汗早把剑柄浸透了,自己其实并没有把握战胜贪狼。贪狼既然答应过几年再来找他麻烦,看样子自己是可以放手统一南海了,至少几年内可保安全无虞。   紧张空气化解后,众人再次注视青龙船。只见青龙船此时航行到了暴风雷电球的中心,金色的海水像丝绸般柔软地向下凹陷,青龙船不出片刻就连桅杆都被吸了下去。   “哎!青龙船沉了吗?”小鲛女吃惊地问道。   “不,他们找到前往佛岛的入口了。”   听判官郎君这样说着,小鲛女却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轻轻晃着克力士剑的剑柄,挂在腰上的两把剑相互碰撞,发出“当当”的清脆响声。   当青龙船行驶到暴风与雷电球的中部时,建文扒着船舷的栏杆向下看,只见金色的海面与海水下方的暴风雷电球泾渭分明,上面金色部分平静如初,下面灰蒙蒙的球形却瞬息万变,两部分仿佛没有丝毫的连接点。   金色的海水像是经受不起船身的重压,竟然软绵绵地向下凹陷,海水波澜不惊,竟是像调开的浆糊般黏稠的。青龙船在海面上压出很深一个大坑,然后向下深深地陷了进去,朝着暴风雷电球陷去。随着下陷,青龙船顶上的金色海面渐渐愈合,平复如初,海面上的海风声、浪涛声、海鸟的鸣叫声、以及开始还能听到的小郎君等人的喊叫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墙。这层墙随着头顶的金色海面层层愈合而加厚,直到一切声音都听不到。   死一般的寂静令人胆寒,金色海水形成的空腔包裹着青龙船,距离风暴雷电球越来越近。建文隐隐感到情势不妙,铜雀建议大家先用绳索将自己捆死在桅杆和护栏上。大家都找来绳子将自己捆好,腾格斯想起在巨龟寺遇到过的大漩涡吓得头皮发麻,抱来一大捆缆绳搓成很粗一根,将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他又觉得不放心,要哈罗德帮忙连系了七八个死扣,将自己捆得纹丝不能动才放心。   青龙船还在下沉,不知沉了多久,海水的金色越来越淡,灰黑色的风暴雷电球在迫近。终于,青龙船突破了金色和灰黑色的界限,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头顶变成脚底,脚底变成头顶,青龙船上下调转。建文赶紧闭上眼,他听到腾格斯的惨叫,但惨叫声瞬间就被狂风、雷暴和惊涛怪浪声淹没,这些声音几乎是在穿越寂静无声的金色海区后立即出现的。   青龙船在天地倒转的瞬间调整好了位置,稳稳落在海中。   经过短期的头晕目眩,建文睁开眼,青龙船似乎是停在了高山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到铁灰般的海面在脚下很远的地方,天也被铁灰色的密云笼罩,海天两重铁灰色连在一起,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借着偶然出现的雷光,才能看清捂着帽子的铜雀、抱着桅杆的哈罗德,还有腾格斯恐惧到扭曲的脸。他张着嘴大概在喊叫,只是风太大,实在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山……好多……是山……”   建文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字,他借着雷光朝周边看去,青龙船后方果然有着一层层高达千仞的山,这些山左右连绵没有头,能看到的一面都是平滑的断崖。   再一次的雷光让建文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山,分明是一层层高达千仞的铁灰色巨浪。   青龙船正在一波浪涛之上,被甩弄得像是洪水里的一片枯叶,万幸的是青龙船具有超凡的稳定性,在被一波巨浪抛上天后落在下一波浪尖上,依旧能平稳如初。即便如此,当下一波更高的巨浪拍下来时,船体还是被淹没到了水下。几个人只能借着浮上海面,两波巨浪之间的间隙深吸一口气,以免在下一次淹没到水下时溺死。   被淹没好几次,建文也呛了好几口水,可巨浪看着像是永无止境的样子没完没了。   “奶奶的,要是有谁能把这天杀的老天爷赶跑就好了!”不再晕船的腾格斯这回非但没有吐,倒被灌了一肚子水。   腾格斯带着哭腔的乱喊乱叫提醒了建文,他想起郑提督曾经与暴风巨浪的对抗,那场对抗居然以郑提督的胜利告终。建文也想学着郑提督斥退风暴和巨浪,但郑提督是念诵圣旨,他又该念些什么呢?他想起父皇从小让他念熟的经文,父皇说只要背好这段佶屈聱牙的经文,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芦屋舌夫在听到他背诵这段经文后曾经欢喜得手舞足蹈,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看来也许这经文有着神奇的力量也说不定。   建文定定心神,开始背诵经文。这经文言辞极怪,既不是中原汉语,也不是天竺梵文。后来他还曾经背给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高丽语、日本语、蒙古语和佛狼机语的可能性也被否定,不过哈罗德说曾经听一位拉丁教士祈祷时念过类似的祷文,据说他是跟从一位托钵隐修士学到这段祷词,可惜后来那位教士就被异端裁判所当柴火烧了。   现在建文只能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遍遍背诵经文。奇迹出现了,当他背诵完第一遍经文,扑向青龙船的巨浪居然瞬间短了几十尺,暴风也小了不少。建文打起精神再一次从头背诵经文,下一波靠近青龙船的浪涛果然又减了几十尺。   建文一遍遍念诵经文,原本高耸如山的巨浪居然层层减低,风声渐缓,云端之上的雷电翻滚着上升,“隆隆”声也跟着远去。   建文抖擞精神,背诵经文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风浪随之一波小过一波,在背到第三十遍时,风浪果真竟止息了,海面平滑如镜,没有半丝风,竟是从暴风变成了无风。若是寻常帆船,此时恐怕已经要为没有风失去动力烦恼,好在青龙船是依靠自身轮盘推动运行,并不依靠风力。   看到海面平稳依旧,并未再出现风暴的痕迹,建文等人这才解开捆在身上的绳子。哈罗德从身上口袋里掏出好几样三角形、十字形的牵星仪器想根据星星的位置寻找方向,无奈风浪虽停,天空还是铁灰一片,望不到半点星光,他趴在甲板上鼓捣半天才发现这些宝贝仪器都成了废物。他又掏出一根拴着细线绳的磁针想测量方位,磁针不知什么原因“滴溜溜”转了几十圈,就是停不下来。   铜雀思量片刻恍然大悟,说道:“破军说过这佛岛海域有蜃怪吐纳云气,制造幻境和恶劣天气,又说有万千魑魅魍魉出没,让人找不到方向,只怕我们目前所遇到的都和这些怪物有关了。”   “听说欧罗巴以西海上也有一区域,指南针到彼处磁场混乱,不能指定南北。想必之前来到此处之人也是找不到星星,指南针又失灵,以为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作祟,实乃是磁场混乱作怪之故也。”   哈罗德听了铜雀的话心有灵犀,也说了一大通,建文越听糊涂,哈罗德解释半天什么是磁场,说这是伟大的科学。建文问他自己念诵那段经文风浪竟然止歇又是什么缘故,哈罗德也解释不清,只好说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是伟大的科学也还无法解释的。   建文看到腾格斯还被好几道绳子死死拴在桅杆上,想要给他解开,不料腾格斯被刚刚的飓风骤涛吓得不轻,死活不肯解开绳子,建文也只好由他。   “太子爷,你从青龙船口中得到的佛岛地图,此时不拿出来,更待何时?”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铜雀的这句话让慌乱不知所措的建文想起身上还有这件东西。他连忙打开地图,只见地图上一个小小光点出现在奔流不息的蓝色部分上,看来这就是青龙船的所在位置了。离佛岛还有段距离,建文惊奇地发现,佛岛的位置和他上次所见果然不同了,看来说这岛会移动果然不虚。在距离代表青龙船的光点最近的地方,有个金黄色的岛屿。   “也许可以先试着登岛看看。”建文将自己的意见说出,得到了一致同意,哪怕上岛得不到什么情报,先让双脚踩到陆地总不是坏事。   正说着,铜雀指着前方让建文看,只见前方深处的黑暗幽冥中,几点灯光闪耀,恍惚间有歌声传来。   这歌声不像大家所知的任何语言,伴随着海上咸湿气味袭来,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听说欧罗巴北方的北海有一种会用甜美歌声勾引海员跳海的绝色妖女,莫非佛岛海上也有此等妖物?”哈罗德想起这个欧罗巴海员在摇篮里就听过的可怕传说,吓得紧紧抱住肩膀猛搓,希望多获得点儿热量。   “青龙船,加速过去看看!”建文看到地图上标出的岛屿位置,和这歌声相去不远,决定冒险过去看看。   青龙船调整位置,三十二个轮盘全力发动,朝着灯光和歌声响起处驶去。   灯光似乎永远在前方,不管行驶多久也没有靠近的感觉,倒是歌声越发近了。只是这歌声远不像哈罗德所说的甜美诱人,歌声宛若魔音,调子也跑得厉害,听得人心烦意乱。   青龙船越是靠近歌声传来的方向,航速越是减慢,无论建文如何催促,青龙船也不肯再加速,到最后只剩下四个轮盘还在旋转。直到又走了一段,看到伸出海面林立的各式桅杆,建文才明白青龙船减速的原因。   原来,此处看似海波不惊,其实水下潜伏着众多的暗礁,这些船只想必都是寻找佛岛的探险船,他们也在变幻不定的风浪中幸存下来,却被远处闪烁的灯光与奇怪的歌声吸引,觅声光而至,结果撞上暗礁沉没。   由于拥有自动识别海况调整航速的能力,青龙船放缓航速,躲开了那些各种船只都感到畏惧的暗礁。   在暗自庆幸的同时,建文等人也对前途有些担忧。露出海面的长短桅杆密集得像是树林,只留出很狭窄的一条通道,可供船只进出。青龙船不但要躲避暗礁,还要躲避那些隐藏在水下的破碎船体,左拐右拐像是进了迷魂阵,找不到出口和尽头。   哈罗德“哎呀”叫了一声,他的目光追随着一根伸出海面的旗帜上的旗帜看了许久,直到这面旗帜完全淡出视线,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他说这面旗帜属于一位著名的欧罗巴航海家,这位勇敢者为了探索东方,带着三艘船只组成的船队两年前于威尼斯出发之后杳无音讯,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他悬挂着圣马可雄狮的旗帜。   哈罗德的发现令众人心情再次沉重,这里看来是片死亡海域,青龙船能否活着穿出去,恐怕只能看运气。歌声还在前方响起,青龙船没有别的退路,在这狭窄的水道甚至连转身返回都不可能,只好继续前进。   歌者的身姿在拉着黑幕的前方海面出现,几根如鬼爪般参差交错的桅杆上架着尚未完全破损的刁斗,桅杆顶端的旗帜早已变成破布条,还在迎风飘舞。由于船身早已沉入海中,露在海面之上的刁斗距水面不过一两丈高。刁斗边缘坐着三、四个黑影,他们看起来全身赤裸,下半身长着古怪的鳍和脚蹼,身材五短,上身乌黑一团看不清楚。   “美人鱼,是美人鱼!是航海者中流传的美艳无比、用妖媚与歌声诱导航海者的美人鱼!”哈罗德双手抓着脑袋上羊毛卷一般的金发失声大叫,声音中既有恐惧,又有见到新物种的喜悦,看样子他对美人鱼这种传说中的怪物有着相当的执念。   见大家都满脸疑惑,哈罗德兴奋地掏出个小笔记本,翻到记载页侃侃而谈:“咱在古书见过记载,极东之海有鱼,上身为美人,下身为鱼,好唱歌嬉戏、引诱男子。性冷酷残忍,与天地同寿,人若得食其肉,能活万年。其泪坠地为人鱼宝石,在咱佛狼机国中此物价值连城,乃是第一等珍贵的宝石。”   说完他又将本子给建文和铜雀看,本子上画的美人鱼果然上身是美女模样,下身是鱼,看得出是哈罗德的素描图,旁边还有他用佛狼机文写的解说文字。然后,哈罗德夸张地挺起胸,伸出双手,手掌指向人鱼坐着的位置,“列位看官莫要错过,请睁大眼睛仔细观看,此等美丽之物种,便是万物之神所创造的神奇精灵!”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随着青龙船靠近,借着微弱的亮光,已然能看清刁斗上所谓人鱼的模样。这些生物下半身并没有长鱼尾巴,古铜色的胴体与人类没有区别,手脚之间都长着鳍和蹼,手上还拿着鱼叉。再往脸上看,建文被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宽大的肩膀上并没有脖子,而是直接架着一个斗大的鱼头,嘴宽牙长,头顶到脊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背鳍。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那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   建文被这些古怪鱼人的恐怖外形吓得倒退两步,看来破军说得没错,这些鱼人和小鲛女的确怎么看都不属于同一种族。哈罗德也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有还捆在桅杆上的腾格斯兴奋地挖苦哈罗德,“你不是说上身是美女吗?咋就没看出美在哪里?和他们比起来,俺这张脸倒是要俊俏得多呢。”   铜雀倒是不慌不忙,他会多种语言,此时怕也没用,不如和他们试着交流下。他清清嗓子上前和鱼人交谈,可鱼人就是痴痴呆呆模样,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直到铜雀换成以廖内语问话,鱼人们才算有了反应,但似乎只能说些简单的词汇,并不能连贯起来,语速也是极慢。铜雀和他们交流许久,众鱼人一起伸出手指朝着前方发出“噫噫噫”的怪声,似乎在指明方向。   铜雀的脸色变得和缓,他摸着自己胸口向几位鱼人行礼,众鱼人也看似友好地学着他回礼。   建文看得焦急,过来问道:“老先生和这几位说了什么?”   铜雀这才转过来对建文说道:“万幸我与他们能说上话,他们说这里叫鬼岩礁,几百年来不知为何多有船只在这里沉没,我们能活着见到他们,他们也觉得很是稀奇……”   “不知什么原因?还不是听着你们唱歌靠过来才触礁的。”   腾格斯旁边听得不耐烦插了句嘴,铜雀没有理睬他,继续说道:“他们讲,我等看到的灯光,怕是安康鱼怪发出的诱捕灯。”   “诱捕灯?”建文虽说曾在画谱上见过安康鱼,却也知道这种头顶长灯的怪鱼生于深海,在海面上看到它们的灯光还真是稀奇。”   “正是,这种鱼怪身材极为庞大,大概……大概有蓝须弥那般大小。它们夜晚潜伏于海底,只在白天浮上海面,用头顶触须尖上的诱捕灯诱惑船只或者大型海兽靠近捕猎。”   “且慢,你说这些安康鱼怪夜晚潜伏在海底,只白天浮上海面?现在不是已经入夜了么?”建文看看周围灰黑色见不到一点儿阳光的海面,以为是铜雀讲错了。   “不不,现在正是白天。”铜雀摇摇头,否定建文的疑问,“这些安康鱼海怪成千上万,在海面吐纳雾气,所以这里的海上总是黑暗一片,很少能见到阳光。有时,它们还会吐出奇怪的雾气产生海市蜃楼,利用诱捕灯让人产生幻觉。”   听到安康鱼怪会吐纳雾气、制造海市蜃楼诱捕猎物,建文确定破军说的蜃怪就是这些东西。   “还好这些鱼人非常友好,它们说这里好多年没生人来过,给我指了出口去处,还说我们要去的鱼人岛,就是他们的村子,欢迎我们前去。”铜雀顿了一下,面露得色地说道,“可见,多学几门语言,当真是好事。”   这回建文也不得不对他敬佩有加奉承了几句,然后青龙船朝着鱼人岛方向前行。建文打开地图看,只见标明青龙船的光点眼看就要靠近地图上的岛,可惜前方的海天还是灰色一片,并不能以肉眼分辨出方位。   等小岛黑色轮廓出现在前方,青龙船已靠在浅滩。哈罗德第一个跳下船,建文和铜雀刚要跟着跳下,忽然听到腾格斯在身后叫嚷,这才想起他还被捆在桅杆上。众人说笑着替腾格斯解开绳子,他一面捏着被绳子勒痛的地方,一面痛骂哈罗德不够朋友,居然自顾自就先走了。   建文从船舷翻下去,落在柔软的沙滩上,海水刚刚到膝盖。朝前走几步,忽然觉得膝盖一痛,像是触到什么东西。他弯下身子仔细看,竟被吓了一跳,原来膝盖碰到的是一具鱼人尸体。   尸体还没有被海水泡成白色,看样子是新死不久。再往前走,零零星星又可以看到七、八具鱼人尸体,虽然不知发生何事,建文还是将转轮火铳的击簧打开,也叫腾格斯、铜雀和哈罗德都小心提防着。   走不多远,众人终于登上人鱼岛。这座岛与其说是岛屿,还不说是大一点的海礁,三面是陡峭的岩壁,一面临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沟。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依稀可以辨认岛上有三、四十处原木和稻草搭建的高脚屋,这些高脚屋距离地面很高,看样子海水涨潮时经常会将整个岛礁几乎全部淹没。   几十名大大小小的鱼人在走来走去,他们全身几乎都赤裸着,只有下身穿着短裤。有的在沙滩晒渔网,有的在沙滩上不知所谓地走来走去。由于他们都长着鱼一样圆溜溜又毫无生气的双眼,加上满嘴长长的尖利牙齿,看着好似一具具长出下半身的鱼干。   铜雀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这些鱼人似乎显得既不友好也不敌视,但问什么都答不上,只是指着村中最大的一间茅草屋说:“问长老去。”   见询问无果,众人也只好前往长老的大茅草屋。这间茅草屋不但大,屋顶上的干草盖得也厚,里面大概有两层楼的样子。木地板下面的高脚离地面也有一层楼高,门口到地面用绳子扎着一具简陋的木梯,有位面上堆积着许多皱纹、两条长长的须子垂到胸口的老鱼人正坐在楼梯上,双手拄着根拐杖发呆,看样子他就是这村子的长老了。   铜雀上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用以廖内语打招呼,鱼人长老双目圆睁瞪了他许久,似乎没有听懂的样子,却回过头,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慢悠悠对建文说道:“阁下便是大明的太子建文吧?”   铜雀没想到这鱼人长老竟然会说中国官话,而且居然晓得建文的身份,建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不知所措。   鱼人长老见众人惊异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又对着铜雀说道:“我不光知道他是大明太子,还知道您是铜雀老先生,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你们既然要去佛岛,我自然会为你们指路,这也是我们这一族人守候与此的宿命所在。不过太子爷,你可有带着传国玉玺?”   见鱼人长老对自己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建文反倒不觉得惊慌了,人家和老阿姨一般能掐会算也未可知。既然对方说可以为他们前往佛岛指路,建文也就点头答应着去掏玉玺,捧着走上阶梯,要交到鱼人长老手里。   鱼人长老坐在楼梯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建文单手捧着玉玺,另一只手还要去抓楼梯,以免自己摔下去。走到鱼人长老面前,建文将玉玺举起,给他看玉玺下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铭文。忽然,他想起海滩上的那七、八具鱼人尸体,随口问鱼人长老:“我等到此岛屿时,见到海滩上有七、八具似乎是贵村村民的尸体,不知是怎生缘故?”   突然,鱼人长老毫无表情、犹如僵尸的脸抽动了一下,带动着眼皮也跟着动了。这举动只在一闪之间,却被建文看得清楚,他觉得哪里必有缘故,抓着玉玺的手下意识紧紧扣住了玉玺尾端的盘龙钮。   “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鱼人长老没有接玉玺,他的手颤抖了。建文看到长老身后黑洞洞没有门的屋子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了出来。高的正是阴阳师芦屋舌夫,而矮的手里拿着金色折扇,不是幕府将军又是哪个?   “嘿嘿嘿嘿嘿……”在将军的狞笑声中,建文手一松,传国玉玺脱手掉落,在楼梯的隔档上磕了下,然后顺着楼梯缝向下落去。   建文急向下看,只见二十几名黑色铠甲的日本武士将铜雀等人团团包围,哈罗德见玉玺从建文手中落下,猛冲几步跃起,半个身子在沙土地上滑行了几尺远到楼梯正下,双手刚好接住玉玺。   忽然,哈罗德“咦”的一声,他手中的金镶玉玺由于在楼梯上的这一磕,镶金的那角竟然和本体脱开条大缝。建文记得小时候听右公公讲过,这传国玉玺本是赵国的和氏璧,后来被秦始皇得了去刻成玉玺,上面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书铭文还是秦丞相李斯写的。后来汉朝王莽篡位,索要玉玺,太后怒掷玉玺摔掉一角,王莽命工匠用黄金镶嵌修补。   哈罗德忍不住用指甲用力去抠玉玺上金角的缝隙,金角竟然被他“噗”地一声抠了下来。令在楼梯上观看的建文意外的是,金角被抠下的部分,竟然连着个寸许长的尾巴。   “这是何物?”哈罗德忘记正身处被日本武士包围的危险之中,从衣兜掏出放大镜,趴在地上拿起掉了金角的玉玺仔细看,只见玉玺缺失金角的部分被掏了个长长的洞,似乎是为了隐藏这个柱体以便不被人发觉。再看黄金角上的柱体,竟是个八角形,八角柱顶端竟用凸雕法刻着一个小小的曼陀罗纹章,曼陀罗的每一角中还纤毫毕现地刻着个小小的佛像。   没等哈罗德再仔细观看,玉玺和金角早被旁边的武士抢去,然后攀上楼梯献给幕府将军。当这名武士从建文身边走过,建文好想冲上去抢过来,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轻举妄动,腾格斯、铜雀和哈罗德就会被日本武士们剁成肉泥。   从武士手中接过金角,幕府将军翻来覆去看了几番,细细的吊眉毛上扬,“噢”地发出声感叹,然后笑嘻嘻地抬起头问舌夫道:“那句明国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芦屋舌夫用扇子挡住嘴,“呵呵”干笑几声,回答道:“我猜将军大人说的应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五十五章 南海之眼   哈罗德并不晓得从玉玺里抽出的这条神秘的玉玺金角究竟是何物事,他脑子飞快旋转,寻找记忆中类似的物品。很快,他的记忆定格在了某位曾经替米兰公爵设计兵器的画家。   他看过那位画家的许多超时代武器和机巧之物的设计图,虽然公爵更感兴趣的还是他的肖像画而非他的设计稿,但那些机械设计真的是巧夺天工,其中有些机械的驱动需要的并非是人力或者其他力量,而是某些据说寄宿了什么魔法力的载体。在图纸上注明,只要将这些小巧的魔法力载体插入机械的对应空槽,就可以使机械运转如飞。听说,这种魔法的历史比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大帝还要古远。   哈罗德立即明白了这可能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脱口而出:“此物在玉玺中寄宿千年不为人知,只怕是用来驱动什么的载体,或有无上法力沉睡其中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哈罗德感到后脑遭受重击,日本武士的刀鞘狠狠敲到他的后脑。哈罗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四仰八叉地昏倒在地,武士将他拎起来拖到腾格斯和铜雀旁边。   哈罗德似乎猜得不差,建文看到芦屋舌夫和幕府将军在听到哈罗德的话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或者他们意图得到这黄金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站在长老身后的芦屋舌夫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他阴森森地说道:“正是如此,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三样神器,其中之一就是传国玉玺。只不过,我们在上次取得玉玺后琢磨良久也未曾发现的玄机,今日竟被这西洋蛮子发现,真是天缘巧合。”   建文想不出如何脱身,现在除了直面对手也没有其他办法,反正能多拖延一会儿,或者能想出办法。他在楼梯上站起来,问舌夫道:“你说此物蕴藏玄机,其中秘密究竟为何?”   “真不愧是大明太子,即便死到临头,也还当真临危不惧。”芦屋舌夫和建文这是第五次见面,即便舌夫自己也从未想过和这个原是大明太子的海淘斋小伙计产生那么多次交集。他咧开嘴,伸出紫里发黑的长舌头,舌头尖闪着白光,“不过现在你知道这些也没用,趁现在交出海沉木,将军大人心情大好,或能饶你们性命。”   领教过多次舌夫的“迷魂术”,建文看他张嘴便知道他要诱使自己说出海沉木的下落,连忙避开他的舌头。   见建文不上当,舌夫皱了一下眉。幕府将军不慌不忙地笑笑,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建文面前。由于身材矮小,他站在比建文高两级台阶的台阶上才能和对方一样高。幕府将军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对建文深深鞠了一躬,用软绵绵又似乎颇为诚恳的语气对建文说道:“鄙人武田某只是一介荒僻贫困小国的国主,大明素来是鄙人敬重有加的天朝上国,不料此次前来佛岛不幸给阁下添了许多麻烦,鄙人深表遗憾。这块海沉木对鄙人非常重要,如果丢失将会非常麻烦,可否请太子殿下赐还?”   幕府将军外貌尖嘴猴腮、皮肤黝黑,笑起来满脸皱纹挤在一起,两撇小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像极了海边的老渔夫,与他身穿的华丽铠甲毫不相称。可是,这位将军大人看起来毫无威严,笑容里似乎掺着蜜糖,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经他口中说出犹如冬日里在暖洋洋的炉子前摸猫的下巴,让听者受用无穷。   “不好!”建文明白过来,幕府将军的笑容和声音,同舌夫的“迷魂术”同样具有着控制人思想的能力,他恐怕就是利用这能耐统一的日本。想到归想到,想要应对已然晚了,建文只觉得整个人思绪都掉进漩涡里,将军堆满笑容的面孔也变得扭曲。   “海沉木被青龙船吃下了。”   建文的舌头失去了抵抗能力,听到这话,幕府将军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悦,他用右手手中折扇敲了一下左手手掌,猛地回头看向芦屋舌夫。舌夫面色如常,阴笑着说道:“这个无妨,海沉木坚硬如铁,并非凡物,青龙船虽是灵船也难以消化,只怕还在它肚子里存着。”   幕府将军这才转嗔为喜,脸色也恢复红润,继续用软绵绵的声音对建文说道:“太子殿下可能带鄙人前去取来此物?”   此时的建文神志早已恍惚不清,听了将军的话颔首点头,回身走下楼梯。走出两步,他的双眼似乎恢复了少许原本的清澈,问将军道:“你们拿了海沉木,可能保证我们安全?”   幕府将军立即换了一副严肃面孔,将手中折扇用力一撅两段,“鄙人以武家守护神八幡大菩萨之名起誓,若得到海沉木后对你下毒手,天不佑我武田家。”   建文点点头,眼睛又变得浑浊,脚步沉重地带着将军和舌夫,从鱼人村落走出来,朝着青龙船走去。当走过铜雀、腾格斯等人身边时,腾格斯朝着建文连叫了几声“安答”,可建文就像是没听到,继续向前走着。鱼人长老等他们走出好远,缓慢从楼梯上站了起来,凝望建文等人的背影。   青龙船停在鬼岩礁下坡的浅滩,船边数名身穿黑色铠甲的日本武士扛着寒光闪闪的长枪走来走去巡视。不远处,被蓬莱巨炮摧毁了船楼的火山丸悄悄浮上了海面,随着铁灰色海波晃动着它带有金色奢华装饰的黑色巨体。   只见建文走到青龙船船艏的龙头雕像前,瞑目念了几句,手按向龙颈。奇怪的是,他的手在接触到龙颈的刹那,龙颈竟柔软地包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吸了进去。建文的手在里面摸索一阵,等拔出来时,手上果然多了块黑色的海沉木。   幕府将军迫不及待地将海沉木抢了过去,一面抚摸,一面发出枭鸟似的“咯咯”怪笑,在被七里偷去那么长时间后,这东西终于回到他手边。   “果然潜伏在海底跟着青龙船是对的,不但顺利进入南海之眼,还得到了三件神器。”   “南海之眼?”幕府将军说出的这四个字令昏昏沉沉的建文猛然醒悟过来,他想起在巨龟寺,老龟石化前对他说的话:“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你说南海之眼?”建文问将军。   “哦?太子殿下不知道?”幕府将军心情极好,给建文解释起来也不嫌麻烦,“你潜入的这个球形海域,就是所谓南海之眼的中心。天下海洋犹如生人,也犹口鼻耳眼,要呼吸吐纳,这南海之眼就是大海呼吸吐纳之孔。南海之眼隐藏极深,每日只在固定时间开放,唯有在此时间内才可潜入。数百年前的高僧施展无穷大智慧建造了佛岛,又以无边法力创造出佛岛之海,并放入这海眼中,以保常人不能接近。只不过,世人都只知道佛岛,南海之眼的名字绝少有人知道。”   “原来如此。”建文这才感到,老乌龟所说果然不虚,似乎冥冥之中一直有某种神秘推力在将自己推向南海之眼中的这个奇妙世界。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佛岛,本以为毫无头绪,其实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却都在被一双巨手操纵着连接唉一起,将自己送到这里来。   “那么,阁下如今得到了海沉木和玉玺,可否放我等一条生路?”建文望向铜雀、腾格斯等人,淡淡地说道。虽然佛岛近在咫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换回这几个同伴的性命。   幕府将军同芦屋舌夫相视一笑,轻描淡写地对身边武士下令道:“将三个人全部斩了吧。”   “等等!你之前有向什么八幡大菩萨起誓说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哦?我答应过这种事吗?”幕府将军做出似乎很健忘的样子,故作迷惑地问舌夫。   舌夫用扇子敲了一下脑袋,弯下腰对将军说道:“将军似乎有起誓说不杀太子建文。”   “哦,对对,我是说过不杀你,不过我只答应过不杀你一个人。”将军将海沉木放进袖子里,和颜悦色地对建文说完,又对传令的武士说道:“快点处理,我们还要赶路。”   传令武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建文这才知道上了当。他伸手要去掏连发火铳搏个鱼死网破,旁边的武士早将他的武器缴械。看着他的举动,幕府将军像是看猴戏般开心,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不必惊慌,我们这次前往佛岛需要三件神器,一是海沉木,二是传国玉玺,三就是你本人了,鄙人如何舍得马上杀了你?”   “我是第三件神器?”对这个答案,建文异常惊诧,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在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的狩猎范围内。   “正是如此,海沉木可以驱避佛岛的守护神灵,玉玺可以唤醒佛岛记忆,而太子你将是令佛岛获得力量的无双祭品。”舌夫阴恻恻地在一旁插话道。   “原来如此。”建文听说过一些奇怪的祭拜方式,但这个阴阳师竟然认为佛岛也需要用活人来祭献,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此时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再次提出要求:“我跟你们去,随我来的这三个人可否得活命。”   “呵呵!”将军轻蔑地笑出声来,“你已是我掌中之物,焉有提条件的资本?正所谓天子一言九鼎,鄙人既然发出号令要杀人,岂有收回的道理?”   建文胸中怒火中烧,他想冲过去掐死这个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看起来并不强壮的小老头。突然,只见从鬼岩礁上,派去传令的武士狂呼着跑下来,腾格斯扛着铜雀和夹着哈罗德紧随其后。但武士似乎并非为腾格斯所追逐,腾格斯也是在拼命跑,像是在逃避什么。   鬼岩礁高出海面很多,三面绝壁,只有一面是缓坡。武士和腾格斯翻过坡跑下来,从建文的角度看去,整个鱼人村被坡所挡,看不到后面的情形。不久,令武士和腾格斯狂奔的东西出现了,只见成百黑乎乎的影子从坡后村子方向,如同蚁群顺着缓坡奔流而下。   幕府将军吓得倒退几步,蚁群般的黑影逼近,原来是一群和鱼人长得极为相似的怪物。他们也有着鱼人一样的大头,泛着绿光的身体显然要强壮得多。   腾格斯虽说肩上扛着一个,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脚下的速度丝毫不比前面的武士慢,靠着股蛮力头也不回地向前跑,整个脸都被憋成猪肝色。武士生怕被鱼人怪追上,时不时回头观看,不巧脚下正有块石头,马失前蹄绊了一跤。腾格斯迈开大步从武士身上一跃而过,稳稳落在他的身前继续奔跑。等武士爬起来,鱼人怪早追到近前。他绝望地拔出腰刀,“哇呀呀”惨叫着朝着当先的鱼人怪砍去,不料刀劈在鱼人的肩膀上竟应声而断,几个鱼人怪扑上前将他抓起,像撕扯布娃娃那样轻易地就将这名身穿铁质铠甲的武士连人带甲撕成几大块。   沙滩上的武士们见到这情景都被吓傻了,加上武艺高强的天狗众早在蓬莱之战就彻底全军覆没,幸存的这些武士不过是些肉身凡胎而已。一艘在附近巡逻的日本舢板划到岸边,船上的几名武士跳下船,慌慌张张向幕府将军禀报:“有许多绿色怪鱼人源源不绝爬出深渊海沟,沿着鬼岩礁的断崖向上爬,数量难以计算!”   这意外变故让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都惊慌不已,将军几个健步跳上小舢板,命令在海滩巡逻的武士道:“显示尔等忠义的时刻到了,快快给我挡住敌人,保护我逃离!”   日本武士都是从小训练的战斗机器,被灌输以对君主的愚忠,主人一声令下,十几名武士发声喊,各举刀枪,冲着迎面而来的鱼人怪冲去。   幕府将军看到还在海滩上看着的建文,想起他是前往佛岛的重要道具,忙又跳下舢板,过来拉建文的手,要他跟自己一起走。建文见腾格斯正朝这边跑来,自然不肯随他去,也用尽力气和将军僵持。   气急败坏的将军拔出腰间黄金短刀威胁建文,想要刺向他的非要害之处,逼迫他快走。正当将军装饰着钿壳纹饰的金短刀快要刺到建文身上时,只听他“哎呀”惨叫起来,手中刀落在海滩上,抓着建文的手也松开了。   幕府将军的双眼插着两枚手里剑飞镖,鲜血从两个失去眼珠的眼窝里流出,瞬间失去光明的他惨叫着,“舌夫!舌夫!”   建文顺着手里剑的轨迹寻找投掷者,只见七里和小鲛女正朝这边奔来。   “七里!”   再次与七里重逢,建文不顾一切朝着她们奔去,紧紧抓住七里的手。他暗自决定,再也不会松开她,再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近旁。   “笨蛋,幕府将军要逃走了。”   七里甩开建文冲向将军,重伤的将军被两名武士簇拥着上了舢板,已经等在舢板上的舌夫催促着艄公快点开船。七里和小鲛女再次各自掏出一枚手里剑,朝着舢板上的将军抛去,舌夫也对着抛出两张黄色符咒,符咒迎风一晃变成两个身高丈许的式神,接住手里剑。   舌夫挥舞宽大的袖子,命令式神进攻,七里和小鲛女抽出忍者刀和克力士短剑,只是电光火石一个照面,就将两个式神切做四段。稍稍的拖延给了将军时间逃脱,小舢板箭一样冲向火山丸,眼看是追不上了。   小鲛女想要跳水去追,七里知道她的武艺还不足以对付火山丸上的众多武士,赶紧将她拉住。更何况,漫山遍野朝着他们涌来的鱼人怪的威胁迫在眉睫,没有时间再去追杀将军。   此时,那十几名迎击的武士都被鱼人怪撕成了碎片,腾格斯倒是很幸运地从鱼人怪与武士的鏖战中逃出,凭借超凡的体力一口气跑到青龙船边上,将铜雀和哈罗德扔到船上,然后招呼建文等人也赶紧上船逃走。七里和建文一起逃到船上,腾格斯晃着膀子正要靠着两膀子蛮力将青龙船从浅滩推到海里,七里却在甲板上呼叫起来。原来,小鲛女并没有跟上他们,而是反向而行,手持两把短剑,朝着覆盖了整个鬼岩礁的鱼人怪大军走去。   “难道她要牺牲自己为我们争取时间吗?”建文精神绷紧了,虽然小鲛女并不喜欢大明人,更不喜欢他这个太子,却毕竟是自己的同伴。他不想再次失去同伴,就像失去破军和蓝须弥那样。   “不对,她的步履并无战斗的觉悟,她必定是另有所图。”七里在小鲛女的步伐里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她确实不像是赴死的样子。   鱼人怪已然蜂拥到了海滩上,步步逼近小鲛女。她忽然站住了,双手左右伸展,将两把克力士短剑反握在手,在空中缓缓画了两个半圆,然后在头顶交叉,让两把弯曲如蛇的刀刃相交。在铁灰色、暗沉沉的天空下,克力士短剑上的两枚红宝石灿灿发亮,格外耀眼。   鱼人怪的大军冲到了距离小鲛女不足三尺的地方,建文和七里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奇迹发生了,鱼人怪们停下了脚步。短暂的沉默,先是最前面的鱼人怪慢慢跪倒,然后是后排也跟着跪下,黑压压的鱼人怪像水波涟漪般层层跪倒,一直延伸到缓坡的最高处。   “左为阴居,右为阳拂,汝等遑论生死,皆当奉予之名。”   小鲛女将这话厉声喊了三遍,一回比一回声音大,拜伏在地的鱼人怪们除了“呜呜”的叫声,似乎并不会发出其他声音。   “是公主殿下吗?您终于来了……整整一千年啊,一千年!我们等得好苦。”   鱼人长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分开鱼人怪走上前来,他的声音颤抖,不会转动的死鱼眼中,隐隐竟然有泪光在转动。   “你是鬼罗襦族的长老?”小鲛女慢慢放下手中的双刃,口气倨傲。用天然陨铁锻造的克力士短剑本是只有王族才能佩戴之物,她这两把更是天下少见的奇珍,寒光闪闪削铁如泥,建文在阿夏号就见识过,只是没想到,这两把剑竟然还有着慑服鱼人怪的力量。   “正是,我等为黑暗之力束缚,遭受诅咒被封印在这南海之眼不堕轮回之海域,生如行尸走肉,死则跌入无底黑暗深渊,变成鱼人怪。我们这些活着死去的人,始终在等待着鲛人的王族能够前来拯救我们,您终于来了。”鱼人长老的声音越发颤抖,原来这些鱼人怪和鲛人竟然算是同宗,只是离得佛岛越近,就越发容貌丑陋,举止怪异。他们期待超脱的一天期待了千年,激动之情可以想见。   “我可以帮你们超脱,但是你要帮助我的这些朋友,他们要去佛岛。”   “唉?原来他们是公主殿下的朋友?失敬失敬啊!”鱼人长老望向青龙船上的建文等人,“那些坏人到了岛上杀了好几个族人,强迫我们为他们做事。您也知道,我们鬼罗襦族这千年来的工作就是杀死所有敢于靠近佛岛的人类,听说他们要我们帮忙诱捕您这几位朋友,我想着不如把这些人类一网打尽,就假意合作,然后召唤出深渊中的怪鱼人……”说到这里,长老僵硬的鱼脸上居然露出一点点惭愧的神情。   “好了好了,这些不要再讲,如今海沉木被那些坏人抢去了,我们要如何才能进入佛岛?”小鲛女对长老的罗里吧嗦感到厌烦不已,火山丸早已潜水逃走,显而易见,他们要抢先踏上佛岛。   “唉?海沉木被夺去了?这可麻烦了!”鱼人长老还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海沉木是通过暴风漩涡与雷霆之域的凭证,只有拥有此物,海王才会允许通过。如果硬闯的话……”鱼人长老又看看青龙船,摇了摇头。   “看来别无他法,只好硬闯了。”   小鲛女将双刀还鞘,就要朝青龙船走去。见小鲛女不打算拯救他们,鲛人长老有些急了,连忙转到小鲛女身前双手伏地跪倒在滩涂上,“整个佛岛的海域都是被海王控制,漩涡与雷霆暴风都是它制造出来摧毁闯入者的。只有拥有海沉木这块特许凭证才能安全进入,否则必会被打得粉碎。除非……”   鱼人长老踌躇了下,说道:“除非用我们鬼罗襦族全族人的生魂将船包裹住,但那样在经历海神的考验后,能存活下来的生魂将会极少。公主殿下可能答应,在你们到达佛岛后,就算我族仅存一人,也会超度我等灵魂,解除诅咒?”   “我答应你,以我父祖之名起誓,只要能送我们去佛岛,必定为你们超度。”   听了小鲛女的承诺,鱼人长老露出欣慰的表情,张开嘴“啊”地吐了口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鱼人长老发出古怪的鸣叫,这鸣叫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从腹腔中发出,成百上千的鱼人怪和鱼人也跟着发出相同的怪声。这怪声好似来自地狱的合唱,通过鱼人们不停张合的鳃泄露出来,仿佛整个鬼岩礁都在歌唱。   随着歌声韵律,一股青绿色气状物从鱼人长老两鳃喷出,他的面色由青转白,再变得半透明,直至变得完全透明。鱼人长老的身体像是阳光下的海蜇,渐渐瘫软在地,化成一滩水。   其他鱼人和鱼人怪两鳃也喷出青绿色气状物,整个鬼岩礁上空怪气缭绕,被这股青绿色气体完全包围。气体在空中凝结成团,然后缓缓降落到青龙船上,在船的外壳之外又加持了一层似气非气的保护层。失去生魂的鱼人和鱼人怪的身体都像鱼人长老那样软趴趴地融化了,整座鬼岩礁上覆盖了一层黏答答的透明液体,原本熙熙攘攘的山坡,变得死一般宁静。   “走吧,去佛岛。”   小鲛女跳上青龙船,既没有搭理想要说点儿什么的建文,也没有和七里讲话,一个人走到船尾,背对着众人盘腿坐了下来。   建文手中的佛岛地图不但可以显示佛岛的地理位置以及青龙船的方位,甚至连海况也都可以一览无余。由于罗盘和其他牵星工具都无法使用,青龙船前往佛岛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张地图,所幸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都不知道这地图的存在。   地图上清楚显示出了七处漩涡和七处雷霆风暴的所在,这十四处危险地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围绕着佛岛在毫无规则地旋转。   “怎么办?”腾格斯边用缆绳将自己再次紧紧捆在桅杆上,边问建文。   “硬闯。”建文说完又看了腾格斯两眼,“这回要不要系死扣?”   “不……不必了,这就蛮好。”腾格斯脸又红了一下。   所有同伴终于又能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宽慰的呢?建文忍不住笑出来,甲板上的人们都已经将自己固定在必要的位置上,那么接下来就只好听天由命。   建文将破军留下的王命旗牌高高举过头顶,底气十足地对青龙船下令:“一条线笔直向前冲吧,不要回头。只要冲过前方的险阻,佛岛就在眼前!”   “哞————”   青龙船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嘶鸣,回应着建文的命令,三十二只盘龙轮盘以最高速旋转。在他们前方,两个巨大的漩涡并排反向转动,在漩涡边缘旋转的,是数道翻卷着雷光的龙卷风。这就是破军所说的七处漩涡和七处雷霆暴风,它们像是有生命,在嗅到青龙船上活人的气味后,都朝着这边聚集而来。   青龙船笔直地冲入了龙卷风和漩涡的狭间,躲过第一个漩涡,又躲过第二处龙卷风。雷电在船边炸裂,漩涡造成的激流在船下冲荡,但这都没能吓到勇敢的人们,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青龙船虽然有着自动运行的力量,却由于这龙卷风和漩涡的烈度都远超过设计上可承受的最高值,船身几乎每一处连接点都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船身也被许多股力量撕扯得难以维持预设路线。   站在   “把住舵!风暴来了!”建文站在船头望到一股旋风正朝着青龙船袭来,立即向操舵的腾格斯下令。   “把紧了!”水流的巨大力量时时刻刻都企图逼迫青龙船的船舵转向危险的一边,腾格斯死死把住舵杆,让尾舵始终保持同一方位。   风暴擦着船舷过去了,滚动的雷光正劈在青龙船的船尾,将船尾装饰的木刻尾须劈掉一块。建文冷眼看着从旁边滑过的龙卷风,风中似乎有一根柱天柱地的黑影在柔软地操纵着这股风,如果仰头仔细观看,隐隐约约的还能望到黑影顶端末梢在搅拌着云气,将雷电引入龙卷风里,如同血液在其中流淌。   “难道是传说中女娲补天时,切下来撑天用的巨龟足?”建文对那似乎有生命的黑影感到很好奇,但他此时没有闲暇可以去畅想这些,前面又有一个漩涡袭来。   “把住船主帆,前方有漩涡,让船再靠右一点,从漩涡边缘过去!”在撕裂空气风暴和水流激荡的轰鸣声中,建文只有拼命嘶吼,才能让在各自岗位上的人听到。   哈罗德、铜雀、七里和小鲛女紧紧拉住缆绳,让船只不至于被肆虐的暴风吹进漩涡。   又是险险地从漩涡边缘溜了过去,靠着包裹着青龙船的鱼人生魂,船身又一次经住了漩涡的考验。   建文心里暗自数着数:一个漩涡、两个漩涡、一个龙卷风、两个龙卷风……每闯过一关,就说明他们距离佛岛又近了一点点。   青龙船撑过了一道道袭来的危险,鱼人生魂的力量在减弱,即将到达极限。终于,笼罩在青龙船外的青绿色保护层出现了裂痕,如同在烧红的石头上泼冷水般“噼里啪啦”地崩坏。青龙船的三十二个轮盘已经有十二个停止运转,船身出现裂缝,海水灌进水密舱,连船艏龙头的犄角也被雷电劈掉一边。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青龙船,我们就要出去了!”   建文对着青龙船嘶吼鼓劲儿,不甘心失败的海神祭起了最后两个漩涡和最后两个雷暴龙卷风,摆开阵势要和这群闯入它领域的人类进行最后的决斗。   “哞——”   青龙船的鸣叫也变得不像开始时那样响亮,它的体力也将到达极限,在那之前,它必须闯过这最后的关卡。   青龙船究竟是如何闯过这最后的关卡,建文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在机械地吼叫、吼叫、再吼叫,让同伴们把稳舵和帆,鼓励青龙船不要惧怕。   与旋涡和雷暴龙卷风的战斗进行了不知多久,奔流的黑色与灰色最终被撕裂,一道小小的裂缝透过两股雷暴龙卷,将光洒到了青龙船上。看到希望的青龙船奋力朝着前方猛冲,三个舵轮的扇叶被旋涡撞坏,主桅杆也被风暴所卷走,“喀拉拉”的船身断裂声从船头延伸到船尾。青龙船像是凌空跃起的飞龙,冲出海神的陷阱,终于进入它不愿任何人染指的禁脔之地。   “咚”的一声,青龙船重重摔在海面上,海水几乎一下子没到甲板,很快又由于船身上浮而退去。所有人都瘫坐在湿哒哒的甲板上,大家先是喘气,有的人之后大笑,有的却一点儿笑不出来,他们都活着,闯过了最可怕的海域。   “俺这算学会操船了吗?”腾格斯对自己的表现尤其满意。建文让他紧紧握住舵杆,他始终紧紧住那根据说维系着全船人生死的棍子没有撒手。   “恩……怎么说呢……”建文挠挠头,青龙船由于是自行运转航行,所以并没有许多船上常见的舵轮,而是只有一根平时由曲杆控制的舵杆。平时青龙船的操舵都是自己操作,只是这次面对的旋涡太多,建文对青龙船本身的出力毫无把握,这才借助腾格斯的力量去加强船舵的稳定性。   “算……算吧……”   建文含含糊糊回答道,腾格斯喜形于色,他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名好舵手。   如果说整个佛岛海域是个鸡蛋,那么鬼岩礁所在的不稳定外部就是蛋白,海水平静安详的佛岛周边水域则是蛋黄,内外浑然两重天。这里一改外面的乌云压城,几乎没有一点儿浪涛,深蓝色的海水一望到底,可以看到游弋的水下鱼群,甚至红白相间的珊瑚树。   小鲛女走到船头,站在破损不堪的青龙船船首像旁,双手合十对着包裹在船外仅存的一点点青绿色残迹闭目祈祷,然后抽出阳拂刃,在残迹上轻轻一抹,朱唇轻启:“余以王族之名,赦尔之罪,鬼罗襦族从此自由了。”   青绿色残迹发出了“唉——”的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似乎是要将这千年的怨气一次都吐出来。残迹化作一缕青烟,绕着阳拂刃转了三圈,又飞到小鲛女脖颈处绕了三圈,仿佛是在感谢她,然后朝着太阳所在之处上升,没了踪影。   小鲛女凝望许久,将阳拂刃收入腰间鞘中。   悠悠扬扬的仙乐自远方天空飘来,徐徐清风迎面扫过,风中竟伴着股说不清是熏香还是香料的香气。几朵粉红色花瓣飘飘摇摇落到建文的肩膀上,他拈起一瓣在鼻子前闻了下,只觉得脑子变得清爽许多,竟对在此长久隐居修行起了向往羡慕之心,大千世界的富贵荣华、恩怨情仇都变得淡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想到过往许多事情,父皇遇刺、破军之死、一路上众多为种种原因死去之人,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傻子,你在想什么呢。”七里看建文傻呆呆地望着天上,张着嘴不知在什么,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记得幼时最爱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那书里的三藏法师到了灵鹫峰下,见到接引佛祖撑着个无底船来接他,他便上船去,问佛祖他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回他道:‘我这船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三藏法师竟此大彻大悟,只见上流一具尸体顺流而下,竟是他的肉身。船上众人鼓掌相贺,恭喜法师从此脱离凡俗之身,得正果金身。”建文还是望着天,一副呆呆的模样,不觉双手也合十。   “哼,那又是什么怪书?和你现在痴痴傻傻的有什么关系?”七里不知建文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定是傻了,她想起巨龟寺里老龟僧说的话,“我看那老龟僧说的极是,你就是个秃驴胚子,不如早早剃度也做个小秃驴算了。”   建文这才回过神来,不觉失笑,只怪自己呆了。出身忍者世家的七里从小学的都是战斗隐藏暗杀之术,并没有人教她看什么书,和自小长在深宫博览群书的建文自然没得比。   “是这样,我中华数百年前曾有一朝被称为大唐……就是建造这佛岛的武则天皇帝的时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讲的是这一朝有位大德高僧唐三藏,得了位猴行者相助,前往西方天竺国求取真经的故事。他们历经多少苦难、铲灭多少妖魔鬼怪,终于到达灵鹫峰雷音寺,拜见我佛如来,取得三藏真经……”   此书中故事是建文自小烂熟于胸的,他绘声绘色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故事简单讲了几段,七里不觉竟听得入了神。正讲到“孙行者大战九条馗头鼍龙”一段,建文想起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便停下不肯讲了。   七里听得有趣,见建文闭口不讲了,急问道:“如何不讲了?我正想听三藏法师如何取真经,修正果,你现在不讲了算什么?”   建文卖个关子,淡淡一笑说道:“以后我慢慢给你讲来,这故事有趣得紧,而且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一言为定,以后一定要给我讲!若是不讲完,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七里被故事勾着还想要听,睁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建文,竟和平日里冷漠的作风判若两人。   “若真是可以那样,我情愿一生一世都不把故事讲完了。”建文幽幽说道,七里已经两次离他而去,如果不讲完故事便可以让七里追着自己到天涯海角,又何乐而不为呢?   七里这才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态,她将头扭去一边,如果真的杀掉将军自己又该如何生活,这是从未想过的事。可是,自己真的还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吗?她是作为杀人的武器被豢养长大,被教育不要有感情、不要羡慕常人的生活、不要吝惜性命,一心完成主人交予的任务。可如今,十几年来被灌输的这些理念,似乎都可有可无了,究竟是什么迷惑了她的心?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我还欠你一条命的债,你终归还算是我的主人。若是想讨要什么,只要我有,尽管来取便是。”   “如果我不来取,你是不是就会一直不离我左右?欠着我这份情,你是不是就可以随叫随到?若真是那样,我情愿一世都不取了。”建文望着七里,想去抓她的手,他即便在杀人如麻的幕府将军面前也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怕,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连着试三次都失败了。   “呆子!”七里抬手照着建文的前额一掌,只是这一掌看着力道十足,真落到建文额上却极轻,只是拂了一下,“你是要剃度做和尚的,乱想什么。”   “佛岛!是佛岛!佛岛到了!”   铜雀和腾格斯等人的大叫,让建文想起眼下还有正事要做。忙和七里一起跑到船头,只见前方净蓝的天空出现内外双层的霓虹,霓虹之下一座小岛已然出现。这座岛远看像是一个横躺的人,再近看又像是三个人或坐或立,等转到侧面看,又像一个人在拜另一个。铜雀和哈罗德争争吵吵,议论这岛的外形是什么,一会儿说像极了佛祖涅槃的模样,一会儿又说更像是佛祖在讲经。建文想,也许佛岛在一千个人心中,就是有着一千个形态才对。   不过不管佛岛本身在大家眼中是什么样,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佛岛最高立有一尊像是指路的灯塔大佛,引导着青龙船朝着它行驶。   等到再近些,山上大大小小的摩崖石刻尽显眼前,数十尺高的巨佛菩萨,或者小至只有拳头大小、但排布密密麻麻的小型佛海造像,或者佛经故事的组雕,又或者只是阴刻的经文。这些绚烂的石刻布满佛岛的山崖,整座岛简直便是个佛的世界。   “是火山丸!”   建文看到了停在两尊金刚像之间的火山丸,两尊金刚身高百尺,石像站立之处似乎是佛岛入口,石条垒砌成的小道蜿蜒上山。经历过之前大战的火山丸也已破败不堪,此时随波逐流,被海浪推着不停撞向旁边的崖壁,看样子船上已然没有人了。   建文和铜雀对视一眼,双方都知道此时对方最担心的是什么:幕府将军会不会已经控制了佛岛?   佛岛海域外壁,巨大的漩涡和雷暴龙卷风像是得到了神灵的法旨,朝着两边避让,让出一条通路。硕大无匹的宝船从通路中缓缓驶出,船顶桅杆上原本挂着的九盏代表大明水师提督的青色犀角被摘去,站在船头的郑提督面色凝重地仰望着佛岛湛蓝的天空,手中高举着一块海沉木。 第五十六章 一沙一世界【第一部 大结局】   火山丸是条穷尽奢华的巨舰,幕府将军为彰显自己作为黄金之国日本统治者的权威,在内外装饰上都使用了大量黄金。这艘战舰上常备战斗员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经过蓬莱与鬼岩礁的战斗而大批减员,船上依旧保有着将近二百人。   腾格斯振翅飞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船上人连缆绳也没系就集体消失,任由火山丸随波逐流撞向佛岛的岩壁。铜雀认为只怕所有人都进入了佛岛,至于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说不清,看他紧张地皱着眉头摩挲铜雀的样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给出个合理的逻辑来。   “既然到了此处,踌躇不前也无意义,不如上山一探究竟。”   建文仰望佛岛最高处的金身弥勒巨像,只见这巨像闭目凝神,单手托在腹部,另一只手掌朝向外侧,像是在对着建文招手。通向山顶的是条石条铺就的小路,七里抢先奔上小路朝着山顶走去,此时除了在将军寻觅到佛岛的秘密前将他打倒,没有别的办法,建文第二个跟着七里踏上石条台阶,腾格斯等人也跟了上来。   路边大小天王像、菩萨像数量多得数不清,这些石像因数百年风雨侵蚀都变得破败不堪,有的头部损坏,有的缺膊少腿,或歪斜或倒卧在草丛里,从树荫透出的阳光为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似乎它们隐藏着多少不为人道的秘密。   铜雀给建文讲起佛岛的来历,“此岛是武则天为保其千秋万代统御天下所建,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有建完,传说为武则天主持建岛的是位高僧……”   “我在《旧唐书》上看到过,叫薛怀义是吧?”说到武则天身边的和尚,建文马上想到的是这个人。   “不是!那个是武则天的面首!再说他建的那个是明堂,不是佛岛!”铜雀不满地对建文皱了眉头,继续说道,“那高僧说,武则天是弥勒转世……”   “你看吧,我就说是薛怀义。”   “都说了不是,不要插嘴,听我继续说。”铜雀几乎产生了用手里的铜雀砸向建文脑袋的冲动,“高僧法名显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对武则天说:‘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武则天选了黄色的珠子,后来她成为了大周皇帝,这黄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为最贵的帝王珠。”   “原来武则天竟是靠着海藏珠成为皇帝的?”听说武则天竟然也是海藏珠的拥有者,建文惊愕不已,在历史的典籍中,绝不会记载这样的故事。   “可不是,何止武则天,后来多少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经获得过海藏珠。”铜雀诡异地一笑,这小老头虽说有时看着猥琐可笑,却又总是显得神秘莫测,让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细。   “人年轻时想要的是权势荣耀,拥有这一切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着镜中衰老的皮相,武则天想起显照手里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个珠子也搞到手。可惜显照早将珠子抛入大海寻觅无踪,显照也飘然而去不知所踪。武则天这才建造佛岛,希求佛祖垂怜,再次显灵。”   “那后来老佛爷到底降临没有?”跟在后面的腾格斯听得有趣,也插嘴问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对佛祖并不陌生,腾格斯的家里也供着佛堂。   “这个吗……”铜雀边走边捻着胡须想了想,回答道,“传说她在世时为佛岛前后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许多珍奇宝物,若是再寻得一位凑足万僧之数,佛岛就建成了。偏偏没等寻到最后这位高僧,武则天就寿终正寝了。不过,传说佛祖怜悯世人的一片痴心,还是将长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降在岛上,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寻找此岛。”   “那么说幕府将军是既想长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这话说出来,连建文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幕府将军贪婪的嘴脸又浮现在眼前,令人作呕。   佛岛的石条台阶山道崎岖纵横,作为目标的弥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跑了上千级台阶,巨像却似乎还是在最高处招手。七里和小鲛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腾格斯似乎有着用不尽的力气,铜雀走了那么久也依旧面色如常,只有建文和哈罗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面的七里和小鲛女却在往上十几级台阶处停住不动了,两个人在停下的同时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面必然有事,也顾不得僵硬的双腿,赶上前站到七里身后。   躺倒在山道中间的地藏菩萨石像,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后似乎并未来得及立起来就被遗弃了,它的半张脸深埋在泥土中,露在地面的半张脸爬满了葱绿的藤蔓和青苔,一只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   幕府将军右脚踩着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头上,手上提着太刀。将军的双眼因七里和小鲛女投掷的手里剑致盲,现在他的眼窝里空无一物,两个可怖的黑洞望着建文等人。   “呵呵呵呵……鄙人都快等烦了,你们终于来啦。”幕府将军的笑还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在这碧色掩映的环境里,像极了一头埋伏等待猎物的猛兽。   黑气从幕府将军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着从他失去眼珠的眼窝里长出两簇章鱼触手样的东西。   “小心,是那阴阳师的秘术!”在蓬莱海上的战斗中见过假将军的模样,铜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芦屋舌夫给失去双目的幕府将军施展了类似的法术。   果不其然,将军的身体突然膨胀,手脚也跟着变大,瞬时长大了三、四倍。   七里和小鲛女相顾略一点头,一个手拿忍者刀,一个手持克力士双剑,像两支利箭,从左右朝着变异的怪物将军冲去。   “嗷啊!”   盲眼的幕府将军似乎由于眼窝里长出的两簇触手获得了感知敌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挥刀砍向左侧略快的七里。七里见将军的刀速度迅急,忙横过忍者刀双手持着抵挡,凌厉的冲击力让她的刀几乎被震飞,身体被荡出三尺远,靠着脚底及时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稳住。幕府将军在这空当又回刀向右侧的小鲛女刺去,小鲛女原本功夫就比七里要逊一筹,眼看刀至,竟然收势不住无法躲闪。第三条身影扑向幕府将军,钵盂大的拳头正击在他脸颊上,将他打了个趔趄,小鲛女这才躲过一劫,原来是腾格斯见势不妙也冲了上来。   寻常人挨上腾格斯这一拳,不是筋断骨折也要晕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将军的身体似乎是钢筋铁骨,他只是略向后仰了一下就收住身体,回身朝着腾格斯又是一刀。   “啪!”   建文的转轮铳发出的银子弹正打到幕府将军手腕上,后者手中砍向腾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着蒙古汉子衣角向下劈去。只听“轰隆”一声,石地藏从头部应声被横着切成两半,半个脑袋滚落到路旁,这一击竟不亚于破军为震慑明军砍去艨艟半个的力道。   “啪——”   建文又开了一铳,银弹都打进将军的身体里,打得对方又是个趔趄。   “哈罗德,银弹!”建文伸手朝哈罗德索要,哈罗德摊开双手,他身上受过主教祝福的银弹只剩下这最后三颗。   幕府将军止住身体,高高举起太刀又朝着七里走去,眼看刀刃快要砍到七里头顶,腾格斯“哇呀”一声跳起来,抱住将军的腰使了个拐子想将他绊倒。不料变异的幕府将军身重如铁,连别了两次竟然没有别动。幕府将军狞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将腾格斯扎个对穿。恰在此时,七里趁他要去攻击腾格斯的功夫,早跳到他头顶。她正要用手里的忍者刀插向将军头顶,忽然想起这招对假将军没用,对真将军只怕也作用不大。   “用我的刀!”   一旁的小鲛女将手中的克力士双剑朝着七里扔过来,七里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忍者刀接住双剑,朝着幕府将军的两个眼窝刺去。   阴居阳拂双剑是人鱼一族世代相传安抚亡灵的圣物,幕府将军是用妖法邪术控制重生的身体,双剑正有克制功效。   幕府将军发出了“嗷嗷”兽鸣般的惨叫,身体剧烈抖动,黑气从七窍混杂无序地涌出。随着黑气涌出,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的猪膀胱不断萎缩,直缩到不可思议的干瘪程度,似乎构成他身体的只有黑色的妖气。   皱巴巴的如同套在小小骨架上一张皮的将军尸体倒地,再也没了声息。七里瘫坐在石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建文和小鲛女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七里用力睁大双眼望向头顶,似乎是要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一直看到天国一般。大仇得报的快意和空虚在她体内激荡,杀死幕府将军的快意与空虚同时涌上心头,她感到头脑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身体蹦出来。是灵魂吗?还是蹦跳不息的心脏?   两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从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锁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无法阻挡洪流般奔腾涌泻而出的快乐、悲伤、寂寞、忧郁。这些从小被用秘术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忆起来,千百种情感交汇,只化作了这两滴眼泪,滑过她全无表情的面庞。   万千人一起诵唱佛号的声音在将军倒地的一刻从阶梯顶端传来,似乎那里正在做一场空前绝后的法事。铜雀眉头紧锁,他预感到阶梯的尽头将有大事发生。他回头看到建文还在安抚坐在阶梯上的七里,忙叫他赶紧走过去看个究竟。建文还在犹豫,小鲛女拔出插在将军眼窝里的双剑,拉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就走。   一行人拾阶而行,建文不时回头望向坐在台阶上的七里,也许在她生命里,建文原本就是多余的。她活着只是为了报仇,如今真将军被她手刃,建文又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必须跟上?   建文几次鼓起勇气想最后呼喊一下七里,但这两个字犹如千军万马,阻塞在他的喉咙再也叫不出。   “走吧,不要再让她步入危险。”   建文不再回头,硬下心肠,随着铜雀等人朝着诵唱佛号的方向奔去。   说也奇怪,之前不管怎么拼命攀爬,金身弥勒巨像像是耸立在云端,怎么也无法拉近距离。可当佛号的诵唱声响起,居然没多久就爬到了山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视线豁然开朗。   从山下看,佛岛顶端只是小小的一片平地,刚好够建立巨大的佛祖像。当踏上这里,却发现这里竟然大到无边无界,白茫茫、空荡荡的只有一尊巨大的佛像而已,四面望不到边界,连大海也无法看到。   “古希腊有贤者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世间有所谓空间之存在,有人以为空间是充实的,或有以为空间是虚无者。亚氏以为,空间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间世界,亦有所谓从属物质之直接空间者,然则此处显然超出彼之想象矣。”身处这白茫茫的怪异空间中,哈罗德不停在胸口画着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亚里士多德从古代拉过来,给他看看这个超出常识的世界。   一队人出现在白茫茫的边际,在诵唱佛号声中迎着建文等人缓步走来。建文心中疑惑,将腰间转轮火铳的火门打开,小鲛女和腾格斯也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开打。等再走近些才看清,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组成的队伍。他们看起来个个慈眉善目,面相谦和平静,身披庄重的锦襕袈裟,两人一组手持钟罄、香炉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击木鱼的老僧带领,上百人排成两列缓缓而行。   这支队伍步伐缓慢,上百人的队伍竟是轻飘飘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其中颇有几名年纪极老者佝偻着身子,看似身体虚弱,更遑论有什么武功可言。   面对如此老人,建文等人也渐渐放松警惕,老僧似乎也对他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笔直地朝着他们走来。众人侧身分在道旁,为这队伍让出条道路来,建文忽然想起应该问问前方情况,便伸手去抓队尾一名老僧的衣袖,谁知竟抓了个空。他又是伸手一捞,竟又捞空了,原来这些老僧竟只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   建文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继续朝着弥勒巨像走去。   越是靠近弥勒巨像,两边的老僧人数越多,他们或者在地上盘腿打坐,或者手捧经书阅读,或者正在参拜礼佛,又或者几人围定正在激烈辩论什么,人数竟有万人之多。诡异的是,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所做事项也不尽相同,建文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上万人似乎在共同演绎着怪诞的哑剧,虽能看到他们张嘴,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唯有诵唱佛号之声绵延不绝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荡,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弥勒巨像被老僧们的幻影环绕,当真正接近时,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像。右公公随驾去过四川乐山,听他说凌云寺有尊唐朝凿在山里的大佛,头顶与山齐高,眼前这尊弥勒巨像只怕不比它要小。   忽然,建文在纷杂来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芦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与众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识出来。   “芦屋!幕府将军已经被我们所杀,你还要做什么?”建文大喝道,他心里又隐隐觉得,这古怪的阴阳师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芦屋舌夫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弥勒巨像前,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建文的到来。看到建文出现,他非但不惊慌,反而显得有些欣喜,“太子殿下来得好迟,在下等你许久了。”   建文向前走了几步,转轮火铳不知不觉拿在手上,枪口对准舌夫,铳里还有最后一颗哈罗德给他的银弹,“幕府将军被我们杀了,你快快束手就擒吧。”   “幕府将军?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芦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眼神轻蔑,“他不过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个蠢猴子贪得无厌,在下告诉他到了佛岛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和毁天灭地之力,他就心甘情愿任我驱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样。”   “你说什么?”建文的枪口抖了一下,旋即愤怒地将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你不要胡说!我父皇恭简宽厚、温良仁善,怎么可能和幕府将军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地轻笑了几声,秦始皇扫荡六合,汉武帝北击匈奴,还有什么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个不是天纵英明的圣主?哪个没有开创万世基业?秦始皇寻访海外仙山,汉武帝沉迷丹药仙方,还不是为的长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这些位如何?太子殿下如何觉得你父亲便能超然世外,得以免俗?”   建文被舌夫问得哑口无言,这些名垂青史的伟大帝王少年时都曾经纵横天下、无所畏惧,可一旦老了,他们又发现纵使守在充满金玉宝贝的宫室内,让百万甲兵环绕保护自己,也无法令死神的脚步减缓哪怕一刻。对权势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在后半生都竭尽全力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建文不敢去想。   看到建文精神动摇,芦屋舌夫又向前靠过来,口中说道:“你还记得在蓬莱海上,和我一同念诵的那段经文吗?”   “那段经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绑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时,曾经背诵过一段诘屈聱牙的经文,舌夫当时听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诵。建文在震惊之余也确实疑惑震惊过,但很快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让太子殿下从小将那经文背熟?告诉你未来这经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记不住经文,被父亲惩罚过?”   芦屋舌夫的每句话都像楔子敲在建文心口上,背经文是他幼年噩梦般的回忆,每次经文背错,平日和蔼宽厚的父亲,都会对自己怒目相视,即使自己被吓哭,父皇也不曾有过丝毫怜悯之意。   “那是因为你父亲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的温良宽厚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他从未关心过你,甚至他对你充满恐惧。你每长大一点,他都会觉得死亡又临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并不是继承皇家正朔,是的,太子殿下的父皇何曾想过将皇位让给你……太子殿下不过是你父皇用作配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罢了。”舌夫如鬼魅般凑到建文耳边,用仿佛来自幽冥的声音说道。   “啪——”   银弹打入舌夫胸口,又从背后翻滚着穿出去,鲜血从他胸口和后背同时流出。舌夫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出声,嘴角却再次露出诡异的笑意。   “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气,就算杀死我也没关系。”   芦屋舌夫张开双手后退几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继而是得意地仰天纵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千万人咏唱佛经之声。一把匕首从腾格斯手中飞出,钉到他脑门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头发披散,鲜血满脸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狂笑起来。   “看样子不妙,这家伙只怕是给自己也施了邪法。腾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铜雀嗅出空气中不祥的气味,他警惕地看着左右老僧们的幻影,生怕危机随时出现。   腾格斯答应一声,抓住建文的肩膀拼命摇晃。可建文就如是灵魂被摄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舌夫的话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时的种种怪异举动,他在年龄稍长后早就疑窦丛生,只是找不到个头绪。如今舌夫的一席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自己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世界为何对自己如此不公?   他看到芦屋舌夫倒退着走向身后的弥勒巨像,他伸开双手向天祈求着什么,接着铜雀等人发出了惊慌的喊叫。老僧们的幻影中,将近二百条章鱼触手似的细长物体卷曲着从地里长出、伸向天空,每条触手尖部都倒着贯穿有一名日本武士的尸体,他们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踪者。触手反转成半圆,让串在上面的武士尸体双脚着地,于是就像提线木偶那样,将近二百名被从头部贯穿的武士尸体再次获得生命,提着长刀踉踉跄跄地将建文等人包围在中间。   “诈尸!诈尸了!”腾格斯吓得抱着头大叫,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从小最怕听鬼故事,如今看到这么多尸体再生。   哈罗德嘴里念叨佛郎机语的祈词,在胸口不停画十字,他手拿着瓶圣水,随时准备朝着逼近的丧尸泼过去。小鲛女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摆出进攻架势,铜雀也表情严峻地从怀中掏出什么。几个人背靠背站着,将建文围在中间。   腾格斯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从自己身边走过。   “安答!安答!你去哪里?”   腾格斯叫了两声,建文像是没听到,径直走向对面的丧尸武士。芦屋舌夫回头看了眼被丧尸武士包围的五个人,右手折扇轻轻抬起,正对着他的丧尸武士分出条狭窄通道让建文通过,又将通道堵上。   “他这是心智被迷住了。”铜雀说道,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救建文,先能保住自己小命才是要紧。   看到建文走出包围圈,舌夫单手将折扇打开一半朝下挥舞,丧尸武士们“嗷嗷”地大叫着,朝包围圈内的人杀去。   喊杀声中,芦屋舌夫口中再次咏唱起那古怪的咒语,建文步步前行,也跟随着他咏唱。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后的快意神情,浑然不顾及身上的致命伤,仿佛这伤痕从不存在。他扔掉扇子掏出传国玉玺,将金角拔出,露出有着曼陀罗花纹的柱形物。   弥勒巨像浑身贴满金箔,法相庄严、面色安详,老僧们的幻影忙忙碌碌,都对眼前发生的厮杀熟视无睹。在巨像身下的须弥座有个不起眼的孔洞,舌夫将玉玺的金角插进去,居然严丝合缝,并无半点差池。   建文口中念着神秘经文,神情木然,他的灵魂在开枪射向芦屋舌夫的一瞬间,就被舌夫的妖法摄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具行尸走肉。舌夫口中也继续念着经文,伸手从额头上将腾格斯的匕首拔了下来,随着刀身从额头拔出,伤口竟也跟着逐渐愈合了。   他抚摸着建文的细细的脖子,将沾满血污的匕首举过头顶,用力捅下来。   血花飞溅,建文感到极大的力道将自己身体甩了出去,怀中温暖柔软,有人紧紧抱着自己。他停止念诵经文,吃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自己胸口,其中隐隐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建文且惊且喜,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七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她后背上插着腾格斯的匕首,深深没至刀柄。不远处的舌夫不悦地皱着眉头发出“啧”的声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咙,不料却斜里杀出个七里,将建文推到一边,破了他的摄魂术。   “七里!你……”没等建文反应过来,七里突然用极大的力度将建文推开。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来给我治伤,我就立即给自己再补上一刀……”七里忍着痛抽出忍者刀,将刀刃含在口中。建文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插在七里后背上的匕首,他想起曾听人讲过,如果此时拔下匕首,则伤者立死。   “我终于……还给你一条命……”七里眼神迷离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对着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三尺远的建文轻轻说道,“记住破军说的话……不要让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则……你就会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故事还没讲完,你说好了要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换,可是七里用尽最后力量咬着刀刃,不肯让他靠近。七里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口中吐出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了。   “区区鼠辈休想坏我大事,你丢掉性命,也不过是让仪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声,正要再过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强大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步步逼近,让他像是被鹰隼盯住的猎物,几乎动弹不得。   他朝着天上望去,白色鹰隼果然出现在天上,正张开双翼朝着这边俯冲。   “在这佛岛的结界以内,如何会有动物出现?”带着疑问,舌夫眯缝着眼看去,白色鹰隼越飞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闪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对,那不是鹰隼!是人!   舌夫辨认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龙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系着白色包裹,双手拿着两把细剑。   如果说舌夫在这世上还有忌惮之人,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破军,第二个就是这位郑提督。   正在和铜雀等人酣战的提线丧尸们也发现了危险来临,操纵他们的触手将他们高高扬起到空中,去截击飞临的郑提督。俯视着数十名挥舞长刀迎来的丧尸武士,郑提督手中的娥皇女英双剑在他手中振动,发出嗜血兴奋的“嗡嗡”响声。   几乎没有人看清郑提督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靠他最近的十几具丧尸武士被切做七八段,连接控制他们的触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场血肉雨。   跟进的丧尸武士同样无法近得他身,双剑上下翻飞,等郑提督稳稳落在地上,升空迎击的四、五十名丧尸武士早都被切得粉碎,红黑色血肉溅射得四处都是。但是郑提督依旧是一袭白袍,竟没有被粘上半个血点。   正在和丧尸武士战斗的腾格斯等人都看得呆了,剩下的百来个丧尸武士也都放弃对他们的攻击,转而去围攻郑提督。   “碍手碍脚,闪开。”   郑提督冷冷地对被解围的众人说出一句话,众多的丧尸武士一拥而上将他包围。郑提督面无惧色,双剑在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可怖鸣叫,人头和断肢漫天飞舞,如同砍瓜切菜。   铜雀知道他们留在此处除了被误伤并无其他好处,便指挥众人将战场留给郑提督,转而去建文和七里身边。七里面如白纸,早没了血色,小鲛女抱着她渐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但已经无济于事。   “如此下去,只怕非死不可。”小鲛女贴着七里的脸哭泣起来。   “你那还有什么能救命的好东西没?”腾格斯问哈罗德,哈罗德身上的那些口袋里总是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道具和草药。   可是,这回连哈罗德也没办法了,他把几个兜都翻出来,给腾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脸地说道:“咱身上原本也没有什么能借尸还魂的宝贝,若是沈缇骑在时,或者还可问问他有什么可用的虫子。”   “沈缇骑……”建文心中一动,他想起进入佛岛前,沈缇骑掷给自己的小竹筒。他连忙伸手进口袋里去摸,果然硬邦邦的有个小东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软木塞子,里面盘着一条肥白的虫子。他像是见到救星,欢喜地跳将起来,跑到七里身边,学着沈缇骑上次救七里的模样,将肥白虫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虫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着身子顺着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钻进了她口中。   七里苍白的面色竟然开始恢复血色,见时机不差,小鲛女慢慢从她背上拔出匕首。这虫子的药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皱眉头,随即舒展。背后的伤口在冒出些黑血后,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里“唉……”地长吁一口气,含在嘴里的刀刃也拔了出来,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换你抱着了。”   铜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后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从不情不愿的小鲛女手里抢过七里,紧紧抱在怀里。在抱住七里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产生隐隐的麻痛,这是正在迅速恢复身体的七里体内仅存的疼痛,建文满心欢喜地分享着这疼痛,这是他仅有能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许他为自己疗伤的程度。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摸,她的下巴架到自己肩膀上,对着自己的耳朵悄声说道:“笨蛋,你抱那么紧,好痛。”   喜极而泣的建文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虚弱的七里竟然用了十二分的力。   腾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建文顺着他声音看去,只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百多名丧尸武士都被斩杀,尸山血海中,郑提督巍然屹立,双手持着娥皇女英二剑,上衣雪白如初,依旧没沾上半个血点。   看过郑提督和破军大战的建文,自然知道郑提督剑术举世无双,只是在他记忆中的郑提督,是那个总会拿着玩具陪自己玩儿的外臣,见了右公公也会恭恭敬敬行礼。此时的郑提督鬓角花白,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深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炯炯精光,和建文记忆中那个总是双睑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顺眼的郑提督判若两人。   他想起了破军给他讲的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郑提督,那个他并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军一起被祖皇爷誉为大明“双璧”的郑提督。那时的他,应该也是如现在般有着清澈的双目,是朝廷的污浊、官场的黑暗,将他变得圆滑世故,让他的双眼变得失去原有的光泽。   这才是,郑提督应有的样子。   建文一下子被郑提督吸引住,就如当初被破军一下子吸引住,仿佛这个人他是初次相见,与他的生命从未有过交集。   “芦屋舌夫,你可认识妖僧来复?”郑提督声若洪钟,将众人震得耳鸣不已。   “你说来复大师?”舌夫上下扫视了几眼郑提督,用袖子挡住嘴,“如何不认识,他不是贵国先帝最宠幸的大和尚吗?听说还想要封他为国师,后来不知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郑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   “先帝为这妖僧蛊惑后性情大变,耗尽天下财帛建立起空前的水师,下南洋寻找佛岛。我大明水师建立初心本是为守护天下苍生,但先帝为来复所惑穷奢极欲,派遣多路人马四处秘密寻找海沉木以及搜罗奇珍异宝,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郑提督瞟向小鲛女,目光中略带歉意,“其中就包括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贪图用他们炼什么暖荧脂来享用。”   小鲛女听到此处,望向郑提督的目光中满是悲愤,郑提督略一合眼,又转盯着舌夫,“后来我几经查访,发现这来复并非常人,他接近先帝并非贪图高官厚禄,而是别有目的。”郑提督话一停,用娥皇剑指十数丈开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和你对幕府的武田将军所做一般无二。你们都以长生不老、统治天下为名,蛊惑各自主上前往寻找佛岛。就在先帝要率领大明水师全体舰队寻找佛岛的前夜,我亲手杀了随行的来复,发现他的尸身竟然不是人形……”   “难怪在下后来和来复再也联系不上,原来是死在你的手上。然后你又弑杀了行止可疑的皇帝是不是?”舌夫始终用袖子挡着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我是想去死谏的。当夜我去见先帝请罪,禀明杀死来复之事,并劝说先帝放弃劳师动众寻找佛岛。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脸色变得黑沉沉阴郁,接着面部变得不似人形,从口鼻中都伸出无数触须,眼睛也变成黄色。我弑君时,陛下已经变成怪物,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杀手。”   建文在旁静静听着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远不相同。他亲眼所看到的郑提督弑君,竟有着可怕的阴谋和妖术藏于其中。他左看看郑提督,右看看芦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呆了片刻,站起身问郑提督道:“那日我见你杀了父皇,既然有此种隐情,你为何不讲给我听?”   郑提督苦笑一声,和建文的这场对话,被拖了太久,“太子殿下当时只顾要逃,哪里肯听我说句话。我当时也是逼不得已,做下这等不忠之事,想着只说先帝暴病身亡,拥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着待太子长大后,再自裁以谢先帝。”   “那你为何不设法找我回来,却要拥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当时踪迹难寻,燕王镇守北地拥兵自重,对皇位又觊觎已久,拥他为帝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悬,只怕大明又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西晋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因帝位进行的内战,结果导致天下分崩离析,终酿成诸胡入侵的永嘉之乱。这段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对皇位并未有太多兴趣,让予燕王叔父也并无不可,只是想到破军的身死,又问郑提督道:“你道是为了天下杀我父皇,这话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为何追逼蓬莱,害死破军?我本已无意和燕王叔父争夺什么劳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不是我步步紧逼,实在是情非得已。”郑提督想到破军的死也不禁黯然神伤,只是他的苦闷却难以为别人所道,“我和破军情同手足,如何肯杀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扫平宇内,又要将你斩草除根,这才命我率领大明水师主力南下。这皇帝的位子,从来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残事都是为它而起。我若不领命,今上自然还会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让破军归附朝廷,挟此功劳向今上死谏,恳求他将你封个亲王,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呵呵呵……好一个弑君谋主、拥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并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监军,又派胡大人率领锦衣卫暗地里监视你,你这番苦心,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芦屋舌夫插嘴打断郑提督。   郑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与我家太子说话,你这妖人死到临头,如何还敢多嘴?你若是将佛岛与妖僧来复的事交待明白,我还可放你条性命。”   “呵呵呵……我当然会告诉你们……”舌夫背对着郑提督走到弥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玺黄金角,“在你们讲话这段时间,里面的信息都已传输干净,只待我主降临。”   “你说什么传输?”郑提督问道。   “既然死到临头,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听。”芦屋舌夫抓着黄金角慢慢转动,“武则天从显照大师那里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计划所在。你问我和来复和尚是什么,告诉你,我们和显照是一样的人。我们无处不在,潜伏在世上诸国君王身边,或是国师,或是阴阳师,或是主教……显照大师诱使武则天建立佛岛,又令她以为输送高僧大德万人于岛上,自能感动弥勒降临,赐她永生之寿,可惜在她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后就驾崩了。”   “第一万个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边老僧们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确信自己猜得不错。   “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舌夫捂着嘴又是一笑,“原本显照大师预定的第一万人,乃是被贬为庐陵王的中宗李显。可惜武则天并未等到奉献亲子那天,显照大师功亏一篑。我等在诸国皇室苦苦寻找了数百年,才派遣来复到你父皇身边,劝诱他将你作为这第一万名祭品生下来,并加以悉心调教。你父皇从小教你背下的经文,其实乃是召唤我主的献祭咒文。”   “你们骗了我父皇,还骗了我……”建文的两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他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连出生都只是为了当做父皇的药引子而已,自己的存在似乎本就是个错误。他想起难产死去的母后,也许那也是由于来复施展的邪术造成的。   “你父皇的贪欲强过我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帝王,这也是我们选择他的原因。”舌夫将黄金角又转了两圈,忽然又对建文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铜雀是,七杀是,还有这位鲛人公主……你们的命运早在几百年前就定下了。显照大师用帝位和长生一步步诱导武则天将全部精力放在东方,从迁都洛阳开始,放弃西域远征百济直到建立佛岛。她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帝位和长生,实际上却是在为我主效劳。还有你的大明朝,为何都城会从凤阳变更成东方的金陵,你还不明白吗?”   建文听到背后“当”的一声脆响,那是铜雀手中的小铜雀落地的声音。七杀祖先的波斯帝国,还有铜雀的百济王国,竟然都是武则天被愚弄的牺牲品,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们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着。   “咔吧!”   芦屋舌夫似乎将黄金角转到了头,随着这声响,弥勒巨像身后出现了五彩的曼陀罗光环,光环旋即分散成千百条色彩斑斓的光环飞向天空。苍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层黑色大幕,从天顶到地面,将原本白茫茫的空间完全变成的黑色,诵唱佛号之声被悲鸣所代替。   来来往往的老僧们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白色的鬼火。   腾格斯吓得张大了嘴,抓着哈罗德肩膀,捏得他哎呦哎呦直叫。铜雀左右环顾,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之前所见都不过是幻像,其实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都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见的这些鬼火,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紧盯着弥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金装的弥勒巨像随着黑幕拉下被褪去闪光的金色,组成弥勒的并不是石头或者土木,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身体已变成酱红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那是成千上万老僧的身体被累积在一起堆砌成的佛像,老僧们如同地狱的恶鬼呻吟咆哮着,他们的身体被紧紧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双手,企图抓到些什么。   黑幕过滤了妖术造成的一切幻象,将恐怖的真实展现在众人眼前。舌夫放下挡着脸的袖子,郑提督细长的凤眼愤怒地闪过一阵杀意,舌夫的真实面容与来复还有变异后的先帝并无区别,毫无人性的脸上几丛触须自口鼻蠕动着伸出,眼睛是金黄色。   “这些老僧应当为能成为召唤我主的人柱感到幸运,更何况,我主赋予了他们永生,他们活了数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死了的好。”郑提督咬着牙说道,手中双剑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   人柱大佛身后的黑幕显现混乱的旋涡,这旋涡比大佛还要庞大,从中伸出许多粗壮的触手。   “这是什么?”建文仰视着从旋涡里出来的东西。   “这是我主深渊之神在现世的具象化,我们称它为海王。”舌夫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挡住嘴,“其实你们在来到这里时见过它,只不过见到的不是全部。旋涡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触须搅动出来的。还有,这佛岛之所以会偏移,也是因为被它驮在背上的关系。”   “是那东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岛外围的七个龙卷风中,看到过黑色的怪异触手,原来竟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舌夫运用空间转移的妖术,竟将它从海底搬了过来。   海王的触须足足走了半刻钟,身体才从黑色旋涡里爬出来。它长着类似鲸鱼却狭长得多的身体,背生倒刺,头顶和口中都长着粗大的触须。如果用铜雀的座鲸蓝须弥做比较的话,海王至少有三十个蓝须弥那么大。   海王庞大的身躯走了许久,才完全从旋涡中走出来,它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引起一阵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几乎都站不住,连郑提督也后错了半步。   海王没有手脚,却像蛇那样将半个身体直立起来,触须从口中乱纷纷伸展出来。   “海王原本是万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鲸之神与霸王乌贼之神,它们相互缠斗,后来终因力竭死在海底。两者的戾气缠绕着尸身经万年不衰,是以我教众用深渊之术将两者结合而成海王,作为我主降临此世所用的身体。现在只要将太子献祭,我主即可降临,附身其上……”   说着,芦屋舌夫走向海王。他的身体与海王相比,只如一颗米粒大小,他高举双手咏唱起怪诞的咒语。海王低下头,张开满是尖牙和触须的口器,伸出长长的触须将他卷起。   “舌夫,你意欲何为?”建文见舌夫似乎是要将身体作为海王的饵料,惊愕地喊道。   被触须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异常轻松的事。   “我等教众为深渊之主而生,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如今我主即将降临,我身留于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来增强海王法力,以迎接主临。”   “但是你岂不就死了?看不到你的主降临?你为此而生,又有何意义?”   “呵呵呵,这很重要吗?”   舌夫说完了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被海王的触须卷入口中,直到被吞入喉咙,还能听到他“呵呵呵”的笑声。   吃掉芦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发出低沉的嘶鸣,声响犹如火山爆发。嘶鸣之后,它眼珠转了几圈,终于定在建文身上。   海王后倾了一下身体,卯足力气在地面滑动着朝着建文飞扑过来。   郑提督如白鹰般飞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闪电,将海王大张的口中伸出的触须砍掉一簇。海王痛极,又伸出头上更为粗壮的触须来抓郑提督,郑提督踩着他的嘴背跳起,双剑十字占下,将触须切成三段。   “快跑!”   暂时阻止了海王的进攻,郑提督朝着建文喝道。腾格斯抱起身体虚弱的七里,又提着哈罗德脖领子跑出好远,小鲛女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铜雀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只见建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动的高僧组成的弥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走啊?”铜雀过来要拉建文,却被他甩开。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又斗了一个回合,被切掉触须的海王扭动身躯,伤口处很快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他们在喊叫。”建文呆呆看着巨像。   “那是舌夫他们的妖术,你跟着我快跑就对了。”   “不对,他们是喊救命,他们是在求我救他们。”建文朝着巨像走了过去,铜雀也不想再跑,他似乎有些相信了建文的判断。   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几番交锋,缠住了海王的攻势。只是海王虽说每次交锋都会受伤,伤处却会立即长出新的触须,倒是郑提督几番得手后,显然速度和力量都弱了不少。他本指望建文能趁着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却见建文反而朝着巨像走去,此时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动着又朝他冲来,郑提督只好专心应付,无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组成须弥座的众僧朝着他伸出干枯的手臂。他们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口中没有牙齿和舌头,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难。   “这些高僧以为自己是为救天下尘世苍生,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被骗到这佛岛上。谁知这里等待他们的却是地狱的折磨,以及邪法对他们身体的控制,他们的修行反而使他们的身体成为制造人柱祭品最好的材料,以至于永在此处无法转入轮回。”   想到此,建文忽觉得心中一阵悲悯,泪水止不住地掉落下。他想起被邪法控制的父皇,想起难产而死的母后,想起自身的坎坷命运。   “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   巨龟寺老龟的话在耳边回响,建文默念了几遍,只觉得头脑中灵光突现,似乎明白了老龟的深意。自己体内这颗海藏珠内中嵌着一枚砂砾,看着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难道我得此珠,缘法自然,竟是为普度这些老僧?”   建文想起了许许多多在书上看过的佛经故事,莫不是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达佛岛时给七里讲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唐三藏大彻大悟后,肉身躯壳顺河而去,从此成了无用之物。自身这幅皮囊,与其被人争来争去,又何如拿来救人?   被腾格斯扛在肩上的七里挣扎着抬起头,她看到建文对着被困在巨像内的老僧们伸出了双手。   “不要啊!”七里用尽全力大喊,建文却如同没有听到,双手继续缓缓伸向老僧们。   听到这声喊的郑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触须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时麻痹了。他强忍着疼痛,挥剑砍下拍向自己的触须。   建文的手只是与一名老僧接触,便只觉得全身如同过电,先是酥麻,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疼痛,这疼痛远超过为贪狼治伤时的痛苦。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建文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索性全身贴在了老僧们中间,几十只手将他牢牢抱住。几十只手变成几十把钢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断传给处于最下方的老僧,传入建文体内。   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几百年来被施加的妖术都被输进建文的头脑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扭曲的面孔一张张被呈现在他眼前。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痛苦。   老僧们痛苦的面容渐渐舒展,化作了平静安详。但建文渐渐麻木了,过度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肉体的感知,自己的灵魂也在与那具肉身躯壳分离,连接两者的似乎只剩下七里、铜雀、还有哈罗德和腾格斯细若游丝的呼喊。   忽然,建文的脑海中响起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们整齐划一的诵经声,他感到胸口发烫,有什么力量在源源不断将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   “那是什么力量?”建文闭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头,是一粒小小的砂砾,藏在他胸中海藏珠里的小小砂砾。佛经上说,构成世界的是一座须弥山,周围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而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装载。   这即是所谓一沙一世界。   “唉——”   痛苦悲鸣之声渐渐平息,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构成弥勒巨像的老僧们的身体化作飞灰,从头到脚坍塌,飘飘扬扬像是下了场雪,他们的肉身终于被超度,得到安歇。   建文全身的痛苦最终都被海藏珠吸收殆尽,望着化作飞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砂砾的小小海藏珠自动滚到了他的手上,只见小小砂砾并未有什么异常,但是一团金光环绕着砂砾在旋转,或许这正是高僧们的灵魂所凝结成的。   建文望向缠斗中的海王和郑提督。   “海王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躯壳,它们的痛苦又何尝为人所知?”想到构成海王的是两个生物上万年来相互纠缠的戾气,建文不禁又觉得悲从中来。   海藏珠似乎听懂了建文的心声,包裹着砂砾的金光爆发似的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将压在佛岛上的沉沉黑幕顶开。黑幕被这金光一冲,顿时化作乌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间,接着白茫茫的空间也被洗去,芳草鲜花从地下长出铺满地面,白雾消散,现出远方的蓝天碧海。   正在扑向郑提督的海王被这金光一照,恐怖的躯体竟也随风而化,一直化到只剩一具乌贼骨和一具鲸骨紧紧缠绕。疯长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满了这两具尸骨,似乎它们早在一万年前就在此安静死去。   金色的抹香鲸之神和银色的霸王乌贼之神的灵魂从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们朝着建文颔首,似乎在感谢他超度自己脱离万年的痛苦。抹香鲸之神忽然从空中跳下来,绕着建文转了两圈,朝着山下破败不堪的青龙船扑去。它绕着青龙船转了两圈,船身所有被破坏的地方都变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鲸鱼猛地朝着船帆上一扑便不见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飞跃的抹香鲸的画像。   郑提督目睹了奇迹的发生,他将双剑插在地上,紧闭了双眼。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受伤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这是建文在为自己疗伤,这伤痛必定都转到了建文身上,可当他睁开眼,却见建文神色如常,并无半点痛苦的神情。郑提督蹲下身子褪起建文的裤腿,只见他小腿上并没有出现转移的伤痕。   “你不想杀我为父皇报仇吗?”郑提督问建文。   建文摇摇头,说道:“破军让我放下仇恨,那只会令我变成海王那样的怪物。”   郑提督双膝跪倒,建文也赶紧跪了下来。突然,建文感到后脑一痛,抱着脑袋回头看去,只见七里正站在自己身后,扬着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话要讲,只是如今却讲不出了,见建文被打疼,又觉得心疼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建文,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惊魂甫定的腾格斯和哈罗德看着这一切还回不过神来,铜雀从地上捡起传国玉玺,又从灰烬里捡出黄金角插回玉玺里,若有所思。姗姗来迟的王参将和沈缇骑出现在石台阶的下方,铜雀看到他们两人,赶紧将玉玺藏到身后。   “好了好了!”建文被七里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让她松开,七里却越搂越紧,搞得一旁的小鲛女满脸不爽。   “对了,郑提督,你说过要办完一件事才来找我受死,你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郑提督没有回答建文的话,他将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个毫无半点纹饰的红木匣子。   “这里是先帝骨灰,我想着先帝心心念念要来佛岛,就想着将他的骨灰埋葬在这佛岛,再去找你受死。”郑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抚摸着骨灰盒,心中无限的惆怅之情。他淡淡地对建文说:“你父皇鬼迷心窍,竟然想要生你出来做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你恨他吗?”   建文也伸手抚摸着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带有温度的手掌,那感觉会是装出来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也说不清。或者父皇开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确是要用作药引子,只是日久天长,竟也有了些许情感。   “不知道,他毕竟生了我。”   建文目光略一上扬,看到郑提督手上缠绕着什么东西,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只见那东西正是自己送给郑提督的天后宫平安符,后来在破军的座船上被自己扔进大海。   “在大海里寻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捞针并无多大区别。”   郑提督看似随意的口气,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   两只蝴蝶呼扇着翅膀翩翩从山顶飞下来,飞到郑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着头似乎正在望着山顶的这对儿或亦师亦友、或彼此结仇的人身上。   “哞————”   青龙船发出一阵低沉悠扬的鸣叫,在佛岛周围平静的深蓝色海面上飘荡,久久不息。   ???《四海鲸骑》第一部 完?   【后记】临海望风   建文念完一个故事才要翻页,听到旁边七里的喘息声变得平稳缓慢,他回头一看,只见七里靠着自己的肩膀早已进入梦乡。建文合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将膝盖上的两只猫轰开,将七里的身体放平在床上,又将被子给她盖好。   两只被轰到地上的猫拱起身子,想要蹿上七里的床,建文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它们不要闹,两只猫果然很听话地开始绕着建文打转。   建文吹灭桌子上的蜡烛才要出门离开,却发现七杀的身影在窗外晃动,今夜月儿正圆,七杀的轮廓形成了美丽的剪影。建文忽然想起汉武帝那位倾国倾城却又不幸红颜薄命的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死后汉武帝终日茶饭不思,亏得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用剪影做出李夫人的侧影像,在月圆之夜置于纱帐后。汉武帝看到李夫人惟妙惟肖的侧影,哭得稀里哗啦,倒也能聊以自慰。   建文不知道李延年所做的李夫人剪影是什么样子,至少不会比当下七杀的侧影更美。   他又欣赏了半晌,这才轻手轻脚去开门。门开的瞬间,建文先被吓一跳,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七杀,却是小鲛女凶狠的眼神。小鲛女原本就对大明太子的建文没有好眼色,虽说大家也算在佛岛共过患难,但毕竟是建文的皇父杀光她家人,这个槛儿总是过不去,更何况她一心喜欢的七里和建文那么亲近,有嫉妒之情也是自然。   建文赶紧避开小鲛女的眼神,去向站在旁边的七杀行礼。两只猫愉快地从门内蹦跳出来,一溜烟的没了影子,七杀怀里也抱着只黑色的暹罗猫,手指还在不断轻抚着它后背上的毛,暹罗猫安静地趴在她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愉悦声音。   小郎君将破军死去的消息告诉七杀,据说七杀当时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流泪。很快她派来二十条大船,接走了破军所有的猫,小郎君只留下破军最后救下的那只白凤,他说这是破军用命换来的猫,想要留个纪念。   几万只猫在阿夏号生活下来,精打细算的七杀在它们身上花起钱毫不吝啬,猫们在阿夏号到处窜,对生意影响不小,不过七杀似乎也不在意。建文想,七杀一定是把对破军的思念都寄托在了他的猫身上。   “我收到三封飞鸽传书,都是你的信,拿去看吧。”   说罢,七杀示意小鲛女把信给建文,小鲛女不情愿地摸出来交给他。建文正要离去,七杀忽然叫住他,建文回过头,只见七杀轻咬着嘴唇,目光轻飘飘地游移了一下,说道:“明日起来了,再给我讲讲你在蓬莱的事如何?”   建文知道,七杀是想听他讲破军的故事,这三个月来,他给七杀讲过好几次,七杀好似总也听不腻,只要有时间都要叫他来讲。建文微笑着“嗯”了一声,这才离去。   “听说七里姐过几天要去琉球国,她说在那边还有几个远亲,这小子好像也说要远航。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换做是我,怎么也不会和七里姐分开吧?”   背后传来小鲛女对七杀的轻声抱怨。确实,建文想要去历险,经过佛岛的洗礼,他如今对皇位和复仇都已没有兴趣,唯独破军生前对他讲的冒险理想让他心驰神往。   “我要完成破军的理想,去探索四海。”建文暗下决心,是以他拒绝了七里一起去琉球国的邀请,打算自己出去历练一年,只要有青龙船在,自己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关系。他抽空还想看看小郎君是不是像破军一般有着统御南洋的器量,对方正在进行的这场统一战争,或者会改变半个世界,这也是他所关心的。   建文回到自己房间,取出火石火镰点着蜡烛,取出三封信来观看。   第一封信是来自沈缇骑的,前面一堆不疼不痒的恭维话,建文直接跳过没看,后面才是正文。   沈缇骑先讲了郑提督的近况。郑提督将先帝的骨灰埋在了佛岛上,他说自己以臣弑君本已是死罪,破军的死也与自己关系重大,加上又害死不少大明军将士,良心备受煎熬。他决定留在岛上,王参将本要陪郑提督留在岛上,郑提督让他带着自己的印信和王命旗牌回大明向皇帝复命,大明水师的暂时控制权也交给王参将。从此,郑提督卸去一切官职,荣华富贵皆为过往之事,他的残生将在佛岛度过,每日诵经礼佛为亡者超度。   沈缇骑又提到了胡大人。这位胡大人一直躲在幕后,如今政治上的劲敌郑提督退隐,沈缇骑又向他汇报说建文已被日本人杀害,连人带玉玺都沉到海底,他自然也就不再追查消息真伪,拿着沈缇骑上交的传国玉玺金角回京城报功去了。锦衣卫的一干大小人等都死在蓬莱,沈缇骑借着传递消息的功劳深受胡大人赏识,连升几级,如今做到千户,连他的跟班小弟也鸡犬升天,做到总旗。   信件末尾处,沈缇骑千叮咛万嘱咐,要建文务必阅后将信件烧毁,莫要留下证据。   “没想到这番乱事后,真正升官发财又得利的倒是沈缇骑了,好在他倒也不是奸恶之徒。”想到沈缇骑一会儿要抓自己领功,一会又要来奉承自己,建文苦笑不已,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大明朝廷的染缸里游刃有余。为了不给沈缇骑——不对,现在叫沈千户——找麻烦,建文遵他的意将信在蜡烛上烧了。   建文打开第二封信,这封是铜雀写来的。   载送铜雀回骑鲸商团总部的是贪狼,他的摩伽罗号也参与了将猫从蓬莱运到阿夏号的工作,事后铜雀也就顺便搭乘了。贪狼运猫纯是为了巴结七杀。破军的死,最开心的除了已然先期死掉的幕府将军,就是这位贪狼了。他知道七杀和破军两情相悦,如今破军总算死了,他自觉有机可乘,自然乐得帮死人忙。   七杀原本还想向铜雀追讨之前的债务,铜雀掏出算盘扒拉几下,告诉七杀这次他帮助破军打败明军花了一百万两银子,连本带利足足一百二十万两。七杀只好拿出借条当他的面撕了,就算抵了破军债务。   建文情知铜雀这次资助自己寻找佛岛,结果不但没能赚钱,反而折了不少本钱,这场投资算是失败,便将传国玉玺交给他算是抵押品。铜雀倒也坦然接受,他说自己开始时当真是想拿建文做奇货买卖,以为能大发笔横财。然而经历许多事后,他反倒觉得人生能如此活一番,钱不钱的已然不在话下,钱以后还可以再赚。   铜雀乘坐摩伽罗号离开时,腾格斯哭着喊着也跟上来要一起走,阿夏号的罗刹女战士亚历山大带了几个人在后面追他。贪狼早就看上腾格斯,于是趁火打劫让他签了张为期一年的卖身契,要他在船上为自己卖一年命,要不就轰他下船。腾格斯哭丧着脸盖了十个手指印,就在摩伽罗号上做了学徒,铜雀离船回到骑鲸商团总部时,腾格斯正跪在船上擦洗甲板。   骑鲸商团的十二元老会果然要对铜雀发起弹劾。在商团里什么为非作歹的事都可以原谅,只要你能赚到钱,唯一不能被接受的就是赔本。这回铜雀花了几百万两银子,结果一分钱也没赚回来,传说中的佛岛珍宝也没见到——后来建文才知道,武则天所谓输送到佛岛上的奇珍异宝,指的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佛门称佛法僧为三宝,这帮老和尚自然是奇珍中的奇珍了——十二个小个子老头围着桌子吵吵嚷嚷谴责铜雀,铜雀待他们讲完,才将建文抵押给他的传国玉玺双手捧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中间。   铜雀说,那十二个老头当时就吓傻了,两个岁数最大的还现场发了病,剩下人一致通过,铜雀可以继续连任会长。   建文看完铜雀的信,忍不住莞尔笑出来,腾格斯跟着自己确实学不到操船之术。贪狼虽说秉性残暴,对腾格斯倒是喜爱有加,又是航海的高手,腾格斯能跟着他一年,必定益处良多。至于铜雀,自己和他说好了传国玉玺只是暂时放在他那里,等自己以后有钱还要赎回。自己那位燕王叔叔没有玉玺,在京师的皇座上想必坐得也不安稳,若他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自己倒乐于将玉玺还给他。   他又拆开第三封信,这是哈罗德写来的,看完信件,建文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哈罗德跟着他们回到阿夏号就遇到了表哥佛郎机的阿方索公爵派来寻找他的使者,那人说阿方索公爵率领一支冒险船队要寻找打通世界的新航路,希望哈罗德能加入成为他的副手。建文等人听了使者讲述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哈罗德竟然是佛郎机国王位的第一百二十四顺位继承人,说来也是个贵族出身。只是这顺位实在太靠后,如果不是再来场黑死病、大地震什么的,王位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他。   哈罗德听说新航路船队终于建成,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说作为博物学家,最大的荣耀莫过于亲眼看着创造历史。听说阿方索船队已从非洲最南端向东出发,哈罗德立即跳上使者船只,和建文等人挥手告别。   这封信发自十天前,哈罗德说他和阿方索船队发现了一个神秘世界,土人说那里有着古神留下的宝物,宝物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阿方索公爵希望将这宝物据为己有,他对佛郎机国王位早就垂涎三尺,希望依靠宝物的力量取得那顶王冠,哈罗德与他发生多次争吵。   信后面的字迹很潦草,哈罗德说会努力保住宝物,并努力劝说阿方索放弃野心。   建文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想要找到关于他们所在地坐标的片鳞只爪线索,却一无所得,他隐隐觉得又有什么大事会发生。他将这封信在桌子上压平,对折两次叠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   南海极荒海域,黑暗海沟沟底。   这个几乎毫无生命痕迹的世界,只有成群游过的安康鱼头顶饵灯带来的微弱亮光,才能让外来者偶然看清这里的真貌。   事实上,这里并非死寂的世界,一群人就住在此处,隐藏在这黑暗沟底的一处天然洞穴改建的厅堂中,充满仇恨地看着地上世界。这群人身穿黑色连帽拖地斗篷。将他们的脸和手脚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洞穴墙壁上爬满了发光苔藓,为厅堂带来绿色的幽光。这些人围绕着石头桌子坐着,足有几十人之多。这张桌子被做成圆形,代表与会者身份没有上下高低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存在。   “芦屋舌夫兄弟死了。”一名黑衣人说道。   “是啊,死得很从容,他是为深渊之主而死。”说到深渊之主,所有人都表现出敬意,发言者也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们几百年来竭尽全力,靠近人界的帝王,希望依靠他们的力量唤醒我主。这次功亏一篑,我主非但未能从深渊醒来,驾临天下,连我们为他制造的肉体海王也被毁灭,如何是好?”   “不如抽签,谁抽到了,就去完成芦屋舌夫未尽的事业。”   一名黑衣人从袖子里伸出长长的指甲对着桌面一划,桌面上出现几十根一模一样的海草。众黑衣人都从中抽走一根,海草在他们拿到手中的瞬间,立即变成了黑色,只有一个黑衣人拿到的海草变成了红色。   “看来这回只能由我出马了,何况也只有我最合适。”抽到红色水草的黑衣人语气平静,他缓缓站起来,仿佛是要去做件稀松平常的事。   “此乃天意,愿我主保佑姚国师马到成功。”   一名黑衣人双手在胸前交叉,对被他称为姚国师的这名黑衣人行礼,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众人一起吟诵建文吟唱过的古怪咒文为他祝福。   黑衣人姚国师伸出手望着手中的红色海草,在众人祝福声中用力握紧,将海草握成了一个小球。   番外篇 ?腾格斯番外+建文番外+特别章   ?腾格斯番外:勇者无畏(上) 楔子   黑夜之中,一艘高大福船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踽踽独行,透出灯光点点。   浩无边际的海中,它显得渺小不足道,在风浪之间不断浮沉,无法左右自我。   然而它也曾经承受过莫大的赞誉。宋朝宣和四年,被称作“偱流安逸通济神舟”的巨大福船抵达高丽国时,高丽国人倾国耸动,为其欢呼嘉叹。它作为宋代四大神舟之一,可以说是宋代航海术集大成者,纵横四海,巍如山岳,浮动波上,大国煌煌,群邪辟易。   而那是近三百年前之事了。   就如同被朱元璋夺走的大元江山一样,昔日荣光早已过去,仅剩旧朝遗韵。   在舱内看着窗外海浪的大元水师提督博日特脸色冷毅,他拥有蒙古男儿为之骄傲的硬朗容貌,黑色浓密的头发,宽阔充满力量的下巴,还有一双不怒自威的金刚之目。此时他却身着宽袖大襟汉衫,长袖挽起,腰间系一根牛皮腰带,下面则是青色裤,脚下一双羊皮靴。这是为掩人耳目,驾驶这艘好不容易得来的仿造版通济神舟,博日特化名傅怀日,名义上是泉州商贾出海做丝绵生意。   虽然明国建国不到五十年,可明人的航海术已经远超过往,近海常能看见顶着大明旗帜的官船,巡船,博日特接到大汗令孤身南下,就是为了减小风险。   仅仅出海一个月,他在商行处收到旧部传信。   大元水师正式解散,编制尽数打散,仅剩博日特这一个空头提督。   他这才明白是大汗将他调出缴兵权,兵将分离避免水师哗变,如此一来回去他博日特便是孤家寡人,随意被人拿捏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大元旗帜再次扬帆在四海之中。   跑来一个宽脸汉子报喜道:“家主,主母生了,是个呼……男孩。”   博日特瞪了他一眼,宽脸汉子低头不敢看他,出海前博日特三令五申禁止使用蒙语,哪怕是无人之时也用南人语交流,这也为什么他带会用汉语的部下出海。为避免被识破身份,每个人都剃掉了原本浓密的胡须,在身上涂抹香薰,以减少蒙人体味。   快步走进产房里,博日特看到妻子泰拉勉强睁开眼睛,脸色通白,不由心痛。   他坐在床沿边握住她有些冰凉出汗的手:“娘子,辛苦了。”   “不辛苦……”   泰拉用手指指了指旁边,奶娘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婴孩,他不哭不闹,侧着脑袋,让奶娘焦急不已。   “家主……这孩子不哭啊。”奶娘有些犹豫:“不哭的孩子,容易噎,怕是……”   博日特双手从她怀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孩子,他粗壮的手臂环绕着襁褓,与那一双小小的黑亮眼睛对视。   孩子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船舱开始剧烈抖动。   外面传来水手的通报:“家主,风暴来了,是否转舵?”   孩子在颠簸的船舱里好奇地睁大眼睛,他被摇晃的船体所吸引,竟然忘记了哭泣。   博日特大笑:“转舵,转舵,我们启程返航!”   他将孩子靠近妻子,让婴孩小小的手指和泰拉的脸接触,虚弱的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博日特脸上坚硬的线条也舒展开来:“这个孩子,就叫腾格斯。”   腾格斯,蒙语即为海洋。   这一年,原大元水师提督携子返回大元,账下已无一名水兵一艘战舰。   蒙人彻底放弃了海洋。   1、宋先生   自打记事起腾格斯一直呆在一个巨大连绵的帐篷内。他想出去,宋先生却总是说时机未到。   帐篷中央是腾格斯睡觉和活动的区域,空间最大,往右是母亲房间,往左是父亲博日特的屋子。   穹顶被许多红色木梁密密麻麻地围绕成一个环状,中央是一具刻成几只羊角交错状的木雕,上面安置了五只黄铜灯盏,用两根麻绳升降添置油料。白日里太阳透过布料和木梁投射在地上,光影斑驳,如同一朵巨大的暗花。到了夜里,油灯点燃,加上下面炭火升腾,四周变成一派暖红色,这时透过帐篷竹条编织的帷布,能够清晰看到紧贴帐篷外每隔几步就站着一名头戴帽子的守卫,他们变成了帐篷外面的木梁,任凭风雪,纹丝不动。   对腾格斯来说,帐篷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外面是随时会变化的影子。   博日特找了一位南人宋先生教儿子认字看书。   宋先生告诉他,人一离开帐篷就会往下不停坠落,所以他在出去之前要学会怎么保护自己,这种能够让他不会陷落的东西,叫学识。   腾格斯长到七岁时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外面的族人都能够跑来跑去,骑马,射箭,天天唱歌,呼喊,还有牛羊叫,如果是在坠落,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开心才对。   宋先生反问:“你以为坠落是往下的吗?”   宋先生年近六十,全名宋立,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衣衫,披件羊羔毛褥子,面容清癯,眼睛下就像长了两只袋子,看起来总是没睡醒,而他两撇胡子老让腾格斯想要捏一捏,不过他不敢。   宋先生说过,欺师灭祖要被雷劈。   “坠,《说文解字》意为从高陨也。《公羊传·文公三年》中言,死而坠也。《国语》,自先王莫坠其国,当君而亡之,君之过也,坠亦可解释为丧失……”   扭头一看,虎头虎脑的腾格斯已经眼睛发花,嘴巴微张,陷入无意识状态。   自从宋立接手这孩子就发现了一个怪毛病。   但凡听到深奥一些的学识他就是眼前这模样,睁大眼,然而脑子无法理解,你说任何话都不过从他左耳到右耳过一遍,他身体就像是道学所说“天人合一”,神游物外。若是按照汉人小孩的规矩,这种听天书做派是要大加斥责,打板子罚抄书的。可腾格斯是一个蒙人男娃,亦是黄金家族血脉,以宋立现在的境地得罪不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渐渐,宋立发现并非是腾格斯故意捣蛋或是偷懒,而是他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就像面对凶兽时人会下意识恐惧后退,腾格斯听到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时大脑就会处于“关闭”状态,等你说完,他眼中就能恢复神采。   对此宋先生只有叹气,到底是蛮夷之辈,哪怕曾经入住中原,还是那副不通教化的德行。   他对于一个愚笨的学子没有任何负担。   并非我宋立不尽心传授,而是他本身就不具备举一反三的才气,不,别说举一反三,简直是对牛弹琴!   有时宋立也感到憋屈,原本他只是一名宅居偏僻的穷书生,元人动乱,朱家人驱逐蒙人时他恨不得亲自跨马持刀,手持家里那把锈柴刀去重整山河。可结果却是他被蒙人上门掳走,仅仅是因为南人官员纷纷投诚,减员严重,他们需要一些读书识字的南人来进行汉籍翻译与校检。   就这样,他一个想要报效国家的老年书生莫名其妙被带到了北方塞外,被一个什么大人物要求去教一个蒙人小孩。   教导的孩子也不是普通人,而是大名鼎鼎黄金家族的血脉——黄金家族自然指的是托雷后代。   然而为何会是自己一介南人老书生去教导?   按理讲应有蒙人萨满、蒙人长者来做这件事。   他从门口几个闲话的汉子口里听到原委。   腾格斯之父博日特贵为大元水师提督,几年前被大汗派去南方出海,趁机卸了他兵权。如今是被软禁在大帐内,禁止外出,连带被禁止往外踏足的还有他夫人和儿子。对此博日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要给孩子找一个南人先生。在五个候选人中,博日特选中了宋立。   宋立眼中的博日特是一个消瘦的蒙古汉子,他下颚带着一种不屈之力,眼睛平和,丝毫没有因为被囚禁几年而发狂或者是神神叨叨。   博日特的汉话标准得让宋立吃惊:“海上一呆往往是数月,现在和那时候没多大区别,只是看不到海罢了。”   宋立问:“提督大人为何选老朽?”   被软禁的官也是官,身在蒙人营帐,宋立得保持尊重。   “因为宋先生看过很多书。”博日特说话倒是一如大漠男儿的干脆直接:“我希望我孩儿见识广而心胸宽,知世界之大,方知自己渺小。”   难得蒙人之中竟然有如此明事理的人,宋先生讶异下再不敢小看眼前的阶下囚。   博日特说话时十分平和:“我没有太高期许,只希望先生能够让我孩儿知道,这世界不仅仅只有草原荒漠,还有林灌大山,深潭高涧,湖泽大海。就如汉人所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他既不为自己出师未捷身陷囹圄而自怨,也没有被窄小帐篷压住性情。   除去那次之外,博日特很少说话。宋立发现他成天都坐在自己帐篷里奋笔疾书,桌上一张张都是海图,这位水师提督竟然在凭借记忆标注海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了航海路线,危险区域,季节影响与每年风力状态他都写得一清二楚。不提其中准确与否,光是这份记忆力就让宋立艳羡不已。   然而,这份记忆力并未在腾格斯身上看到分毫。   腾格斯每天最爱听授课完毕的评书环节,这时候宋立会讲述一些野史记文,譬如三国群雄记,五代十国,唐代豪侠传,宋代诸多名人轶事。腾格斯听得专注无比,眼睛都不眨,呼吸都很小心。   宋立好歹满足了把读书人的虚荣。   接下来却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送一本杂记给年仅七岁的腾格斯。   那本书叫《梦溪笔谈》,宋代名臣沈括所著。   2、木铁人   “先生,先生,俺发现沈括可了不起了,天上地下都知道,他一定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变的!”   看着一脸渴求的小男孩,宋立一阵头痛。   这小子口音越学越怪,原本还算标准汉人腔,由于听多了绿林好汉事迹,特别喜欢江湖好汉那一类,三十六星宿七十二地煞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嘴上动辄称“俺”、“兀那汉子”、“贼厮鸟”、说得比谁都溜,气得宋立第一次挥舞自己的卡书尺打他,腾格斯也傻,被打也就呆呆站着,打完了又活蹦乱跳。   宋立算是搞懂了:腾格斯的愚笨只是表现在他毫无兴趣的方面,坊间俚语、黑话一学就会,加上他还要在博日特那里每日学习母语,自己胡乱组合,说出来的腔调十分怪异,听起来活脱脱一个打劫的山野贼匪。   偏偏他这年纪学会后怎么都忘不掉,让宋立后悔讲了那些杂文。   听他提起沈括,宋立倒是神色稍缓,比起宋江之流盗匪,沈括是正儿八经的士人,学学沈括也是好事。沈括一身所学驳杂,擅长天文、术数、律例、音乐、医药、方志……偏偏每种都能够言之有物,是少有的全才。然而宋立对沈括倒并不推崇,他更希望腾格斯去学岳飞、韩世忠的忠义勇猛,哪一日突然开窍经义加强也可朝着儒将方向前进。   如今,名将名臣的影子离腾格斯越来越远。   “先生,先生,俺想取个南人名字,就叫沈刮,先生觉得咋样?”   宋立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年纪小小的就想要沽名钓誉,明明是照着沈括的括字去凑,强行想要沾边。   他有些心虚地说:“俺,俺是真佩服沈括先生的。”   “腾格斯。”   此时一直未曾干扰宋立授学的博日特出现在帐内。   腾格斯欢快地朝着父亲跑去,被博日特一脚踹倒在地。   “你懂什么叫自尊吗?成吉思汗子孙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博日特冷眼睥睨年仅几岁的儿子,丝毫不顾旁人在场:“如有下次,我博日特就没有你这种懦夫儿子!”   提督没管自己倒在地上的儿子,扭头回到自己屋中。   宋立这才赶过去一看,腾格斯竟然被踹晕过去,他赶紧猛掐人中,好一会儿腾格斯才醒来,眼中迷茫:“阿乌怎么了?俺怎么睡着啦,先生?”   阿乌蒙语意为父亲。   宋立违心道:“没事,博日特大人只是给你展示一下摔跤中下盘的重要。”   经这一次宋立发现腾格斯虽然体质不差,可与那些成日到处御马狂奔的正统蒙古孩童依旧不能比。从习性上他更像是南人儿郎,没有那么多暴躁与狂肆,显得有些宽厚,看起来傻乎乎的。   于是宋立想了法子托外面的士兵搞来木头、石头、铁块等原料——好在关于物资上依旧是黄金家族标准配备,供应充足。   独自生活在塞外让宋立与中原读书人不同,他必须掌握很多技能才能够在人烟稀少的大漠中生存下来,几十年来,他一边读书一边充当过木匠、账房、启蒙先生、糊墙匠人、厨子……他年轻时甚至还跟胡人学过搏击,用以防身。正由于体验到塞外日子的辛苦,宋立无时无刻不期待王师重新统治中原,自己一身本领也能够报效国家……   当然,现在不提也罢。   宋立先是在毛纸上画了图形,计算好度量与机关尺寸,然后开始用锯子和刀制作他构想中的东西。一旁大声朗读论语的腾格斯全程瞄着这边,宋立也没功夫去管他,只要腾格斯还在不停地念着,写着,很多东西会自然而然进入他的脑子里。这种笨办法对于腾格斯来说反而最合适。   大概花了一个月功夫,宋立总算将图画变成了真实器具。   他揉着酸痛的老腰,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木人。   木人高度比成人略矮,比腾格斯高一头,头部椭圆身体宽胖,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肚子拖到地上的壮汉,边沿之处他特意用铁皮包裹,打磨光滑,避免让人受伤。两只可以旋转挥舞的手臂也包裹上铁皮,控制手臂的特殊机括缠上牛筋在木铁人肚子里交汇,最后形成一个蓄力发条。最后他用毛笔将木人面部勾勒出来,两只眼睛,一只大鼻子,嘴巴周围络腮胡须,如此木铁人就完工了。   宋立示意腾格斯靠近触碰:“这是木铁人,为了训练你的搏击,从今起你就和它练习。”   年轻时他自己听胡人所说,在屋里做过一个木人,每日通过击打木人来模仿搏击,很是有效。在原本基础上他改良了一些,以便让腾格斯能够学到更多的内涵。   腾格斯手指才戳了戳木人身体,木人双臂突然转动起来,啪啪啪狠狠打在腾格斯脸上,如同风车一样的转速让腾格斯被几拳砸倒。   到宋立将他拉开时,脸已经被打得通红,鼻血直流。   他挂着两道鼻血看着宋立:“好厉害!”   帐篷里的博日特听到怪异声响也走出来,看了看宋立和腾格斯,又看向木铁人,稍许意外:“你会做木工?”   “略懂。”   宋立还担心自己揍了他儿子会遭皮鞭,没想到水师提督重点根本不在儿子身上。   即使如此,宋立还是解释说:“之前看到腾格斯体质不差,不过并不会技巧,因而做一木铁人,让他练习摔跤和搏击。”   “很好,很好。”博日特苍白的脸少有的露出了笑容,微微躬身:“您费心了。”   宋立忙不迭回礼。   “腾格斯,对老师跪下。”   听父亲号令,腾格斯一下子跪在地上。   博日特望向宋立,双眼诚挚:“宋老师,大概你也清楚我如今的处境,你能够真心为我儿考虑,我博日特无以为报。这把刀曾是先父从琉球一位武士手中缴获,上刻‘睑虎’,也有人叫它‘虎眼’,甚为锋利,以此作为拜师礼,还请宋师不要嫌弃!”   宋立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原本想着大概就这么在蒙人草原上混过这一辈子。   懵懵懂懂中他手里就多了一把短刀,整个刀身小臂般长短,刀柄上缠有丝绳,刀镡狭窄椭圆,刀刃亮银如水,刻有刀名汉字“睑虎”,刀尖三角状剑樋打磨光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宋立倒也见识过日本武士,这是武士用以近身肉搏时使用的……第一个让他意外的是,没想到软禁提督的人竟然允许他佩戴兵器。   第二个没想到的自然是那声不同于先生的“老师”。   博日特是要儿子真正师从宋立,这在汉人中属于的“天地君亲师”的“师”,而非只是听课学子与讲师之间的简单关系。   汉人学子正式拜师,一旦确立师徒关系就是一辈子无法断开的关联。师父朝堂之上遭到打压,其所属学生继而也会被各种诘难,师父飞黄腾达,徒弟水涨船高。师父有推荐、传道、维护与批评弟子的责任,一个师父就是半个父亲。   被人真正称为老师是一种莫大荣耀,有人愿意拜入门下证明师父威望、德行与才华俱是极佳。   宋立抱着短刀,有些晕乎乎地接过博日特的酒,抿了一口。   就这样,他真正和博日特一家绑在了一起。   博日特只要东山再起,宋立将会摇身一变成为提督府讲师。   宋立推脱:“蒙提督厚爱,老朽不过是行授业者本分。”   博日特大笑,亲昵拍打着老书生有些干瘦的肩膀,确定了真正关系,蒙人对自己人就完全不同:“宋师,我儿愚鲁,确实需要一位教授得法的名师,宋师未必是最好的老师,可一定是最适合我儿的那位,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   之后博日特还特意将宋立带入妻子泰拉的营帐内,给妻子介绍这位儿子的老师。   躺在床上的妇人眼眶极深,鼻子翘挺,皮肤却是带着几分麦色,勉强撑起身体朝宋立行礼:“有劳宋师,我儿天真,还请劳烦。”   看到母亲,腾格斯则是小心给她拉着被角,与他平时的粗枝大叶截然不同。   让腾格斯留下和母亲说说话,博日特则是与宋立回到外面帐篷:“宋师有话不妨直说。”   宋立心一横,反正现在已经是覆水难收,没什么顾忌:“以我来看,提督夫人似乎并非南人,也非蒙人,更像是海上疍家一族。”   所谓疍家指的是长年累月活在海上的奇特一族,他们出没于各个岛屿、沿海国度,以海为家,几乎从不下船。太平年间他们捕鱼为生,也捕珊瑚、珍珠、砗磲,用以与各国人士交易,动荡年代他们也三五成群,化作海盗,来无影去无踪,劫掠船舍,来去如飞。   “宋师果然见多识广,泰拉和疍家人倒也有几分关系,不过终究不是同一族类。她是来自于海另一端的女子,因为海难被我救上船,而后持续至今。”博日特对于泰拉的事并不想多言,转开话头:“宋师看我儿如何?”   宋立也死猪不怕开水烫:“鲁钝不堪,性情偏执。”   “说得好!”博日特突然哈哈大笑:“当年我师也是如此评价我的,果然是我儿子!”   宋立目瞪口呆,这也值得骄傲吗?   “我的意思是,鲁钝如我,偏执至今,依旧能够成为大元曾经的水师提督,因此我并不认为我儿不如他人。”博日特眼里散发出强大的自信:“一头狼的强弱要在野外捕猎时才能看得出来,我相信,我儿一定能够在野外活下来的草原狼!”   宋立总算觉得眼前人有些为人父的味道了。   盲目乐观与信任总是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博日特抱拳:“别无所求,只希望宋师能够不论好坏,都继续教他真东西。”   宋立迎上对方真诚的双眸,郑重拱手。   3、提督   腾格斯依旧不爱经义诗词歌赋,成天琢磨沈括的《梦溪笔谈》,无奈其中不少物件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始终无法理解,每天都问个不停。偏偏宋立常年居住大漠,对于沈括涉猎百家之学也是没什么研究,最多能够浅谈一二,问得深入宋立就斥责他不学无术只知道学旁门左道,以此来缓解尴尬。   而另一方面,腾格斯对于绿林文化与《梦溪笔谈》的喜爱让他汉字水平突飞猛进,因为要了解哪些好汉所说的话语行为他就必须搞清楚每个字代表什么含义。   学字最重要的还是耐心和坚持,腾格斯几乎是废寝忘食的研究,自然进度极快。   几年间,他一会儿自称“某家”,一会儿换做“咱家”,有时又喊“洒家”、“吾辈”,各种称谓用了一圈,最后还是换回了“俺”。   在他被绿林传说与戏曲评话熏陶的过程中,口音渐渐固定下来,混合了蒙古人的拟声词、颤音与结尾上扬声调,宋立耳朵也习惯起来。   他身披羊毛褥子,挥舞手中长棍,做持枪状:“俺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你他娘说得比鸟儿唱得还好,先吃俺林冲一枪!”   一扭头他又丢了棍棒,挽起袖子唱道:“俺鲁达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个卖肉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宋立一阵头痛。   不过最让他郁郁的还是造出来的木铁人,至今腾格斯依旧打不过……   木铁人经过宋立简单设计,让其利用牛筋扭力,能够在被触动机括时挥舞双臂,快速挥拳。腾格斯每次都顶着对方拳头和它对锤,自然被打得鼻青脸肿,看得宋立直摇头。而腾格斯也尝试过其他办法,比如说用博克去尝试将对方摔倒。蒙古男子的摔跤本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宋立亲眼所见,博日特只是简单提点了两句,摆了两个姿势,腾格斯就迅速掌握了其中窍门,保持力量依附在肌肉上,攻击下盘,绷紧身体避免被突然放倒。   每日腾格斯都和木铁人捉对摔跤,可他没想通,木铁人体内被宋立绑了很多石块,是活脱脱大号“不倒翁”,完全无法蛮力拗倒,相反常常被木铁人撞倒在地,脸上额头上老是青一块红一块。   宋立造出木铁人的原本宗旨是希望通过这个摇摆不倒的人偶令腾格斯开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智慧之力远远大于蛮力。   可显然,一根筋的腾格斯根本不准备通过“智慧”来解决问题,在他脑子里,没有摔倒对方只有一个原因。   不够大力。   大力出奇迹!   宋立忍不住用尺子敲打他的脑门:“你动动脑子啊!”   腾格斯捂住头:“老师别生气了,待会儿你又气晕了。”   宋立的确差点给他气得背过气去:“为什么不想其他办法对付木铁人?啊?”   “俺想了啊,博克忒鲁木这一招针对下盘,对木铁人应该有用,只是俺没找到它的脚,没法施展得开……”   看着他懊恼的样子,宋立用尺子狠狠抽打弟子的脑门:“孽障啊孽障!”   少顷。   师徒俩人终于心平气和坐下来。   宋立用新尺子指向被他上好弦的木铁人,这是他打腾格斯打断的第十八根木尺子:“去,放倒它。”   腾格斯怒吼一声扑向木铁人,被对方几个下摆拳打得仰面倒地。没多久他爬起来抱住木铁人的腹部,拼命想要摔倒对方,木铁人则是挥舞双臂打在他的背脊上。最终腾格斯撑不住大字型倒在地上,大口喘气:“好强啊!”   宋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压压惊。   面对这么一个学生,没有烈酒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火气和郁闷。   “腾格斯,你过来。”   听到老师召唤,他爬起来坐在宋立身旁地上,脸上还有几道红痕。   宋立放下酒杯:“从明天起,你可以出帐篷了。”   这话让腾格斯一时半刻没有回过神来。   “我说,你现在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年纪,是该见识外面的世界了。”   腾格斯没有兴奋,而是小心翼翼地问:“到外面去,不会坠落吗?”   “所以要小心。”   宋立看着眼前已经与自己齐肩的蒙古男孩,眼里闪过一丝柔和。腾格斯没有大多数小孩的顽劣与倨傲,他对有兴趣的东西极度纯粹,他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纵然沈括那些研究可能他永远没法完全搞懂也不妨碍他的热爱,他对经义治国则是毫无兴趣,听着就会自动进入“听天书”的呆滞状态,直到你讲完,屏蔽个一干二净。   “俺,俺可以出去了!俺要去航海啦!”   他双手握拳,又跑过去尝试放倒木铁人,被对方反弹的脑袋磕得捂住鼻子。   “谁说你可以去航海了!”   宋立用尺子拍打桌沿。   说起航海这件事,宋立也是头痛。偶然机会,腾格斯听到宋立与博日特谈起海上轶事,各种珍宝海兽,浪人武士,岛国舞女,番僧术士,海上接舷战,惊天风暴,颠覆一切战船的滔天巨浪,奇特的海面蜃楼……不由立刻对海洋充满兴趣。他从父亲和老师嘴里分别得知,海上是一个也许比陆地更为广阔的新世界,陆地山贼豪侠可能被皇帝肃清,海盗则是永远无法杜绝的。   腾格斯无比兴奋:“俺要去做海盗!”   博日特出来飞起一脚将他踹飞。   “你再说当海盗试试?不孝子!”   到现在宋立是看明白了,飞踢是蒙人家训,对于强壮的蒙人小孩来说也是小意思。   腾格斯爬起来坚决地说:“俺要当最大的海盗!俺就要!”   “逆子!”   博日特直接抓起旁边的刀鞘,杀气腾腾,宋立赶紧一把拉住,朝腾格斯使眼色——也不知道笨小子看不看得懂。   宋立嘴上劝说:“笨蛋!海盗有什么好,到处被围剿,还不敢公开出没在船坞与码头上,要当也要当水师提督,水师一出,群邪辟易,何等威风痛快,一展王旗,宵小四散而逃,百国来朝……”   “好厉害……”腾格斯立刻改口:“俺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博日特大喜:“好儿子,有志气!”   宋立大惊,提督你这变脸也太快了吧……但他也明白,博日特几乎可以说是穷尽心力想给后来水师将领们留下些什么。他没日没夜地画海图,纠正航线,描出海国与贸易路线,标注暗礁与风浪区,一叠一叠的羊皮海图叠满了他整张桌子。在得知宋立会做模之后,他还邀请宋立帮助他制作船舶模型,不过这项工艺实在不易,对精度要求极高,没有配套工具很容易失败,几年下来成功的也只有两艘船模而已。   一艘鸟船,船艏似鸟嘴,故而南人称作鸟船,三桅五帆,常用于运输粮米。   一艘尖底福船,正是博日特曾经仿造过的宋朝宣和四年的“偱流安逸通济神舟”,高大稳固,可容纳极多水手,宋时常担任主力战船。   模型与海图唤醒了腾格斯脑子里储存的书中关于海洋的各种神异记忆,顿时他对于大海的热情直线高涨,直接突破“落草绿林”的程度,一跃变成最爱。   其中也有一部分宋立的关系。   宋立一再不断灌输给弟子一种概念,所谓绿林好汉其实并不可取,无非是打家劫舍,自称仗义疏财替天行道,和平年代他们无非是一群宵小之辈到处作案,如今明朝皇帝登基,根本容不下这种挑衅权威的群体。不断强调让腾格斯对于当好汉的想法日益低落,可突然冒出来的海洋却让他的热情再次迸发。   最麻烦的是,这次其父博日特和他站在同一边。   宋立头痛不已。   蒙古人就好好在草原骑马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去海洋上漂泊,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海上航行很难说得上有方,各种怪异危险层出不穷。   不过他相信,腾格斯终究会明白航海不过是一场白日梦。   4、沙里棘   腾格斯第一天出帐篷,只觉得阳光金黄金黄的,草地绿得像是用酥油抹过,天上云朵恍若被神灵祝福揉捏,要么像骏马,要么像追逐的狼群。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到处都是鲜艳灿烂,比起帐篷里那小小世界,外面简直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迷宫。   他也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偷偷隔着帷幕说话的守卫乌拉木叔叔的样子。乌拉木有两撇胡须,看起来三十几岁,他手按刀柄,身体站得笔直,皮甲铁盔在他身上显得威风凛凛。和腾格斯想的一样是个堂堂男儿!   乌拉木露出一个硬汉的笑容,不过身体丝毫不动:“小少爷,小心安全。”   “乌拉木叔叔,俺先出去了。”   腾格斯说罢高兴地跑起来。   他发现这是一个由上百个帐篷组成的巨大营地,自己家的帐篷居于中间,周围呈现出拱卫的态势,一层层将其环绕在其中,就像是帐篷里头的顶圈和那些花瓣一样的木梁。外头的地面也是软的,有草的味道,泥的湿气,风的声音,牛羊散发出热气,狗儿好奇地看自己,这些都让腾格斯有些眩晕,他虽然也早就偷偷撕开帐篷一角看过,不过真正出来还是和自己之前想的完全不同。   来去巡逻的士兵们身着交领窄袖质孙服,阔腰带系长刀,头戴风雪帽,大声笑骂,看到腾格斯从帐篷帷幕里跑出来,齐刷刷看向他,顿时鸦雀无声。   腾格斯谨记宋师所说的礼仪为先:“三百诺(你好)。”   士兵们小心点点头,不过一个个脸色严肃,令腾格斯有些不安,仿佛自己身上藏着某种不幸的图腾。   他才跨出自家帐篷外第一圈帐篷范围,身后又传来士兵们欢快的声音。   有人叫他名字:“腾格斯。”   腾格斯左右没有看到。   “这里。”   一名少年骑了匹褐红色马驹绕着他跑了个半圈,几名少年也跟着跑了过来,站在马上少年后面。   “腾格斯,你终于肯出来了。”少年哼了一声。   他跳下马背,随手将缰绳往旁边一丢。立刻有一位少年抓住,十分自然地牵住马匹,将其拴在旁边木桩上。   腾格斯因为有人能喊出自己的名字兴奋不已:“好汉姓甚名谁……”   想到宋师无数次敲打自己脑门告诫“好好说话”,他立刻纠正了自己的用词:“你是谁,怎么知道俺的?”   他的古怪发音和说话方式依旧让对方不悦:“腾格斯,你跟着南人学成蠢货了吗?”   少年头发卷曲,面容清隽,睫毛长而眼窝深,这幅容貌在蒙人一族中极为俊朗。他头戴镶边皮帽,一身白色夹袍,右衽与交领开叉的下摆刺都有云卷,脚下皮靴镶金纹,干净飒爽,贵气不凡。   腾格斯摸了摸后脑勺:“俺跟老师学了很多东西的,不是蠢货。”   少年上下打量着眼前从未出过帐篷的水师提督之子。乌色宽大袍服让他在同龄中已然高大的身体更是膨胀开来,如同一朵蒲公英,头发也没有编成时下年轻人中流行的辫子头,又没有修剪“婆焦”。   所谓“婆焦”指将头顶正中及后脑头发全部剃去,只在前额正中及两侧留下三搭头发,如汉族小孩三搭头的样式。正中的一搭头发被剪短散垂,两旁的两搭绾成两髻悬垂至肩,以阻挡向两旁斜视的视线,使人不能狼视,又称为“不狼儿”。   黄金家族后人作为伟大成吉思汗直属后裔,不狼儿发型几乎是男人必备。   “提督大人没有教你我族习俗吗?”少年不满地说。   看了眼头发被胡乱剪短的腾格斯,他心里更是轻视了几分。也不知道阿布为何让我一定要同这傻子处好关系,提督大人被大汗软禁至今,自由之日遥遥无期。   “教了,教了。俺觉得现在挺好,能追上好骏马的野狼也大多数狼毫不齐。”   少年一惊。   草原上皮毛光滑的狼往往是生存环境较好,能够轻易捕获到食物,因而养成较为富态漂亮的皮毛,这部分皮毛常常是用作缝制贵族们的大麾与裹腿。可这部分狼是上不得台面的,因为它们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畜生。真正被蒙人推崇的“狼”是那些看起来伤痕累累却健步如飞的四脚猛兽,它们只会存在在最艰难的环境之中,为捕获一只猎物有时候要埋伏跟随一天一夜,追逐马群时也能够长时间忍耐饥饿。   这部分狼有“夜不语”、“金银齿”、“花白狐”等,凶猛狡猾,每捕获一只都值得让男人们为自己赢了如此强悍的对手而骄傲,甚至大摆筵席。   它们皮毛大都不好看,却是蒙人汉子装配武器的刀鞘、箭匣的爱物,因为他们相信,这些狼中猛士的勇敢与力量将会让他们的武器更加锐利。   腾格斯浅入深出,震惊诸位小孩。   “看样子是我小看了你……”   少年眯起眼睛,再度打量眼前人。   看似平凡无奇的面孔,那副憨厚的笑容伪装得像模像样,故意穿得傻乎乎,头发也剪乱,说话有浓重的南蛮腔调,是了,他必须隐藏自己的智慧,否则被大汗知道会带来杀身之祸。   少年恍然大悟,阿布果然有双神鹰一样的眼睛。   他声音缓和不少:“腾格斯,你会骑马吗?”   “不会。”   少年点点头:“你敢骑马吗?”   “俺敢。”   少年示意跟班:“你们,把马牵过来。”   对其他孩子少年就没那么多好话,他长大了要统领更多的人,眼下不过是在适应这种天生的地位。   “这匹马还没有成年,所以阿布允许我以它为坐骑,不过它性格暴烈……”   他话还没说完,腾格斯已经跳上马背,马儿受惊往前加速奔跑起来,一人一马眨眼就消失在旁边帐篷后面。   少年担忧道:“阿尔斯楞少爷,他这么会不会……”   阿尔斯楞摆摆手,一副大人模样:“用不着担心。”   他心中窃喜。   果然如同阿布所说,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一匹好马的诱惑!纵然腾格斯隐藏得极好,在面对自己的马驹“沙里棘”时也立刻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狂野,甚至直接就骑了上去。好马儿,是个男人都想骑!   “呵呵……腾格斯,你还是不如我阿尔斯楞。”   要拴住女人的心,就给她牛羊牧场与鲜美水草,用黄金银子塞满她的盒子,要得到男人的心可就难多了,骏马只是获取对方好感的第一步……   “不好啦,不好啦,阿尔斯楞少爷。”   “慌什么!”   他训斥了旁边比他高一头的少年一句。   少年缩了缩头:“腾格斯在那边出事了,他闯进军营了……”   阿尔斯楞暗忖,难道是装傻充愣进入军营尝试接洽他父亲的旧部!该死,腾格斯你算计我!   怒火中烧的阿尔斯楞也顾不得阿布的叮嘱,一把扯过旁边一名士兵的马匹:“黄金家族要征用你的马!去元帅府另拿一匹!”   他跃马而上,其他几个跟班则只有骑着驴子远远跟在身后,没命甩着鞭子。   抵达出事地点腾格斯早已消失不见,用以盛放物资的帐篷被他从中撕成两半,羊毛变成了空中飘来飘去的絮状,像是下雪,让阿尔斯楞打了个喷嚏。   带兵将领朝他诉苦:“阿尔斯楞少爷,那是您的马,所以我们才不敢拦的啊,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阿尔斯楞只能压住火气:“有任何问题让人来找我阿尔斯楞!”   对于担当上,阿尔斯楞从来不缺乏气魄与勇气。“我倒要看看,你腾格斯到底要考验我的耐心到什么程度!”   他跟随腾格斯的马蹄一路辗转。   “阿尔斯楞少爷,我家帐篷被你的马给踹翻了,我的酥油全毁了呀……”   “阿尔斯楞少爷,我家奶罐全碎了……”   “阿尔斯楞少爷……”   他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大吼:“给我把腾格斯揪下来!”   又一个少年骑驴回来:“少爷,不好了,腾格斯被马掀翻,现在正被马拖着走!”   阿尔斯楞这下子惊起一身冷汗。   可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马而死了!这家伙再有问题也是黄金家族的人,无辜致死族人可是大罪。   匆匆赶过去时,阿尔斯楞看到自己的“沙里棘”正拖着腾格斯在地上绕圈,腾格斯居然扭过身体抱住马腹,单脚在地上一撑,用力一脚踢向马腿,反手将沙里棘抱摔在地!   然后他站起来,一脸血地走过来:“俺要回家了,下次玩啊。”   从呆滞的阿尔斯楞一行人旁边走过。   当夜。   “少爷,沙里棘不行了……”兽医有些遗憾地宣布:“内脏被损毁,撞击那一下把脾脏撞破,哪怕恢复也是一匹废马……”   “我要宰了你!腾格斯!”   阿尔斯楞抱着爱马哭了一夜,这辈子他从没哭过这么久。   5、战将   复仇之火在阿尔斯楞心中熊熊燃烧,他要让腾格斯为戏耍自己、害死“沙里棘”而付出代价!   既然阿布早就说过,接洽腾格斯一事让自己酌情处理,那么现在就是做决定的时刻。   蒙古汉子向来是你给我一碗酒,我还你一桶奶,你捶我一拳,我捅你一刀!   强行压抑自己愤怒后的阿尔斯楞又意识到,这或许是腾格斯、甚至是博日特提督对自己的考验。黄金家族作为大汗直系子孙,都有成为大汗的资质,互相之间难以信任,自己那次主动示好大概让腾格斯意识到了什么,因而他故意装傻充愣,继而甚至毁坏马匹,就是为了让我失去冷静,提前暴露。   想通这一点,阿尔斯楞惊出一身冷汗。   不愧是大名鼎鼎水师提督博日特大人的后人,狡猾如狼。   可阿尔斯楞却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凭什么自己的“沙里棘”就要被他弄成废马?   于是阿尔斯楞想到了一个法子,既可以试探腾格斯,也能够让其他人说不出什么来。   “腾格斯,这是我阿布高价买来的獒犬,遇到狼群都敢冲锋,你可敢和它试一试勇气?”   阿尔斯楞看着对方呆滞的面孔内心冷笑。   这头獒犬“岱钦”是极为凶悍的纯种獒犬,从小喂食活物,一旦脱绳必定见血,不是那些普通牧羊獒犬可比拟的。狩猎时它勇猛无铸,敢于单枪匹马冲阵狼群,是一名真正的勇敢猛士。因而阿布给它取名“岱钦”,蒙语中表示“战将”。   若是腾格斯认怂就说明他一点也不傻,如果他继续装傻,那么就会面临重伤的危险。   “俺敢。”腾格斯蹲下,和威风凛凛的“岱钦”对视:“它的眼睛好看。”   阿尔斯楞内心冷笑,待会儿你的惨状更好看。   腾格斯摆出博克的姿势,压低重心,屈膝,双臂在脑袋前方,以随时抵挡针对要害的攻击。   从姿势上看倒也算标准。   博克是蒙人近战格杀技,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笨拙。   这是一种自战场上演化而来的搏击术。战场之上,若是徒步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拳脚基本无用,地面格斗更容易被不知哪来的一刀一枪刺倒,战场讲究快速杀敌,那么徒步或者是被迫下马时对敌扑倒一刀毙命最好,博克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模拟战场搏击术。低踢攻击膝盖以下部位,致使敌人失去平衡倒地,也可在手持兵器情况下使用。   蒙人擅骑射马战,对稍弱的步战相当重视,博克双方身上的跤衣也是模仿战场盔甲,以达到武士提前适应对方体积与防护能力的目的。   阿尔斯楞将手中牛皮绞索解开,吹了口哨,岱钦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嘴冲腾格斯扑去。   一人一犬在地上滚来滚去,阿尔斯楞根本看不清到底哪一方占据上风,草皮纷飞,狗嚎人叫,乱成一团。   最后双方终于软软抱在一起不动。   腾格斯慢慢爬起来,摸了摸狗头,一脸血地对阿尔斯楞说:“是条好狗,俺很欣赏,俺回去洗脸了。”   阿尔斯楞看着已经翻白眼没有心跳的爱犬,跪在地上仰天长啸。   “他妈的腾格斯,你个潮种!”   “我的战将,战将!”   他内心在泣血。   好几天阿尔斯楞都神情恍惚,一方面是由于被阿布抽了几鞭子,一方面是想不通。   怎么可能,腾格斯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不过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怎么能够赢过那么彪悍的獒犬“岱钦”?   经过验尸,兽医判断说“岱钦”是外力压迫内脏力量过大致脏腑破裂而死,并不是如同阿尔斯楞预计的那般类似拧断脖子这种最粗暴的手法。即是说,腾格斯是将它看成了一个博克对手,硬生生用博克的方式将它压死的……   阿尔斯楞内心长时间积累的怨愤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对于他来说冒犯自己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可每次都戏耍自己,让自己当众出丑,这就是挑衅!   一个计划悄然在阿尔斯楞脑子里酝酿着。   很快到了这一年的酒祭,酒祭对蒙族人是个重要日子,不论贵族平民都要将鲜奶、油、酒均匀滴在敖包上,以此感谢天神。这次酒祭是为了祝福大汗添了一名小王爷,以此作为对于长生天庇护的回礼。   酒祭完毕后依旧是宴饮,玩博克,唱歌,拉马头琴、四胡、口琴,雅托克,更多的是互相敬酒的汉子,女人们则是聚集在一起,喝着羊奶拉拉日常,每逢祭祀日,所有劳作人员都要停下来,以此表达对天神的敬意,如此一来也变成了一个公开的休息日。   夜幕低垂,到处都是篝火,耳朵里是大家的欢笑声、琴声、歌唱声,偶尔听到被圈起来的牛羊跟着应和两声,对于蒙人来说这是最快乐、放松的时候。   阿尔斯楞找到独自在啃羊腿的腾格斯:“敢不敢去比一下胆量?”   一听到敢不敢三个字,腾格斯一下子就回答:“俺敢。等俺一下。”   他抓起另一只羊腿就跑向自己的帐篷,又回来。   阿尔斯楞不由轻蔑地想,杂种就是杂种,根本没有黄金家族真正纯正的高贵血液,连羊腿都要拿回家藏起来,真是丢先祖成吉思汗的脸!   带腾格斯远离人群来到远处一个木桩旁边,这里套了两匹马,夜色下骏马眼睛幽幽发亮。   腾格斯已经十四岁,阿尔斯楞十六岁,算是成年人了。   阿尔斯楞微微仰起头,满脸挑衅:“骑马,一路向北,看谁先忍不住往后逃!”   他也不得不仰头——腾格斯这个怪胎比他长得快多了,已高出他一个脑袋。   腾格斯偶尔灵光一闪:“不过怎么知道谁先往后逃?不然赢的那一个不是一直跑到草原深处回不来了吗……”   阿尔斯楞早有备案,回答:“输家高喊认输也行。”   腾格斯又问:“那赢家有啥?”   果然他傻瓜的外表都是骗人的……阿尔斯楞眯起眼睛:“你赢了,这匹马就是你的,你输了,从此以后就当我的随从,以后听我的,敢不敢?”   “俺敢!”   “好,长生天为证,今日我阿尔斯楞……”   腾格斯突然插嘴:“俺腾格斯。”   “……在此一比高下,若腾格斯获胜,他胯下马匹归他,若我阿尔斯楞获胜,腾格斯将以我为尊,跟随于我!”   腾格斯脑子里不知道想到哪一段,脱口而出:“长生天在上,厚土在下,俺腾格斯今天和阿尔斯楞结成异姓……盟约。”   忽略他怪里怪气的词句,阿尔斯楞让腾格斯先选马。腾格斯选了左边一匹,阿尔斯楞登上右边马背,两个蒙古少年马鞭一扬,夜色中两道黑影杀向远方。   6、狼人   完美。   只能说完美。   阿尔斯楞在帐篷里品着西夏葡萄酒美滋滋。   可惜这份喜悦无从与他人述说炫耀。   事情得回到稍早一点时,他与腾格斯几乎是肩并肩往前纵马狂奔,夜跑让风刮得脸部生疼,阿尔斯楞全神贯注地计算着距离,离开族人营帐越远这件事实施才越是安全。俩人埋头驾马跑到了半夜,阿尔斯楞不再压抑自己座驾的速度,技术到底是比腾格斯更高一筹,凭借月色判断自己前几日做的石堆标记,一路往北。   往前大概再跑十个石堆就会抵达野狼群出没的区域。那是一处极为偏僻的地境,没什么水草,仅有的几个水潭还都是无法饮用的毒水,因而蒙人并不会朝这个方向放牧、前进。   那是狼群地盘。   将腾格斯引导到狼群出没的核心区域,阿尔斯楞突然吹了声口哨,腾格斯被胯下马一个急转弯给甩了出去,马儿也跑入夜幕中消失无踪。   阿尔斯楞俯视着爬起来的少年:“我赢了!”   “俺没输,俺还可以用腿跑。”腾格斯大喊,他迈开腿继续往前跑,一点不服气。   阿尔斯楞发现这小子果然不识好歹,在他面前扬起马鞭,一骑绝尘往前而去。在腾格斯眼里,自然阿尔斯楞是在继续这个赌约。可他并不知道,对方悄悄侧面绕后,注视着他奔跑后悄然返回了聚居地。   一路轻车熟路折返,阿尔斯楞心里大大痛快。   那个老给自己添堵的小子这次要吃大亏了,估计现在已经吓得如羊羔一样瑟瑟发抖,听到狼嚎没命往回跑,他得跑一天才能回得来。   没人能说自己的不是。   既然无法从善意上让腾格斯归附,不妨以威压和力量让其屈服。   阿尔斯楞一直让人打听着关于腾格斯的消息,第三日终于有消息传来。   营门口出现一个狼头人生怪胎,把守卫士兵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原来一头大狼被开胸破腹,变成了一大块皮,将下面人肩膀包裹起来,狼头恰好搭在人脑袋上。狼头下是一个浑身都是伤口的男儿,这些伤口几乎都是被带倒刺的利器翻起皮肉,一片血肉模糊,他脸上糊满血痕,说不清是出血还是抹上去的,只看得到两只眼睛,胸口、小腹,肩胛好几处伤口都在溃烂,仿佛某种毒药涂在了上头,他穿着一条被水浸透的裤子,赤裸上身,依靠狼皮勉强裹住身体保暖。   眼力好的人立刻识别出来,这个男人背上是稀有的“金银齿”,犬牙泛黄,下齿细密发亮,狼身健壮骁勇,是草原狼中最勇猛的几种之一。   顿时大家对这个赤手空拳的男人肃然起敬!   第一个人率先忍不住喊了起来:“八都鲁!”   八都鲁即勇士。   “八都鲁!”   “八都鲁!”   “八都鲁!”   男男女女都目送着这位独自猎杀“金银齿”的无畏勇士一步步走入营地,鼓着掌,投向他的目光中全是赞扬。勇士是必须得到赞美的,理应得到大家的最大敬意。   看到阿尔斯楞,背狼勇士将狼头帽子一样往后翻开,露出他湿漉漉的鸡窝头,一双眼睛疲惫却无法掩饰兴奋:“俺赢了,马是俺的了。”   阿尔斯楞咬牙切齿,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也在喊巴都鲁的跟班。   就连他心仪的彩霞,娜仁托娅,也握拳喊着“八都鲁”,星星一样的眼睛里都是好奇与崇敬。   阿尔斯楞气得一脚踹翻旁边跟班的少年。   可恶啊!他妈的腾格斯!猪头!傻瓜蛋!他奶奶的!生个儿子没屁眼!吃屎!   阿尔斯楞发现蒙语骂人的词汇实在太少,骂人还是南人会骂,比潮种这样的更能发泄自己的情绪。   冷不防腾格斯血气腾腾走到他面前,让阿尔斯楞下意识后退一步。   腾格斯露出血染的恐怖笑容,拳头用力捶了捶对方胸口:“多谢你,要不是你留下石包,俺还找不到回来的路。”   阿尔斯楞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马我会让人你送到你帐篷外……”   打听之下他得到了一件更让他痛苦的事,腾格斯根本不是什么胸怀锦绣、聪敏狡猾之辈,而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傻瓜蛋。没有任何正常人会在夜里于狼群地盘拔腿狂奔,遭遇狼群袭击那个傻子在水里泡了一整夜,那是毒潭,里头毒物会让皮肤溃烂,变成被泡涨的馍馍那样的白皮,一碰就烂。也没有人会像腾格斯一样,明明好不容易有机会逃脱,却硬要抓一头狼作为战利品再跑……   他的的确确是个傻子,亏自己还把他看成和自己同水平的人,琢磨那么多。   而腾格斯遇狼惊险之旅还是自己心爱的娜仁托娅告诉自己的,娜仁托娅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仰慕。   可恶,他妈的吃屎的腾格斯……   他内心又骂了一百遍。   腾格斯番外:勇者无畏(中)   ?7、额吉回海里了   泰拉看到身上布满伤痕的儿子,再次流下眼泪。   她侧过脸不让腾格斯看见。   腾格斯献宝般说:“额吉,这是金银齿,俺看那些额格齐都有狼皮衣,俺早就想给你拿一件了,只是俺没钱,大汗也没赐给俺们家……”   儿子处于变声年纪,音色有些沙哑,不过充满爽朗。   用毯子擦去脸上泪痕,泰拉扭过头,用有些干瘦的手指抚摸着还带着温热的狼皮:“额吉很喜欢,很喜欢。”   腾格斯哈哈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往后倒去,脑袋被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扶住,继而被人扛在肩上。   丈夫说:“不碍事,只是皮外伤。”   博日特冷毅的脸上毫无表情,大步将儿子抱到外面。泰拉听到他让宋先生帮忙暂时照顾,叫了医师过来给腾格斯处理伤口。   而后博日特再次回到泰拉的帐篷之中,坐在床边,眼神柔和:“泰拉,儿子长大了。”   泰拉有些神色恍惚:“是啊……”   以前他是那么小一只,就像是大一点的老鼠,粉红粉红的,四肢小小的,五根手指才能勉强抓住泰拉的食指,泰拉根本不敢动,怕弄伤了他。仿佛眨眼之间,腾格斯就从那一只只会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的小老鼠变成了一个男子汉,用十指徒手捕获“金银齿”,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量与生命力,散发出热力。那么威武的男孩子,以前那般脆弱,只要没有喝到奶就哭个不停……   联想到腾格斯浑身浴血,自己和丈夫却无法踏出这里一步帮他一把,泰拉用指尖揩了揩眼角。   博日特丝毫没有任何担忧,反而少有地露出笑容:“不用担心,他是我们的儿子,草原上,伤痕是男儿汉的勋章。”   这种笑容以前在海上泰拉每天都能见到,回到陆地上后已经非常稀有了。   她声音很低:“我是怕,腾格斯太过于单纯。”   泰拉在博日特的帮助下稍微坐起来一点,嘴唇依旧泛白,由于少有照射阳光,身体皮肤呈现出由内而外的病态黄白色,就像是一片正在渐渐干枯的树叶,又如同一尾身上鳞片被阳光烤得裂开发白的鱼儿。   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泰拉与博日特第一次见面是站在一头海豚之上。   见有女子被海豚纠缠,博日特下令让船上的蒙古弓手放箭,吓得海豚慌忙下沉。   泰拉借绳子上船后第一个举动,是用带口音的汉话怒气冲冲地说:“这个大人,你为什么要射水鹰?”   博日特指向海中,也以汉话回答,他可要标准很多了:“海豚,终究是海中野兽,如果放任,它免不了野兽天性,攻击姑娘。”   女子毫不领情:“不会,水鹰不会咬人,它们很好,还捉鱼给我。”   看着湿淋淋将身体曲线暴露的异域女子,博日特让人取来干净衣衫,自己给她披上。   俩人不经意双目相对。   在泰拉眼里,这是一个果决勇悍的汉家男人,他脸部轮廓清晰坚硬,身体笔挺,太阳在他脑后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泰拉身上,帮她挡住刺眼阳光,一双眼睛出奇可靠。   在博日特眼中,那是一个奇妙的异域女人,双眸如水中星辰,比最漂亮的玛瑙还要让人着迷,比起那双充满魔力之眼,她婀娜的身姿,修长的双腿,充满弹性的腰腹,小麦色皮肤也都不算什么。   有时候,一眼就决定一辈子。   想到过往,泰拉摇摇头。   博日特走到旁边的一个巨型木桶处看了看里头,皱眉:“今日他们没来换水吗?五日一换,他们人呢?”   泰拉摆摆手,让他过来:“没事,没事,草原上运水不容易……有你们就够了。”   博日特捏紧拳头,眼带自责:“是我对不起你,原本要带你来草原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却让你被锁在这里……”   泰拉仰起头:“抱我过去。”   博日特抱起妻子,将她身上大麾褪去,慢慢把女人虚弱消瘦的身躯放在那盆子里。   在水中的泰拉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身体大半沉入水中:“是我不好,离开水就病,我拖累了你……”   “不准说这种话!”博日特一把打断:“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如果当时我听你的,没有返回大元,远走他乡,我们会更好……”   泰拉用手按着丈夫常坐导致僵硬的肩胛:“我们还是好好的呀,不然腾格斯也遇不到宋先生这么好的师父。”   博日特默不作声,就像是一颗沉默的石头。   泰拉安慰他说:“儿子能够健壮成长,我就很高兴了。”   说起儿子,博日特也身体一轻,扭过头来:“那小子还真不像我,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到处骑马射箭打猎了。不过他很好,不像我很好,他像你。”   泰拉有些意外:“像我吗?”   博日特笑着说:“他像我们俩人,你是海里鱼儿,我是天上老鹰,他是鱼鹰,能够上得天,下得海,多好。”   泰拉被他逗乐了,俩人头抵着头依偎在一起,十指紧扣。   泰拉在帐篷里住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里,她特别怕干,来到陆地一日日身体欠佳,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桶水,让她稍微舒服一些。   她还记得自己抱着腾格斯回来的那一日。   接待水师提督和提督夫人的不是祝贺与笑容,而是将俩人团团围住的蒙人士兵,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领头人是太师阿鲁台。   太师宣:“天元皇帝旨意,提督一家不必回京,早已在北方另建营帐,赐予功臣。”   阿鲁台在笑。   士兵没有,博日特也没有。   不过远离中枢与大元贵族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当泰拉与博日特被软禁看管起来之时,天元帝及皇子被明人将领蓝宇十五万大军北伐,蒙军被俘八万,同年天元帝与天保奴被也速迭尔所杀,另一皇子地保奴被流放琉球,尼古埒苏克齐汗继位。   然而对于曾经的水师提督博日特,新大汗依旧维持天元帝的做派,软禁,不放、不用、不提及。   关于自己与博日特,泰拉已经没有什么期许,无非是这么一辈子过去。   可腾格斯不同,他那么年轻,还没有看到南人城市的繁华,大海的奇妙,他不能被束缚在这里。   海上讨生活,最重要的一点是眼准心狠。   泰拉对水鹰可以放心,因为它不是人,很容易控制,只需要喂它鱼儿,陪它玩耍,它就是好伙伴。   人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人心难测,人面难识。   她知道博日特绝不会教孩子阴谋诡计,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东西不登大雅之堂,不是男儿作风。宋立也不会教,他讲究君子煌煌,以直报怨。   可从结果来说,贵为水师提督的博日特被软禁,心怀天下的宋立被随意抓去抄书。   既然都不愿意教授,那就由我这个母亲来。   泰拉与博日特的相遇其实完全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原本想要找个汉家富贵人家,混迹进去,然后招呼伙伴们里应外合夺其家财……可谁知道上的是蒙古水师的船,自己还偏偏喜欢上了那个水师提督……   只能说造化弄人。   “腾格斯,额吉问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该怎么办?”   “俺和他讲道理。”   “讲不通呢?”   儿子愣愣说:“继续讲。”   泰拉一阵头痛,转而换了一个说法:“如果有人博克把你摔倒,你会怎么做?”   “俺会摔回去!俺博克很厉害的!”   少年自信满满。   “对,记住这一点。”泰拉看着儿子的眼睛,用手试图去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抹顺:“任何对你不好,伤害你的人,都把他们摔倒,明白吗?”   “明白了额吉。”   “额吉让你做一件事。”泰拉突然道:“从今起,去和你看得到的每个人玩博克,把他们每一个人摔倒,这样你就会被大家接受,你有这个勇气吗?”   “俺有!”   腾格斯听得热血沸腾,满脸通红。   那一年,腾格斯犹如出笼的猛虎,和他看到的每一个人摔跤,和木铁人摔跤,无聊时甚至倒拔拴马桩,与公牛角力,让营地众人目瞪口呆。他浑身被磨练得如同坚石,十五岁就已经在博克这方面颇有盛名,甚至有其他营地的汉子过来与他切磋。   看着每次儿子兴高采烈地讲述着自己与一个个男儿汉的角力,泰拉很满意,目的达到了,让他保持对挑战的渴望。   他有勇气,有渴望,只剩余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目标。   “俺要当水师提督!”   纵然腾格斯每天都要怒喊一阵,那依旧是少年人的懵懂与美好愿望混合在一起,“愿望”与“目标”还有距离。   泰拉躺在水桶里,将骨簪对准自己心脏,她已经太久没有使用武器,不过不妨碍她对于那一块位置的熟悉。   心里就像钻入了一条小鱼儿。   泰拉看着守在旁边虎目垂泪的男人。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用我这具本就将不久于人世的残躯,给儿子把目标赋予真实的“意义”……   鲜血在水中蔓延,从女人柔软的心房里如同衍生出赤红色的藤蔓,它们优雅地在水中漫步,就像是当初那个站在海豚背脊上的婀娜女海盗。   “额吉,额吉,娜仁托娅让我去和她晚上见面……”   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一脸灰尘闯入的腾格斯有些茫然,原本嘴里的话说不出来。   父亲背对着他:“额吉走了,回海里去了。”   “啊!”   腾格斯睁大眼,不可置信。   “额吉是飞去的吗?”   指了指床沿的一张纸,博日特面无表情从儿子身旁走过:“这是她留给你的。”   纸上的娟秀字迹写着:孩子,额吉从海眼回海上了,想看到额吉就来海里吧。   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草原上神秘传说的海眼出现在博日特营帐之中,提督夫人钻入海眼回到了海中。众多士兵掘地三尺,除去湿润带血的土地毫无发现,而那些血液被狗认出是羊血。   两个手染鲜血的男人心照不宣,那具尸体没人会找到。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泰拉依旧能够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着……   8、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看到腾格斯因母亲离开好些天神色寡欲,有些难过。   她是一名士兵的女儿,父亲在前线为大汗冲锋陷阵,换取了她们母女俩在后方平安生活。还小时她就对那个最大的营帐十分好奇,常常问额吉:“里头是谁呀,怎么从来没有出来过呀?”   额吉会一边做奶食一边说:“那是水师提督大人博日特的帐篷,娜仁托娅,你可不敢过去乱闯。”   额吉:“水师提督是很大的官吗?”   忙碌的额吉停下用手背擦了汗,露出蒙族女人常有的雪白牙齿。   “很大很大嘞。里头有提督大人,提督夫人,还有一个小少爷,叫腾格斯。腾格斯少爷是个很好的小少爷,娜仁托娅要好好和他交朋友,听额吉的话,好不好?”   额吉用唱歌般的调子说:“博日特提督大人可是很了不起的人,以前呐……”   娜仁托娅抱着小狗坐到母亲身旁,专注听她讲提督大人的故事。   “以前提督大人统领大元帝国水师,麾下上千艘战船,士兵上万人,在大海上威风凛凛。蒙人在海洋上也曾经制霸过,曾在三年间造出七千艘战船打败南宋人,又东渡两次打败日本、高丽,向南击溃安南、爪哇,坚船利炮一路征服无数国家……直到朱元璋出现,大元皇帝被他驱赶往北,战船几乎都被烧毁和缴获,仅剩博日特率领还未归的远征军。如今南人再度崛起,蒙人不得不离开中原,放弃海洋,哪怕如此也被明朝将军数次北伐,打得心惊胆战。”   “额吉,是不是大汗怕提督出海就不回来了?”   冰雪聪明的娜仁托娅一下子就想到了博日特一家不出帐篷的缘由。   “可不敢乱讲!”额吉一把捂住她嘴,“娜仁托娅,这种话不准对任何人说,也不准再讲,听额吉的话。遇到腾格斯少爷更不要说。”   娜仁托娅嘴上答应,心里却更加奇怪了。   因而她一有空就去看那个巨大帐篷,里头时常传来很多有意思的怪声音,锯木头的声音,高声说话声,还有像是板子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吃痛声,让她心里痒痒,恨不得变成一只小鸟飞进去看个清楚。遍布帐篷的士兵却让她很怕,他们不像普通士兵穿袍子,而是全身皮甲,胸口肩胛钉了铁甲面,头戴铁盔,腰系长刀,背弓箭,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壮年。他们既不高声谈笑,也没有走来走去,和其他军人截然不同,就像是不会说话的石头,这是军队之中的精锐“探马赤军”。   娜仁托娅十五岁那年终于看到帐篷里有人走了出来。   那个叫腾格斯的男孩身材高大,不过头发乱乱的,就像是被老鹰爪子扯过,他穿着一件普通深色袍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黄金家族的后人。   他出来第一天就遇上了阿尔斯楞。   对于阿尔斯楞,娜仁托娅害怕据多数,虽然他面容真的好看,而且笑起来就像是小羊,不过娜仁托娅总感觉他太厉害了,就像是刺眼的阳光,不敢接近。阿尔斯楞老是打人,用鞭子挥来挥去,因为他是黄金家族人,父亲又是右副元帅兼枢密院都指挥使,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捧着,太阳一样的人。他说喜欢自己,可娜仁托娅对他敬畏更多于喜爱,不过她不敢违逆他,很多次和他一起骑马出去。可她并不很高兴,反而有点害怕。   腾格斯不同,他看起来傻傻的,有些像牛,又有点像骆驼,感觉怎么样都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甩鞭子,就像是娜仁托娅养的小狗儿。   明眼人都看得出,阿尔斯楞在戏弄腾格斯,又是让不会骑马的他骑马,又是放狗和他摔跤,娜仁托娅更是气愤。   阿尔斯楞根本不该叫狮子,叫席日勾力格(黄狗崽子)才对!   太欺负人了!   不过娜仁托娅又帮不上忙,她是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起摔跤,否则会被认为是坏女子。   更大的问题是,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与两个黄金家族的少爷差距过大。   由于站在腾格斯这边,看到腾格斯纵马在营地来回冲撞她很担心,后来又撞坏了阿尔斯楞少爷的马,她暗暗开心,将那头恶犬给摔死,她又觉得解气。   看来水师提督家的孩子不仅水上厉害,岸上也不错嘛。   那天腾格斯身背“金银齿”回来,娜仁托娅鼓掌拍得手都红了。   见到腾格斯和阿尔斯楞说了什么,阿尔斯楞明显脸色不太好,她就猜到,多半是阿尔斯楞搞鬼,才让腾格斯浑身是伤。   终于娜仁托娅找到了一个机会偷偷和腾格斯说话。   “三百诺。”她小心问好,贵族少爷脾气终究不好说。   正捣鼓拴马桩的少年扭头过来,看到她,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然后是有些不知所措:“三百诺……”   “我叫娜仁托娅,你好啊,腾格斯少爷。”   “少爷……”腾格斯对于这个称呼有些迷惑。   娜仁托娅立刻想到,由于他实际身份更像是囚犯,大概从未有人这么称呼过他吧,不由心里更是可怜。   “腾格斯少爷,我很喜欢看你博克,你要加油呀。”   听到博克,他眼睛锃亮:“谢谢你!”   娜仁托娅有些脸红地将一小块奶酪从随身小皮袋子里取出来:“这是我额吉做的奶酪,给你尝尝,不要嫌弃。”   她只觉得手指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温热柔软的环境之中,少女一下子僵住了。   腾格斯大口咀嚼着,比出大拇指,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连少女的手指也一起含在嘴里:“好吃,好吃!比俺吃的好多的!”   娜仁托娅有些难为情:“不要这样,腾格斯少爷……”   小狗诺玛冲着腾格斯呜呜恐吓,想要保护主人。   她脸涨得通红,还是忍不住跑掉了。   身后传来腾格斯的声音:“有空找俺来玩啊,娜仁托娅。”   不过回家后娜仁托娅又不觉得有什么,腾格斯少爷和阿尔斯楞少爷不一样。阿尔斯楞的眼神让娜仁托娅害怕,他看过来,总让娜仁托娅觉得仿佛想要看透自己的衣服,让她皮肤汗毛倒竖,腾格斯……含着自己手指时感觉和诺玛一样,对吃东西更感兴趣。   当夜却有人闯入自己家里:“阿尔斯楞少爷在外面,请你过去喝酒。”   一个少年跟班趾高气扬对娜仁托娅说。   额吉有些慌张说:“娜仁托娅还小,喝不得酒,一喝就醉,求求阿尔斯楞少爷放过她!”   跟班不耐烦道:“我只是传话的,去不去你们自便……只是……”   他眉毛动了动,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娜仁托娅气得指着他骂:“仗着阿尔斯楞少爷你们除了作威作福还会什么?在他面前被抽鞭子就像小马驹一样还在笑,你们要不要脸!”   跟班被触动痛处,恨恨说:“话已经带到,不去,冒犯贵族是什么结果你们很清楚!”   娜仁托娅一口咬死:“我不去!”   跟班不怒反喜:“好,你说的!等着鞭刑吧!”   娜仁托娅冷静地说:“我和腾格斯少爷约好了,所以不能去见阿尔斯楞少爷。”   “腾格斯……”对方脸色一变:“你说谎!”   娜仁托娅毫不退让:“不信可以问腾格斯少爷!”   “又是腾格斯!腾格斯!”   随着怒气冲冲的声音,阿尔斯楞一把掀开帷幕走进来,一双眼睛都是火焰,嘴里喷着酒气。看着娜仁托娅的目光里都是赤裸的欲望与疯狂,他一把抓住娜仁托娅纤细的脖子。   娜仁托娅倔强地看着他:“你怕腾格斯少爷。”   “怕?”阿尔斯楞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手指狠狠掐住少女柔软的肉体:“我怕那个傻子?娜仁托娅,你该不会被那个傻子传染了傻病吧?”   痛楚让娜仁托娅脑子里更清醒:“你不怕他,为什么你赢不了腾格斯少爷?就我看到的来说,阿尔斯楞少爷你的确没有赢过腾格斯少爷一次。”   这番话让阿尔斯楞脸色发青,一脸不可置信:“娜仁托娅,骑马射箭,哪怕是博克,他哪一点能赢我?我那么喜欢你,你却说出这么伤我心的话……”   娜仁托娅也豁出去了:“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一切看得到的能欺负的女人而已。”   今天难免一死,只是害了额吉。   与其悲悲戚戚跪在他脚边被侮辱而死,倒不如骂个痛快。   突然,阿尔斯楞松开手指:“好,我让你亲眼看看,他是怎么败在我脚下,到时候我再来征服你。”   他怒气冲冲离开。   额吉急忙对女儿说:“娜仁托娅,快去把腾格斯少爷喊出去躲躲……暂时别告诉他今晚的事。”   娜仁托娅赶紧跑到腾格斯帐篷外:“腾格斯少爷,能出来一下吗?”   腾格斯从里头走出来,双眼通红。   9、乌拉木叔叔   乌拉木手摁刀柄站在帐篷外,身体笔直,沉默肃然。   与他们这群士兵仅仅距离十几步处,另一些士兵已经在大声喧闹,吃肉的吃肉,唱歌的唱歌,还有不少在调戏妇女,被骂得哈哈大笑。   乌拉木不羡慕。   用南人的话说,这就是杂鱼和精锐的区别。   麻雀看到老鹰成天翱翔于天际,当然难以理解,多累啊,不如落在地上,有吃的就吃一点。可一只老鹰几十只麻雀也无法抵挡,老鹰就是老鹰,飞翔就是它力量的源泉。   探马赤军,就是鹰组成的队伍。   乌拉木原本跟随统领正在抵御明军北侵,没想到一下子和其他十几个同僚被抽调到后方,上方给予他们一个特殊命令,去保护一位大人。抵达目的地后领队才告诉他们,要护卫的是海军提督博日特大人。   说是护卫,其实更多的是限制。   准则。   一,禁止提督大人、提督夫人出帐篷。   二,禁止没获得大汗、太师或大元帅手谕的外人进入帐篷。   三,事急从权。   意思很清楚,就是软禁提督夫妇,第二条表明除非得到这三位最高权势者许可,其他人不可进入,第三条是最值得揣摩的。所谓事急从权,在探马赤军中有两种解释,一是但凡发现军内有意外,可先斩后奏,二是重要人物如果可能被俘,可直接杀死避免被对方羞辱、捕获情报。   尽管第三条说得含糊,乌拉木依旧心知肚明,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自从他来到提督营帐外服役,至今已经十四年,十四年来进去的人只有那个叫做宋立的南人老书生。这还是提督通过写信让他们传给太师,太师手谕给出的放行。   由于距离里头只有一层厚布,里头的声音总是能够清晰传递到乌拉木耳朵里。   腾格斯少爷每天跟随老书生念南人的书,乌拉木只听得懂一些,他不免有些不满,提督大人也真是,那么多德高望重的本族学者,都可以当小少爷的老师,结果偏偏选了个修改书卷的无用老头。   不过腾格斯少爷倒是很喜欢那老头,每天都缠着让他讲很多怪奇故事。   经年累月,在外面的乌拉木也变成了少爷的陪读,对于汉话倒也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这边有一块布裂开一条缝,腾格斯少爷发现后就凑过来说话,乌拉木变成了他聊天的对象,纵然乌拉木从未见到腾格斯少爷的样子,对方也只能看到他的背部。   开始听到腾格斯少爷被那个无礼南人打板子,乌拉木只想进去一刀刺死他,黄金家族也是你这等贱人可以随意斥责的?   不过渐渐,乌拉木也觉得可以理解,甚至有时候觉得打得好……   小少爷人太……实诚了。   他以后要吃大亏的。自己当年就是为了多一只羊腿被编入了抵抗明国的军队,九死一生,身上多了五个窟窿,后来乌拉木一看见羊腿就来气。   做人就不能太实诚!   小少爷,你就长点心吧……   对于博日特大人他所知甚少,因为水陆两军向来互不联系,而乌拉木一直在前线,甚至他还曾喃喃自语,大元真的曾有过水师吗?   “有!”   听到他低语,腾格斯少爷透过缝儿笃定地说:“俺们以前也有好多水师,七千艘战船,南人、高丽人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乌拉木叔叔,水师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咱们马蹄落在海上而已,从骑马变成操船。船也和马儿一样,能前能后,能快能慢,能在上面射箭,俺们蒙古人本来就会打水仗啊!”   这番前所未有的理论让乌拉木有些呆滞。   说得好像也没错,如果把船看成是大一号的马儿……毫无问题。   好在守卫没有不准和周围人说话的规矩,乌拉木自从不小心说出了水师的话,好像腾格斯一下子就缠上了他。   说缠上也不准确。   更多的是请教。   腾格斯会问起探马赤军的事,在他脑子里,这部分精锐一定个个都是以一当百,个顶个的英雄。   其实,探马赤军和英雄这个词毫无关系。   不过一群好运活下来的人而已。   大规模战场上,博克毫无用处,只要落马几乎就是必死之局。这是乌拉木的经验之谈,在战场上不是勇者必胜,而是怯者必死,一旦犹豫就会失去专注,飞来箭矢轻易就能将你射落马下。大战之中,理论上在最后面的部队存活率最高,看似并不公平。可事实上,这群主力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前线遗留的炮灰,也就是说,你熬过了最容易死的环节才有在后面收割胜利的机会。   搞清楚这一点,对于战争英雄的幻想也就很少了,战场之中反而更容易活下来。   “所得寺内。”腾格斯蹦出一个新词。   乌拉木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小少爷?”   “日本话,‘就是这样’的意思,额吉告诉俺的。”   “泰拉大人果然博学。”   乌拉木真心赞叹,这位小少爷虽然迷恋南人盗匪黑话,不过偶尔会蹦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外来语,之前乌拉木还听他说过弗朗基人话,闽人语,吴语……所以他一直觉得宋立说得不对,小少爷并不笨,只是有些东西他并不想学。   就像是草原上的骏马,并非是蒙古男儿的套马索拴住了它们,而是它们选择了天性接近的蒙古人,才心甘情愿低下头。   看到腾格斯是一个健壮的少年,乌拉木很高兴,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是个开朗又活泼的弟弟。   这让他晃眼之间仿佛看到了自己弟弟放羊的身影,也是同样总是高高兴兴,没有任何忧愁。   不过乌拉木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弟弟的事,所以腾格斯不知道乌拉木不吃羊腿。   “乌拉木叔叔,羊腿给你吃。”说完小少爷头也不回地跑了。   拿着羊腿,乌拉木递给旁边同僚,这东西他看着每次都在提醒自己是多么愚笨。   这一晚,小少爷在狼窝厮杀,抓住一头金银齿得胜归来,让乌拉木都不由点头。看来小少爷已经明白了自己说的那些话,想要活下来,首先要正视死亡这件事,恐惧是没有用的,越是凝视它,你才能够发现活着的意义。   对乌拉木而言,活着的意义就是能够让自己在后方放牧的弟弟能够活得比自己更自由一些。   黄金家族少爷终究不是他这样平民能够完全理解的,所以他也无法搞懂到底航海的乐趣在哪,为什么提督大人、小少爷一提起这个词声调就明显上扬,整个人也变得不同起来。   十几年卫戍生涯,乌拉木不觉得困乏,也没有认为憋屈。   大概作为大人物的随从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一直默默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颗随时用得上的木桩,有时候栓上马,有时候用来坐一坐,有时候放倒作为阻挡敌人的檑木。   乌拉木听到腾格斯第一次哭,是在提督夫人泰拉消失那一夜。   那一夜由小少爷的哭声开始。   几名守卫立刻进入帐篷中,却发现泰拉大人离奇消失,只留下给小少爷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她通过海眼回到了海中,让腾格斯少爷去找她。   众人几乎将营地里外给翻了过来,外面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马匹丢失,因此泰拉只可能是在帐篷里头。   然而她就是不见了。   领队稍微想了想,对提督博日特说了声得罪,就开始差使众人挖地——唯一的可能是泰拉通过地下通道逃出去的,只要找到地道,蒙古汉子的马速绝对能够将她追回。   真正的挖地三尺,整个营帐里没有找到任何地道的痕迹。   唯一有些可疑的是泰拉个人的帐篷里,地面湿润,盆子里的水消失无踪,地下还有些血迹。血是羊血,这是医治泰拉怪病的药物之一。   领队惴惴不安将消息上报,没想太师只给了一句话。   到此为止。   乌拉木却知道,此前宋立对外清单之中频繁出现石灰,交付清单的事都是由和腾格斯较为熟悉的乌拉木负责。他大概能猜到,泰拉大人应该已经死掉了,被博日特大人和宋立埋在了某个地方,石灰就是用来去除气味和保存尸体的。   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因为这并不属于三大原则。   当你真正经历了很多生死,对于怪谈传说就已经没什么反应了,海眼也罢,海神也好,对于乌拉木来说都是同一种东西。   对一般人来说,它们又名“恐惧”。   小少爷哭得撕心裂肺,让外面的乌拉木也有些怅然。   平日里打不垮的石头人一般的腾格斯,却因为母亲的不辞而别,毫不掩饰地放声哭泣,就像是失去了母马的小马驹。   这让他想起自己那个久未蒙面的弟弟,自己骑上马啃着羊腿说要去跟随大汗抗击南人,他也张大嘴哭得稀里哗啦,站在那里,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面前来人让乌拉木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前方。   这时他才看清,来者是副元帅少爷阿尔斯楞。   “让开!”阿尔斯楞一鞭子抽打在乌拉木身上,红光满面,浑身酒气。   乌拉木纹丝不动,脸上多了一道红痕:“阿尔斯楞少爷,要进去请拿出大汗、太师、元帅手谕。”   “我阿布就是元帅!我需要什么手谕!我要进去找腾格斯,给我让开!”   如今元帅闲置,副元帅的确算得上是实际上元帅府的发令人。   乌拉木依旧没有退步,手微微放在刀柄,可仅仅一刹那就松开来。军令是军令,可如果贵族在后方随意凌虐弟弟,自己也毫无办法。   “嗯?你敢摸刀子?”阿尔斯楞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对准乌拉木。   乌拉木耳朵嗡的一声,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里的力气却仿佛被人给抽干,他只觉得头很沉,低头发现胸口有个血洞。   他努力稳住有些摇晃的身体:“不能进去……”   话才一开口,血就从喉咙里往外涌。   阿尔斯楞被他的顽固进一步激怒,手持手铳对准帐篷正面又是两枪。   里头传来男人的怒喊:“放肆!”   仅仅一声就吓得阿尔斯楞手中手铳落地,竟然头也不敢回,骑上马仓皇逃走。   乌拉木缓缓跪坐在地,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他眼前,出现了小少爷和弟弟的影子,他们慢慢重叠,变成了一个人……   乌拉木心说,弟弟啊,以后你要一个人上路啦。   天上月亮很美,他闭上眼。   10、黄金家族   阿尔斯楞最近有些慌,想要一直躲在元帅府,却被父亲大发雷霆一通鞭子抽打,之后明确告诉他,必须去博日特帐篷外登门道歉!否则就把他丢到前线和南人去厮杀。   他没办法,只能够咬咬牙回来。   当天那声大喝让他记忆犹新,之前他从未见过那位水师提督,可那一声怒斥简直就和父亲一样让人肝胆俱裂。   死个探马赤军不是什么事儿,赔偿牛羊就没问题。   麻烦的是他当时一阵脑热,对准帐篷内扣动了手铳,万一对水师提督博日特造成重伤……好在父亲告诉他,博日特并没受伤,只是里头那个南人老书生被他打死了。   南人,比探马赤军还要便宜,只值一头驴,顿时阿尔斯楞心中有了底。   他还没有走近帐篷,一道影子闪出来:“俺要和你比试!”   腾格斯双眼死死盯住他。   阿尔斯楞皱眉:“没功夫理你,我是来找提督大人道歉的,让开。”   “你打死了老师!”   “然后呢?你要打死我?”阿尔斯楞反口讥讽道:“你敢吗?”   “俺……”腾格斯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翻腾,脸涨得通红。   阿尔斯楞倒是有些虚了,傻子做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还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于是他拱了拱手:“你我都是黄金家族后裔,这次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我会摆下酒宴赔礼道歉,还请能够原谅。”   摸着良心讲,阿尔斯楞自认还是有不少诚意的。   腾格斯却揪住不放:“俺要和你打!”   “不过是一个南人奴隶,杀了就杀了,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阿尔斯楞放下豪言。   帐篷里传出博日特的声音:“不必了,你走吧,告诉你父亲,我已知道。”   面对这位挂着提督之名的大人,阿尔斯楞还是很恭敬的:“是,提督大人。”   事情按理说已经了了,没想到一路腾格斯都跟着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有些不耐烦:“你要做什么?”   “和俺打!”腾格斯握紧拳头:“俺要和你打!”   “白痴。”阿尔斯楞骂了一句。   懒得和他废话,阿尔斯楞挥舞马鞭扬长而去。   11、那达慕   白日节是蒙古人最重要的日子,每次白日节后都有包括骑马、射箭、摔跤的那达慕。   那达慕对男人来说是重要的展示自我力量与技巧的时刻,无论是给上位者还是给姑娘们看,都是恨不得挤出身体里所有的汗水来发挥好。   今年是由太师阿鲁台亲自主持,各部人马都纷纷聚集一起,各显身手,力争夺个好彩头。   年方十七的阿尔斯楞表现极为亮眼,他看似并不强健的臂膀却总能够稳稳弯弓搭箭,在马背上射下一个个彩花,引来众人叫好。   阿鲁台站在木板搭建的高台上,静静看着下面年轻的儿郎骑马搭弓。   他身披大麾,背负双手,一双鹰目俯视下方众生。   蒙古如今三大统领,大汗,太师,元帅,大汗是名义上的领袖,太师佐以政事,号令百官,元帅调度兵马,镇守四方。   都元帅府是为对抗明朝再度启用,实则元帅空缺,左右副元帅互不对付,元帅左监军、元帅右监军、左都监、右都监四人又各怀鬼胎,军方内部矛盾众多。这也给了太师阿鲁台一个绝佳机会合纵连横分别瓦解,他先后拿下左右监军和右都监,进一步推进用枢密院来取代都元帅府的军方编制。   下面突然一阵喧闹,让阿鲁台微微一动,问旁人:“下面儿郎出了什么事?”   侍卫回答:“禀告太师,有人正在挑战阿尔斯楞少爷。”   阿鲁台看向下方中央,挑战者比阿尔斯楞要高半头,一副平民打扮,没有骑马,正和他对峙,阿尔斯楞则是一脸不耐烦。   他说:“那是谁?”   下面人到处一问,良久才有人回报:“听阿尔斯楞的随从说,是水师提督博日特的少爷腾格斯。”   “是他啊……”阿鲁台来了些兴趣。   终日在朝堂与人明暗博弈,凶险足够,却缺乏了一些阳刚之气,倒是看到这些年轻族人儿郎,反而让他心中轻松一些。   “告诉下面的人,要比就好好比试。”发话之后,阿鲁台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   那达慕三类,骑马射箭摔跤,腾格斯没有马,阿鲁台实在不知道他如何有机会赢。每一个骑士都有自己的马,终日陪伴奔驰才能够互相契合,让一名老练骑手临阵换马会大打折扣。弓箭亦然,军营之中最先配发是统一制式,而弓手校官都会教导,令每个人改进自己的弓箭,让其符合自己的臂展、力量、以及习惯。   腾格斯既没有骑马来,也没有背负弓箭,更让阿鲁台好奇,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挑战骑射精绝的阿尔斯楞?   至于俩人恩怨,阿鲁台倒是一清二楚。   他虽然身在朝堂,耳目却遍布四方,博日特是他极为看重的人选之一,在那个营地可不止十几个探马赤军,光是暗子都有二十人,其中一名暗子的女儿甚至是和腾格斯有所关系。   不过阿鲁台还是第一次看到腾格斯本人。   容貌上来讲,他并不如博日特那么一脸正气,光是看着那副面容久了都会自惭形愧,腾格斯更像是一个住在大人身体里的孩童,那双眼睛过于清澈了些,让人很容易猜到他心中所想。   让阿鲁台感兴趣的不止是这两位年轻人之间的纠葛,而是一些更深层次的交锋。   比如说,左副元帅对于博日特一直是招揽的态度,而博日特一直不为所动。   再比如说,腾格斯是一个从小被南人、蒙古人一起教育长大的孩童,这样的经历对蒙人来说是更好还是更差?面对一个“纯血”的阿尔斯楞,他有什么办法? 第一回 合是射箭。   俩人都选择了最为凶险的项目——骑马对射。腾格斯射术不算差,不过比起阿尔斯楞还是弱了些,被一箭射中手臂引来满堂叫好。 第二回 合是骑术。   年轻人比骑术并非是比谁更快,而是比谁先出丑。俩人双马互相纠缠绕圈,将马儿用作武器来撞击对方,在老成持重者眼里这是对于马儿的亵渎,不过阿鲁台不以为意,马也好,人也罢,说到底大多数都仅仅是一些人使用的工具,没什么区别。   一个转弯加速,阿尔斯楞借力一撞,腾格斯连人带马一起翻倒在地。   他本人则是一溜小跑,轻巧潇洒。   周围观看者再度一阵欢呼。   阿鲁台指向旁边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小姑娘:“她在哭吗?”   侍卫答:“太师,她叫娜仁托娅,似乎是腾格斯的相好。”   娜仁托娅?   这个名字阿鲁台有印象,她母亲可正是自己的暗子之一。   可惜,小姑娘却并不知道。   两回合皆败,腾格斯却依旧静静站在那里,等着最后一场。   娜仁托娅在和他说什么,似乎在努力劝告,他只是摇摇头,意志坚定。   阿鲁台不禁一笑,这种固执倒是和他父亲一个样。   摔跤时双方都穿上跤衣皮甲,上有金属圆头钉,下身则是阔腿长裤,随着中央裁判一挥旗,俩人手臂相抵。腾格斯身材更高,双手抓住阿尔斯楞的肩膀,阿尔斯楞则是低头撞入腾格斯怀里,肩膀顶住对方胸腹让他无法完全发力。突然阿尔斯楞头往下一沉,肩胛发力压迫住腾格斯小腹将他往后撩翻,腾格斯则是顺势双手搂抱住对方腰腹,借力翻转将阿尔斯楞头下脚上搂在怀里,就地一滚把他摁倒。   阿尔斯楞身体一滑,双腿夹住腾格斯左腿借力一拧,翻身反压制住他的右胳膊。   这是类似于十字固的手法,群战上几乎不可能施展,一对一肉搏却是很好的招数。   阿尔斯楞大喊:“还不认输!”   腾格斯脸绷得通红,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大口呼吸,把脑袋旁的草皮都给吹开来,就是不肯认输。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他突然挣脱了十字固,左手臂弯夹住阿尔斯楞,用他宽厚的胸膛将他死死压住,良久,直到阿尔斯楞拍了几下草地,裁判这才将俩人分开来。   犹豫了一下,裁判看向阿鲁台的方向。   阿鲁台不置可否。   裁判举起胜者的臂膀,台下鸦雀无声。   他举起的是阿尔斯楞的手。   娜仁托娅忍不住喊:“你眼睛看不见吗?明明是腾格斯赢了啊!”   她的声音显得无助而刺耳。   裁判见台上太师并无不满,将阿尔斯楞的手臂举得更高,阿尔斯楞则是一脸嘲弄看向有些不敢置信的腾格斯,用只有俩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胜负,在我们生下来时就已经决出了啊……”   台下有人终于看不下去发出不满抗议。   裁判立刻解释说,腾格斯使用的是不被允许的动作,也不属于博克术常规范畴,所以本身就有问题。阿尔斯楞使用的是正宗博克,而且动作干脆,代表了蒙古人的真正力量。   言下之意即是指向腾格斯血统“不纯”。   这下子终于没人发话了。   娜仁托娅过去扶着手臂折断的腾格斯,一步步走下台子。   “让他去我营帐。”   阿鲁台留话后转身就走。   腾格斯番外:勇者无畏(下)   ?12、莫须有   门口侍卫恭敬道:“禀告太师,人到了。”   坐在白狼皮上的太师放下手中的《春秋》:“进来。”   腾格斯在两名亲兵带路下一路走进来。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两旁都摆满了蜡烛,将帐篷里照得红彤彤一片。   亲兵带到人后,退步而出。   阿鲁台说:“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太师。”   “知道为什么我找你吗?”   腾格斯摇摇头。   “今天输了,服气吗?”   “不服。”   阿鲁台站起来,踱步到他身旁,发现他肩膀依旧肿着,骨头虽已经拧回,不过还需要休养一阵子。   “今天比试失败,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阿布是副元帅。”   腾格斯说实话的风格让阿鲁台很欣赏,年轻人,如果在他面前玩心计那才是自取其辱。   “其实你今天本该赢了,至少最后一局是你赢,不过仲裁忌讳副元帅,所以敢于当众更改结果,你跟随南人学习,应该清楚指鹿为马这个词。”   腾格斯摇摇头,又点点头:“俺知道每个字,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   阿鲁台笑了笑,脸上皱纹也摊开来:“所谓指鹿为马,就是指明明是你的新娘,新婚夜却在别人床上,而所有人哪怕知道是他抢走的,却也不会说公道话,反而会恭喜那一位。因为,他具有可以更改‘事实’的权势。”   腾格斯眼睛有些放空,嘴唇微张,几乎又要进入观天书发呆状态。   “果然,又在逃避了吗?你可知道为何你父亲会被软禁起来?”   这话让腾格斯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鲁台用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同样的词,指鹿为马。有人说,你父亲‘可能’会造反,军旅之中有人质问,可能没有任何根据,你知道那人怎么回答的吗?他引用了南人丞相秦桧的一句,莫须有。”   腾格斯嘴唇蠕动。   阿鲁台淡淡笑:“这就是指鹿为马的故事,你不过再次体验了一次你父亲博日特的路罢了。不同的是,你只是手臂受伤,他是失去了自由。”   腾格斯眉毛紧锁:“俺不懂。”   “我欠你们父子一个公道。”阿鲁台叹了口气:“所以我允许你提一个要求,只限于你自己的要求,你父亲的事不必再提。”   腾格斯脱口而出:“俺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可以。”阿鲁台点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掌握了明人先进的操船技巧和练兵之法,科尔沁水师会立刻再次重新组建,你就是第一位水师提督。”   腾格斯比起拳头。   阿鲁台不解。   “用拳头碰一碰,代表约定!”   他哑然失笑,轻轻和年轻人碰了碰。   腾格斯露出开心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屈辱般的不公。   阿鲁台发现他错了。   他原本想要四两拨千斤,利用“指鹿为马”来挑动博日特和副元帅,让博日特和对方彻底断绝联系。他也曾故意让博日特带刀进入帐篷,阿鲁台甚至希望博日特能够忍受不了孤寂与羞辱,采用蒙古男人最擅长的方式,用刀来拼命,那样一来自己下手将他击毙军方人也无法再说什么。   以往无比要强的博日特忍住了,原本用以自裁的刀被他送给了宋立,成了他对儿子的希望。   阿鲁台原本不懂,腾格斯既不聪明也不够勇猛。   真正看到这孩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帮他。将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也是同样了不起的才能。腾格斯仿佛总能够轻易避开陷阱和岔道,朝着自己最初的目标不断往前。   多年观人,阿鲁台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眼力。   大多人都被众多烦事束缚,约束让他们无法动弹,步步谨小慎微,生怕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眼前青年每一年的变化都被阿鲁台掌握。   唯一的变化,只是身体长大。   腾格斯没什么可输,也没有什么能够捆住他,因为他欲望单纯而专注,所以对于外部纷争毫无兴趣,就像是他的名字“海洋”一样,他是世界上罕见的那一部分人,能够吞咽下痛苦、彷徨与孤独,而不被它们伤害……他身上拥有着某种可能性。   阿鲁台想要赌一把,看看能否看到“不可能”的萌芽。   阿尔斯楞对他的敌意并非来自于自尊受挫,而是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做到像腾格斯那样,因此对自己的无能产生愤怒。   阿鲁台最清楚不过。   动用军队,本质上就是无可奈何的愤怒。   所以,他不能容忍军人乱政。   哪怕是“莫须有”。   ?13、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跌跌撞撞在夜色下奔跑着,他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中途换了三次马,就是为了躲避追兵。   几日前阿布被亲信软禁,他一路逃命,迂回一圈之后朝西面骑驴逃。   干粮在颠簸中已经消耗殆尽,昨晚他吃了最后一顿饱餐,之后饥肠辘辘,虽然穿着一身牧民衣服,他看到谁都怕是追兵。之前有个随从一直脸色古怪,阿尔斯楞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将他脖子割破,不管他是真是假,总是有危险的。   太师阿鲁台对军方彻底下手,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重点是在整顿军队,清除旧部党羽,不会把太多精力用在追捕他这个前副元帅之子。   低头走在草原上,阿尔斯楞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老鼠在地下打洞。   身后有人精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阿尔斯楞。”   绝望涌上心头,他拔出袖子里的匕首,准备进行最后搏杀。   当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他更是无比恐慌,如果要说最不想死在谁手里,那么非眼前人莫属了。   腾格斯跳下马,问道:“阿尔斯楞,你马跑丢了吗?”   阿尔斯楞捏紧匕首把柄:“别假惺惺!尽管放马过来!”   腾格斯将缰绳递给他:“马给你。”   对方的话让阿尔斯楞有些不敢相信:“蠢货,你知道我是被大汗和太师都在通缉吗?”   “不知道。”腾格斯摇摇头:“老师说过,不知者无罪……”   阿尔斯楞不上当:“别玩花样,有本事和我一对一!”   “老师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给俺骑过你的马,现在该俺报答你了。”   阿尔斯楞身体都在发抖:“别以为我会那么蠢。”   “老师说,善事可作,恶事莫为。”   “够了!”阿尔斯楞眼睛通红:“你老师有没有告诉你,该怎么对待杀师之仇!”   腾格斯摇摇头,将缰绳再次递过来:“老师曾经看到你和士兵练摔跤,很是称赞,让俺以你为目标练博克,能赢你,俺遇事就算是能自保。”   “这不是真的!”阿尔斯楞大声打断,指甲刺入皮肤之下都浑然不觉。   那个自己认为只值得一条驴子的糟老头……被自己手铳发泄射死的南人……竟然是他的话,让自己绝处逢生。   阿尔斯楞咬破了嘴唇,体内血液仿佛在倒流。   绝境的蒙古狮子大吼:“上次输给你,这次再来!”   腾格斯兴奋回应:“好!”   俩人痛痛快快抱摔在一起,打得鼻青脸肿,不分胜负。   翻身越上马背,阿尔斯楞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傻子,如果你在这里过不下去了,来西边找我,有我一块肉,就有你一块。从今起,我们就是兄弟了。”   腾格斯终于能够将上次没有说完的话讲完:“长生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俺孛儿只斤·腾格斯。”   阿尔斯楞立刻反应过来:“我孛儿只斤·阿尔斯楞。”   “在此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腾格斯完成了这个仪式之后露出大大笑脸。   阿尔斯楞说:“和我一起,我们马踏漠北!”   腾格斯却摆手:“不不不,我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阿尔斯楞大笑:“好好好,以后若我统一草原,你来当我的水师提督!就是让人在草上推,在沙上滑,我也让人给你造出战船来!”   腾格斯终于开心地笑了。   阿尔斯楞跳下马又抱了抱他:“记住,小心阿鲁台。”   你这个傻子,也许只有海洋才属于你吧,草原对你来说,太小了。   ?14、马蹄落在海面   腾格斯回去后老老实实说了阿尔斯楞的事,被阿鲁台亲自过问,鞭刑打得腾格斯伤痕累累,勒令他今晚就南下。   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帐篷里,腾格斯不知道如何对父亲开口。   父亲博日特还未睡下,仿佛早就料到了什么一样露出笑容:“去吧,我的孩子。”   他这些年越来越消瘦,比起腾格斯记忆里那个拥有强力臂膀的男人已经有太多不同,他似乎矮了一些,头发也花白了,下巴原来的刚猛轮廓变得有些突兀,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如昔,看着就觉得很安心。   “记住宋师的话。”   “如果想不通,就不用去想,如果你只会用腿奔跑,那就拼命往前跑,摔倒眼前挡住你路的一切人。让身体比脑子更快,更强,这就是长生天赐予你的意义。”   “下面这是我的话,你也记住。”   被时光侵蚀得威武不再的水师提督看着年轻人,仿佛是和过去的自己再次相遇。   “要组建水师,只需要你这个提督拼命向前,大家就会跟随你前往大海,这就是蒙古人的水师组建之法。”   “不过是将马蹄落在海面而已。”   他用手指碰了碰儿子的背,那里已经强壮得可以扛起某些东西了:“去吧,时间不早了。如果看见泰拉,帮我问她好。”   腾格斯恭恭敬敬给父亲磕了几个头,胡乱打了个包,扛在背上,大步跨出。   向往大海的蒙古男儿骑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他前脚才离开,原本的帐篷里已经多了另一个人。   博日特朝身后人说:“谢谢你,肯放他一马。桌上那些海图留下给后人吧,我们终究会再次出海的……”   “蒙古终究是这群孩子的,关于这一点我还没老眼昏花。”太师阿鲁台一笑,递过来酒杯:“大汗赐酒,上路吧。”   博日特端起酒杯,走到帐篷旁边,那个稍显怪异的巨大木铁人身旁坐下来,摸了摸它被腾格斯摸得光滑的铁皮:“把我们一起火葬。”   阿鲁台微微颔首:“泰拉果然是在这里,用石灰处理掩盖味道,不错的手段。”   他头也不回走出营帐:“再见,吾友。”   旧日的水师提督饮下毒酒,靠在妻子尸体旁慢慢闭上眼。   博日特的尸体被送出了帐篷,这里今夜也将付之一炬。   阿鲁台烧掉了木船模型,连同桌上众多海图一起,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老友,这已经不是蒙古人的时代了……”太师神色稍有伤感,“腾格斯那孩子,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念想吧。”   ?15、俺,腾格斯   俺叫腾格斯,全名孛儿只斤·腾格斯。   从小俺就生活在帐篷里头,不过俺是在大海上出生的,所以额吉说俺天生不会怕海,海神有祝福。   俺老师宋先生很容易生气,越来越喜欢喝烈酒,还说是俺害的,生气就得喝酒。   他醉死那一夜,俺很难过。   俺想要喊外面乌拉木叔叔叫大夫,可宋先生不让,他回光返照时说话很轻,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俺才听得清楚。   他说,腾格斯,你答应我三件事。   一,要走之前好好抱抱木铁人,它才是你最好的老师。   二,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醉死的,说是生病或者别的,这样比较有面子。   三……   三还没完老师就闭上眼睛,在俺和阿布面前咽气。   俺答应他。   被娜仁托娅喊出去后,俺才知道,阿尔斯楞闯了帐篷,还用手铳打死了乌拉木叔叔。乌拉木叔叔最后死的样子却是在笑,俺想,大概他是在嘲笑吧,探马赤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俺很生气,可是俺帮不了他,没法让他活过来。   老师的尸体被打了一个血洞,阿布让我说他是被手铳打死的,俺想这样也不错,能够给老师保留面子。毕竟,手铳打谁都得死,喝酒喝死的人却很少,死于一把火器,比死于美酒要壮烈得多。   娜仁托娅,俺很喜欢她,她好看,声音好听,而且很喜欢给俺鼓劲。   不过俺没法娶她,因为俺要当水师提督,她又不想离开草原。   操船比娶媳妇重要多了。   还有一个阿尔斯楞,之前俺才和他告别,他哭得很厉害,大概是他阿布被太师抓了很难过。俺把老师的话转述给他,希望他能够好过一点。他曾经让俺骑第一匹马,第一次斗狗,俺笨手笨脚把狗和马都弄坏了,这次这匹马就当赔礼吧。   现在风有些大了。   夜里行路俺已经习惯,不过从没有跑像今天这么远。   前面有什么等着俺,俺不知道。   没有阿布,老师也死了,娜仁托娅再也没法给俺鼓劲,额吉在遥远的海上,阿尔斯楞的心情俺能够理解一些了。   前面很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俺唯一知道的是,只要一路往南跑,总会看见大海。   大海上,一定有某艘船正在等着俺。   建文番外:诡船(一)   一艘商船在碧波上破浪而行,这艘船其貌不扬,身形巨大,吃水很深。若是懂得看船的人,多半会觉得这船满载货物,正从泉州港驶向某处做生意。   天气晴朗,几只海鸥绕着桅杆鸣叫,风力也恰到好处。甲板上有个少年正望着远方的天际线发呆。这少年肤色白皙,不似浪里讨生活的人,虽然穿着粗陋,却有一股富家子弟的气质。他驻足眺望,海天一线,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娃儿,你倒是不会晕船哪?”有人在他背后说。少年回过头去,发现是船大副,一个长得特别开的汉子,小臂比少年的腿还粗两圈,皮肤颜色是标准海民的古铜。这人露齿一笑,十八颗白牙好像能反射阳光。   少年觉得有点晃眼,嘟囔说:“这点风浪不算个啥……”这少年的身姿一看就是内陆出身,不习惯出海,却并不愿意服软,端了端架子嘴硬起来。   不想这早已被对方看穿,壮汉不以为意地笑笑,而此时他身边站着的一个精瘦汉子也随口道:“泉州港已经看不见了。”这精瘦汉子占地面积比大副窄了一半,下巴仿佛能当刀使。“你小子,倒是个灵活的,胆色也不小。”精瘦汉子道,“怎么有人会想到直接上我们的船,等那木头一出水就估价呢。”   “怎能和你们比,镇海号可是传闻里的大船,泉州港大小街坊里一半的故事都跟它有关。”少年说,“这十年来就没人知道它在哪儿,你们非但知道,还要打捞它。光是这事,要是传出去,起码得让港口的闲人们嚼上三年舌根。”少年学着市井里那些走货小贩的口吻,把事情往大了说开去。他本不擅长口舌,过往的经历也无须他擅长,只是如今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什么都得重新学起。   精瘦汉子对少年的评价不以为意,他那张刀削似的脸就跟假的一样,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以至于最开始那会儿,少年以为他脸上糊的就是那种左道人士的人皮面具。“论嚼舌根的料,你也算一份。”精瘦汉子缓缓道,“你三个月前开始在海淘斋做事,不消时日,周围人都知道海淘斋多了一位年少有为的朝奉先生。”所谓朝奉,就是掌眼,也就是当铺鉴宝行这种做珍奇贵重生意的地儿请来鉴宝的行家。一般来说,鉴宝这种事,自然年纪越大见识越广,经验也就越丰富。所以有一个年纪小小的朝奉,确实是稀罕事。   少年眼神紧了紧,仿佛十分不愿听到关于自己的事情。然而那精瘦汉子继续说下去,除了嘴角翕动,表情依然不带丝毫变化。   “到现在为止,你也经手过不少宝贝。给海淘斋谋了不少好买卖。不过,一个年少有为的朝奉先生,喜好的事物倒是很特别。”他挪近了一点,似乎是要研究少年的表情,“木匠铺的人也说了,这些年,你买走了不少好木头。”精瘦汉子停顿了一下,“你……对好木料很执着啊?”   少年被他这一盯,不禁全身冒出冷汗。若是以往,怕是没人敢这样与他讲话,以至于现在,他仍然不习惯被人这般对待。更别说那话的内容,像把利刃似的,直直刺探他的秘密。却听得边上大副一阵哈哈哈哈:“老李,你别吓唬小孩子了!”   被称为老李的精瘦男人依然紧盯少年:“若是沉船上真有伏波木,你打算出什么价?”   少年此时冷汗还没收回去,于是结巴了一嘴:“我会诓骗你们吗?早就同你们老大谈妥了,这个数。”他比出七根手指。   “那胖子犯浑。”老李说,“便宜了。”他说的胖子,自然是指船主。船主,一艘船的老大,呼风唤雨的那种。寻常来说,一艘船想要行得顺,船员对船主差不多就是臣子对皇帝的态度。少年心想,这老李真是胆大妄为,没见过这样挤兑上司的。   少年名叫建文,虽然现下一身简朴,看着像个船工学徒,但刚才名叫老李的精瘦汉子也说了,实则这小子是泉州港海淘斋的朝奉先生。光这一点,就够让人咋舌的了。   建文此刻心里嘀咕,敢情自己这三个月里省吃俭用去木匠铺淘好料的事已经是个人都知道了。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泉州港消息走得比人快。   建文只指望现在的自己不要让人联想到更多,他也打定了主意,编了一套可以应付所有好事者的瞎话。   总之,别让人真的揭了自己的底。   要是他能和三个月前的自己说上话,把现在自己的处境告诉那时候的自己,只怕也会被当成疯子。真的,连说书先生都不太敢这么编。   这当中,主要有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建文的。   三个月前的建文,是大明太子。现下的话,只能说暂时还算大明太子。父皇死了,是被人杀了的。偏巧还给他看见了,建文不知道他看见和没看见,下场是不是有区别,很可能没有。他寻思了一年,越来越确定对于凶手来说,他跟他爹,也就是大明天子,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总之他跟他爹对凶手来说,就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麻烦。那天要不是他跑得快,要不是他正巧抓着玉玺,要不是玉玺能操纵灵舰,要不是青龙号是四灵战舰里最快的一艘……这会儿他坟头的草估计已经半人高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皇家的人下葬,坟头都用炒熟的土夯过,长不出草来,但也足以说明建文的经历有多凶险。   他当时上了青龙号,压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茫茫大海似乎就没有他的去处,惯常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连哭的时间都不给。他就这样任凭青龙号在大海上疾奔,如同脱缰的马一般,只想着离郑提督的舰队越远越好。   一日后建文感到肚子饿,寻遍青龙号也没发现半粒米。本来这灵舰也不需要人力运行,自然没有摆放补给的必要。但如今上来了一个大活人,就很要命了。所幸突降一场大雨,情急之下建文脱下衣服蓄水,才不至于干渴而死。   又过了一日,建文躺在甲板上以节省体力,竟有海鸟胆大到以为他已然是具尸体,遂接近啄弄。建文起先企图驱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个点子。他干脆直挺挺地装作暴毙的死尸,横在甲板上。   果不其然,不消一会儿,就有海鸟落在附近。见建文完全不动弹,就更加大胆起来,越靠越近。甚至有海鸟开始啄弄他的手指。对此,建文则是忍着痛一声不吭,连气都不敢大喘。见“尸体”真的一动不动,这些寻食的羽毛公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呼朋引伴地试探,啄得建文裸露在外的皮肤细伤累累。甚至有一只海鸟干脆停在建文脸上,用喙去探建文眼睛的位置。   建文突然暴起,将海鸟一把捉住。任凭海鸟在手中挣扎,死不松手。那海鸟力气甚大,建文却也认定死也不能放跑它。周围海鸟均飞散而逃,建文情急之中抓住猎物的脖子,用力一扭。   半刻钟后,建文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生鸟肉的滋味。   缓解了饥渴问题,建文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要怎么跟青龙号有效沟通,先前的脱险是误打误撞,现在轮到真刀真枪地操船,他可是一点儿也不会。再说了,就算他知道怎么操船,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需往何处去。   就这么在海上漂着,穷尽各种法子,青龙号偶有回应,更多时候则是毫无动静。渐渐地,建文倒也总结出了一点小门道。   没过多久,建文只觉得海上风起,向远处眺望,竟看到一片黑云压来。纵使他没什么海上的经验,也知道这是风暴来临的前兆。他立马命令青龙号转向,试图驶离那片逐渐逼近的云层。   青龙号在建文的命令下全速前进,而建文只觉得带着咸腥味的风越来越大,扭头一看,那片云竟然越来越近。即便是以速度见长的青龙号也没法与这自然的恐怖之力抗衡,一个时辰后,暴风雨至。   建文对之后所发生的事记不大清,他只记得在滔天巨浪中,他紧紧抓住船舷,却依然差点被甩出去。他高声呼唤青龙号,却不知道该怎么下达命令。一个浪头打来,建文手一松,整个人从甲板上滑走,脑袋生生撞在桅杆上,直接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就是他被海淘斋老板捡回去后的事情了。   建文牵挂青龙号,询问老板,却说海滩上只见到他一个,没有其他特别的事物残留。待能走动了,海淘斋老板说这边缺一个小工,问他肯不肯留下来帮忙。建文允了,回头找了个空隙跑去自己被冲上岸的海边,试图寻找青龙号的痕迹。   建文沿着海滩寻找,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寻思如果能捡到一片青龙号的木板碎片,也算死心了。说来也奇怪,等他摸索到一大片礁石后面,却赫然看见青龙号硕大的船体挤在礁石堆中,仿佛一头巨兽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的模样。   这可让建文喜出望外,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船去,好一番检查。一不留神就待到了涨潮,这片礁石彻底被海水浸没,青龙号也从水中支棱起了船身。建文见机立马启动它,缓缓驶出这片暗礁。   青龙号依然在自己身边,建文心中燃起了希望。   他沿着这片凶险的暗礁区行船,三番五次,最终竟然被他找到一个足以藏起青龙号的溶洞。   总之,建文自此流落到泉州港。建文自小生活在宫中,并不曾在外面的世界讨生活,以至于他初来乍到,什么都看着新鲜,但又什么都不懂,犯了不少蠢。所幸海淘斋老板也没往心里去,以为他是什么富贵人家落难的公子。建文开始只是在鉴宝行里做小工,晚上就睡在柜台下面,顺便看店。如此简陋的起居,建文倒也没觉得辛苦,反而感觉有趣。只是柜台下面只有薄席一块,和宫里的雕花床不能比,建文适应许久才能一觉到天明。有一次客人上门,老板又不在,他斗胆做下了一单生意。事后,竟给海淘斋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横财。老板又试了几次,发现这小子确实见识上等,脑瓜又灵活,干脆放心让他掌眼,对外宣称建文乃是斋中的朝奉先生。而这个年轻的朝奉先生,有个嗜好就是对好木料情有独钟。   方才的精瘦汉子老李就知晓他这个古怪的癖好,毕竟泉州港里信息永远在流通,甚至比风还快。   建文的这个癖好自然是跟青龙号有关。这也是第二个故事,关于青龙号。   ??   建文那会儿刚在海淘斋展露天赋,老板大喜过望之余,给了他不少钱两。足够一个少年人在泉州港吃用开销,还能攒下些。然而建文没亲没故,完全没有要花钱的地方。他唯一的心病就是藏在溶洞中的青龙号。   当时青龙号护主脱险,与其他灵舰对撞,船体破损严重。照理说,船损坏就得请工匠把破损处修补完毕才行,如果损毁严重,甚至需要拆掉大部分船体,重新用加工好的木板装填上去。只是修船事小,只要付得起料和工钱即可;被人发现青龙号在此事大,光是藏着自己的身份就够他受的,要是带上一艘来历不明的大船,又是那么威武神气,非同一般外貌。这谎建文可圆不了。   所以建文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龙号却无法可想。那日他忙里偷闲,又跑去溶洞查看青龙号。这溶洞附近的水道复杂凶险,建文为此自己做了一块小舢板,方便出入。他驾着小舢板划入溶洞,上了岸,那青龙号安静地伫立,船体裂痕触目惊心。建文不由地哀叹,伸手轻轻抚摸侧舷。青龙啊青龙,如今你也同我一样,流落至此,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他只顾自怨自艾,却没发现那块小舢板随海浪漂移,被推离了原本停靠的位置,往青龙号漂去。   这一漂可不打紧,只见小舢板在靠近青龙号,即将撞上的那一瞬,青龙号周身发出光来,那舢板就如同被大船吞吃了一般,随着光就此消失了。   建文目瞪口呆。四处寻了半天,不见舢板的踪影。待他回过神来,发现青龙号的破损之处,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愈合了。   建文琢磨了好一会,终于琢磨过味来。敢情这灵舰真的不一般,青龙号会吞吃木料,自行修补。只要吞吃足够的木料,这艘船破损的地方就会自己慢慢长好,犹如活物一般。这下,建文终于知道下一步该咋走了。   在他心里,如果事情太太平平按照发展顺序往下走,那么总有一天他能驾驶着完好无损的青龙号出海,然后,然后……想办法找机会报仇。只是他并不能想到之后应该如何,说复仇大计是虚无缥缈也不为过。这想法时刻煎熬着他,使得建文只得致力于眼前,尽量不去想今后,才能勉强度日。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呢?这就是第三个故事了。和建文、青龙号全无关系,但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故事。   ?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清晨,码头笼罩在薄雾里,根据当时在码头的脚夫讲,就听得薄雾中依稀分辨的起锚声。没多久,一艘硕大无朋的船自栈桥边上驶过,巨大的船身犹如巨鲸一般,却悄无声息,驶出港口便消失在了雾中。这船名叫“镇海”号,在当时是相当出名的一艘商船。它是当时海商赵氏麾下远洋商队的第一大船。海商赵氏,祖上本是平民,靠海捕鱼为生。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出海捕鱼,竟然遇到了仙人。那仙人立于一块方寸大小的沙洲之上,裙裾随海风上下翻飞。那仙人见赵氏祖上的渔船靠近,船尾绑着一条大鱼,便开口询问能否放它一条生路。赵氏祖上十分为难,若是放了这条大鱼,空手而归,一家老小就得饿肚子。仙人见他为难,便说:既然如此,我用他物与你交换如何?你若是答应,从此也无须捕鱼杀生了。至于仙人所说何物,故事里并没有说。只是至此之后,赵氏祖上从海上返回,果然不再捕鱼,转而从海上走货经商。说来也奇怪,他本是一介渔民,却屡屡能捉住商机,短短数年就积累起了家业。   姑且不论这传说是真是假,反正这些年赵家的生意确实越做越大,可谓富甲天下,专做沿海走货的生意。但浪里讨生活,时常出意外,九死一生也是寻常。这艘号称赵家花费巨资打造,龙骨乃是用伏波木做成,寻常风浪绝对不惧的船,也因此得了一个特别嚣张的船名:镇海。   若是寻常海商,别说会想要打造这样一艘船,就算造了也绝对不敢起这个名字。不过在当时赵家如日中天,这样自我感觉良好,也是无可厚非。   而镇海号确也不负众望,成了赵氏的脸面。在数年里,泉州港时常能见到它的巨大身影。镇海号入港,每次都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因为它每次入港都意味着有一大批来自遥远地方的珍贵货物上岸。每个人都想看个新鲜,黄金、香料,甚至是罕见的动物。而镇海号又会装上茶叶、绸缎、瓷器、毛毡……对海那边来说的稀罕事物重新出港。如此往来,丝毫没有出过差错。只是大约十年前,镇海号如往常一样,在泉州港停泊数日,整修完毕,然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出发了。蹊跷的是,这一次,镇海号没有携带任何货物,对于去往何处,随船人员也闭口不谈。就这样,在众人的疑惑中驶离港口。   这一去,就再无音讯。   而赵家则在这艘门面一般的大船失踪后,就犹如家运到头,接二连三地遇到祸事。不是商队突遇风浪,货物损失九成,就是家族里的头面人物得了急病。本来赵氏家大业大,一时不顺也能挺过,不想之后被官府查出,赵家常年来一直与市舶司官员勾结,偷逃舶来品的税款,钱款数额令人咋舌,甚至惊动了圣上。这一下可没治了,一道诏书下来,家产查没大半,被牵扯出的人多半都死在了狱中,剩下的也都流放千里。至此,富甲海商赵氏这个名字就彻底成为过去。   这十年间关于镇海号的传闻时不时出现,有人说在哪儿哪儿看到一艘大船,许是镇海号,转瞬却不见了;有人说镇海号早就沉了;有人说许是被海盗抢了,船给拖到哪儿拆了,那根龙骨给装在了海盗的旗舰上,不想那海盗头子无福消受,没多久就遭到大明的围剿,死了干净,那龙骨也被大明水师收了,现在怕是装在某艘舰上了吧;也有人说,镇海号满载了珍宝,最后跑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船员全都当场羽化升天,只留下了一船的财宝等着人去发掘。关于最后这一点,基本没人信,因为当时不少人亲眼看见那船吃水浅到空舱地出发。   总之,众说纷纭,没个靠谱。起初还有不少人咋咋呼呼地信以为真,后来时间久了,再多关于“镇海”号的消息也提不起大伙的兴趣了。顶多是在闲暇时提那么一句:那根龙骨的伏波木真是白瞎了……   要知道伏波木可算是百年难遇的好木料,特点是遇水不腐,据说就算在盐水中浸泡几十年,捞上来依然有股清香。不怕虫蛀,不怕腐蚀,即便整艘船都烂了,由它做的龙骨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而在那一天,建文照常去木匠铺找相熟的老木匠订好料,看了许多却没有满意的。此刻老木匠附耳过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这条明路就是,到港口去,找一条叫作大仁号的船,然后要见它的船主,见到船主后只管抱着腿子不撒手。怎么个情况呢?原来老木匠有一个亲戚在大仁号上做事,前几天上岸来,偷偷告诉他一件事。这大仁号虽然平时做的是走货的生意,但船老大和几个亲信在做生意之前,干的是洑水的营生,也就是打捞。   打捞分很多种,最次的是捞尸体,而大仁号的船主以前专司捞沉船。   常年有船因为风浪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沉了,不少船上还带着货。要是能避过官府耳目,捞其出水,几乎就是无本买卖。   而这个亲戚对老木匠说,他们老大在某处发现了一艘沉船,似乎是镇海号!老木匠给了这小子一个爆栗,说尽说些瞎扯淡的,还不带点新鲜。   这亲戚对天发誓说:真的,我看见了,那船沉得不深,挂在一大片礁石边上,船上镇海二字清晰可见云云。   老木匠寻思一番说,那又如何?   亲戚说咱们老大似乎想要去捞。   老木匠说,捞个甚!要是那船是真的,除了那根龙骨,也没什么好东西在下头,捞尸体吗?也就能捞上来点儿骨头渣子!   不消说,十年过去,就算有尸体,也怕是早被鱼啃吃干净了。而仅仅凭一根木头,尽管是上乘的好木头,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去捞。除非,打捞的人另有打算。   老木匠的亲戚两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在建文这个老主顾的分上,老木匠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建文。末了老木匠说,先不说大仁号干啥吃饱了撑的去捞镇海号,只要它能捞上来,光是那根龙骨,就是一等一的好料。建文动起脑筋来,他寻思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必须发挥自己在港口看人的本事,先发制人。就连夜跑去港口,找到大仁号,拉着值夜的水手,说要见船主。   那天值夜的是大副。   这个长得特别开的汉子,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最后说,你确定?你确定这个点儿要找我们老大?   建文点点头。   船主是个胖子,目测腰围和身高对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不满意大半夜被吵醒。   建文表明了来意。这一说可不要紧,船主摸着他的双下巴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   “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他说。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想到伏波木龙骨近在眼前,建文不免急躁,不想跟这个胖子扯些有的没的。“别的不说,泉州港最先走的不是货物,是消息。”他说,“我是真心想买这伏波木的龙骨。”   船主若有所思,然后扯过大副的耳朵叮嘱:“让老李查查这小子的底细。”大副领命而去。建文都听着,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还记得宫里人教他的一些事,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威仪,这会儿建文再傻也知道摆谱是不行了,但是好歹不能让人轻易看透。   打发走大副,船主瞪着建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是想抢在其他人前头买下这根伏波木龙骨?”   建文点头。   “你小子要造船?”   “另做他用。”   “什么用?”   “不能说。鉴宝行的规矩是不问来历不问去向。你是卖还是不卖?”见船主还在兜圈子,建文有些憋不住了。   船主冷笑,“你急什么?娃儿,说说你能出什么价再说呀~”看准了建文的急躁,船主倒是慢条斯理起来。   建文心急,又不好发作,只好比出七根手指。他知道这个数目绝非最好的价钱,但他手上只拿得出这么多。   果不其然,船主对建文好一通嘲笑:“就这个数?就这个?”他大笑道,“我要是把伏波木拖到港口出价,能卖这个数的两三倍不止。”   建文郁闷坏了,他明知道这船主在摆谱,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来。恨不能大呼一声你可知我是谁?我乃大明太子!左右护卫!抓了这个刁民打他个三十棍!其实他没见过父皇惩罚人,好像父皇不太惩罚人,大部分时候都是面露忧愁,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这些说辞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所幸建文不笨,硬生生地把大呼一声的内容咽下去后,不一会儿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建文掏出个袋子,里面是哗啦哗啦的钱币声响,他接着说道,“你要是想拖到港口公开拍卖也没啥,但这伏波木龙骨有个问题,它是从沉船上取得,肯定不会有船家想用,因为晦气。伏波木虽然可以用作他处,但十年在海水里浸泡,阴寒吸了个饱,用作与水无关的他处,只会事倍功半。所以两到三倍怕是卖不了。”   船主眼珠子转了转,冷笑一声:“脑筋转得还挺利索……”接着他语气一转,“要卖给你也未尝不可,不过可得满足几个条件。第一,从此时此刻起,你得在船上和我们同吃同住,不得随意离开。两天后启程,你也同去,龙骨出水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第二,在船上不准多问乱走,见到什么事也不准声张,这两条你做不到,这生意就不做了。”   没见过谈生意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的!建文寻思是不是船主刁难自己,却也只得一一答应下来。当天夜里就睡在了船上。   两天后大仁号离港出海,也选在静悄悄的凌晨。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建文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不说,也装不懂。   此日风向正好。待太阳升起,泉州港已经看不见了。大仁号周围一片碧波,远处海天一线,船仿佛是一座会移动的孤岛。   建文正趴在船舷边上发呆,就有两人来搭话。那个壮汉就是大副,他边上那个精瘦汉子呢,是船上的会计,人称老李。和大副一比,老李瘦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落甲板。但建文有种感觉,如果非要和一个人结仇,他情愿选大副也不会选老李。大副没准能让他干净利落地完蛋,而老李,却会让他生不如死。这汉子瘦得可怕,让人想起藏在草丛里,冷不防窜出来咬你一口的蛇。老李把建文的底细查了个遍,只差没说出他流落到泉州港那年的时间,正巧泉州大事连连的细节了。   但建文总觉得,老李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建文番外:诡船(二)   船行数日,一直向南。一日,瞭望手突然喊道:看见灰鲨礁了!   一船的人莫名兴奋起来,船主也从舱室里出来,走到甲板上眺望。建文顺着阳光看见远处确实有不清晰的小黑点。   再行得半日,一大片礁石就近在眼前了。船主下令停船下锚,建文看了看水下,才发现那片礁石露出海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水下的体积要大上很多倍,大仁号吃水如此之深,再向前就危险了。   这片礁石怪石嶙峋,就杵在大海中央。四周除了波涛,没有任何其他事物。那露出水面的礁石仿佛鲨鱼的背鳍,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就如同一群灰鲨觅食而来,却在这片地方被神秘法术点化成了石头,从此静止在海中,保持着鲨群的队形。建文看着那些背鳍一般的礁石,总有一种它们下一刻就会开始游动的错觉。   船上无人说话,但兴奋的情绪在蔓延。水手们放下两艘小船,带着粗绳索和其他物什,向礁石划去。   建文目不转睛。他从来没有见过打捞沉船的过程,现下正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而船主站在船头指挥,粗短手指叉着五尺三的腰围,吆五喝六的,手下倒也井井有条,一点都不乱。那架势,就仿佛要给建文这个后生好好见识见识。   小船划至某处停下,只见小船上一个与建文年龄相仿的少年看了看方位,接过他人交予他的一捆粗绳背上,翻身下水而去。   不多时他浮出水面,取走另一捆粗绳,又入水而去。这个后生有时很快浮出水面,有时则要待上很久。建文暗暗感叹这人的水性,要知道那些绳索起码有两指粗,这么一大捆重量可不轻。后生最后一次下水妥当,建文发现船上所有的绳都有一头在水下,另一头在小船上,这两艘小船分装了绳头,小心翼翼地划回大仁号。   船上人都屏息凝神,待小船靠过来,便组织人力将粗绳的另一头拴在大仁号上。建文看到,绳索绷得都很紧,系绳的过程中,大仁号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着,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型驮兽。   全部弄妥当之后,船主又亲自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他一脚踏上船舷,大吼道:“开货舱!清重!”   大仁号上的水手们齐刷刷地打开货舱口,只见舱里摆放的都是堆得整整齐齐的草包,草包里是泥沙石块等重物。   水手们以人接力,把一包包泥沙石块丢入海中。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此起彼伏的草包落水声,大仁号发出咔咔声响,吃水线眼见着往上抬了。那几根绳索越绷越紧,全船人的神经也越绷越紧。   大仁号的吃水线已经抬高近半了。那些绳索发出十分让人心惊的呻吟声,仿佛随时要绷断。大副小声嘟囔:“不会拴得不够多吧……”被船主听见了,瞪了他一眼:“再废话把你也丢下去!抵得上几个草包!”大副赶紧闭嘴走开了。   “继续清!不清完不许停!”船主对众人吼道,众人以意义不明的吼叫声回应,继续热火朝天地干。   终于,那水面下的东西撑不住了,只听得朦朦胧胧的,来自水底的撞击声。那是什么庞然大物离开原地,和礁石发生撞击而产生的声音。   建文紧张到不行,死死盯住水面。他现在明白了,为何大仁号吃水那么深,是因为携带着数量巨大的泥沙石块。而这些泥沙石块的作用,就是为了让大仁号借用先后的浮力差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海水所赋予的力量——浮力,使得大仁号化身为一头巨兽,拉扯着海底的另一头庞然大物。   有黑色的东西露出水面的一瞬间,大仁号上一阵欢腾呐喊。建文辨认出那是一艘大船的侧舷,而紧接着又是一声欢呼,建文觉得自己心脏快跳出胸口了,那侧舷上分明刻着两个字:镇海。   是镇海号,是十几年前叱咤风云几乎要被列为传说的镇海号。   “继续清!”船主一声吼,把众人从欢喜中拉了回来。“准备浮筒固定!”他又一声令下,几个水手立马取来整羊皮制作的充气浮筒,下船游过去,将这些浮筒固定在镇海号浮出水面部分的周围。   至此,镇海号的打捞工作似乎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随着大仁号舱底的清重,镇海号继续浮出水面,到最后,几乎半艘船都已经重见天日。这是一艘怎样的大船啊!建文发现这艘船的船身未见很明显的损伤,几乎完好无损,但他同时心里也开始打鼓,这么一艘船的龙骨,得怎样才能运回去啊。   此时,先前那个水性极好,同建文差不多年纪的后生上了甲板,他见人也不搭话,喝了两口淡水,就要再度下水。船主突然出手拦住了他:“六儿,你到后边去歇着。”   那后生明显心有不甘,一脸倔强着不想听从。船主也懒得理会,自己脱掉了衣服,只剩裤衩,在腰间拴了个竹篓,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别看这船主身高与腰围对等,在水里竟像条翻车鱼似的灵活。他游到镇海号残骸边上,挥手让其他人都闪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潜。   大副看了看情况,对会计说:“我下去看看。”也跳了下去。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半盏茶工夫,一个圆脑袋钻出水面,船主上来了,紧接着是大副。这俩一前一后游向大仁号,沿船边的缆绳爬了上去。   虽然竭力掩饰,但建文还是觉得,船主看起来很高兴。   建文打量船主,只见他腰间的竹篓里头似乎关着什么东西,但也看不真切。船上的人见船主的表情,也都兴奋起来。船主冲众人点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只是几乎全船人的关注点此刻都在船主这边,没人注意夹在人群中那一道阴冷的目光。   船主也不理会谁,径直走进了舱室。建文这才想起他这一趟的主要目的,赶紧拦住了大副:“船是出水了,我的龙骨怎么办?”   大副向后一指:“那不就是?”   建文转头看去,只见镇海号已经彻彻底底地翻转过来,肚皮朝天,用作整艘船舶支撑之用的龙骨,已然清晰可见。只是这庞然大物实在太过巨大,即便周围布满了浮筒,建文也很难想象大仁号把它拖回港口的样子。   见少年眉头紧锁,大副乐了:“说好的给你龙骨,就一定送到。”   “可这船也太大了……”建文忍不住嘟囔出声。他本是少年人,只是突经变故,不得不强装老成,活得警醒。这种状态久了,还是偶尔会漏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   大副见他认真发愁,赶紧解释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把镇海号拆了。”大明海运发达,围绕船的行业一直十分兴盛,造船、修船、拆船都有其祖传下来的技艺。但一般来说,就拆船这个行当,多半是在船坞里进行,再不济也得是在海滩上。娴熟的工匠找准木料的缝隙和连接处,用铁器慢慢分解,分解下来的木料可用做他处。   可如今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姑且不说拆船费时费力,而这海上天气变化多端,万一突然变天,周围仅有一片礁石,大仁号连避风的去处都没有,更何况大仁号上难道有专门拆船的工匠和工具?   别说,还真有。   只见大仁号上的另一拨水手,手持奇怪的物什,游向肚皮朝天的镇海号。那奇怪的物什像一只长嘴油壶,但在口处比油壶多了个部件,一个固定在壶口的金属圆环,圆环上嵌了两块其貌不扬的小石头,那圆环似能伸缩。“油壶”底部还有个像把手似的东西,用金属丝连接壶口的圆环。水手们爬上镇海号露出水面的如同一小片沙洲的船底。   那些个水手三人一组,触摸着床底的木料,算准地方,划下位置,然后其中一人掏出一副造型奇特的护目镜戴上。那护目镜的镜片是红色透明材质,中间用金属铜片相连。建文寻思许久,纵使他曾在宫中见多识广,却不曾见过如此色泽的半透明物质。那戴上眼罩的水手随即打开壶口,摁动底部的把手,只见那把手联动了壶口的金属圆环,两块小石头便蹭到了一起,随即擦出了一丝小火花。还没等建文反应过来,那壶口就喷出了一股扇形的烈焰,向船板烧去。   这火焰上下腾挪,颇无规律,戴着眼罩的水手却使得精准无比,触及木料,后者即刻焦黑,仿佛手持火刀一般。剩下两名水手则负责在边上泼水,防止火势蔓延。不消一会儿,一块船板就此断裂,从船底落下。   “就是这个。”大副高兴地说,“本来还担心老大找不着那玩意,非得把整艘船拆了才行,没想到一找就找着了,光是拆条龙骨出来也不算什么费劲的事。”他一通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就吃了老李一个眼刀。   建文这下是料定这船是有秘密了。三个多月在海淘斋养成的职业病,让他好奇心大起。但是待他想问,大副却支吾起来,嘟嘟囔囔再不肯说,想来是刚才受到了老李的警告。   打捞花费了半天,当天下午则开始了切割工作,一直忙到午夜,船上点了灯,水手们彻夜作业,木料纷纷落下,那龙骨很快就要从船底脱离了。   大副说照这样子明天就可以搞完,返程顺风,比来时要少费点时间,简直完美。建文问大副那油壶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看起来很罕见的样子。你不肯说船主要在镇海号上找啥,这个总该给我讲讲吧?大副挠挠头说,这是西域来的火狐,取火壶的谐音,里面是两种东西,相互隔开。平时不混合,一按把手就能混一块,就会吱吱往外冒气,壶口那两块石头是火石,一击打就出火星子,两方一结合就会烧起来。有人以讹传讹把此物当作西域的怪奇动物来讲,说那边有一种狐狸,擅喷火,需用煤块喂食,当地术士多驯养之云云。其实多半是术士用这个东西表演,宣称自己拥有“吐火之术”。   至于那护目镜,也是来头不小的事物。那火红色的半透明材质据说来自东海里某种不明动物的鳞片,每一枚都有碗口大,色泽鲜红,却是半透明的。虽然没有见过这种动物的本来面目,但从鳞片的大小看,应是巨物。   据说从护目镜中看出的火焰,便不是寻常人所见的模样。火焰本无形状,而戴镜之人却能见其形象,知其动向,轻松操控之。这也是为什么,那水手能用火如刀,轻松切割木料了。   两件事物,本无关系。却被大仁号的船主放在一起使用。事半功倍。   建文说你们老大也是心大,船上放这么危险易燃的东西,还那么多。   大副说平时这些东西都封了口,挂在船舷边上,沉在海水里。这玩意虽然猛,但遇水就灭了。毕竟它出产地干旱少雨,根本没有水患。   建文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他寻思这个船老大,看着心宽体胖,其实满脑袋都是鬼主意。   船主、大副和老李这三个人,各有各的长处,在这艘船上各司其职。建文竟然感到有点儿羡慕。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世,真的能遇到可以交心,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吗?怕是只有同病相怜者才愿意与其同舟,只是这世上真能找出与他遭遇雷同的人来吗?想到此处建文自己都要苦笑了,大明太子只有一个,流亡在外的也绝无仅有,无论怎么看,他都只能孤独前行了。   大副说得果然不错,到了第二天下午,龙骨成功地被切割而出。巨大狭长的龙骨被切成数段,用粗绳捆在一起,置于船尾后,如同一块大号的舢板。至此,镇海号的打捞算是彻底结束,水手们收走了浮筒,砍断两船相互连接的绳索,然后起锚扬帆。大仁号缓缓转向,背对灰鲨礁的那些背鳍状的嶙峋,转身驶离这片海域。建文跑去侧舷,望向船身后镇海号所在的方向。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镇海号静静地待在那儿,让建文觉得那就是一具被掏空的巨兽尸体,只剩骨架碎肉。待到下一次风暴来临,不是彻底碎裂就是重回海底。   建文有些唏嘘,他突然想到,即便再风光的事物也有结束的一天,不是突然沉寂就是日渐凋零。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但在此刻的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又陡然增添了一分惆怅。   此刻在甲板上,回程的海风吹得正劲。耳边则是船主那个大嗓门训斥船员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听着,是两个船员想预支工钱,被船主一通劈头盖脸地骂,说没门。   建文一扭头,冷不防看见那位水性极好的六儿也站在船尾,盯着灰鲨礁镇海号残骸方向,其实这会儿那片礁石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这小子眉头紧锁,神情孤冷,全然没有与建文同龄的模样。   似乎是察觉到建文的目光,六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后者有点莫名其妙,却听得六儿质问般地开口:“伏波木龙骨,你是做什么用去?”   被同龄人如此对待,建文有些气恼,便没好气地说:“若是我说修船,你信吗?”   六儿冷笑一声。“修船,修船……”他咕哝道,突然愤恨地说,“那龙骨本没可能落入你这种小鬼的手,不过因为赵家无人,便成了人人可买的无主之物。”   建文寻思为我所用也是理所应当,何况青龙船又不是凡物,伏波木龙骨绝不会有被埋没之理,但此刻他只想气气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便说道:“世间事本就是如此。你我年纪等同,说谁小鬼呢?”   “说的就是你,”六儿抢白道,“趁火打劫的贼人。”   哟呵,竟有人敢叫他这个太子贼人,建文气得七窍生烟,也顾不得继续施施然地争辩,干脆喝问对方:“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龙骨烂在水里敢情就是好的?”   “呵,若是以后你也遭此结局,到时候可别恨天不公。”六儿说。   建文想说你这厮年纪不大戾气怎么那么严重!却被突然插入两位少年郎的唇枪舌剑的老李给挡住了视线。   “传闻赵氏的祖上出海时遇仙,”老李也不知道是在对建文还是对六儿说话,“仙人许诺他可以不再出海捕鱼为生,另求富贵。只是需他日后发达之际,造一艘大船。”   这段故事建文在泉州港时倒没听过,便竖起耳朵听着。   “想来赵氏的祖上一直记挂此事,终于在传到自己孙子这一代,镇海号出世下水了。”老李说,“但仙人的话,是真的只是让赵家造一艘大船吗?”   “兴许,这就是另求富贵的代价。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建文被他说得一激灵,没来由地感到头皮发麻。如果说镇海号是代价,那么沉船也是代价,赵氏的败落也是命中注定,不过是一桩生意做完了而已。而另一头的六儿却眼见着变了脸色,未等老李继续往下说就转头跑了。   老李瞅了六儿背影一眼,颇不以为意地问建文:“你有没有觉得,大仁号有点特别?”   “特别?”大仁号看着就是一艘商船,特别大,但除了大之外也没什么大特点。   “大仁号是镇海号的姐妹船。”老李说。   “咦?”这倒是让建文有点小吃惊了。   老李见建文开始沉思,继续说道:“赵家原本想造两艘,没想耗费太多。只能先让一艘下水,另一艘停在船坞。不想之后镇海号失踪,赵家失利,另一艘也再没可能造完下水。也有商人想收购这艘造了一半的船,但都自觉无力造完。到最后,造船厂甚至决定劈了它当柴火。”   “然后呢?”建文忍不住问。   “然后我们的船主找到造船厂,连哄带骗用买柴火的价格买下了这半艘船。”老李冷脸道,“又花了大半年,造出了大仁号。”   “和造船厂一通软磨硬泡,船工也发了狠,木料全捡便宜的,也得亏这船的底子好。”老李说。   建文突然想到了什么:“底子好?难道大仁号的龙骨也是伏波木所制?”   “正是。”老李倒也不掩饰。   这可有点稀罕了。   老李凑近建文:“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底子在,再落魄,也比寻常人强。你这样的人,要是死了,临死前切记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们。要是成了大器,也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一介草民,沿海讨生活。你的福和祸,对我等都是一场风暴。”老李说完就走了,留下建文一个人在甲板上懵了好久。   这天夜里,也就是大仁号启程回港大约半天左右,建文起夜,晃悠到甲板上。他本就不习惯出海,而这舱室里睡觉的地方……只能说在海淘斋虽然也是睡地板吧,好歹屋内干燥暖和,老板还喜好焚香,屋里永远有股好闻的香气。而这大仁号的舱室,只有水手的汗臭跟呼噜声,气味难闻不说,吵也是吵得很,弄得建文各种恼火。甲板上挂着几盏灯,火光也切不开这浓浓夜色,建文向外探去,外头是黑漆漆看不真切的大海,犹如噩梦之境的入口。建文想起一年前他在海上漂泊的苦难,不由得一哆嗦。那数日可是真刀真枪,一不留神就真的成为海难,连尸体恐怕都寻不见。他今日还能在此喘气,多亏了青龙号。   有些人经历过海难后死活不愿意再上船,但也有不少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义无反顾地重回大海。建文觉得自己可能属于后者,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关于青龙号也关于他自己。   建文哆嗦完了就想回舱室去,不想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些古怪的声响。怎么个古怪法呢?照理说,船在海上航行,船经过的地方,海水分开,然后在船身后聚拢。那就有浪花拍击船身的声响,外加本身的海浪声,总体来说就是浪花拍击船身。   但此刻,这种声响有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刮擦船身。一下一下,特别清晰。   建文绕着甲板走,想找出声音来源,结果无论哪个方向,声音都此起彼伏。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声音不算响。这时他在船尾看见两个水手,凑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这俩人,建文是认得的。一个叫张大头,一个叫李二饼,都是船上干了不少年的水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建文凑上前问道。   不想两人竟被建文吓了一跳。李二饼突然把手向背后摸去,张大头则按住了他。两人看着建文,建文也看着他们。   “什么?”张大头率先开口。   “……就……奇怪的声音?你们……”建文狐疑看他们,“……没听见?”   “没有。”张大头说,李二饼也附和。   “……兴许,是海风……?”建文小心翼翼地补充。   “兴许。”张大头说,“你刚听见我俩说啥了?”   “没呢,那声音弄得我头疼。”建文说。   “下去睡觉,睡一觉就好。”张大头说,李二饼依然把手放在后面。建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往甲板下面走去。   他看见了,李二饼藏在身后的是一把刀。   建文走下甲板,才觉得心快跳出胸口。李二饼身后的刀子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建文心头:刚才李二饼是想杀我灭口?这俩人在商量什么?要不要告诉船主、大副?还是老李?   他踌躇再三,决定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一是那奇怪的声音,二是张大头和李二饼的不同寻常。建文打定主意,就决定去船主房间找他。   船主房间在上层,离水手们睡觉的地方有点距离。建文爬上梯子。   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从拐角处闪出来的人。建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头一看,竟然是六儿。   “你有事找船主?”六儿目光如刀,刺在建文身上。   建文正想将奇怪的声音和俩水手的事告诉六儿,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改口说:“没,睡不着,起来遛弯。”后来依稀想来,阻止建文说出口的,是六儿当时身上散出的杀气。   六儿听他这么说,幽幽道:“在船上乱跑,小心杀身之祸。”   建文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得原路退回。黑暗中他屏息听着,那奇怪的声音似又响了几分,他几乎能断定船板外头是有东西了。一时间海淘斋老板给他说的那些水鬼海怪的故事涌进脑海。建文越想越怕,琢磨怎么也得找人说,便换了个方向往甲板上走去。   建文刚踩上甲板,发现船上的头脸人物都在。船主那个身形很显眼,后面跟着粗壮大副和高瘦会计。   建文走过去,就听得船主小声戳着提着灯的值夜水手脑壳:“让你不要声张,是想让全船都知道吗?”   “可、可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水手说。   “速度慢了。”大副说,“三天到不了港,天气可能要变。而且……船板不知道顶得住多久。”他说得一脸认真,一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形象。   老李说过的,船主造大仁号时用的都是便宜木料。   船主踌躇起来:“那要怎么弄?”   老李说:“不好弄。那些东西不寻常……”   船主急了:“就知道在这里说些屁话,一个能出主意都没!”   大副:“用火狐烧?”   船主眼睛一翻:“你把我这宝贝船当火葬场?”   大副不吭声了。   “引到龙骨上去,然后再烧。”老李说。   船主沉思:“合理。”   建文本想找他们说那奇怪声音的事,听到他们要动龙骨,再也忍不住跳出来:“你们要烧我的伏波木?”   船主一愣,突然发狠说:“抓住他!”   建文一听不好,扭身想跑,没跑出几步就被大副一双巨手给擒住,抓离了地面。他死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大副擒着他,如同捉着一只小鸡,将建文转向船主的方向。   船主沉着脸看建文。“你那么怕干什么?”他说,“我又不会谋财害命。”   建文想争辩什么,无奈嘴被大副捏住,只能支吾出声。   “现下遇到了点麻烦,只能委屈你白跑一趟了。”船主说,“要是事成,算我欠你一根伏波木。”   此话一出,建文也不挣扎了,指指被捏着的嘴示意要说话。   大副松开了手。   建文一声吼:“那你倒时把大仁号拆了赔我?!”   船主脸一沉,吓得大副赶紧又去捂他的嘴。   建文趁机咬了大副一口:“怎么不明不白就要烧我的龙骨!”他本是皇家人,虽然流落至此,哪受过这等要挟委屈?不禁像被惹恼的小兽一般发怒。   船主说:“不这么办大家都要玩儿完!”   建文不死心,原本以为龙骨已经到手,只要再过几天就能到港,到时候把伏波木送去给青龙号吞吃,说不定那损伤能长好一半,而如今竟然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刚才可都听见了!”建文问,“是出啥岔子了吧!是不是跟那种奇怪的声音有关系?”他如此说道,然后看到船主的脸色变了。建文一看自己猜对了,就大着胆子往下说,“有东西不对劲……对吧?这趟捞船,你也是……不如说你捞镇海号,是想要那件东西吧?”其实建文压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几乎是边说边编,结果就这么随口一说,船主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不是讲了!你在船上的时候,不准多问。”船主说,“看到了不寻常的事,也得装看不见!”   “其他事儿我全可装看不见!可伏波木龙骨我不能装看不见呐!”建文喊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古怪声音骤然响了起来。值夜水手拿油灯往船舷下一照,登时整个人脸色发白,直接摔在了地上。   “尸、尸……!”   众人赶紧跑去船舷边上,大副也顾不得建文了。   乍一看,好像有什么东西攀附在侧舷上,但是夜色深浓,看不真切,只有刮擦声清晰密集。有人将油灯往下探去,就那么一照,这一看不要紧,所有人都吓蒙了。油灯赫然照出一具头骨,空洞的眼窝子正仰天望着船上的人。再仔细一看,这头骨后面连着骨架,是一整具的白骨。这白骨四肢紧紧攀附在船外,敢情那刮擦声根本不是什么海里的生物在撞击侧舷,而是白骨的爪子抠船板发出来的声响。   “有、有好几具啊!”值夜的水手惊呼。在离众人更远些的地方,不止一具白骨以同样的姿势攀附其上,白骨身上挂着海藻贝类,还有鱼虾从眼窝中蹦出,显然是从海里爬出。它们像极了迁徙的潮蟹,攀附在大仁号上,正抠着船板向上移动。虽然因为风浪的关系而速度缓慢,却有种死物才有的执拗和坚定。虽然已经不剩什么皮肉了,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人类的白骨。如此古怪恐怖的场景之下,船主反应最快。“还愣着干啥?弄下去啊!”   船主这一吼,值夜水手登时清醒了,赶紧喊人满船找趁手的物什,对准那些枯骨又捅又砸,愣是把这几具白骨弄下了海。船主擦了擦汗。   不想还没等他把汗擦净,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跑来报告。“你有病是不?那么急是急着去见阎王吗?”船主见手下这德行,不耐烦起来。   “不不不不是我见阎王!”来者终于找准了切入点,“是是是是他俩!”   这报告者领着其他人往船主的房间走。这船主的房间平日里只有船主进出,此刻门虚掩着,一打开门,两具尸体歪斜着倒在地上,身下一片血迹。这不就是先前在那里偷偷商量事,差点对建文动杀机的张大头和李二饼吗?   建文这下也傻眼了,方才这俩人还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就死了呢?刚折腾完白骨的事,现在又多了两具尸体。   老李俯下身子检查,说是尸体尚有余温,伤口在脖子和后背,他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十分激烈的搏斗痕迹,断言这俩是被偷袭致死。他查验现场的手势显出一股内行人的姿态,分析也是有条有理。大副凑过来悄声告诉建文:“老李以前可是当‘那个’的。”“‘那个’是哪个?”“哎呀,这都不懂,老李以前可是锦衣……”   大副话说一半,被老李嘘了一声,这才住了口。他这一说可不好,建文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心跳停了一拍。老李是锦衣卫?他心里把这句话嚼了一遍,只觉得如坠冰窟。燕王登基后恢复了锦衣卫这事他早就听说,若老李现在没和锦衣卫断了关系,那只怕自己的身份早已被他查明,只有等着被捉拿的份。   旁人对建文霎时苍白的脸色并无察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两个死鬼怎么会死在船主房间这件事上。船主正在骂娘,因为他发现自己腰带上的钥匙不知道啥时候被顺走了。   建文偷眼看老李,后者神态自若,并无什么破绽。建文脑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如果他真是锦衣卫,如果他真要动手,为何不在早些时候大仁号还未起航时动手?那时自己可在船上哪里也去不了。难道……是因为另有隐情?   众人商讨着案情,唯独建文满脑子是别的事,他抬起头,冷不防看见老李盯着自己,不由得又被吓出一身冷汗。但见老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摇摇头。   建文不知其意,老李就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之后便不再理会,捉着第一眼发现尸体的水手审问起来。   第一眼发现尸体的水手结巴着说,他走过此处,发现门虚掩着,就上去查看。不想开门就差点被绊倒,低头一见差点没吓死。   船主冷眼盯着他:“要只是我忘记关门,你打算怎么着?”水手说:“自是好生关上,退出来。”船主还是盯着他,不消一会儿水手败下阵来,老实交代说:“有那么一刻确实想要看看船主捞上来的宝贝。”船主闷哼一声,说我会给你们找着藏东西的地方?   建文猜得没错,这船主确实从镇海号里捞了什么东西上来。   “就说是互殴致死。拿油布来。”船主吩咐。   据说船上是不能有尸体的,因为晦气。但是万一真有人行船途中死了,还不能立刻丢海里喂鱼,建文听周围的船员说,这俩倒霉蛋还是有家室的,那尸体就得运回港口交给家属才行。   那么,要怎么解决船上不准有尸体的问题?行船的人也有自己的办法,就是把尸体用油布包好捆紧,然后跟腊肉一样吊在船头。这样就不算是“船上有尸体”了,只能说船外有尸体。去寻油布的当口,建文突然想起,早些时候,大仁号返航时老李对他所说的那段话,这并不像一个巡查缉捕者讲出来的,倒像是,他在这艘船上是为了躲避什么。建文按捺不住,揪住大副问道:“你说老李是什么?”   “嘘!别声张了!”大副说,“怪我这张嘴,早晚害人!”见建文紧盯自己不放,大副只能苦着脸道:“我就知道,老李上船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了,好容易才治好的。然后吧,他刚能下床就揣着一把刀往海里丢。扑通一声,特别真切。”   “那刀是把绣春刀。”大副压低声音说,末了他拍拍建文肩膀,“所以,没事儿。就算他是,也早不干了。”   “就这么个人物,你们老大都敢留在身边?”建文咋舌。   “傻呗。”大副说。   甲板上所有人都看着船主,脸上惊魂未定。   “张大头和李二饼这俩人欠赌债太多,预支工钱被拒,于是趁午夜闯入船主房间想要盗窃,却因彼此不信任互伤致死。”船主向众人宣布。   脚下就是两具盖了油布的尸体。   行船的人是讲究迷信的,毕竟生死由天。   尴尬的沉默蔓延在甲板上,众人相互看,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船主身上。   最后还是一个老水手开了腔:“老大,该不是我们捞了镇海号,才遇见这种怪事吧?”其他人点头附和。   “那俩死鬼自己不好,你们不要瞎搬弄。”船主不耐烦地说。   “老大,我不是说张李二人的事儿,这俩好赌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若是这趟没有捞到宝贝,他俩也不至于……”言下之意,都是宝贝惹的祸。“这趟捞船,你也跟我们说过。拿到了金主要的东西,每个人的钱两不会少。我们跟着你干的时间也不短了,兄弟几个都知道您是言出必行的主儿,也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不想。”老水手说话条理分明,周围几个资历尚浅的都点头称是。   “都在一条船上的兄弟,遇风浪自然是一同扛。老大,不是咱们不信您的话,现下兄弟几个确实有点不踏实。都说行船的人见多识广,海上怪事也多。但刚才那种,讲实话……”   “怪什么?”船主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没见过死人扒船?”   “死不瞑目的人才会死后还动弹啊。”老水手说,“那些骨头没准是镇海号上的……”众人估摸是想到了镇海号的莫名失踪,脸上都有了恐惧的表情。   “哎,你们别自己吓自己了行不?”船主说,“世上没白来的钱财不是?出海前也说了,这次捞的宝贝确实和以往不同。”   “我等固然要养家糊口,然而再多钱也需有命花不是?”老水手说。   “王伯你说得太严重了。”船主正色道,“刚刚那档子事其实在我预料当中。本来想瞒住你们,就是怕大家心里犯嘀咕,捞船这事讲究一鼓作气,万一没事人先怕了,事不成,岂不是白忙活。”   船主拍着胸脯说:“不过是几具被惊扰的死人骨头,等回到港口请个师傅来念念经,跳个火盆,就肯定没事了。若是它们再来,我也已想好法子对付。将其统统引到龙骨上,烧个干净!”船主冲建文挤眼睛。   建文一愣,只得呆呆点头,心不由地痛起来。   船主说得煞有其事,就差指天发誓。众水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会儿就听得又有人叫:“白骨!死人!又来了!”   “他娘的!”船主大喝一声,“给这些死东西点颜色看看!来来来,你,你,和你,上家伙!你!把所有的火狐都拿来!烧个痛快!六儿呢?船上就属他身手最好,他跑哪里去了?”   有人答曰没看见。建文四顾,确实甲板上不见六儿的影子。   这个时候,老李凑上来问船主:“那东西你没带在身上吧?”   “当然没有,找个地方藏好了。”船主咕哝,“你俩看着点。”老李点点头,船主便往甲板下面去了。甲板上水手们跑来跑去,方才的疑虑和惊惶暂且烟消云散。风吹过桅杆,谁也没发现的是,刚吊在船头的尸体,不知怎的,不见了。   建文番外:诡船(三)   船主往货舱里头跑,建文偷偷跟了上去。这当口所有人都去了甲板,准备和那些死人骨头决战,船舱里空无一人。货舱早些时候摆满了石块泥土,现在是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些零散的草包。船主摸到草包边上,探手伸了进去。   冷不防建文从后面探出脑袋,把他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干啥!”   “甲板上也没我好忙活的。”建文说,“反正你都打算烧了我的龙骨了,不妨给我说说这到底是啥?”建文瞅着船主伸进草包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手。   “好奇心太重可是要挨刀子的。”船主闷哼一声,手并不打算伸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告诉你,这宝贝你们老板可吃不下。”   “我可没想过让咱们老板吃下这个。看宝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建文说,“鉴宝这一行,也凶险得很呐。”   “那你到底是想咋的?”船主瞪起眼睛。   “哎,你刚才可真是凶险,船主不能服众,怕是真的会被丢下去喂鱼吧?更别提船上还有个凶手要抓。”建文说,既然都到了这个当口,他下定决心要知道船主他们三人藏起来的秘密。“我都看见了,你藏在竹篓里的东西,差不多这样大小。”他比出一个巴掌大的轮廓,“你这会儿再不说,任凭大家胡乱猜,再想到大仁号是镇海号的姐妹船,两边一联系,你这个船主的屁股只怕是坐不牢了,大副和老李也救不了你。他俩一个傻一个太狡诈,不像我,看着就是良民对吗?而且非亲非故,一般人会觉得如果不是真的,一个路人为什么要帮你?”他把大道理都一件一件摆在船主面前,“你要是说给我听,没准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糊弄糊弄。好歹我也是海淘斋出身的掮客,耍嘴皮子的事儿嘛……”   这话不假。船主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把手从草包里拿了出来。他手上多了一个黑色的檀木匣子。建文一看这匣子就知道是稀罕物,那雕文和精巧的锁,不是一般的工匠能做出来的。   船主吞了吞口水,“你真想看?”   建文说:“废话。”   船主说:“那你可别后悔。”随即打开了匣子。   那匣子里头是一颗珠子。建文原本以为是夜明珠什么的,要是夜明珠,他就要笑话船主一番了。夜明珠民间还算稀罕,宫里可不缺。建文当年就见过父皇把玩的一颗,有人拳头大小,一到夜晚就发出幽幽青光,能把周围一丈距离都照亮了。但是建文仔细一看,这珠子里头似乎有东西,仿佛是一条长相古怪的小鱼。那小鱼黑底白纹,明明有皮肉,但鱼头却分明是骨头的相貌,说不出的诡异。   “骸鲷。”船主说,“这珠子里头的小鱼,叫骸鲷。我也是听人说的啊,据说在海底,这种鱼最喜欢与死物为伍,钻在白骨堆里生活。”   建文被珠子里封有异物的景象给迷住了,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却被船主咔嗒一声关上了匣子。“你不要命了你?”   “啥?”建文狐疑。   “这珠子一碰就死。”船主说。   “真的?你咋知道?”   “听人说的呗,……反正没好事。”这个大胖子嘟囔起来,“有人要我从镇海号里头找一个宝贝,许诺黄金三百两。我说这等好事为啥找我?那人讲,因为大仁号和镇海号是姐妹船,两船靠近,互有共鸣,才能起船。”   “那人又说,这宝贝不能碰,碰了就要死,原封不动交给他才行。如果捞上了宝贝,回港途中可能会遇见怪事,不理会即可。关键是这东西要上岸,完好无损。别的再问也问不出了。”   “这听起来就很邪门的事情你也敢答应啊?敢情你捞船,龙骨是顺带的。”   “富贵险中求不是?”船主说,口气不是很确定。他在刚才装得挺自信,但看现在他的反应,只怕是没想过所谓的怪事,是遇到白骨扒船。   “你说会不会镇海号就是被这玩意克死的?”建文话音刚落,就被船主呸呸呸了回去。建文盯着他,船主不说话。“你别说,那些骨头,真是这玩意招来的。”他讲,“你发现没?它们看着是扒船,其实都扒在货舱的这个方向。就是……就是咱俩现在站的地方。”   建文心中一抖,扭头看向船舱舱壁。这黑漆漆的舱壁外头,没准卡着数十具白骨,正努力往里头钻着。   “我打算用这个,把那些骨头引到龙骨上,然后一把火烧了干净。”船主说。   “真能成?”   “能的吧?!”   “你不像是很有自信的样子。”   “头一遭遇见,要怎么才有自信你倒是说说?”   “其实,干脆让它们挂着得了。”建文又心生一计,“到港口再说。”   “不行,船的速度早就慢了。怕是……船底……都是这些玩意……”船主终于说了出来,“到港口之前,没准船底都要给它们扒个洞出来……”   此话一出,建文才觉得全身冰凉。他脑海中浮现千万白骨死扒着大仁号的船底的景象。“让你都用些便宜货啊!”建文痛心疾首。   “你别怕啊。便宜归便宜,杉木船板又不是那么好扒的。这些死人都在船外头,暂时没事。”船主说。然而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倒提醒了建文。   “你说这玩意……是不是对尸体都有影响?”他瞪着眼睛,看向船主。船主被他盯得发毛,“是如何……不是又咋的?”   “没有都在船外头……船上……”建文话说一半,就听见船主啊呀一声,再扭头看去,角落里直挺挺地站着两个人影。   定睛一看,分明是先前暴毙的张大头和李二饼。再胆大的人在这种时候也要头皮发麻,纵然是见多识广的建文也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   船主猛地抬头,正巧躲过一抓。那死鬼的手抓过船主先前所在的位置,擦过船舱舱壁,竟然生生划出五道印子。光是一具尸体就如此力大无比,若是数量多了起来,再坚挺的船怕也是熬不住。   船主哎呀妈呀地叫唤起来,赶紧后退。   这两个死人脖子与后背的伤口敞开着,脸上也无血色,唯有奇怪的白骨纹样像鱼鳞般浮现,明明是尸体的模样,却僵硬挺立,手指伸向前,似要抓住什么东西。   船主后退,那两具尸体也拖着步子靠近。建文手无寸铁,左右四顾之下,抓起一个装有石块的草包,对准其中一个猛砸下去。人在恐惧时力气会没来由地变大,这一砸耗尽建文这个少年的全部力气,竟把一具大男人的尸体砸倒在地。“跑!快跑!”   船主被建文的急中生智鼓舞,大着胆子踹了另一具尸体的膝盖一脚,嘴上还说着:“大头,对不住喽。”尸体膝盖被踹,应声倒地,船主赶紧开溜。   从货舱上甲板,需要爬一段梯子。眼见着死尸动作迟缓,在地上拾掇了半天才支起身体,船主和建文赶紧往梯子这边跑。   船主跑在前头,建文跟在后头。眼看着就要抓到梯子的边,只见梯子后头的阴影里杀出一个人,猛刺了船主一刀。   建文哎呀一声,只见船主那圆润的身躯向后倒去。那人抢了船主手上的盒子,往建文这边瞅了一眼。就这一刻,建文发现此人正是那水性极好的少年——六儿。此时六儿手上的刀还在滴血,他一扭头爬上了梯子。   建文不知是该追他还是去查看船主的伤势,只听得船主捂住肚子,躺在地上喘气,“那兔崽子……没良心的兔崽子……”   “我去叫人!”建文喊道,顺着梯子爬上去,却发现舱室的出口被六儿用东西卡住了。   那两具诈尸的尸体在逼近,眼见着就要逮住建文,船主躺在地上哼哼,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往甲板去的出口打不开。建文几近绝望,他跑过去抓起先前充当武器的草包,准备拼命。   没想到那两具逐渐逼近的尸体越过了建文,跌跌撞撞地往梯子上挪,就好像舱室外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   而在舱室外头,建文隐隐约约地听见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叫喊,还有刀剑的杀伐之音。   船主在那边哼哼,建文撕下衣物给他止血。船主哼哼唧唧,又痛心疾首:“六儿啊,六儿啊!……这小兔崽子,想不到这么心狠手辣……”建文看着船主身上的那一道口子,又看了看那两具尸体身上的口子,又想到他先前撞见的六儿,心里的拼图成了形。   随着外头的骚动声越来越大,两具尸体抓挠着被卡住的出口,嚎叫着,越来越激烈。那出口居然最后被它们给捅开了。两具尸体打着趔趄往外钻出。   “你去,你去阻止他……叫上老李和大副,保住大仁号……”船主一咬牙,“救了大家,大仁号的龙骨就是你的!”   眼见着船主出气多进气少了,建文赶紧说好。船主仍不放心,喘了几口气说你可别骗我。敢情这一晚上他被骗得够呛,临死之前怎么也不想再被耍一次。建文顺着他的话头各种保证,末了把船主的手放平,再爬上梯子出了货舱。   建文刚踩上甲板,一阵撞击就让他站立不稳。好像船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似的,他好容易站稳身形,定睛一看。这甲板上的状况让他震惊万分。   先前的白骨已经爬上了甲板,数量竟然有数百具之多,这些白骨身上还挂着海藻贝壳等海中的事物,想来船主先前所说非假。它们密密麻麻,与大仁号的水手杀做一团。   建文听说过两船相遇,一方若是倭寇海盗之流,一旦登船,双方绝对是在甲板上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商船,水手也都是会点火并技巧的。但眼前的景象绝非寻常可见,一方是累累白骨,一方则是血肉之躯。   有水手手持火狐,冲天烈焰烧向白骨,那场面有说不出的诡异。然而那些白骨虽然全身浴火,却依然坚定不移地扑向水手,将惊惧的水手紧紧抱住。周围人就只看见一团火蹿了上来,想施救已经来不及。那白骨在水手的惨叫声中拧抱得如此之紧,双方滚在甲板上,不多会儿就化为两具焦炭,血肉与白骨融作了一团,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众人大骇之下,只得丢弃火狐,手持刀械棍棒与之拼命。   建文凭着自己身子骨小又灵活,在战场上逃窜,冷不防撞见了大副。他正一刀砍碎了一具白骨,不想那具白骨碎成两截还在地上爬动。大副赶紧又补上了一刀。   “这到底是怎么了!”建文抓住大副大声喊道。   “不知道啊!这些骨头就突然爬上船了!船主呢!”建文正想回答,老李越过几对厮杀着的,跑向他们。他手持两把短刃,反手就是一刀,一具白骨应声而碎。“是六儿。”他向船头一指,建文看见了那位少年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建文发现六儿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隐隐多了类似白骨的文身。   “是他杀了张大头和李二饼!他还拿了船主的宝贝!”建文说,他想起那两具水手尸体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那东西好像能操纵死物!”   “……你说得太晚了。”老李森然道。建文这时发现,白骨军团里夹杂着尚有血肉的尸首,全都是死于火并的水手们,这些昔日的同僚,如今化为活尸取人性命。这些死物虽然步履迟缓,却很难击败,而且力大无穷,一旦被其捉住,轻则皮肉被撕开,断根骨头,重则直接丧命。就在建文发愣的这一小会儿,就眼见被击倒在地的白骨捉住一个水手了脚踝,水手登时跌倒。他人再想施救,却已来不及,几声凄厉惨叫,那人竟然被后面蜂拥而上的白骨们活活撕成了碎片!   生死攸关的当口,大仁号的水手们也都是拼上了性命,这些见惯风浪的赤腿子组成人墙,用刀子棍子乃至船上任何能找到的物什来相互掩护。但白骨数量太多,眼见水手们就被逼到绝路。   “那小子不会是想杀光咱们吧?!”大副喊道。   “恐怕他就是这么打算的。”老李说。   “咱们没得罪他吧?!”大副仍然不解。   “又不是只要得罪才要取人性命的。”老李讲。   又一次撞击,大仁号摇晃了一下。海平面之下竟然冒出了一头鲸鱼的尸骨,那头鲸鱼尚未腐烂完毕,裸露在肚皮外的肠子呈现灰白的腐物颜色,刺鼻的气味几乎将人熏倒。那尸鲸从已经烂穿的鼻腔里发出一声鸣叫,那是建文听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眼见着尸鲸一个鲸跃又潜入水下。大仁号又被撞得歪斜了几分。   建文觉得六儿这人估计是彻底疯了。   “擒贼先擒王!搞定了六儿,白骨就不足为惧!”建文对其余两人说。“李某也是懂得此番道理,只是现下离船头尚远,甲板又被白骨占据,想要接近他是难之又难。”老李说。建文眉头紧锁,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那六儿伫立在船头,先前的盒子已空,那颗珠子不知道何处去了,只见他的右手已经化为白骨,却仍能自由转动,不会脱落。他双目紧盯甲板上的战况,嘴边挂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六儿!”有人突然喊道。少年侧头一望,发现是大副,他攀附在桅杆边上,距离他有七八个身形。   “老大对你很好!为什么要这样?!张大头和李二饼也没得罪你吧?!”大副冲他喊道。名叫六儿的少年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一般,脸上的神情可谓想笑又笑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姓赵啊。”六儿说。见大副不明白,他兴奋地吼道:“我是赵家的人啊!”   这下轮到大副惊诧了。   “你们都以为赵家完蛋了,对吧?没有,没有哦!因为族谱上没有我,所以才逃过一劫呢!”六儿笑了起来。但凡族谱上没有的,基本都是那种大家族的老爷少爷和下人生的,或者外头寻花问柳时一不小心的产物。   “但我确实是赵家的人,赵家的血脉就剩下我了!”六儿说道,“当年赵家就为了这个东西,”他举起化为白骨的右手,“为了这个东西家道中落,倒是给了我机会啊!”   “我就知道,只要跟着与镇海号有关的船,就肯定有机会!也是你们船主有眼无珠,竟然就这样把我收上了船,恐怕他到死都以为我不过是个水性不错的乞儿。”六儿哈哈大笑,“至于张大头和李二饼,那两个混账居然想染指属于赵家,属于我的宝贝,自然是杀之而后快了!”   “这东西,能操控死物,简直太方便了。”六儿认真地说道,“把你们都杀光,然后和那些镇海号的白骨们,还有这艘大仁号,组成一个听话的死人军团。很快,很快大明和南洋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敢情那些白骨还真是当年镇海号死不瞑目的水手们,这十年来就在海底沉睡,不想此时因为那颗珠子被捞,被唤醒了。   “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大副说道,“六儿你知不知道,老大早就知道你是赵家的后人了!他还想过等他老了,就把这艘船给你!”   “放屁!我不信!就他那贪小劲儿,别糊弄我了!”六儿骂道。   大副一愣,然后冲对面吼:“娃儿,你这计策不好使啊!”   躲在暗处的建文心想怎么能有人如此耿直,但事到如今也没时间埋怨,就大喊一声:“老李——!”   这是建文的计策,三人从船舷外侧爬过去,由大副吸引六儿的注意,再由老李偷袭。老李闻声而动,像条毒蛇般出击,两把短刀直扑六儿面门。没想到的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六儿右手一抬,离他最近的白骨突然散架飞聚在他身前,老李的刀锋砸在白骨组成的屏障之上,完全失了效力。   老李反应很快,一矮身从下面攻向六儿身侧,这本是人的盲点所在,此招毒辣但是十拿九稳。哪知那白骨屏障反应更快,从屏障中生出一只白骨的手,瞬间捏住了老李的手腕。老李惨叫起来,短刀也脱手了。   大副急得直呼老李!老李!无奈距离太远,而他身下,也有白骨爬来,眼看着就要抓住他的脚了。   屏障又生出一只骨手,仿佛六儿的手一般灵活,只见那白骨手化拳为刀,指骨并拢就要往老李胸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一束从天而降的火焰直扑六儿的脸。六儿精力全在控制白骨手上,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被火烧了个正着。   大副定睛一看,只见建文头戴护目镜,手持火狐,倒挂在桅杆绳索之上。   “啊啊啊!!”建文大声呼喊着给自己壮胆,红着眼再次摁动火狐后面的把手,火焰一窜三尺多高,烧向六儿。透过红色镜片,建文竟然真的在焰尘中看见一头形似狐狸的动物,那动物皮毛是烈火,眼眸如同金属融化般的颜色。看来那些关于火狐的传闻,也不都是以讹传讹。   建文从小就在禁军练习过火铳,用起这东西颇为得心应手,但那赵六儿不愧为身手矫捷的赤腿子,这一下突袭他竟能侧身闪过。建文再次按动把手,大呼火狐之名,就在这时那火狐所喷之焰,竟如同活物一般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硬生生烧了六儿一个满头满面。高温登时将六儿的脸给毁了,他惨叫着后退,白骨手顿时失去了准头,四处挥舞。建文用尽最后一点火焰,那烈焰中的动物也就此消散,但也足以逼得六儿向后退去,最后六儿脚底一滑,从船头坠下。   那些白骨们察觉到主人的危机,纷纷向他这边涌来。兴许是六儿的能力越发娴熟,这些白骨的速度徒然增快,然而怎么可能比得过六儿坠海的速度。   那些白骨就冲着六儿坠海的地方,义无反顾地扑了下去。   六儿落海之后,才算清醒少许,他从水中探出头来,捂着半边脸正待叫骂,却感到身下一沉。原来竟是那些白骨救主心切,竟牢牢包住了六儿,就如同刚才的屏障一般。这下纵然六儿水性再好,手脚被累累白骨包裹,无法划动,人自是向下沉去。   少年心慌不已,越慌却越无法自如操控,眼见着就要没顶,他终于哭喊着大叫救命起来。然而为时已晚,白骨们将它们的主人包裹得更紧,防止他再受到更多伤害。六儿拼命探头出水,死命挣扎,最终他扑腾了几下,沉入了海中。巨大的死尸鲸鱼游过他没顶的地方,那白骨的鲸尾扫出巨大的水花,随后也跟着它的主人一同潜入了海底深处。   建文唏嘘不已。有一瞬间他仿佛能理解六儿的执念,如果一件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就会占据他命中的全部,一旦走火入魔,恐怕也会是如此。建文自问,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完成复仇,他是不是也会无所不及,甚至牺牲无辜者的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与杀死父皇的凶手有什么区别?建文在心中暗自发誓,往后的岁月里,绝不放任自己被仇恨吞噬,变成毫无人性的怪物。平静的海面之上,白骨们消失无踪。只有大仁号甲板上的血迹揭示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凶险。   十数日后,泉州港。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呀!”建文气急地说道。在他面前是一个半躺在一张宽大竹椅里,腹部还上着药,裹着伤口的胖子。   “你的伏波木不是完好无损吗?”死里逃生的船主说。那场劫难之后,船主仗着自己肥肉多,竟然捡回一条命。大仁号也算死里逃生,那些死掉的水手,尸体一律落海不见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你明明说过,要是救了大家,大仁号的龙骨也归我。”建文不依不饶。   “哎,你这孩子,真能缠人。”船主说,“现在把船拆了交给你,不是要逼死我吗?那些死掉的兄弟,总要给他们家里人一笔钱。金主那边我还不知道咋交代哩。”   建文想想也是,但总觉得不太舒坦。   “这样好了,我欠你一条伏波木的龙骨,等啥时候,我这条大船报废了,再由你来取,好不好呀?”船主简直就是哄小孩的口气,“不过说不定我的船还未报废,你就先飞黄腾达了。”他摸摸双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那可不一定……"建文嘟囔,看着这些海天景色,他心里闪过一丝忧虑,自己怕不是真要一辈子待在泉州港了吧?   “娃儿!”大副从后边过来,乐呵呵地招呼,他身旁是老李。甲板一役,两人都没事。只是手下折损不少。   四人就看着脚夫往大仁号搬着给养和物资。“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建文问他们。“去南洋躲一阵。”老李说,“兴许以后还会再见。”   “行,你们要是得了好宝贝,别忘了来我这儿就是了。”建文说。   “你那艘船不错。”老李露出一丝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冷到骨髓的微笑。建文头皮一麻,难道他把龙骨运往溶洞的时候被盯梢了?   “老李你又吓唬小孩子!”大副哈哈大笑。只有船主在那边哼唧,说要揍那个给自己开药的郎中一顿。   至此,建文这趟无功而返的出海故事就算完结了。茫茫大海,任何奇异的事都有可能发生,那颗珠子附身下的六儿与白骨们,没准现下也在海底深处静静蛰伏,不知道哪一天行船的人就会撞见。   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你。   附加篇   甲板上的年夜饭   ??   时间是大明太子离开泉州前一年的除夕,当那团烟花升腾而起,照亮整个阿夏号的时候,水手毛利只是在掂着手里刚发的工钱,想着怎么过好这个年。   在毛利后来的回忆里,那个时候的海上有一种强烈的安定感。如果能回到过去,毛利很想告诉自己这种安定感不会持续太久,就像一只狗鱼被扔进满是鳗鱼的水箱,终将引起汹涌的浪流。   1   “嗷呜~”   “嗷呜~”   “嗷呜哪拗咿呜呜”   “……”   “——妈的别吵啦!”   随着贪狼的一声暴喝,人头柱上的数百张黑脸瞬间收起了毫无节奏可言的哭喊。贪狼气鼓鼓地盘腿在甲板上坐下去。   贪狼讨厌大明的新年,在他的家乡,新年要比大明晚好几个月。本来中国年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仅船上那些从东亚来的水手——比如毛利之流——干活开始马马虎虎,就连人头柱上的脸也纷纷不能安分。他们全体涌动着不能回到故乡的怨念,怨气搞得摩伽罗号黑云密布,远远看去就像失火了一样。贪狼不禁有点后悔当时把他们喂鲨鱼了,也许这就是对他的报应吧。   但是没有办法,这一年的春节和以往不同,他要去赴一个宴会。他想见宴会的东道主已经太久太久——南洋上最著名的女海盗七杀,今年要在海上办一个盛大的宴会。   船上的水手们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群情振奋。摩伽罗号要去的地方可是阿夏号,南洋上最大的销金窟,他们做梦都想在那里开一场尾牙。   而且,这次破军也会出现……贪狼心想。这一年他的蓬莱岛一定也经历了许多事吧?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嗬!老子一点也不想知道。”贪狼对自己说。他顺势仰面躺在甲板上,双手撑在脑袋后面,跷起二郎腿,望着天空,好像陷入了回忆。   人头柱见贪狼久不吭声,又纷纷按捺不住嚎叫起来,就像一群听说放假计划取消的幼儿园小朋友。   摩伽罗号觉得有点烦躁。它张张鲨鱼嘴,接着识趣地闭上了。   2   与此同时,贪狼的副手泰戈颓丧地坐在桅杆的塔斗里,担心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是去赴宴,又是在南洋上最具压倒性优势的节日,那不准备点礼品可说不过去。可他瞭望了半个月,却连一艘过路的大船都没有见到,没有船,摩伽罗号就没有生意。   阿夏号的脾气他知道,她们一边标榜自己“别听官家瞎说什么女海盗啦,人家才没有杀人放火,只是通航文信迟迟没有办出来而已”,搞出一副合法经营童叟无欺的样子;一边在缭绕氤氲的香料气息中做得些舶来品交易、赃物拍卖、资金转手、小国政权倒卖之类的生意,船上势力常年盘根错节。   虽然这个八面玲珑的画面也挺有魅力的吧——泰戈想——但如果你破坏了阿夏号上的“规矩”,或者惹到这个大姐头不开心,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比如按照“规矩”来说,阿夏号要靠金册才能进,在这一点上,就连自己的老大贪狼也有吃闭门羹的风险。   因为……贪狼没有金册。   而泰戈有金册。   也就是说,贪狼碍于面子怎么也不可能说出来的内心台词就是:   “妈的,为何老子要借小弟的名义才能上她那条船啊!”   泰戈对这位老大可谓敬畏之至了,他也只能一边内心默默嘟囔:“妈的怪我咯,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老相识到底是因为啥这么麻烦啊!”一边怀着功高盖主的恐惧心理,主动承担了搜罗财物的使命。   可是三天了。阿夏号越来越近,船却一条都没有。   泰戈只能哆哆嗦嗦地向贪狼请罪:“所谓年关将至,想必赚到钱的中国船都赶着一年一度的洋流大潮,回家探亲了,哪像咱们过年还滞留在海上啊。”   看来不是理想的通航期啊,贪狼深思良久:“对了,那帮人过年讲究那什么玩意……年年有鱼!就给我去捉很多鱼!然后选出最大的那条!”   泰戈一锤手心。“不愧是老大,我怎么没想到!”   摩伽罗号可以派鲨群去团团围住鱼群,再由毛利率领水手去撒网;但两个钟点后,毛利看着网里一堆伸着爪子乱扒拉的奇形怪状,不禁十分丧气。   “这都什么玩意!”贪狼暴怒不止,“寄居蟹!椰子蟹!说好的大鱼呢!我恨不得把你自己变成螃蟹呀!”   毛利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把“老大,虎贲不就是最大的鱼吗”这句话生生咽下。   “算了算了,到了办法再想地方吧。”贪狼说。   毛利大气不敢出,因为从贪狼混乱的语序看来,他一定是心事重重。   人头柱散发着黑气,向四面八方发出和善的嘲弄声。   3   “真是晦气。”   罗刹女战士手搭凉棚,看见冒着黑烟的摩伽罗号向阿夏号接近。她这么嘟囔了一句,就坐上自己的小白船,向它疾驰而去。小白船跑得就像一只海燕一样快,等接近摩伽罗号,罗刹女从自己船舱里拿出一串鞭子似的东西盘在肩上,竟然沿着滑不溜秋的船舷爬上摩伽罗号。   “哦哦哦!”海盗们看见这个壮实高挑的大妞,全都兴奋起来,有几个上前就要搭讪,被罗刹女一脚一个踹到船下。   贪狼也不制止,抱着胳膊暗中观察。   罗刹女直接用手捏着那挂鞭炮,叫声“给我火!”立刻有两个海盗拿出火镰火石,为罗刹女殷勤地点燃鞭炮。   “噼啪!”“噼啪!”   人头柱上的黑脸被连珠炮似的鞭炮声吓住,立刻停止了哀嚎。贪狼闻到那鞭炮散发出的火药味并没有那么刺鼻,而是混合了烟叶、香料的香气。黑脸们享受了香气,似乎表情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也不再吵了,整条船都安静了。   “好香啊!”泰戈和毛利振臂称快。   “没出息!快去调整航速!”   贪狼一边骂着一边却想,这香气的主人近了。   4   阿夏号上的居民多数是来自东南亚一带的女性,习俗与大明有很多近似之处。这些人大多是在外务工的漂泊者,逢年过节也难回家乡几次,早就养成了在阿夏号统一吃年夜饭的习惯。由于阿夏号上人口复杂,民族众多,因此计算新年的历法不尽相同,按理说新年并不是在同一天的。但七杀自然有办法,她可以组织庙会和晚宴,把除夕夜统一成同一天。   此时的阿夏号上张灯结彩,庙会上杂耍的、卖胭脂水粉的、变彩戏的摩肩接踵,这些项目只是暖场而已,真正热闹的还是太阳落山后的年夜饭。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七杀正站在港口的木板上眺望远方,小鲛女指挥完一条输送食材的船靠岸,拍拍指间有蹼的手走到她旁边,看看远方的海平线,再看看七杀,也不说话,而是“嘿嘿”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七杀被小鲛女笑得有点发毛。   “我在想贪狼和那个人……谁会先到。”还没等七杀抬手打到她,小鲛女就灵活地跳到一边,“我去厨房了!”   七杀对着小鲛女远去的身影挥挥拳头。   “那么,我也一会儿再来吧……”她心想。   她刚朝主船方向走出几步,就听见港口上几个水手喊起来:   “好可怕啊!”“鲨鱼船啊!”伴随着“扑通”“扑通”几声,甚至有几个人慌乱之中跳进了大海。   七杀回头望去。海平线上,先是人头柱,接着是摩伽罗号破浪而出。   看着贪狼的水手们把一筐又一筐螃蟹搬进阿夏号,七杀不禁扶住额头。连泰戈都比你大方啊!   “一点小小的心意。”贪狼咬紧牙关想,面子不能丢!   “……是吗,那还真是蟹蟹你了。”七杀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继续打量大海。   “那个……”贪狼清清嗓子。   “啊?不要愣着了,你们摩伽罗的人听安排去入住就好了。”   “不叙叙旧吗?”贪狼有些崩溃。   七杀长舒一口气,又一次看了一眼那筐虾兵蟹将。“你隔三岔五送的信都把我们传令姑娘的腿累断了,有什么好叙的吗?大过年的能不能安静一点!”   贪狼正要发作,罗刹女通报道:“蓬莱的船来了!”   七杀道一声“很好!”大步离开,把贪狼晾在那里。贪狼原地转了一个圈痛苦地捂住脑袋,却也只能跟上去了。   两个人迎到码头,蓬莱船的舱门打开,却并没有人下来。贪狼和七杀对视一眼,收敛了笑容。   那黑洞洞的船舱内传来甲板被重物踩踏的声音,一只通体金黄的异兽从舱内昂首步出。它身体足有一人多高,眼睛像炮口那么大,嘴巴足可以把人吞下去,它抖抖鬃子,就朝贪狼和七杀扑了过来。   5   “是夕兽吗!”贪狼的手下慌成一团。   另有几个人好像见过此物,惊慌地喊道:“是狮子呀!”   “区区畜生,我来保护你!”贪狼正要护住七杀,却看见狮子后面绕出一个人,身披小甲大氅,却是蓬莱的判官小郎君。   他手持一根长棍,棍端连着一个五彩绣球,长棍一舞,又蹦下几个小狮子;原来这些狮子竟是人假扮的,水手们未曾见过,还以为是真的猛兽。   贪狼和七杀惊得合不拢嘴。狮队一路前行,小郎君边走边说:“破军大王处理蓬莱事务来不了了,由在下来代为赴宴,请了有名的狮队来给七杀大人表演助兴。”   七杀礼貌地答谢小郎君,心里却失望至极。这时候贪狼指着狮戏说:“这狮戏倒是有点名堂,好功夫啊,也算是送给你的一台大礼了。”   七杀白眼一翻:“是啊,总比几筐螃蟹好多了。”   小郎君寒暄几句,离开了码头向船城内走去,留下这队狮子紧锣密鼓地演出起来。扮演领头狮王的两个舞者功夫利落,的确让七杀暂时抛掉烦恼,小狮子滚来滚去也有意思得很。这狮队与后世风行的北狮南狮都不尽相同,有情节,有身段,还有乐师吹拉弹唱地加入一些戏文,更像是一出大剧。狮子戏接近尾声,七杀看得如痴如醉,贪狼却一直大呼看不懂。   “你……你在摩伽罗号上是不是过傻了,这么简单的情节你都看不懂?这个小狮子的父亲是老狮王,但老狮王被兄弟杀了,小狮子一直流浪在外,经过一番历练,终于给他爸爸报了仇,自己成为新的狮王。”七杀如数家珍,鬼知道她是怎么看出这些情节的。   “一句戏文都没有,我看你是现编的吧!……再说这故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贪狼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不觉得这个小狮子很可怜吗!要是你遇到这么可爱的小狮子,你帮不帮忙?”七杀逼问道,她的指尖几乎要伸到贪狼的鼻尖上。   “鬼才要帮啦……”贪狼没来由地脸一红。   “还是这么爱吵架啊。”狮头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让七杀和贪狼瞬间停止了争吵,一起顺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看去。   “年纪愈加大了,这个也玩不利索,让你们见笑了。”狮头摘下,露出破军的笑容。   6   “你稍微晚了一点。”小鲛女冷冷道。   “有它们在,还来得及。”小郎君没有用斩马刀傍身,却抽出一对粗笨的铁制方尺。   “很好,那就开始吧。”小鲛女退后一步,让出场子。   小郎君点点头,双手把铁尺高高举过头顶,跃步向前——   “这牛肉丸啊,最讲究食材的新鲜!”小郎君的铁尺暴风骤雨般打在肉案上,“我们的船若是再晚来一会,风味便会差了!”   “唉!都说你判官郎君不仅是蓬莱干将,做菜也是一绝,还真是名不虚传啊。”小鲛女看着手中两把铁尺上下翻飞的小郎君,惊讶得合不拢嘴。   “做菜和打仗是一样的,讲究知己知彼,我只是对各国菜式略知一二罢了。”不一会儿,砧板上的一堆牛肉已经被铁尺打成肉泥,他把肉馅备好,就交给厨师去料理,竟然是只做每道菜最关键的部分。   “那些虾丁冰得如何了!掺进牛丸里,保证鲜得你们舌头都掉下来。‘三雄会’这道菜火不要那么大!鲍鱼、肥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一定要小火才能把三种味道巧妙调和。”他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冬荫功的火候到没到,那里尝尝红烧鱼的糖醋汁对不对味,好像厨房对他来说就是一片汪洋的战场。   小鲛女点点头,也去忙着统筹宴席了。眼下要准备的年夜饭有两百来桌,大明、南洋、日本、印度等等各国的菜式又互相融合,没有点经验还真是难以指挥。小鲛女想着,两个钟点后,这些吃的喝的就要摆满阿夏号。对了,还多亏蓬莱岛上终日蒸汽弥漫,才能运来这么多当季难见的蔬菜……   “哎哟,模样又俊,还会做菜,”一个刚刚在卖力拉着风箱的明国老大妈探过头来,“女侍长,这小郎君一年两年也来不了一次,也不见七杀大人赶紧着把你们撮合撮合,虽说咱们这船上出挑的姑娘不少,可……”   小鲛女皱皱眉头,把一块糖糕塞到老大妈嘴里:“吴妈是觉得这边的活计没给您安排足吗?”   吴妈一边嚼着点心,一边识趣地回到风箱位置,嘴里还兀自念叨着:“多棒的小伙子啊,也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的,不就挺好的了……”   7   人们逛完庙会,早早地向宴会的会场进发,想早点坐下喝喝茶,聊聊天,等待期待已久的年夜饭。在阿夏号最高处的甲板上,贪狼手扶船舷往下张望,自己的几个部下不知去哪儿快活了。   “别看了,在阿夏号人还能丢掉不成。”七杀躺在甲板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虽然阿夏号比摩伽罗稳定得多,但这仍是海上人最喜欢的休息姿势。   “是啊,过来躺会儿。”破军跷着二郎腿,“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叙旧了啊。”   贪狼无奈,只好和他们躺成一圈,这才发现,头顶那散布着辽阔晚霞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成绯红色。他不禁看了七杀一眼,她蜜色的皮肤比霞光还要娇艳。   “吾妹的故乡怎么过年?”破军突然问。   七杀回忆道:“我们用的是月亮历,新年比大明晚数个月。还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会和其他小姐妹们去讨要糖果,后来离开了家乡,走街串巷都是为了生计和逃亡了。”   “嗯……都是四海为家的人啊。”破军眼皮抬了抬,似乎想望向大明的方向。   “你们不是大过年的吗,干吗要讨论这个……”贪狼表达了不满,他一路打打杀杀过来可不是为了躺在这里伤春悲秋的。   “因为……”破军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说起来不太合时宜,但我这次可能是来道别的。”   贪狼和七杀猛地坐起来。   贪狼一把揪住破军的领子:“王策,你这小子……我们可是有盟约在先!”   “我蓬莱自然有人照顾,是我自己实在很想去极东之国走一趟,也不知明年几月才能成行。”破军说得云淡风轻。   “好吧好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没工夫给你饯行。”   破军笑着拨开他的手,又看看七杀。   七杀自从听到他要告别就一直没说话。她心想,自己的反应要比想象中平静……可能是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吧。   “对了!”她突然站起来,“我们那里还有个许愿的习惯,一起来啊!”   8   三大海盗穿过一道道桁架和天桥,天桥下的宴席已经坐满了人,阿夏号的船员们穿梭其间,传递一盘盘美味佳肴。   居民和宾客们互相寒暄,这些人大多是在海上漂流惯了的,道贺时从不会说“状元及第”“升官发财”之类的客气话。放得开的水手,会祝朋友“明年好好驾驶,不要翻船”“不要死在我前面”,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安全地活下去就已经是老天最大的赐福了。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忌讳仅仅是吃红烧鱼的时候不能翻面而已。   七杀看着下面觥筹交错的场景,十分满意。阿夏号上的宴席因为七杀的名号而“取七不取八”,今年的菜单有:   七冷菜:东瀛寿司、什锦泡菜、蓬莱四季青、橙子配鸭肝、酒渍跳跳贝、老醋海蜇头、西洋沙拉;   七海鲜:明式边炉、东瀛刺身、白灼大虾、酒炙蛤蜊、烤海鲈鱼、咖喱蟹、三雄会;   四山珍:煨野兔、麂子肉、洪武桥头排骨、冬笋野鸡脯;   四热菜:酿芙蓉豆腐、田鸡腿、裹炸天妇罗、蓬莱时蔬;   四道汤:小郎君牛丸汤、女侍长娘惹功、肉骨茶、珍珠翡翠白玉海鲜汤;   另外还有酥油泡螺、越南春卷、各色佛郎机西点等点心;黄姜饭、木瓜粥、鲨鱼型的大饽饽之类主食,保证每个人都能吃饱吃好。   七杀停在天桥中间,令人扔了一些红色的纸片下去,那是从骑鲸商团那里兑换来的红包,红包里的钱数不等,但重点是代表了一份好运。红包被哄抢一空后,下面的人们纷纷向七杀致谢,祝她来年更加美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这三人里面有海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海盗,也有万人景仰的蓬莱之王。   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胡吃海喝,结束一年的疲惫。   9   三个人离开了宴席之后,就走到阿夏号一侧的船舷。相比阿夏号年宴上的热火朝天,黑漆漆的海面静谧无比,毕竟这已经不知道是它度过的第几个年头了。海风吹来,仿佛亲切的召唤。   七杀用长年不熄的圣火点了三根香放进香炉,朝向无尽的大海摆好。她率先向大海拜了一拜,并祈福道:“明年要赚到大钱。”   破军向大海深深一作揖:“明年的东游可就拜托了。”   贪狼狞笑着看向七杀:“明年希望能和——”   破军和七杀早知道他要玩这手,都挑衅似地看向贪狼,尤其是七杀的眼睛,似乎要把人冻成冰山。我不说不就是了!贪狼心想。   “希望明年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他改口道。   “有你在就不会平安吧。”七杀嘟起嘴。   “不要遇到什么大风浪,大漩涡之类的——”贪狼补充道。   “你还是自己担心这个吧。”七杀想去收拾香炉了。   “——不要和大明水师闹矛盾。”贪狼望向七杀。   “劳您费心。”七杀懒得接茬。   “蓬莱也要安安稳稳哦。”贪狼向破军一指。   “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破军一边说,一边用裸绞技术把贪狼缓缓放倒在甲板上。七杀看着两个人打闹也笑起来。   砰——阿夏号升起巨大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成海星、海葵、珊瑚、水母的样子,又随着海风一波波散去。阿夏号上的人群站起身来,欢呼声超越了夜间的潮音,好像趁着这美景开始了新的一轮祝福。   破军捻着胡须欣赏烟花。很好,许愿的时候没有人提到佛岛,没有人提到打仗,没有人提到……任何烦心事。   这才是过年的样子嘛。   他转过头来,对贪狼和七杀笑道:   “总之,过年好。”   “嗯,过年好。”   尾声   “毛利!毛利!”   毛利从漫天烟花中回过神来,看见以泰戈为首的一帮水手正在努力呼唤自己。   “啊,走神了。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问过了,那帮娘们儿都说不营业!”一个水手气急败坏道。“你们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赌坊呢!那种店不营业,赌坊总营业吧!”   “赌坊倒是营业,可转了半天我们都饿坏了,回来一看年夜饭早被那帮饿鬼吃光了!”   “好在我还留了点螃蟹对虾之类的……”毛利哭丧着脸。   “也罢,弟兄们就凑合凑合吧……”泰戈垂头丧气。   “好讨厌过年啊!”他们爆发出绝望的呼喊。   特别章:提督的战争   ?海王将舌夫塞进长满獠牙和触须的巨口,一下子就吞噬干净。   这是个郑提督从未见过的可怕巨兽,在鲸鱼滑腻肥大的身躯上又长满乌贼的触须,光是看着就叫人恶心。而且它太大了,即便作为大明水师旗舰的宝船与它相比,也不过是玩具般的存在。   郑提督感觉右手有点儿颤抖,颤抖到有点儿拿不住女英剑。这不是恐惧,每当他面对强大到无法判断力量的敌手,右手都会因兴奋颤抖。只是,这感觉太久没有出现过,自从他从遵奉先皇即位,成为炙手可热的外臣之后,过多的精力都用在了与内宫的太监与外廷的官员们打交道。他从心里喜爱海上的颠簸生活,喜欢战斗的快感,可他有太多的理由令他不得不在波诡云谲的朝廷里周旋,压抑自身的刚烈个性,低声下气地为芝麻绿豆的小事去妥协。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郑提督闭上双眼,海王的咆哮似乎变成了最美妙的乐曲,呼唤着他潜藏已久的那颗勇敢的战士之心。   “笨蛋,不要老是闭眼,会被敌军流弹打中的!”   郑提督心中一凛,是谁在说话?他放眼四顾,周围是数以百计的大明战船,正乘风破浪聚集在自己所乘坐的宝船旁气势如虹地朝着摆开阵势的敌军突进。说话的人正盘腿坐在青龙船的船头,左手拿着个小小的酒壶,右手是佩剑巨阙。   “他好年轻,是二十年前的他吗?”   在郑提督眼前出现的破军二十岁上下,肌肉健硕、面带青年人特有的朝气,身穿大明提督级别的银色铠甲,身披猩红战袍,头上没有戴头盔。他从来不爱戴头盔,郑提督教训过他许多次这有多危险,破军总是旁顾左右说:“知道了知道了。”下一次依旧我行我素,该不戴还是不戴。   郑提督看看自己身上,所穿的是大明提督级别的金色铠甲,披着的是他爱穿的黑色战袍。   “我们在哪里?”郑提督问道。   旁边王参将凑过来答话,他的脸也好生年轻,脸上皱纹没有那么多,胡子也还都是黑的:“在苏门答剌海,前方被我军持续击破中的是锡兰山国王的海军。”   “锡兰山国国王?”   郑提督回忆起来,那是二十年前一次难以忘怀的海战,锡兰山国国王意图称霸诸国,建立起庞大海军,刚刚成为大明水师正副提督的郑提督与破军率领舰队跨海远征,同自恃强大的锡兰山国舰队激战。   郑提督观望海上战局,锡兰山国的舰队不敌大明水师的强大火力,许多船只被击沉击伤,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烧,不时间杂着船上火药爆炸之声。见败局已定,锡兰山国王的旗舰从散乱败退的敌阵中杀出,这是一艘在船头装饰有腰挂人头的印度教战神杜尔加彩色木像的南洋风格大帆船,国王端坐在船尾楼的王座上,船甲板上用针穿刺着面部的百名婆罗门僧侣在齐声念诵秘咒,几名长老用带有铁刺的皮鞭抽打他们的后背,僧侣们露出痛苦表情,他们在用最痛苦的方式召唤神灵助战。   他们的祈祷有效了,海面上凭空出现巨大浑浊的漩涡,周边海面也被搅动得浪涛翻滚,海面上明军水师的队形被搅乱,许多船只相互碰撞。   百来只带有吸盘的纤长触手从海中无声无息伸出,对周边的明军战舰展开无序攻击。明军将士很快从初期的慌乱中清醒,用船载的佛郎机小炮以及大将军炮还击,甲板上的士兵也在军官带领下用火铳乱射。随着一阵“轰轰轰轰”的炮击,海上火药造成的烟雾缭绕,一些触手被击碎,一些则还在进攻船只,有的小船被它摇晃颠覆,有的士兵则直接被触手卷走。   两名躲闪不及的明军士兵被触手卷起,发出“哇呀哇呀”的乱叫。刀光一闪,桅杆粗细的触手被斩为两段,士兵落入水中,他们赶紧捞过浮在水面上的木板。当他们看清救命恩人的面目,都振奋地欢呼起来。   破军单手拎着出鞘的巨阙剑,另一只手抓着一艘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正在注视前方的漩涡。海上弥漫的呛人火药味让他绝的有些口渴,于是从怀里又掏出酒壶,想要喝上两口。   三只触手同时朝着他袭来,破军腾出手去拿酒壶原本就很困难,见到又有触手袭来,他想把酒壶放回怀里,不料酒壶被触手打落。破军大怒,正要挥剑去砍,只见眼前闪过一团黑色乌云,同时出现的三朵银色剑花将三只触手切为数段。   “谁要你帮忙,多此一举!”看清出手相助的郑提督稳稳落在对面一艘半沉的船上,破军不快地说道,他寻找掉进海里的酒壶,哪里还寻得到?   “早告诉你少喝两口猫尿,小心误事。”郑提督比破军要老成持重,有事没事总是爱训他两句。   “这可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而且是最后一壶了,这回回航路上都要忍着酒瘾。”破军不满地嘟着嘴,这个年轻人虽说阅历比自小在羽林军中长大的郑提督要多,但江湖气极重,最受不了军队的苛法严规。   “老大!那边有东西出来!”   青龙船行驶到两人身边,船上指挥的是破军的副手老何,这人是破军从老兵里提拔上来的,识字不多,可最是能忠实执行破军的命令。   听说有东西出来,破军也顾不得再找他的酒壶,一个筋斗翻上青龙船的龙头,扛着巨阙剑朝漩涡处张望。只见漩涡中心升起了长着猪鼻子的奇怪生物,嘴上生着獠牙,身披鳞片,背上长着无数触手,块头大得像四层高楼,看来方才袭击明军的触手都是从这家伙身上长出来的。   怪物背上的触手突然伸长,将锡兰山国王船上的婆罗门僧一股脑卷起来送进嘴里,满口大牙一上一下大嚼,不出片刻就将众僧吃了干净。   “轰轰轰——”   周围的大明水师战船见这怪物凶暴,纷纷聚上来环绕着它用轻重火炮和火铳射击。数百发炮弹借着火药的强大推力飞向怪物。怪物的触手大小不一,小触手遇到炮弹都是应声而断,大触手却能将炮弹轻易拨打到水里,偶有几发击中怪物的炮弹,却因为它身上覆盖的厚厚鳞片难以穿透,无奈地也被弹射开。   海面上被打飞弹落的炮弹,在怪物身边激起成片大小水柱水花。   郑提督眉头一皱,双手握紧娥皇女英二剑,看来这怪物是秘术造就,凡间兵器对它并无特效,唯有自己的娥皇女英,以及破军的巨阙才能伤到它。   “让我用青龙船载你一程如何?”   郑提督回头望了眼对他发出邀请的破军,嘴角露出笑意,双脚一点下沉中的破船,也跳上青龙船的龙头,和破军并肩而立。   “小青龙,迎上去!”   青龙船发出一声清啸响应破军的命令,三十二个轮盘开足力量,卷着白色浪花朝着怪物冲去。这艘破军的座船,乃是大明水师第一快船,不出一盏茶功夫早驶到和怪物奋战中的明军战舰中。   “看样子是变异的海猪。”郑提督仔细辨认,辨认出这是一头名为海猪的凶猛海兽,而在婆罗门僧人秘术加持下,让它又变得更为凶猛。   “如果没错,这家伙的命门应该是在……”   没等郑提督说完,身边一团红色流星。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痕,朝着海猪飞去。海猪见破军朝着自己飞来,立即伸出十几只触手来攻,破军巨阙一挥,将触手全都轻易切断,引得正在围攻苦战的明军将士们发出一阵阵振奋的叫好声。   郑提督摇摇头,破军这家伙是个急性子,打起仗从不听他讲话。他感到右手有点儿颤抖,双剑“嗡嗡”叫个不停,看来这头海猪是个硬茬子,娥皇女英闻到强者的血气都兴奋地鸣叫起来了。   黑色流星从青龙船上腾起,也朝着海猪飞去。海猪背上小触手无数,粗壮有力的大触手却只有四只。它腾出四只触手和破军缠斗,破军踩着海猪的触手在空中挥舞巨阙剑左右格挡,和四只铁柱似的触手打在一处,直打得火星溅射。海猪见他难对付,便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想攻击其不备将破军吞下,不料郑提督正好赶上,双剑左右开弓,将它伸展在外的两颗大牙切了下来。   见到主将出马即挫伤海猪的锐气,明船上的士兵们又是一阵欢呼。   破军大吼一声,奋起一剑,将其中一条触手拦腰切断,巨大的触手掉落海中,又激起一片水柱。   “这家伙全身披着鳞片,刚硬如铁,唯有脖颈的那撮鬃毛下是命门,你对付触手,我去攻它命门!”   郑提督说罢,跳上海猪后背,仗剑朝着海猪脖颈冲去。海猪感到危机降临,放过破军不顾,集中所有触手去攻击郑提督。郑提督被突如其来的触手强攻阻住脚步,挥剑砍断好几簇,却被一只主触手拦住。那触手朝着郑提督一卷,想要将他卷住。红色斗篷裹着巨阙剑自上劈下,将粗大坚硬的触手齐齐切断,由于用力过猛,大半个剑头竟然穿透海猪层叠坚硬的鳞片护甲,伤到了下面的肌肉,疼得海猪“嗷嗷”吼叫。   破军将巨阙剑从海猪体内拔出,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抓着剑柄如陀螺般飞快旋转起来。挡在前面的触手条条应声而断,给郑提督开出条通道。   郑提督趁着敌人受到攻击,动作迟缓的瞬间,几个箭步冲到海猪的脖子上。海猪颈部中间有一撮深红色的毛,这里正是它脖颈连接处最柔软的地方,并无鳞片保护。郑提督双手倒拿着娥皇女英,用力向下刺去。   “嗷啊啊啊啊啊——”   海猪发出了临死的最后一声惨叫,郑提督的双剑刺穿了它的命门,它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背上剩下的触手都软趴趴地耷拉下来,瞳孔也渐渐缩小,终于死去。   周围大明水师的甲板上又是一阵欢呼,士兵们兴奋地举着火铳朝着天上鸣放,他们相信只要有这正、副两位堪称“双璧”的提督在,他们的战斗无往不胜。   破军坐在海猪的后背上伸着双腿,巨阙剑被扔在一边,这场酣战耗尽了他的体力。   “这时候要是有壶酒该多好。”   破军觉得嘴唇很干,好想痛饮上两口,可惜酒壶早被海猪打落海里不见了。正想着,他突然觉得左侧有什么东西飞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看时,却是个巴掌大的方形银酒壶,酒壶上雕着回首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腻,麒麟的眼珠镶嵌着红宝石。   破军“嘿嘿”一笑,知道是郑提督给他准备的。郑提督喜欢精巧玩物,连随身带的酒壶也出自名家手艺。   破军饥渴难耐地拔去壶口的塞子抿了一小口,两眼放出光来,这不正是老杨头儿酿的酒吗?   “知道你爱这口儿,我出发前也给你备了一壶,准备在你回航没酒喝时给你的。”   郑提督双剑入鞘,他滴酒不沾,这酒壶是为破军准备的。   破军大口大口地猛灌了两口,这才觉得浑身力气都回来了,幸福地伸了一下懒腰,躺在海猪背上……   青年破军的幻影渐渐淡去,郑提督睁开双眼,巨大的海王还在眼前咆哮,四周黑沉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借着老僧们留下的星星点点鬼火,还能看到呆呆站立在远处的建文。   “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要是你也在该多好。”   忽然,一团红色流星划破黑暗,朝着海王飞去。   “我们上。”   破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他青年时代的声音,充满朝气,斗志昂扬。郑提督愣了一下,随之精神一振,手中的娥皇女英发出“嗡嗡”的鸣叫,青年时代的勇敢无畏似乎回到了他身上。他将双剑交叉举过胸前,用力向两边一分,发力跳到空中。   孤独的黑色流星拖着长长的尾迹,划破佛岛上空的黑暗,朝着海王飞去。   《四海补集》大明篇   《山川无主》(上):夜航怀思   ??   一、荒王   宦官曹安撑着一把伞在雨中奔走,紧张的喘气声虽被雨声淹没,但匆匆的步履一望即知是发生了大事。他怀里紧紧揣着皇帝的御旨,要在午时前赶回宗人府覆命,是以一步也不敢停歇。   宫阙内外,草木凋落,唯有宫门前的两行松树苍翠依旧,在凄风惨雨中摇曳。雨水如密集的钉子一般,凿落在宫门前的空地上,腾起久久不散的雾霭。   这一天,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这淡青色的雾霭之中。宫城曲折如谜局,曹安穿越甬道之时,一不留神踩到了几块松动的石砖上。污黑的泥水从缝隙中猛地溅出,濡湿了袍角。曹安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要是在平常,他定会因为这恼人的泥浆而哭爹喊娘。然而,今天他已经没空理会这些小事。   刚才皇上发了一通脾气,盛怒之下,摔碎了心爱的琉璃盏和几个青瓷大花瓶。曹安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白白挨了一顿骂,陪跪了半个时辰。   曹安心想,最好早早了却这桩破事儿,我也能松懈一会儿。   不过,他脑子里还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毫无头绪,任凭他怎么想还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千万条雨丝之中,横着一条隐形的绳索。那是一根极其纤细的绳索,由千根蚕丝拧成,用药水浸泡五日之后已经接近透明,寻常人难以察觉。绳索被安置在巷口处,准确地将曹安绊倒在地。   在落地前一瞬间,曹安扔掉雨伞,下意识护住胸膛,生怕怀中之物被泥水弄湿。他正想大声呼救,嘴巴也被立即堵上,用来堵住嘴巴的布团子隐隐有股难以名状的酸臭味……然后脑袋上被猛地敲了一下,他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曹安醒来时,嘴中的布团子已经被拿走,周围萦绕着浓郁的檀香气味。他的四肢被牢牢捆缚,勉强可以站起来,不巧又一头撞在香案上,立即落到地面,像一个被裹好的粽子般在地上滚了两圈。   香案,蒲团,木鱼,金尊佛像……破了洞的幡幢在风雨中呼啦作响。这里似乎是个人迹罕至的小佛堂。   门槛外是一个荒凉庭院,残叶遍地,几棵树木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看着砖墙瓦片的样式,应该还是在皇宫里。   绑架曹安的是三个黑衣人,其中两人蒙面,一人头戴皂纱笠,故意遮住面目,但仍然掩盖不住少年模样。那个戴着皂纱笠的黑衣少年正将几支香插入一个锈迹斑斑的香炉中,见曹安醒来,便向他问话。黑衣少年嗓音未脱稚气,却带着几分威慑之意:“曹安,听说前几日你奉命去兖州调查鲁王的死因了?”   “是……”曹安战战兢兢地回答,心想这该死的事情居然还没有结束。   那人话锋一转,忽然指着院子里的几棵树,谈心似的对曹安说道:“你是不是很好奇,院子里那几棵树到底是什么树,春天开什么花,秋天结什么果?”   曹安点点头,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使劲儿摇摇头。   黑衣少年摸了摸曹安的头,继续说:“我要问你几句话,你一五一十地回答我。若有半句虚言,我就把你剁碎,跟那些枯枝败叶和在一起作肥料,看看来年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   曹安在宫中是个出了名的胆小怕事的主儿,哪儿受得了这番惊吓。更何况,此人敢公然在宫墙内绑架宦官,拦截御旨,想必是个有来头的家伙。   曹安不等那人问话,立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倒了出来:“鲁王是因为长期服食金丹,毒发身亡的。其实早几个月,鲁王殿下就因为毒性攻身而瞎了眼,终日里衣冠不整,站在宫城上胡言乱语,大骂天子……兖州城里到处都有传言说……”   “说什么?”   “说……说……鲁王被妖魔附身,早已经疯了。就算活着,也是白白浪费王位,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大逆……”   “我看你才是胡说!”不等曹安说完,那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怒火中烧,被黑帷遮住的肩膀微微颤抖。   曹安只得慌忙说:“小的只是将听来的话复述一下,不敢添一个字啊!”   那黑衣少年接着问道:“皇爷……皇上给鲁王赐了什么谥号?”   曹安马上回答:“荒王……皇上他赐了荒王的谥号。”   荒?“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昏乱纪度曰荒,狎侮五常曰荒……”少年搜肠刮肚,想要从以往读过的书卷里寻找答案。无论怎么解释,“荒”这个字显然和好事不沾边。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十叔到底是犯了何种罪过,居然会被冠以“荒”字谥号。   看到少年沉默不语,曹安慌张地解释:“御旨还在我怀里,您若信不过我,可以拿出来看一看。不过可千万别给弄湿弄皱了,小的还得去宗人府覆命呢。若是这纸给弄坏了,我这小命也就……”   黑衣少年不等曹安啰唆完,已经从他怀中掏出御旨,上面赫然写着个“荒”字。   黑衣少年从靴筒中取出一把匕首,拿衣袖擦拭几下,然后在曹安面前摆弄着,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他眼睛难受。黑衣少年继续问道:“听说,你跟随右公公去兖州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的只是个随从,只知道右公公奉皇上的秘旨,杀了三十个鲁王府的方士道人。”   “除此之外呢?”   “惩处了一些侍主不力的宦官。”   “那么皇上为何不允许宫中谈论鲁王?”   “皇上那是真龙天子,必然有自己的主张,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哪敢暗自揣测龙意。”才说完这句话,曹安又凑到少年跟前,低声说道:“不过啊,小的也满肚子疑问,这鲁王啊……除了有谋逆之心,还能有什么能让万岁如此震怒。”   少年猛地站起来踹了他几脚,恶狠狠地说道:“绝不可能!你再给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遗漏。”   曹安一边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多这句嘴,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能喂饱这位惹不起的神秘人。   忽然,他想起来一件可怕的事情,全身开始哆嗦。   “我想起来了!右公公从兖州带回的东西里,有一个木匣子,不教小的们打开。呈给皇上的时候,里面装着两个圆溜溜的球,颜色特别鲜亮,跟玛瑙似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东西好像是……”   “是什么?”   曹安带着哭腔说道:“是……眼珠子!”   见那少年被吓了一跳,曹安竟然有些得意。他接着说:“那东西和辰砂、金丹什么的放在一起,我一直以为是药材。皇上就是看了那东西才龙威大怒,一把将匣子推翻到地上,两个圆溜溜的球就一直滚啊滚。皇上让小的们都跪在一边不许抬头睁眼,只听到皇上一直破口大骂,摔碎了琉璃盏和好几个大花瓶。”   少年听到这番话,满腹狐疑:“你真的确定那东西是眼珠子?”   “我跪着的时候,不小心睁了一下眼,碎瓷片里有一摊黏糊糊的东西。当时只觉得奇怪,现在想起来了,皇上扔琉璃盏和花瓶,其实是要将那眼珠子砸碎啊!”   那少年顺着曹安的描述,回想了一下皇上和两个眼珠子搏斗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太不真实。   曹安跪倒在地,也不管四肢被捆成粽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拿着额头撞地,嘴里说着:“小的知道的事儿都告诉您了,在这皇城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曹安恨不能做个瞎子聋子,小的连皇上的秘旨都跟您交代清楚了,您就放我一条活路吧!”   “据你们的调查,鲁王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谁。”少年的声音冰冷。   “那……那就是些皇亲间的私事啊,我一个小太监能记住什么……别!别,我再想想,对了,他倒是嘟囔不要让当今的皇长孙变成什么人来着!”曹安咬着牙,连珠炮似的哭喊。   “皇长孙?他……能变成什么?”少年突然愣住了。   “这谁能听得清啊,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命定的天子能有什么好嘱咐的……”   曹安连连磕着头,脑门上已经渗出鲜血,想必也问不出什么话了,便吩咐随从将他送回原处。   曹安被解了五花大绑,从湿漉漉的地上爬将起来,拍了拍满身泥污,又摸了摸额头的血疤,心里惨叫连连:“死了个稀里糊涂的藩王,我这遭的是什么罪啊!”   皇城上方的灰色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雨下得更急了。佛堂晦暗如夜,长明灯在冷风中明灭不定,流下一行行烛泪。   遣走了随从和人质,黑衣少年终于有了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他轻轻摘下皂纱笠,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仿佛刚才的虚张声势花了他极大的体力;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平日里清澈的瞳孔中此时布满血丝,像是被鲜血染红的湖泊,刚刚经历一场杀戮。   这是洪武二十二年的冬天,鲁王在封地兖州去世,他是大明建国以来第一个死去的亲王,享年二十岁。   鲁王的死,就像是宫城上空那道迅疾的闪电,曾经引起过片刻的震动,之后便成为一个秘而不宣的禁忌。祖皇爷为鲁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来悼念这个早逝的皇子,除此之外,却不允许宫中有人谈论关于鲁王一个字。   与其说十叔是死了,不如说他是消失了——在那冰冷入骨的雾霭中,少年建文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二、围猎   祖母孝慈皇后去世之时,建文还是个黄口垂髫的小孩子,并不明白生死为何物。记忆中,那次葬礼似乎持续了很久,满目缟素,哀声如潮。   建文被裹进罩子般的孝服中,在人群中跪了很久。粗糙的麻布戳到毛茸茸的脸颊上,刺得他皮肤发痒,忍不住用手去挠。就在此时,建文忽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原来挠痒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越挠越痒,越痒越舒坦。他从脸上挠到了胳膊上,又从胳膊挠到脖子上……正当建文努力要将柔软的小手伸入后背之时,父亲狠狠一巴掌打到他脸上。黄豆大小的泪珠一粒粒滚落,年幼的建文憋红了脸,哭出声来。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葬礼上的哭声总是无伤大雅,甚至可以增添悲恸的气氛。建文哭天号地,周围的人们纷纷向他投来赞叹的目光。   十多年后,当宫人们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常常掩面而泣,无不动容地说道:“皇长孙自幼仁厚慈悲,曾在孝慈皇后的葬礼上放声恸哭,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啊。”   面对这些奉承,长辈们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只有建文自己知道,他只是因为被父亲扇了巴掌而大哭。宦官和宫人们各个巧言令色,深谙说话的门道,他们常常会说出一些好听的谎话,让建文找不出理由去否决,他只好暗地里找机会作弄他们。   在建文漫长的青春期里,他最重要的功课是学会做一个合格的皇孙。他的榜样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当了二十二年储君,被大臣们认为是最出色的皇位继承人。那些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太师太保,都对他赞不绝口。   建文常常想,储君就像是兵库中的刀枪剑戟,令人忌惮又让人艳羡,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派上用场。是夺目地出鞘,还是绳腐铜锈,决定这一切的,可能仅仅是少数人的生死。当然,这些问题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若是不小心吐出一两句,他可能就再也无法用脑袋思考了。   父亲的身体并不太好,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建文的记忆中他总是对自己时好时坏,高兴时带建文去玄武湖阅兵也是他,不高兴时罚建文背奇怪的经文也是他。好几年,坏几年,建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长大。   有一年秋日游猎,建文终于有机会穿上戎衣和罩甲。他骑着一匹白色的小马驹,跟在叔叔们的身后,觉得精神抖擞。   禁苑中的秋草已经枯黄,丛丛低伏,柔顺得像是马背上的鬃毛一般。今天可算得上是满载而归,几乎每个人的马上都挂着锦鸡、野兔等猎物。鲁王还捕获一头不算太瘦的母鹿,早早让掌管膳食的宦官们拿去河边剥皮了。和往常一样,建文仍然一无所获。不过,能有机会外出游猎,他已经十分雀跃了。   “原来繁华的皇城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豢养这些奇禽野兽,真是好兴致啊!”说话的人嗓音粗壮,带着点儿北地口音。听到这声音,建文的雀跃便一扫而空。燕王不知何时回到了京城,忽然出现在禁苑中。   这位四叔据说从少年起就在行伍中摸爬滚打出来,一身武夫习气,像个蒙古蛮子一般,向来是建文最畏惧的长辈。更何况,他肩上还总是架着一只目射寒光的鹰隼,据说那是高丽所贡的珍禽,凶狠异常。   那鹰隼踞立在燕王的肩甲上颇不老实,偶尔扑棱几下,脚腕上的铁链子便当啷作响。建文对这只长着利喙的鸟儿很是恐惧。   燕王抚了抚鹰隼的羽毛,对它说道:“可惜了我那些北方的弟兄们,在那荒疆僻壤里为国卖命,到嘴的五谷恐怕都不如这禁苑里锦鸡的饲粮。”   燕王这几句话有些阴阳怪气,让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凝固起来。皇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倏然,一支箭脱离弓弦,发出“嗖——”的一声厉响,划破了尴尬的寂静。   远处的矮丘上,一只瞧热闹的灰兔中了箭,倒在了草丛中。射箭的人是鲁王,他坐在紫骝马上,身姿挺拔,似乎并不在乎眼下尴尬的气氛。他收了手中的弓,朗声说道:“建文,那只兔子归你了!”   “多谢十叔!”建文欣喜地纵马去草丛中抱起猎物。骑着马往回走的时候,那只高丽鹰径直朝他扑来,争夺他怀中的猎物。建文登时吓得六神无主,马被惊得一尥后蹄,险些把他摔下来。还好响起一声口哨,鹰立即又折返主人的肩上。   燕王摸了摸肩上,说道:“这劣禽茹毛饮血惯了,才几个时辰没见荤,就按捺不住了。怕是吓着建文了?”   “没……”建文清了清嗓子,朗声应答:“没有。”   燕王取出腰间的匕首,扔给建文:“皇长孙若是心中不快,可以立刻将这劣禽开了膛,晚上给你加餐!”   建文虽然喜欢打猎,可毕竟是皇宫里长大的少年,让他去拿着匕首给禽兽开膛破肚,那可和杀人无异。光是想象一下那样血淋淋的场景,他便觉得腹中一阵酸水往上涌。可是,看着四叔脸上那讥诮的神色,他更不想表现得懦弱,于是陷入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四哥可真是不了解你这个小侄儿。建文这孩子虽然好吃,胃口倒是不大,一只兔腿就够他填满肚子了。建文,你说是不是?”鲁王漫不经心地说着玩笑话,替他解围。   建文接到十叔抛来的信号,立即说道:“十叔说得是。我喜欢吃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独独不喜欢这些天上飞的东西。”众人这才哄然大笑。燕王也自讨没趣,悻悻然地驱马离开了猎场。   这天晚上,右公公替父亲更衣的时候,父亲随口问道:“听说今天四叔那只鹰朝你扑过去了?”   “嗯……”建文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地回答。   “禽兽再怎么凶猛,脚上也拴着链子。”父亲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你要是这么沉不住气,将来的下场和它又有何区别。”   “将来”,这是父亲刚刚挂在嘴边的两个字。每次说到将来,父亲的语气总是冰冷,让建文不寒而栗。   “燕王再怎么大胆,也不会对你下手。他只是想看看你的弱点,看看你害怕的样子。”   建文鼓起勇气问道:“请问父亲,如何才能让别人不发现我的弱点?”   “藏住它,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要是实在藏不住呢?”   “那就除掉它。”   父亲说“除掉它”的时候语气有点怪异,像是在讲如何拍死头发里的一只虱子,帐中的一只蚊子,那么的轻描淡写,却又充满杀意。他摸摸建文的头,自己便去就寝了。   三、手铳   在建文眼中,父亲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他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不露喜恶。他像是深不见底的井,建文永远也弄不明白井底藏着什么。   而在所有长辈里,十叔鲁王是最特别的一个。这个十叔只比建文大七岁,从来不会考他四书五经,也不端长辈的架子。每次见面,十叔总是兴致满满地和他聊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比方说“什么季节的果子最甜”“何处进贡的茶饼最好”“尚膳监里可有什么新奇的点心”之类。   所以,当建文想要除掉自己的弱点时,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十叔。   “十叔,我想学武功。”   “东宫那几个小宦官,不是任你拳打脚踢吗,还没练出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总是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建文扯着十叔的衣袖,语气像是煮过头的汤圆一样黏糊,“十叔您认识的人那么多,快给我找一个可靠的老师,教我真正的武功吧。”   鲁王看着建文,想起了游猎时的那次意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过了两天,建文被鲁王带到禁军中。建文还没看够校场的秋景,就听到洪钟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鲁王殿下来军营,怎么没有知会老夫一下,老夫也好迎接啊?”   接着是一阵苍老却爽朗的笑声。这个老爷爷,建文自然是见过的。他便是曾与祖皇爷一同出生入死,戎马半生,如今被封为信国公的大将军汤和。   鲁王恭恭敬敬地给信国公作了个揖,然后将建文引荐给他:“听闻信国公最近回京操练禁军,这孩子特地央求我,带他来向您请教功夫。”   信国公瞥了瞥建文,似乎一眼便看透他的来意。大明分藩建国,皇子之国,拥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建文并不是第一个来向信国公请教兵法的人。   信国公摆出应付皇室子弟的笑容,懒懒地说道:“请问皇孙,你是想学以一敌百的功夫,还是以一敌万的功夫啊?”   “信国公,我不想学兵法,我要学真正的武功,可以在战场上以一搏一,杀死敌人的那种武功。”   听了这话,信国公立刻大笑起来,声音依旧振聋发聩,连脚底的木板也在微微颤抖。“老夫征战这些年,从江南打到西北,见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人物,不过至今还没见过有人放着好端端的将军不做,想去前线当炮灰的。”   信国公俨然是将建文当作一个顽童来应付,这让建文急红了脸,他凑到信国公耳边,压低了声音,正色说道:“信国公,我想学的是,可以保命的武功。”   老人拧起眉,忽然领会了建文的意图,却语气不改:“皇孙地位尊贵,这禁军里没人敢跟你过招,学来学去也只是花拳绣腿。我劝您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来请教信国公。哪怕只要教我一招,能在关键的时候自保的功夫,建文也就心满意足了。”   “瞧你这身子骨……”信国公上下打量建文,然后捋了捋髭须,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想要保命的话,恐怕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咯。”   建文三番两次被堵回去,极为不悦。他心想:你这老头子,我毕恭毕敬地来拜访你,你却如此不领情。若不是看在十叔的面子上,我早就拂袖而去了。   鲁王旁观许久,忽然将折扇往手心一拍,说道:“忽然想起来,听说军中近来新制了一批新奇玩意儿。不知道可有什么适合小孩子的玩意儿,可以让建文拿回去玩一玩的?”   信国公语气松懈了些,笑着说:“哈哈哈,果然什么好东西都瞒不过鲁王的耳朵。皇孙,随我来吧。”   武库四周被高墙围起,即便在白昼里,光线也十分幽暗。门一打开,建文便嗅到一股冲鼻子的火药气味。几十个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新奇火器,其中有黑黢黢的火筒,状如碗口的碗口铳,还有长满钉刺的怪异铁球,那是火蒺藜,建文在兵器图谱中看到过。   建文对这些火器并不陌生,其中有些他在书中看过,有些听大臣们提到过,一直心向往之。如今见到了实物,更是欣喜至极。郑提督说过,虽然火器不及弓弩轻灵,却是威力十足,往后必将取代刀剑弓弩,成为大明兵士们最重要的武器。   武库中央有两排架子,上面放着几十支簇新的火铳,显得异常醒目,它们的形制和建文以往在图谱中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这些火铳口径较小,铜壁光滑,每支火铳的大小厚度从肉眼看来毫无差异,做工极为精巧。   信国公介绍说:“这便是最近改良过的洪武手铳了。殿下听我一言,要击败对手,最好的方式便是手铳。”   建文不住点头,他从木架子上选了一把手铳,这东西特别沉,他甚至不能稳稳地端住。建文觉得身后的信国公一定在暗自笑自己,他下定了决心——   “从今日起,我要练习火铳。谁能助我早日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射手,必有重赏。”   自从建文在东宫宣布了这条消息,小宦官们便忙不迭地给他献计献策:“我的小主子,俗话说心诚则灵,这火铳应该和弓弩是一路的。咱须得先拜一拜掌管射术的神仙,保佑您早日成为神射手。”   “不知在射术上有什么神仙可以拜的?”   要说起门神、武圣,民间处处都有画像泥塑。可是这射术之神,还真没听人提起过。于是,小宦官们纷纷回忆起在勾栏瓦舍里听到的那些故事,七嘴八舌地说道:“听说前朝成吉思汗身边有一位名将,叫哲别的,是蒙古人的神射手。”   建文一听到“蒙古”二字,便挥挥手,嫌弃似的说道:“蛮人鞑子,不拜不拜!”   又一个小太监说道:“谁说只有鞑子才会骑射之术?汉代的飞将军李广,臂力惊人,能将整个箭簇射进石头里。他只凭一弓一箭,便吓得匈奴人气都不敢喘一声!”   建文点点头,却又说:“飞将军李广确实是英雄,但他运气不太好。”   右公公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小主子可还记得后羿射日的故事?昔日天上有十个太阳,人间热得跟火炉似的,多亏后羿用箭射下来九个太阳,才让天地安宁。若论射术,恐怕无人能比后羿更在行了。”   经此提点,建文茅塞顿开:“还是右公公足智多谋!”   建文立刻跑去书房,亲自提笔画了一幅后羿射日图。画中的后羿是个宽脸壮汉,手举长铳瞄向天空中的十个大火球。他对这幅画作十分满意,让右公公将画装裱起来,悬在房中,每日练习火铳之前都来参拜一番。   鲁王见了这幅画,大声夸赞他画得好,接着说:“下个月我就得去兖州了,好好练铳,我从兖州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回来?建文这才意识到,十叔是生下来有封地的鲁王,总有一天会离开皇城。   星空下,海浪拍打着青龙船,建文摸着手中哈罗德给的手铳发呆。   “安答在寻思什么?”腾格斯见他半晌不说话,摇了他两下。   “没什么,想起了我的十叔,后来死在兖州的那位。”建文胡乱回答着,但腾格斯显然对“兖州”在哪里没有概念。   “鲁王吗?那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铜雀倒是对这个话题产生了些兴趣,“可惜二十岁就英年早逝,又不知为何被谥为荒王。他平日里很奇怪吗?”   “若不是十叔,我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会火铳,也不懂怎么鉴赏宝贝。”建文没有正面回答铜雀的问题。   十叔热衷于寻仙访道,这件事在宫中人人皆知,但求仙求到被祖皇爷恶谥为“荒”的地步,绝对不是建文记忆中的十叔所为。他幼时为这个谥号愤愤不平,长大之后又亲身经历了那些宫廷之变,十叔的死也一并变得可疑起来。   如果有朝一日能找到佛岛,了结这一切事情,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去查清十叔身上的谜团?   建文看着天上的繁星,叹了口气。   《山川无主》(中):历劫寻仙   四、仙客   建文说自己鉴赏宝贝的能力与鲁王有关,也并不是他美化了对十叔的回忆。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的,大明的皇子中掀起了一阵收藏风潮,就连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叔叔们忽然都开始对古董产生兴趣,到处搜罗奇珍异宝。在收藏这件事上,其他叔叔们都喜欢金子翡翠,越是镶金雕玉的玩意儿,他们越是感兴趣。有时候,冲着那些如雷贯耳的画师,他们也会收藏几件书画,但多是附庸风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十叔不一样,他在京师的时候,就已经对珍宝颇有研究。所以,每当建文和鲁王趴在桌子上研究书画的时候,那些皇子们就在一旁说风凉话:“老十真是个怪人,不爱金银珠宝,偏偏喜欢捣鼓那些破纸片。建文啊,你可别被他熏出一身穷酸气。”   跟十叔待久了,建文渐渐发现,那些“破纸片”中也大有学问,比那些工致精巧的器物更有意思。鲁王常常拿来一些书画,对他说这是钱舜举的白莲图,那个是黄山谷的手札……   鲁王曾经问建文:“你知道宝贝最多的地方是哪里?”   “西王母的昆仑山?”   “不对。”   “我知道了,那一定是东海龙王的龙宫!”   “哈哈哈,建文你还真是天真啊。”每当建文说出幼稚的言语,十叔都会开心地摸摸他的头,眼神像是逗弄小猫小狗那般充满爱怜。直到现在,建文仍然不知道“天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每次十叔这么夸他的时候,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比吃了糖粥还要受用。   鲁王凑到建文耳边,轻声说道:“这世间啊,宝贝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大都的皇宫。不过呢,这些宝贝现在都在我们大明的皇宫里。”   建文瞪圆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祖皇爷出身布衣,极其厌恶奢靡,要求儿孙戒奢从简。叔叔们搜罗珍宝从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建文虽然身在东宫,平常的吃穿用度也不能过于铺张,他一直以为宫里的生活和世间的家家户户并无差异。可实际上,对于寻常人来说,皇室里所谓的简朴也极尽精致了。   “比如此画历经宋元,几经易主,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大明的宫中看到。真是物是人非啊。”十叔看着画,言语中竟有几丝伤感的意味。   这是一幅葵花蛱蝶的扇面,曾是宋高宗所藏旧物。背面的题字和钤印都表示这幅画年代久远,屡经易主,色彩也已黯淡,不复当初的明艳。然而,画中的蜀葵和飞蝶却依旧栩栩如生。   建文在扇面上发现一枚“皇姊图书”的朱文钤印,问道:“这位皇姊是什么人?”   “这是前朝仁宗的姐姐,祥哥剌吉公主。她虽然是个蒙古女子,却精通经史,收藏字画,还和汉人儒士交游往来,举行雅集。”   建文在心中啧啧称赞:“没想到蒙古人里居然也有这般风雅的人物。”   纸帛之物,总是不及金银那般坚固。宫中堆积着许多书画,其中有些因为久经动乱而变得残破,更是无人问津。鲁王闲暇时便将画心褪去,用绫罗糨糊等物重新装裱。建文不知道十叔从哪里学来的手艺,那些书画一经他的手,便重新光彩焕发,好似涅槃重生。他就像是一个幻术师,总是给建文沉闷的生活带来惊喜。   有一年下雪,鲁王来到东宫,他穿着鼠灰色的大氅,在雪地里走着,淡得像是一抹似有还无的影子。   鲁王步入廊道中,轻轻抖落身上的雪,并不急着脱下大氅。他一看到建文,便欣喜地说:“你闻一闻,我又带了什么好东西。猜对了这个东西就归你。”   建文闭着眼,在空气中猛嗅了几下:“这气味有点像是……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秋后的干桂花制成的香囊!”   “不对,你再仔细闻闻。”   建文沉下气来,细细地品味:“这花香虽然浓郁却并不燥,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能嗅到几丝清甜,更像是新鲜的金桂。可是这寒冬腊月,哪儿来的新鲜桂花呢……”   鲁王掀开大氅,举起一枝半人高的桂花枝子,金澄澄的花瓣簌簌落下。建文用手掐一掐花瓣,流出金黄的汁液。   看到建文瞠目结舌,鲁王向他讲述缘由:“我前几日,遇到了一个云游的道士。他给了我一粒鸽子蛋大小的种子,说只要把这种子埋进土里,每夜以好酒浇灌,不过三日,便可以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于是,我就把它种在屋子里。那种子像是一个醉鬼,一喝酒就疯了似的,枝叶乱窜。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它居然已经开花了。我便折了一枝来给你看看。”   建文欣喜地说道:“这棵桂树还在吗?我要亲眼去瞧一瞧。”   鲁王大笑,摸着建文的头说道:“这棵树一喝醉就疯了似的乱长,已经快把我的屋顶撑破了,实在难以招架。所以,我让花匠砍断枝叶,把这个醉鬼给挪走了。现在估计已经被劈成柴火了吧。”   “十叔,那个道士呢,我们去向他讨点别的玩意儿。”   “那个道士嘛,来无影去无踪的,只告诉我他叫赵仙客,然后便消失了。说能不能再见,只能看天意了。”   鲁王结交方士的说法,大概就是在那时传进祖皇爷的耳朵的。但祖皇爷也实在爱惜这个小儿子,以至于觉得鲁王喜欢这些东西也无妨——念及此处,建文还有些羡慕十叔。   十叔离开京师,就藩兖州后,那幅《后羿射日图》还在建文的房中挂了半年多时间,建文逐渐发现虔诚对于练习射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况且,他跟着十叔看了这么多年古玩字画,再看自己的那幅画只觉得面红耳赤,于是吩咐小宦官将那幅画销毁,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该让人笑话了。   不过宦官们倒是丝毫没有放松,仍然三不五时地给建文出主意。建文每次挑灯夜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时候,右公公便会前来催促:“我的小主子,赶紧歇着吧,若是眼珠子不灵光了,还怎么做神射手呢?”   对于做神射手,建文哪里会有一丝懈怠?信国公受了鲁王之托,还专门找了军营里的神枪手指导他,什么盯香头练目力、铳杆拴砖头练臂力他一样不剩地全试过,那劲头让禁军士兵看了都会脸红。   建文想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也在等着十叔什么时候能回京师,来验收自己的成果呢。   五、沉浮   洪武二十一年秋,终于到了九王来朝的日子。   建文听说鲁王要进宫,大清早便起床洗漱,逃过了早膳,兴高采烈地溜到宫门口去迎接。他远远地就看见十叔了,十叔独自在宫门口的石砖地上来回踱步,并不着急进宫,而是面朝着奉天殿,用手指比画些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又趴在了地上,耳朵贴在地面上专注地倾听。   建文走近了,听到十叔正喃喃自语:“果真又下沉了一点……难怪这宫城离日头愈来愈远咯。”   “十叔,你在做什么?”   鲁王抬起头,看到建文,依旧是笑意盈盈:“建文,你来了啊。快拉我起来。”   听到这句号令,建文迅速地卷起袖子,搓了搓双手,蓄力待发,准备小时候玩搏斗时那般猛地将十叔拽起来。然而,他伸出去的双手几乎没有用力,便将十叔轻飘飘地从地上拉起来了。   建文这才看清楚,镶金坠玉的九旒冕冠下,那张熟悉的面孔居然变得憔悴不堪。宽袍下的身躯极轻,像是被剜去了全身皮肉一般,怕是他腰间的金带玉佩也要比骨头沉一些。   十叔怎么瘦了这么多?建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十叔拍拍衣袍上的尘土,用欣慰的口吻说道:“建文真是长大了啊,力气比十叔都要大。火铳想必也练得不错了吧?”   “近来每天练习,的确精进了许多。不过,离神射手的目标还差得远。”建文本来想吹嘘一番,话到嘴边却收敛了。他一边答着,心中却在想:“不是我的力气大了,是十叔你太瘦了。”   看到十叔愁容满面,建文便想找点有趣的话题,打消烦念:“十叔,近来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说来给我听听。”   “好玩的东西倒是有一件,可我还没有找到。”正如建文预料的那般,谈论起好玩的东西,十叔忽然又恢复了几分神采。   “那是什么?”   “一块历劫而生的木头。”   “我也听说了!听右公公说,四叔六叔他们都在找这个东西。”   这个传言早在皇室中流传,建文也曾有耳闻。据说这块木头关系国运,得到木头的人可以寻找无穷宝藏,甚至获得长生。这种传言大概又是从寺庙道观里流传出来的,那些和尚道士们总是不喜欢把话挑明,云遮雾绕地让人去猜。   “建文,你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吗?”   “莫不是沉香木?”建文两眼放光,头头是道地分析自己的见解:“据说沉香是遭受风雷劈击,历经几百年方能凝结成香,和传言中的描述很是相似。上次郑提督从南洋回京,我特地向他讨要了一些上好的沉香木。十叔你要不要?”   十叔摇摇头。建文顿时丧气,心中开始打退堂鼓,要是这么容易就能猜到,哪儿还轮得到自己呢?   十叔忽然看着建文,认真地问道:“建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建文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从何时开始,祖皇爷和父亲身边就经常进出一些神人异士,有的穿着道袍,有的是秃头和尚,还有西域人、南洋人……他们个个宣称自己能够找到神仙,佐证自己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的进献灵丹妙药,有的裸身从腋下掏出活蛇,对了,还有那个会变花的赵仙客也是这样的奇人。但长辈们到底是信他们,还是不信他们,连建文自己也猜不透。   建文试探地问道:“那十叔觉得,世界上有神仙吗?”   这位年轻的亲王点点头,望向宫城之外的云朵:“我相信是有的。古书上记载的那些从洪荒之时就存在的神灵,或者是肉体凡胎修炼而成的仙人,他们太真实了,只是一般人难以得见。”   建文点点头,又问:“那得到这块木头,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神仙?”   十叔满意地笑了笑,似乎在表扬建文的机智。“听说只要得到了这块木头,就会有神仙来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建文,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满足呢?”   建文托腮想了一会儿,他有很多心愿。首先,他想成为神射手,成为大明最会使用火铳的人。可这个事情不用劳烦神仙,只要勤加练习就可以实现。他还想去宫外看一看,走遍地图上除了大明以外的地方,看看郑提督讲过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编来哄他玩的。若是瞎编的就没意思了。可是,如果郑提督说的都是真的,那可太过危险啦,要等他成为神射手以后才有把握去一探究竟。   而眼下的日子每天都很快乐,想要什么都有人满足。至于野心、皇位,都与他无关。他巴不得永远不会长大,这样就永远可以不去触碰这些荆棘一般扎手的东西。   建文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希望父亲的病能早点好。”   建文的父亲,大明唯一的储君有慢性病,这在宫中人尽皆知。就在刚才,鲁王还提前去见了他一面,这位太子兄的病体虽然不碍生活,但精神比之前还要差些,也不知将要如何去面对波谲云诡的皇权斗争,将来又如何坐得稳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如果我看到了神仙,一定让他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十叔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建文的头,皮包骨似的面孔被笑容撑开,愈发显得枯瘦如柴。   “十叔,那你想要什么呢?如果我看到了神仙,我也帮你问问!”   “我啊,我想要长生。”   “长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些人都想得到?为什么人人都想活那么久?”   “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才想要看一看,如果一个人活得够久会是什么样子啊。”   “十叔,要是我能见到神仙,我要让他治好父亲的病,再让他许你长生!然后再让你每天都陪我玩儿。”建文沉思片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哎,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得活上个几千岁,不然以后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而且还会是个几千岁的皇帝呢。对了建文,你日后做了皇帝,可得离这个鬼地方远点。”   建文不禁打了个寒噤:“鬼……鬼地方?”   鲁王自己也觉得方才有些失言,他清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些:“这城池在下沉啊。”   建文有些发慌,他不知道十叔是因为什么下了这番结论的。这座城池是祖皇爷打下江山后,扔下修了一半的凤阳老城不要,让刘伯温在金陵选了址,又填了燕雀湖来建造的,哪里像个“鬼地方”了?下沉又是从何说起?   还没等他开口,鲁王又问他:“你讨厌做皇帝吗?你那些叔叔对你可是提防得很。”   建文当然隐隐约约知道“那些”叔叔指的是哪些。   鲁王见他不说话,索性看着建文的眼睛问他:“如果你四叔不想让你当皇帝,你会怎样为之?如果是按你父亲的教导呢?”   “我不知道……我父王只是说过,除掉弱点。”建文顾左右而言他,但他的内心又不得不承认,刚才十叔问起来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屡屡试探他的四叔燕王。   十叔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建文,你会是个仁慈的皇帝。但有些时候,你不得不出手……不过你可别怕你四叔,别看他整天凶神恶煞的,他之前在行伍里可还被郑提督打哭过呢。”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这次建文没有被逗笑,反而对这个话题有些反感,“十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十叔看他不开心,用瘦骨嶙峋的手又一次摸了摸建文的脑袋,接着就去面见祖皇爷了。建文看着十叔的背影,一直寻思着他离开京师去了兖州后,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六、逆转   这次不算愉快的交谈是建文和十叔最后一次见面。   接着,储君的病愈发地重了。没有弱点的父亲变得异常脆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忽然失去光彩,日渐微茫。建文在病榻前日夜守护,数着无休无止的滴漏声,他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渴求长生。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发脾气、摔杯子,还用鞭子把宫女太监打得血肉模糊。   而在东宫以外,即使是年轻的建文都已经能察觉到,平日里那些唯唯诺诺的叔叔们正在蠢蠢欲动。尤其是来自北边的四叔,隔着千山万水仿佛也能感到他吹来的燕云之地的朔风。   但是他们统统失望了。到了第二年,父亲的病突然奇迹般地好了,岂止是痊愈,他的精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矍铄。其他皇子们的苦心经营全都化成了泡影,这位皇兄似乎命中注定要坐上龙椅。   “咦,十叔是真的见到神仙了吗?”   建文说出这句自言自语后,父亲愣了一下。他把建文叫到身边,让他说出那天和十叔的对话,建文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父亲的表情里没有新奇,没有惊喜,反而是比生病时更深沉的忧虑和困惑。   父亲闭门思考了三天。在第三天,父亲从他的静室出来,一把抓住建文的双肩,疼得建文几乎叫出来。   父亲眼里闪着奇异而狂热的光:“建文啊建文,你想去大海吗?”   那一瞬间,建文仿佛有一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而面前的父亲,他的弱点似乎已经不在了。   神仙真的有那么善良吗?建文趴在青龙船的舵盘上想。如果真的有神仙,他能够祛除人的一切疾病和伤痛吗?   建文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这双手能够吸收别人的痛苦,只是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凡事自有其代价,既然是代价就总要有人去承担。   “我父皇的病好后不久,十叔就薨了,接着祖皇爷驾崩了,我父皇也当上了皇帝。”建文向大家总结道。   “后来呢?”腾格斯意犹未尽。   “后来你们不是知道了吗!我父皇励精图治一辈子,还不是死于奸人之手,我在泉州躲躲藏藏,直到遇到你们。我那个四叔也不知派过多少人来找我。唉,如果我十叔还在世,现在一定会派很多船来接我吧?还有他的老丈人,信国公汤老爷子,自从十叔去世就告老回了凤阳老城,现在也指望不上了。”   铜雀啧啧连声:“建文你家的秘密,可真是一点也不比这天上的星星少。”   连七里也同情地拍了拍建文:“至少你跟信国公学会了铳法,还不算太没用。”   建文耸耸肩,他心中还是疑窦未解。他回想起从曹安和右公公口中套出的话,十叔临终前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呢?他不是还嘱咐自己离开金陵京师吗?可笑的是,自己不是已经离开得足够远了吗?   种种疑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建文只能祈求父亲和十叔的在天之灵能够多多保佑自己。他向着星空合十祝祷,却不知道命运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那已经是十叔离世前一年的事了。   《山川无主》(下):天风海涛   七、鼎城   来到兖州已经半年多了,汤氏从未踏出宫门一步。她每日唯一的消遣就是登临高处,遥望宫城内外的风景。   嫁入王府之前,父亲汤和曾对她说:“迈入皇家,需要极大的勇气。你是皇上钦定的鲁王妃了,我没有能力指点你什么。”   汤氏自信地回答:“请父亲安心。我是信国公的女儿,会平平稳稳地走好每一步路。”   然而,她对这座王城中的一切都并不了解。她只知道鲁王总是待在屋子里,布衣褴褛,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他每日以水充饥,不进五谷,效仿古人餐风饮露。   有一次鲁王心情不错,曾经拉着她登高望远,展示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她北边的泰山就是阴司所在,有泰山府君掌管生死。向东是姜太公的故乡,那里有无数方士道人,至今仍在深山里采药炼丹,安期生曾在那里成仙,修得不死之躯。再往东走,便是无涯的大海了,那里有蓬莱仙山,连秦皇汉武都曾艳羡的人间仙境。鲁地有太多关于神仙的故事,多到鲁王有足够的素材去逐一分析。   风从远处的山谷中吹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气,微微有些呛鼻。汤妃连打了两个喷嚏,从神思中惊醒。她站在三重楼阁的栏杆前,放眼观赏这座宫城。   鲁王宫的一切皆按照皇家规制而建造。飞檐雕甍,台阁高耸,像是伸张羽翼的巨鸟,随时都有可能振翅飞走。在日光的照射下,宫顶的琉璃瓦片如碧水一般波澜起伏。整个鲁王宫仿佛飘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沉没在海底。   汤妃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宫阙,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明眼前就是泼天富贵,为何他们还是要舍近求远,去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境?又或许,正是因为人间的快乐太过短暂,他们才要追求永恒。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人的欲望犹如壁立千仞,当你站在越高的地方,低头看见的悬崖也就越深。   汤妃不是第一个闻到香气的人。在城中东北部的山川中,最近常常有大团的烟云升起,有时是紫色,有时是蓝色,伴随着令人飘飘然的奇异香气。   城中的百姓们猜测,紫气东出,应是祥瑞降临。于是,他们纷纷朝着这个方向朝拜。但是每天都有祥瑞,实在是出奇。况且,那祥瑞的气味也越来越呛鼻了。   兖州城中,长长的府河自东北向南流下,贯穿全城。城中的百姓们靠着这条河生活,他们在这里淘米浣衣,运输货物。人们从府河中捕捞鱼虾,也偶尔往河水里放生一些生灵,为自己积攒功德。   清晨,五更天的鼓声敲响以后,府河两岸的居民在一阵骚乱中醒来。   一匹枣色马敲打着铁蹄,在结了霜的河岸边来回奔跑。骑马者是鲁王宫的护卫,他甩着鞭子,沿河流一路狂奔,大声喊道:“府河里的水有毒!现令全城三日之内不许从河中取水!”   晨雾消散之后,人们来到河边,看见翻着白肚子的鱼群从上游缓缓流淌下来。河流的上游是王宫,再上游是连绵山川,传闻中祥瑞出现的地方。   于是,新的流言再度在城中蔓延。人们猜测鲁王在山中私造火药,有不轨之心。王城中的百姓们一时间人人自危。他们过着安稳的日子,可不想被牵连进去。   还有一处地方是汤妃也从未踏足过的。   黑暗的嵫山山洞中,几十个方士正在用力地拉扯着风箱,灶炉中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灼烧,爆裂,溅起火星。虽然终日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方士们的皮肤也早被炉火熏黑,头上的冠巾和身上的衣衫已经汗透,随时可以拧出水。   “这些年搜罗的十几个方子,已经尽数尝试了一遍,如果最后一次还不成功,是不是该要放弃了……”   老者目视着炉火,神情淡然:“殿下,老夫早就告诫过您,炼丹可不比造火药那么简单。自古以来,求长生的人不计其数,成事者却寥寥无几。许多人都为之付出过一生的代价……”   “难道……我真的要用一生去追求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长生药吗?”   老者冷笑,刻意露出几分讥讽的意味:“殿下,如果没有一颗坚定之心,长生炉的炉火随时都会熄灭。”   鲁王形容枯槁,笑意涩涩。来到兖州以后,他终于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炼丹行动。他秘密地凿石开山,将山体掏空,筑造成一个巨大的炼丹房。长生炉中沸声咆哮,蒸汽沿着锡铁铸成的管道输送到另一个山洞中,进入下一道工序。   从远处看,这一带仍是巍巍青山。然而,在这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地貌之下,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无日无夜地运转。   八、选择   “找到了!殿下洪福,臣终于找到了!”   孙太乙抱着那张琴来到鲁王宫,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在鲁王派去各地寻找宝物的道士里,孙太乙的运气最好,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神物——雷公琴。   那张琴由桐梓之木制成,通体乌黑,细节处却极其精致,据说是唐代名匠雷威所制。传说,雷威常常在风雨之夜去深山树林中,寻找斫琴的良材。所谓良材,就是那些被雷电劈击后会发出好听的声音的木材。正好符合传言中所说的“历劫而生的木头”。   孙太乙从一个裴姓孤女那里购得这把琴。据那位裴姓孤女说,她祖上曾是长安城中的高官显贵,黄巢之乱后流落江南。这琴是从唐朝时流传下来的传家之宝。   孙太乙一边向鲁王解释缘由,一边分析自己的见解:“说什么黄巢之乱后家道中落,那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也是奇了,我请了几位琴师鉴定,他们都说这把琴确是唐时雷威所斫。经历了几朝几代,穷得家徒四壁,此琴却一直保留至今。”   “她为何将这琴卖给了你?”   “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并未收取钱财,只向我要了十两银子,说是修琴的资费。裴家世世代代守护此琴,也不过是代为保管,从来不敢轻易抚弦。裴氏祖先有遗令,要将此琴转赠给命定之人——名字中带‘木’的人。她听说是鲁王殿下在寻找这琴,立刻就将琴拿出来了。”   “我大明皇子每个人名中都带‘木’,难不成个个都是命定之人吗?”   孙太乙并未领会鲁王言语中的讽刺之意,继续邀功心切地说道:“幸好我先到一步,稍微晚一步就落入燕王、秦王的手中了。他们也在四处派人寻找此琴。”   鲁王轻轻地摩挲琴身,因为年岁久远,琴身的黑漆上已生出蛇腹断纹。琴底刻有“天风海涛”四字篆文,想必就是此琴的名字。   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便扬起大片飞尘,可是弦音居然毫不滞涩,犹如流水般灵动,全然不像是几百年未曾弹拨的样子。   鲁王屏退左右,提着灯笼,负琴而行。他经由蜿蜒曲折的地道,来到嵫山深处的一个草屋里。   他的嵫山丹鼎早已经荒废多时,连那些主持炼丹机器的道士也已经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这座为辟谷修行而建造的精舍却依然存在,只是多日未来,梁间蛛丝密布,案上也蒙了层薄薄的尘土。   鲁王用拂尘掸去尘土,坐在案前,先弹了一曲《竹吟风》,继而又弹奏《流水》。鲁王已经很久未弹琴了,双手早已生疏。可是这张“天风海涛”似乎能通人性,引导他的双手进行弹奏,让琴技增色不少。   他心想:这张琴就算并无什么神奇之处,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琴啊。可是,那股无形的力量愈来愈强烈,牵引着他的十根手指,在五音之外又幻化出种种诡谲的声音,时而如长风呜咽,时而如波涛呼啸。鲁王想要停止弹奏,双手却已经不听使唤,眼前忽然卷起雪白的浪花浮蕊,呈现出海市蜃楼一般缥缈的景象。   鲁王小心翼翼地把手从琴弦上移开,那景象却凝滞在空气里,显得无比真实。   海浪中有人走来。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衣袍飘逸,不染水迹。鲁王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几年前给他神仙种子的那个赵仙客吗?   鲁王惊喜地说:“原来阁下真的是神仙?”   那位仙人看到他,不仅毫无喜悦,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的神情:“贫道尚未能位列仙班,只不过是神仙的使者。”   鲁王惊喜万分:“仙客今日前来……”   赵仙客手里托出一匣,里面盛有朱、紫两色的药丸各一颗。   “贫道就开门见山了。这就是殿下求而不得的仙药。”   “何以有各色两颗?”   赵仙客示意鲁王去触碰那两粒丸药。鲁王将手放到紫丸之上,还未触及,一幅没有尽头的画卷便在眼前展开。   “如果您选择这枚紫丸,便可羽化成仙,从此不问人间事。”赵仙客在旁边缓缓讲解。   人间事……在那幅画卷里,鲁王看到病榻上的太子哥哥奄奄一息,被病痛折磨至死。老皇帝不堪丧子之痛,很快便也去世了。   接着,建文身穿厚重的衮服冕旒,步入奉天殿,那是至高无上的象征,他将会成为大明的新皇帝!幻象中的建文看上去和现在的模样没有多大差别,应该是不久之后的事情。可是他的神情却已不再天真,似乎被鲜血染上了一层阴翳,变得那么忙碌,又那么孤独。其他亲王们纷纷惨遭屠戮,有人被贬为庶民,有人被处死。兄长的那句“除掉弱点”,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紧接着,燕王引着诸多兵力,浩浩荡荡地南下入宫了。鲁王还想接着看下去,但眼前火光刺目,一场浩浩荡荡的火海席卷皇宫,建文被火光照亮的脸显得扭曲而痛苦。   鲁王伸出五指,想去抚摸一下那个熟悉的少年皇帝,可是幻象中的面孔却如黄沙一般骤然溃散,消失无形。   “后来呢?为什么看不到了?建文会死吗?”鲁王急切地问道。   “一旦你妄图染指将来,未来便会在你眼前消失。”   “那么,如果我选择朱丸,会发生什么?”   “那是另一种将来。”   鲁王又将手放到了朱丸之上,这一次看到顺利得有些索然无味。老皇帝寿终正寝,太子登基,而建文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赵仙客挥了挥手,击溃眼前的幻象,不耐烦地说:“殿下,天机已经泄露得够多了,你该作出选择了。要知道,这世间有资格作出这种选择的人并不多,所以你才能从‘天风海涛’中召唤我。”   “按照你们神仙的规矩,凡事总有代价。选择朱丸,会有什么代价?”   “果然瞒不了你。”赵仙客悲哀地说,“紫丸意味着长生,朱丸意味着牺牲。选择朱丸以后,你会耳聋目盲,疯癫至死。”   鲁王看着赵仙客,沉默半晌,冷笑着说道:“我明白了,传言中那块历劫而生的木头……原来是我朱檀。”   “你也可以选择不做牺牲品,那么死去的便是别人。”   “别人?那是我的兄弟,我的父亲,我的亲侄。”   “你的梦想不是成仙吗?成仙首先就是要舍弃生死,舍弃亲故,放弃你在人间的一切牵挂。不然你要如何度过百年之后那些漫长而孤独的时间?”   “或许,你们神仙是可以六亲不认的。而我……恐怕终究还是做不到。”鲁王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选择我?”   “不是我选择你,是你用天风海涛召唤我来的。”   “那么这琴,为什么偏偏要落在我的手中?”   “精诚所至——或者说,这也是天意,没有人可以掌控。”   “如果我什么都不选,结果会是什么样?”   “明天推开门,太阳照常升起。太子会死,陛下不久也将升遐。你的好侄儿建文会成为新的皇帝。为了自己的皇位,他会向亲王们伸出利刃。唯一不同的是,你还活着——当然,你也会成为新皇的猎物。”   “呵呵,难道我的存在,只是让建文多一个敌人吗?”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使者,奉天意,来让你做个抉择。”赵仙客指了指匣子中的紫色药丸,冷冷地说:“如果你无力承受牺牲者的命运,也可以选择羽化成仙。”   “经书上说登仙极乐,可是为何哪一种选择都不会让人快乐?”鲁王喃喃问道,“赵仙客,你快乐吗?”   “我求仙问道,就是想要放弃这种无谓的怀疑。”赵仙客神情漠然,像所有自命清高的道士那样,用绝情断欲来证明自己道行高深。   鲁王最终将手伸进匣子里,选择了那一枚代表着牺牲的朱丸。   赵仙客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他见过许多。一旦知晓未来,便忍不住去染指,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未来。可是,生死轮转、万物兴衰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   赵仙客所说的“耳聋目盲”并非只是一个善意的恐吓。朱丸的牺牲,也同时带来了强烈的副作用——先知。凡事自有其代价。服食朱丸以后,鲁王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指向结局。只要他睁开眼,未来的种种幻象就会在他的眼前浮动。他闭上眼睛,便看到碧波无垠的海面,有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岛屿,比所有帝国王朝都要牢不可破,比所有皇族姓氏要绵远流长。他渐渐相信,那是神仙留给他的最后的启示。   鲁王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上奏皇帝,希望朝廷可以派出水师舰队,前往海上寻找佛岛。然而,大部分奏疏都毫无回应,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斥责而已。正如赵仙客所说的那样:“先知注定会被世人当作疯子,无知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九、恶谥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们都会死,你们都会变成白骨,烂在泥土里!”   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传来。人们抬起头,看到鲁王站在高耸的宫殿顶上,正向着远处的人群大喊。绿琉璃瓦被踩落,坠到地上,犹如碧波粼粼。   那宫殿极高,四周没有任何可供攀缘的凭借,只有长着翅膀的鸟儿才能飞上去,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鲁王用布条蒙住双眼,宽松的白纱袍在风中飘荡,像是一朵漂泊无依的白云。   “护卫呢?还不快将殿下请下来!”   汤妃站在宫殿下,向护卫和士兵们发号施令,满头珠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瑟瑟颤抖。   “你们全是睁眼瞎!等我死了,你们把我的眼睛挖下来,献给陛下!大明的未来,朱家的未来,被诅咒的未来,我看到了……”   屋顶上的鲁王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竭力嘶喊,嗓子眼里仿佛被灌了沙子一般喑哑难辨,很少有人能听懂他在笑什么说什么。   汤氏仰起脸,苦苦哀求道:“殿下,莫要再说胡话了。请为戈氏腹中的孩子着想啊,您就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鲁王愣了一下。对了,还有戈氏,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有着三月桃花一般娇俏的面容。可惜,纵然美人如桃花,他也无福消受。因为他只要一睁眼,便会看到她在黄土之下化身白骨的收场。   他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了……   当他睁眼看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时,所见却是断椽残垣,瓦砾废墟……   当他睁眼去瞧那人头攒动的百姓时,所见却是流血漂橹,枯骨成冢……   连他的那座丹鼎之山,也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变成了平地,兖州自此再无山峦……   王府护卫们抬出八架梯子,用极其夸张而小心的方式,将疯疯癫癫的鲁王从城墙上“请”了下来。在城墙外围观的老百姓们各自散去,鲁王疯了的流言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散布到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赵仙客……给我捉住那个赵仙客,我还有话要问他……”鲁王下达着命令,但属下们禀报说,他们的确也见到了鲁王口中的赵仙客,但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死在兖州某个小村庄的石拱桥下,尸体被野狗啃得糟烂不堪。   洪武二十二年冬天,鲁王暴卒。奉秘旨前去彻查鲁王死因的太监们回到京城,顺便带回了丹房中那些致命的药物。   太和殿中,十几个宦官列成一排,为首的是右公公。他们每人手捧着一个朱漆木匣,等待皇上亲自前来清点。木匣里盛着从鲁王的丹房里搜罗出的各种药材,还有些金色的蓝色的青色的丹药。   “白矾……”   “朱砂……”   “火硝……”   “糊涂……真是糊涂!”老皇帝一边随手翻开匣盖,一边怒语斥责。   最后一个匣盖被翻开,里面盛着两颗圆溜溜的黑白色珠子。宦官们在丹房中发现它,以为是一味珍奇的药材。然而,老皇帝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正是他死去的儿子的一双眼睛,保留着孩童时的乌黑明亮。   黑色的瞳仁死死地盯着他,充满哀愁和怨恨。老皇帝背生一阵凉意,猛地将匣子打翻在地,两颗眼珠子坠地,弹了几下,然后不知滚落到大殿中的哪个角落。   宦官们见状,纷纷俯身趴地,在大殿中四处寻找。   老皇帝忽然怒喝道:“都给我跪下,不许抬头,不许睁眼!”   那双眼珠子不知从哪根柱子下面,又滚回到老皇帝的脚边,在他的鞋履上留下两个黏糊糊的印子。老皇帝抬起脚,想要轻轻地碾碎它。那两颗眼珠子仿佛察觉到老皇帝的意图,恍惚中好像有无数根长长的触手向他袭来。老皇帝惊惧地向后一退,抡起桌上的琉璃盏,朝那眼珠子砸去。一击未中,他又连扔了几个青瓷大瓶,才将那对眼珠子砸碎。   “他最后还说什么?”老皇帝举着一个茶碗,嘶哑地问道。   “鲁王殿下还说到皇长孙殿下……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说要皇长孙不要变成什么东西……”右公公回忆,“但谁能听清啊。”   老皇帝瘫坐在龙椅上,垂垂老矣的肥胖躯体被冷风侵袭,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想起来鲁王生前的奏疏,还有那些被他斥为无稽之谈的预言,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是真的……太荒唐了……这真是太荒唐了……”   老皇帝已经老到对这些子孙的脾性足够了解,足够猜出他想说给建文什么,也许建文现在听不到,也许建文现在还不能理解,但老皇帝有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我把希望寄托给最疼爱的侄子,我要保全这个被诅咒家族的最后一点天真,希望他的命运就算遭遇坎坷和漂泊,都能有朋友和师尊与他同行,让他免于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老皇帝摇摇头。他提起笔,在黄纸上写下一个“荒”字。玉玺落在黄纸上,留下朱红色的权威标记,炽烈如血。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而至,皇宫很快就被淹没在迷离的雨雾之中。没有人发现,偌大的宫城在缓缓沉落,比昨日又低了一些……